【巴黎 7月9日,星期三,中午】
馬蒂儂大街上的一家私人辦公室內,岡瑟·哈托格說:「我完全能理解你對發生在馬德里的一切的想法,特蕾西,不過是傑夫·史蒂文斯先到一步。」
「不,」特蕾西忿忿不平地表示異議,「是我先到一步,他後到的。」
「不過,是傑夫送到的。《港口》已經給我的主顧送去了。」
她精心策劃,巧妙安排,到頭來竟讓傑夫·史蒂文斯拔了頭籌。他穩坐釣魚台,讓她從頭到尾自己幹,擔當所有的風險,而在最後一刻,從容自若地把獎盃捧走了。真不知他將怎樣笑話她!你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女人,特蕾西!她想起看弗拉門戈舞蹈表演的晚上,實在無法忍受那一陣陣襲上心頭的羞辱。我的上帝,我成了怎樣一個大傻瓜啊。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殺人,」特蕾西對岡瑟說,「可我真會毫不猶豫地把傑夫·史蒂文斯宰了。」
岡瑟溫和地說:「啊,天哪!我可不希望發生在這間屋子裡。他馬上要到這裡來。」
「他什麼?」特蕾西從椅子上跳起。
「我已經告訴你,我有一項建議。這需要一個助手。依我看,他是唯一的……」
「我寧願餓死!」特蕾西厲聲說。「傑夫·史蒂文斯是最可鄙的……」
「啊,有人在說我的壞話?」他滿臉堆笑地站在門口。「特蕾西,寶貝兒,你比平日更叫人銷魂。岡瑟,我的好朋友,您好嗎?」
他倆握手,特蕾西站在一旁,滿臉是逼人的怒氣。
傑夫看她一眼,歎了一口氣。「你大概還在生我的氣。」
「生氣!我……」她不知說什麼是好。
「特蕾西,我也許應該這麼說,我覺得你的計劃太妙了。我說的是真話。實在太妙了。你只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你絕不能相信一個缺根食指的瑞士人。」
她深深呼吸一口氣,想克制自己內心的激動。她轉向岡瑟說:「我以後再同你談,岡瑟。」
「特蕾西……」
「別說了。無論是什麼事,我不願再插手。只要有他的份,就別找我。」
岡瑟說:「你就不能先聽聽再說?」
「沒有必要了。我……」
「三天後,德比爾斯將通過法航運輸機把價值四百萬美元的鑽石從巴黎運到阿姆斯特丹。我的一位主顧很想把這批鑽石弄到手。」
「那你為什麼不在去機場的路上把鑽石劫了?你這裡的這位朋友不是個劫貨老手嗎?」她無法克制自己聲音中流露出的憤懣。
天哪,她發怒時愈加可愛,傑夫想。
岡瑟說:「這些鑽石的保衛措施十分嚴密。我們準備在飛行途中把它們劫走。」
特蕾西驚訝地望著他。「飛行途中?在運輸機上?」
「我們需要一個小個子藏在一隻貨箱裡。飛機上天以後,他從貨箱中爬出來,打開德比爾斯的箱子,取出鑽石,再把一個假包裹塞回他的箱子,這個假包裹必須事先準備好,藏在別的貨箱裡。」
「我的個子小,正好藏在貨箱裡。」
岡瑟說:「並不僅僅如此,特蕾西。我們需要此人機智、沉著。」
特蕾西站起來,思索片刻。「我喜歡這個計劃,岡瑟。而我不喜歡的是與他一起工作。這傢伙是個無賴。」
傑夫露齒一笑。「難道我倆不是一樣,親愛的?岡瑟已經答應,如果我倆成功,就付給一百萬美元。」
特蕾西吃驚地望著岡瑟。「一百萬美元?」
他點點頭。「每人五十萬。」
「這計劃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傑夫解釋說,「機場的裝運部有我的一個關係。他能幫助我們安排這一切。這人信得過。」
「與你不一樣。」特蕾西反唇相譏。「再見,岡瑟。」
她昂首闊步走出屋去。
岡瑟望著她的背影。「馬德里的事,她真的生你氣了,傑夫。我擔心她不肯幹這件事。」
「你錯了,」傑夫神采飛揚地說,「我瞭解特蕾西。她熬不住還會幹的。」
「貨箱在吊上飛機之前要加封。」海蒙·伏爾本解釋說。此人是一個法國青年,面容卻蒼老得與他的年齡不相稱,那一對黑眼珠死氣沉沉。他是法航運輸部的發貨員,是這次計劃成敗的關鍵。
伏爾本、特蕾西、傑夫和岡瑟四人坐在「穆樨號」圍欄一側的一張小桌旁,這艘遊艇正航行在圍繞巴黎的塞納河上。
「如果貨箱封著,」特蕾西嗓音清脆地問道,「我怎麼鑽進去呢?」
「飛機起飛前裝運貨物,」伏爾本回答說,「我們公司用所謂軟箱裝運,這是一種大木箱,一面是帆布,用繩索扣緊。出於安全考慮,諸如鑽石之類的貴重貨品,總是在起飛前最後一分鐘到達,這樣可以最後一個吊上,第一個卸下。」
特蕾西說:「這麼說,鑽石將用軟箱裝運?」
「不錯,小姐。您也是。我將安排把您所在的貨箱放在裝鑽石的貨箱旁邊。在航行過程中,您只需要把繩索切斷。打開裝鑽石的貨箱,換進一個一模一樣的盒子,再藏進您原先那只貨箱,把帆布蓋繫好就行了。」
岡瑟補充道:「飛機在阿姆斯特丹降落以後,護衛會把那盒冒充的鑽石提走,送到鑽石加工廠去。等他們發現掉包,我們早已安排你乘另一架飛機離開這個國家了。相信我,一切已安排停當,不會出錯的。」
一個念頭閃過特蕾西的腦際,使她不寒而慄。「我在那裡會不會凍死?」她問。
伏爾本笑了。「現在,運輸機也裝備了空調。他們經常裝運牲畜和狗貓之類。不會凍死的,您會很舒服的。可能擠一點,但其他都很好的。」
特蕾西終於決定聽從他們的意見。兒小時的不適換取五十萬美元,她又從各個角度重新把整個計劃考慮一遍。能行,特蕾西想。只要傑夫·史蒂文斯不插手!
他在她心頭引起的感情波動是如此劇烈、複雜,把她自己也搞糊塗了,她不禁對自己感到惱怒。在馬德里,他所做的一切行為的確高她一籌。他背叛了她,欺騙了她,現在他正暗自竊笑,嘲弄她。
三個男人看著她,等待她作出回答。遊艇正從第9號橋下穿過,這是巴黎最古老的橋,然而一切都反其道而行之的法國人卻一定要稱之為新橋。河對岸,兩個戀人在水泥堤岸上擁抱,特蕾西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姑娘臉上幸福的紅暈。她是個傻瓜,特蕾西想。她拿定了主意。她迎著傑夫的目光說道:「好吧,我同意干。」她可以感到桌上的緊張氣氛消除了。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伏爾本說,他那死氣沉沉的眼睛轉向特蕾西。「我兄弟在一家貨運代理公司工作,他可以讓我們把裝您的貨箱在放在他的倉庫裡。希望小姐您沒有幽閉恐懼症。」
「別為我操心……整個航程需要多少時間?」
「您得在裝卸區呆上幾分鐘,飛到阿姆斯特丹是一個小時。」
「貨箱有多大?」
「您可以在裡面坐著。裡面還有一些東西把您遮起來——以防萬一。」
不會出錯的,他們已經擔保。可是萬一……
「我這兒有一張清單,上面列舉了你所需要的東西。」傑夫對她說。「我已經作了安排。」
這雜種,盡打如意算盤。他料定她會同意的。
「伏爾本,還有一件事,您檢查一下,您的護照上是否已經蓋好了入境的簽章,這樣您離開荷蘭就沒問題了。」
遊艇開始停靠碼頭。
「我們明天一早還可以最後檢查一遍。」海蒙·伏爾本說。「現在我得回去工作了。再見。」他離去了。
傑夫問:「我們何不一起吃晚飯慶祝一下?」
「對不起,」岡瑟表示歉意,「我已經有一個約會。」
傑夫看看特蕾西。「您……」
「不,謝謝。我很累了。」她急忙說。
這是迴避與傑夫在一起的藉口,特蕾西這麼說了,但她的確感到筋疲力盡。也許是因為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一直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她感到有點頭暈。這件事完成以後,她暗自下定決心,我將回倫敦去,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頭頂的血管突變直跳。我真的該休息了。
「我給你買了一件小禮物。」傑夫對她說。他遞給她一個包裝得花花綠綠的盒子。打開一看,是一條非常精美的真絲圍巾,圍巾的一角上繡著她姓名的起首字母TW。
「謝謝。」他能買得起的,特蕾西忿忿地想。他是用我那五十萬美元買的。
「吃晚飯的事情,你不會改變主意?」
「當然不會。」
在巴黎,特蕾西住在古典式的雅典娜大廈中一套很漂亮的老式客房裡,樓下是一座花園餐廳。賓館裡面還有一個豪華的餐廳,輕柔的鋼琴曲在室內迴盪。可是特蕾西今晚太累了,實在懶得換上一套正式的晚禮服。她走進賓館的小咖啡廳,叫了一下碗湯羹。她只吃了一半,便把托盤一推,起身回到她的客房。
丹尼爾·庫珀坐在咖啡廳的另一端,記下她進出的時間。
丹尼爾·庫珀碰到一個難題。他回到巴黎以後,曾請求安排一次與特裡南檢查官的會晤。這位國際刑警組織的負責人這次對他不太友好。與庫珀會面之前,他剛和賴米羅警察總監通過一小時的電話,聽了他一大堆對這個美國人的抱怨。
「他是個瘋子!」總監像吃了炸藥似的吼道。「我浪費了大量人力、財力和時間,跟蹤監視這個特蕾西·惠特尼,他一口咬定她要搶劫普拉多博物館,結果呢,她只是一個循規蹈矩的旅遊者——正如我對她的判斷那樣。」
這次通話使特裡南檢查官相信,丹尼爾·庫珀至少也會冤枉特蕾西。
迄今沒有一條能證明這女人犯罪的證據。她在案發時正好也待在這些城市並不足以作為一條證據。
所以,當丹尼爾·庫珀對檢查官說起「特蕾西·惠特尼已到巴黎,我希望對她進行二十四小時的通宵監視」的葉候,檢查官回答說:「我無能為力,除非你能證明這個女人將進行某項具體的犯罪活動。」
庫珀把棕褐色的眼珠瞪得滾圓,大喝一聲「你是個傻瓜」,隨即便發現自己被人強行攆出了辦公室。
這樣,庫珀只好又開始單槍匹馬的跟蹤監視。特蕾西到哪裡,他也到哪裡:商店、餐館、巴黎的大街小巷。他晝夜不眠,經常飯也不吃。丹尼爾·庫珀決不允許自己敗在特蕾西·惠特尼手下。在他最後把特蕾西投入監獄之前,他的使命不會結束。
那天夜裡,特蕾西躺在床上,反覆思考第二天的行動計劃。她希望自己的頭痛能好轉。她已經服用阿斯匹林,但頭頂血管突突地跳得更加厲害了。她汗流浹背,房間裡奇熱難忍。明天,一切都將結束。瑞士,我必須去那裡。到那涼爽的瑞士山裡去,到那鄉間別墅去。
她把鬧鐘撥到早晨五點,而當鬧鐘響時,她躺在監獄的牢房裡,母夜叉在扯著嗓門大叫:「穿衣服的時間到了。搬開!」走廊裡傳來鬧鐘的回音。特蕾西醒來,感到胸口發悶,燈光刺得眼睛生疼。她掙扎著走進浴室,照照鏡子,發現自己臉上白一塊、紅一塊的。我現在可不能生病,特蕾西想。今天不能病。那麼多事情要幹呢。
她慢慢吞吞地穿衣,盡量不去想頭上的疼痛。她穿上帶有深口袋的黑色連衣褲,軟膠底鞋,戴了一頂巴斯克貝雷帽。她感到自己心跳不太有規律,但不知是由於興奮還是突然的不適所致。她覺得頭有點暈,四肢無力;喉嚨也嘶嘶拉拉地痛。她看見桌上放著傑夫送給她的圍巾,便信手操起,圍往脖頸上。
雅典娜大廈的正門位於蒙田大街,而供侍者、貨運勤雜出入的邊門開在轉彎角上的波卡多爾路上。為提醒注意,門旁安了一塊牌子——「服務入口」大廈門廳的後廓有一條通道,穿過一條兩邊堆著垃圾箱的狹窄走廊通到街上。丹尼爾·庫珀在正門附近找了一個隱蔽處監視著,沒看見特蕾西從邊門離開賓館。但說也奇怪,特蕾西一走,他立即感覺到了。他趕緊追上大街,東張西望好一陣。特蕾西早已無影無蹤。
一輛灰色的雷諾車在賓館邊門接了特蕾西,便直奔埃特瓦爾。開車的司機是個年輕人,長了一臉丘疹,似乎不會說英語。由於這時候公路上車輛稀少,他把車開得飛快,三繞兩拐就上了直通埃特瓦爾的大道。通向埃特瓦爾的大道共有十二條,它們像連接車軸的輻條一樣,呈放射狀。但願他能開慢一些,特蕾西想,她開始感到暈車。
三十分鐘以後,汽車猛地停在一座倉庫前。門上掛著一塊牌子:布魯斯與西埃公司。特蕾西想起這是海蒙·伏爾本的兄弟工作的地方。
年輕人打開車門,嘟囔了一聲:「快!」
特蕾西追出汽車時,一個中年人躡手躡腳地疾步走上前來。「跟我來,」他說,「快。」
特蕾西跌跌撞撞地跟他來到倉庫背後,那裡堆放著六七個準備運往機場的集裝箱,絕大多數都已經裝好貨物,並加貼了封簽。其中有一個一側為帆布面的軟箱,裡面堆了半箱傢俱。
「進去。快!時間來不及了。」
特蕾西感到一陣頭暈。她看了一眼貨箱,想道,我不能進去。我會死的。
中年男子奇怪地看著她。「您不舒服?」
現在還來得及後退,停止這一切。「我沒事。」特蕾西咕噥了一聲。一切很快就會結束。再過幾小時,她將起程前往瑞士。
「好。帶上這個。」他遞給她一把雙刃刀、一盤長長的粗繩子、一把手電筒、一個藍顏色裝寶石用的小盒子,盒子外面繫著紅絲帶。
「這寶石盒是您用來替換的。」
特蕾西深深吸了一口氣,跨進貨箱坐下。幾秒鐘以後,一塊大帆布把開口封住。她聽她有人把帆布四周的繩子扣緊。
透過帆布,她依稀可以聽見有人說話。「從現在起,不要說話,不要動,不要抽煙。」
「我不抽煙。」特蕾西想說,但她實住沒有力氣。
「祝您好運。我在貨箱壁上捅了幾個眼,這樣您可以呼吸。別忘了呼吸。」他為自己說的笑話哈哈大笑著。她聽見腳步聲遠去。她獨自一人待在黑暗之中。
貨箱內非常狹窄,套餐廳用的椅子佔據了大部分空間。特蕾西覺得自己彷彿蹲在烤箱裡。她的皮膚摸著發燙,呼吸也感到困難。我一定是染上了流感病毒,她想,可是要生病也得以後再說。現在有事要幹。想點別的事情。
岡瑟的聲音:你什麼也不用擔心,特蕾西。當他們在阿姆斯特丹卸貨時,你所在的貨箱將會被運到機場附近的一個私人汽車庫。傑夫在那裡等你。把鑽石交給他,立刻返回機場,在瑞士航空公司服務台上,你可以取一張飛往日內瓦的機票。離開阿姆斯特丹,越快越好。警方一旦得知鑽石被盜,就會把整個城市封鎖得嚴嚴實實。一切都會順當,不會出錯的。當然,以防萬一,這裡是阿姆斯特丹一所安全的房子的地址和鑰匙。房子是空著的。
她一定是迷糊過去了,當貨箱被吊至半空時,她猛地醒來,覺得自己在空中搖晃,便趕緊倚靠在貨箱壁上。貨箱落在一塊硬邦邦的地方。只聽見砰地一聲關車門的聲音,馬達啟動的聲音,不一會兒,卡車開動了。
他們向機場駛去。
整個計劃一環扣一環,銜接必須準確無誤。裝著特蕾西的貨箱必須在德比爾斯的貨箱運到後幾分鐘之內到達貨物裝卸區。駕駛載著特蕾西的卡車的司機接到指示:保持每小時五十英里的速度前進。
這天早晨,通往機場的公路上,車輛似乎比平時要多,但司機並不擔心。貨物能夠準時趕上飛機,他將得到五萬法郎的獎金,這筆錢足夠他帶著妻小出門旅行一趟。美國,他想。我們將去迪斯尼樂園。
他瞥一眼駕駛台上的時鐘,放心地一笑。沒有問題。還有三英里就到機場了,離預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
他準時到達通向法航貨運集散中心的轉彎處,駛過戴高樂機場低矮的灰色建築,再經過旅客入口處,那邊有一道鐵絲網,裡面就是貨運區。他已經看見貨運區內的三排大倉庫,那裡堆滿了貨箱、包裹和已經裝上平台拖車的集裝箱。正在這時,忽聽見砰的一聲,卡車胡亂顛簸起來,方向盤也震脫了手。糟糕!他想。他媽的爆胎。
法航的一架大型747運輸機正在裝貨。飛機的頭部被掀起,露出一道道的裝貨線。貨物集裝箱被吊上一個與開口齊平的平台,等著被推過一個活動橋台,送進飛機的貨艙。這裡一共有三十八個貨箱,其中二十八個將裝在中心艙,另外十個裝入腹艙。在飛機貨艙的頂部,一根裸露的暖氣管從大艙的一端通向另一端,供裝卸傳動用的電線、電纜等也看得清清楚楚。這架飛機上沒有虛飾。
裝貨即將完畢。海蒙·伏爾本又看看手錶,口中咒罵不停。運貨卡車誤點了。德比爾斯托運的貨物已經裝進貨箱、蓋上了帆布,纏上一道又一道的繩子。伏爾本在這個箱子的外面塗抹上一些紅油漆,以便特蕾西辨認。他看著這個貨箱沿裝貨線運送進去,被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飛機起飛之前,這個貨箱的旁邊還有一個貨箱的空位。倉庫中還有三個集裝箱要運。上帝啊,這女人現在在哪兒?
裝卸主任在飛機機艙中說:「我們走吧,海蒙。還等什麼?」
「再稍等一會兒。」伏爾本回答。他奔到貨運區的入口處。卡車仍不見蹤影。
「伏爾本!怎麼回事?」他轉過身去。一位高級監理向他走來。「趕快裝完,起飛。」
「是,先生。我正在等……」
正在這時,布魯斯與西埃公司的卡車衝進倉庫,一個急剎車,停在伏爾本的面前。
「這是最後一箱貨。」伏爾本說。
「好吧,裝上。」監理沒好氣地嚷道。
伏爾本負責把集裝箱從卡車上卸下,送上通向機艙的橋台。
他向裝卸主任揮揮手。「看您的了。」
不一會兒,所有的貨物已裝齊,飛機的頭部又降到原位。伏爾本看著噴氣發動機點火,這個龐然大物滑向跑道。他想,下一步就看這女人的了。
航行途中遇到了風暴。一股強氣流捲來,飛機猛然下沉。我要沉沒了,特蕾西想。我一定得出去。
她雙臂一伸,撞著什麼。定睛一看,原來是救生艇的船舷,救生艇被碰得來回搖晃。她想站立起來,卻一頭撞在一條桌腿上。稍微清醒以後,她才想起自己在什麼地方。汗水從她臉上、頭髮上滴下。她頭昏腦漲,身上像著了火。她失去知覺有多久了?不是說只有一小時的飛行時間嗎?飛機要著陸了?不,她想。一切順利。我在做噩夢,在倫敦,躺在床上,睡著了。我應該喊醫生。她感到呼吸十分困難,想掙扎著打電話,可是又癱下了,整個身體像鉛塊一樣。飛機被捲進了一個氣流渦旋,特蕾西被拋出去,緊貼在貨箱壁上。她躺在那裡,恍恍惚惚,拚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我還有多少時間?她在地獄般的噩夢和痛苦的現實之間徘徊。鑽石。她似乎應該把鑽石搞到。可是,首先……首先她必須剪斷繩子,從貨箱中鑽出來。
她從連衣褲中摸到了刀,然而要拔出來卻是那麼費勁。空氣不足,特蕾西想。我需要呼吸空氣,她順著帆布的邊緣摸了一圈,終於找到一根從外面捆著的繩子。她把它切斷。彷彿永遠切不斷似的。帆布掀開的縫略大一些了。又切斷一根繩子,開口已經可以鑽出。集裝箱外很冷。她渾身發抖,簡直要凍僵。飛機不斷顛簸,使她越來越感到噁心。我一定得堅持,特蕾西想。她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我來這裡幹什麼。一件重要的事……對了……鑽石。
她踉踉蹌蹌地在集裝箱間摸索,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尋找紅色油漆標記。謝天謝地!在那裡,第二個貨箱。她站住那裡,思考下一步該幹什麼。頭腦像不聽使喚似的。要是能躺下來,哪怕睡幾分鐘也好。我只需要睡上一會兒。可是,時間來不及了。很可能馬上就要在阿姆斯特丹降落。特蕾西抓起刀,使勁劈砍集裝箱上的繩子。「只要砍一刀就行的。」他們曾這樣對她說的。
她簡直連抓住刀的力氣也沒有。我決不能失敗,特蕾西想,她又開始渾身發抖,抖得刀也落到地上。這次看來不行了。他們將逮住我,把我送回監獄。
她緊緊抓住繩子,猶豫不決,真恨不得爬回她的貨箱,安安穩穩地藏好,睡上一覺,然後什麼事也沒有了。這樣做太容易了。然而,她忍住劇烈的頭痛,慢慢地、慢慢地,又摸到了那把刀,撿了起來。她又猛砍那條粗繩子。
繩子終於斷了。特蕾西扯開帆布,凝視集裝箱黑黢黢的內部。她什麼也看不見。她取出手電筒,就在這時,她突然感到耳壓發生了變化。
飛機開始下降,準備著陸。
特蕾西想,我必須抓緊時間。但她力不從心。她站在那裡,神志恍惚。動呀,她的頭腦下達命令。
她撳亮手電筒,往集裝箱內照去。箱內擠滿了包裹,牛皮紙袋和小盒子,在一個貨箱的頂上,放著兩個繫了紅絲帶的藍盒子。兩個!原先說只有一個——她眨眨眼睛,兩個盒子合為一個。任何東西周圍都會有一圈明亮的光輪。
她伸手去拿那個盒子,同時又從口袋裡掏出那個一模一樣的複製品。
她手裡正捧著兩個盒子,突然襲來一陣噁心,覺得五臟六腑像炸了似的。
她緊閉雙眼,盡全力克制著。她正要將那個複製品盒子放進去,又忽然覺得沒有把握究竟應該放回哪個。她把手中兩個一模一樣的盒子看了又看。究竟是右手上的盒子還是右手上的盒子?
飛機開始陡直下降。馬上就要著陸。她必須作出決定。她擱進去一個盒子,暗自祈禱這是應該放回的那一個,準備離開。她從連衣褲的口袋中摸到一卷繩索。我該拿這繩子幹點什麼才是。她腦袋嗡嗡發響,簡直無法往下想。她突然記起:你割斷繩子以後,把它放進你的口袋,換上一根新繩子。不要留下任何一點會引起懷疑的痕跡。
坐在「穆樨號」遊艇上,曬著太陽,說這話是多麼容易。現在這卻成了不可能做到的事。她已經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警衛將發現這根斷繩子,所有的貨物都會被搜查,她會被逮住。一個聲音從她內心深處迸發出來,不能!不能!不能!
她使出最後的力氣,開始把帶來的那根長繩子纏到集裝箱上。這時,她感到腳下一顫,飛機著陸了,接著又一顫,她往後一仰。發動機開始反向噴氣。她的頭部撞在地板上,暈了過去。
747飛機又開始加速,沿著跑道向停機坪滑去。特蕾西蜷曲著躺在機艙的地板上,頭髮被蓋住她那慘白的面龐。發動機一停,周圍一片寂靜,她反而甦醒過來。飛機停下了。她用臂肘撐住身體,慢慢跪起。她掙扎著站起,因為頭暈,不得不緊緊扶著集裝箱,不使自己倒下。繩子又捆上了。她把鑽石盒捧在胸口,搖搖晃晃地走回原先那個貨箱。她爬進帆布口,噗地一聲摔進箱內。她大口大口地喘氣,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我完成了。但是,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很重要的事情。什麼呢?把你貨箱上的繩子用膠帶粘牢。
她把手伸進連衣褲口袋去摸封口腔帶。膠帶不見了。她虛弱地、斷斷續續地喘著。喘氣聲震耳欲聾。她似乎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趕緊屏氣聆聽。是的。他們來了。有人發出笑聲。貨艙門隨時會開啟,將有人來卸貨。他們會發現割斷的繩子,腦袋往貨箱裡一探就會發現她。她必須設法把繩子緊緊扣住。她跪起來,沒想到竟找到了那一卷封口膠布。這一定是剛才飛機顛簸時掉出來的。她掀開帆布,終了摸到了兩截割斷的繩頭,她把繩頭並在一起,笨拙地用膠布纏上。
她什麼也看不見。臉上的汗水刺得睜不開眼。她扯下圍巾抹了一把臉。好多了。纏好了膠布,將帆布鋪回原處;現在除等待以外,再沒有別的事情了。她摸摸自己的額頭,比先前更燙了。
我不能曬太陽,特蕾西想。熱帶的毒日頭太危險了。
她在加勒比海某地度假。傑夫來看她,給她帶來一些鑽石,可是他翻身躍入海中見了。她伸手去救他,他從她手頭滑脫。海水沒過她的頭頂。她嗆了好幾口水,開始下沉。
她聽見裝卸工走進機艙。
「救命啊!」她拚命叫喊。「來人救我。」
然而,她的叫嚷只是微弱的呻吟,誰也沒聽見。
碩大的集裝箱一個個被吊離了飛機。
當特蕾西待在其中的那個集裝箱被吊放到一輛布魯斯與西埃公司的卡車上時,她仍然昏睡著。在她身後,運輸機艙的地板上扔著傑夫給她的那條圍巾。
有人掀開了帆布,一道強光射來,特蕾西甦醒過來,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卡車已開進一座倉庫。
傑夫站在那裡,朝她咧嘴笑著。「你幹成了!」他說。「你真是個奇跡。給我盒子。」
她怔怔地看著他從自己身旁拿走那只盒子。「里斯本見。」他轉身正要離去,卻又停下看著她。「你臉色很難看,特蕾西,您沒事?」
她實在說不出話。「傑夫,我……」
他已經走了。
特蕾西只能朦朦朧朧地回憶起以後發生了什麼。有人把她帶到倉庫的背面,替她換了衣服。一個女人說:「您病了吧,小姐?要不要叫個醫生?」
「不要叫醫生。」特蕾西喃喃低語。
在瑞士帆空公司服務台上,你可以取一張飛往日內瓦的機票。離開阿姆斯特丹,越快越好,警方一旦得知鑽石被盜,就會把整個城市封鎖得嚴嚴實實。一切都會順當,不會出錯的,當然,以防萬一,這裡是阿姆斯特丹一所安全的房子的地址和鑰匙。房子是空著的。
飛機場。她必須去飛機場。「出租汽車,」她含糊不清地說,「出租汽車。」
那女人猶豫片刻,聳聳肩膀。「好吧。我去叫一輛。在這兒等著。」
她越飄越高,快要摸到太陽了。
「您叫出租汽車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希望人們不要再來打擾她。她只想睡覺。
司機說:「您想上哪兒,小姐?」
在瑞士航空公司服務台上,你可以取一張飛往日內瓦的機票。
她病得太厲害了,不能乘飛機。他們會阻止她,給她叫來一個醫生。她會受到盤問。她只需要睡上幾分鐘,一切都會好的。
那聲音有點不耐煩了。「請問,上哪兒?」
她沒有地方可去。她把那所房子的地址給了出租汽車司機。
警察反覆盤問她關於鑽石的事,她拒絕回答,他們發怒了,把她單獨關進一間屋子,打開暖氣,屋裡熱得炙人。等到實在無法忍受時,他們又拚命降溫,直至牆上出現冰凌。
特蕾西覺得衝出了嚴寒,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不停地打顫。她身下雖然墊著一條毛毯,但卻沒有力氣鑽進去。她的衣服已被汗水濕透,臉上,脖頸處都是濕漉漉的。
我要死在這裡了。這是什麼地方?
安全的房子。我在安全的房子裡。想到此,她覺得那麼滑稽,不禁放聲大笑,笑聲引起一陣突然的咳嗽。一切都錯了。她根本未能脫身。現在,警察一定像篦頭髮似的在阿姆斯特丹搜尋她:惠特尼小姐有一張瑞士航空公司的機票,她沒有用?這就是說她仍然在阿姆斯特丹。
她不知自己躺在這張床上有多久。抬起手腕看表,但表面模模糊糊。眼前的一切都是雙影。屋裡有兩張床,兩隻梳妝台,四把椅子。顫抖停止了,她渾身滾燙。應該打開一扇窗戶,但是她太虛弱了,根本動彈不得。屋裡又冷得像冰窖一樣。
她又回到飛機上,被關在貨箱裡,拚命叫喊救命。
你幹成了!你真是個奇跡。給我盒子。
傑夫取走了鑽石,很可能他已經帶著她那份酬金,在前往巴西的途中。他將同他的哪一個女人一起尋歡作樂,不斷嘲笑她。他又一次將她擊敗。她恨他。不,她不恨。不,她恨他。她鄙視他。
她時而發出夢囈,時而清醒。那硬邦邦的回力球正朝她飛來,傑夫一把抱住她,把她按倒在地,他的雙唇離她那麼近,後來他們又去扎拉卡因用晚餐。你知道你是多麼特殊嗎,特蕾西?
我求和,鮑裡斯·梅爾尼科夫說。
她全身又開始發顫,無法控制,她乘上一列快車,風馳電掣一般穿過一條黑暗的隧道。她知道,到達隧道的另一端時她將死去,除了阿貝托·福納蒂以外,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了。他正向她發怒,使勁地搡她,朝她叫嚷。
「看在耶穌的分上!」他嚷著。「睜開你的眼睛!你看我是誰?」
特蕾西以超人的毅力,睜開了眼睛,傑夫正站在床邊看著她。他臉色蒼白,聲音聽上去怒氣沖沖。當然,這都是她夢魘的一部分。
「你這樣有多久了?」
「你到了巴西。」特蕾西咕噥著。
此後,她又什麼也記不清了。
特裡南檢查官收到從法航運輸機上發現的、印有TW字母的圍巾,他凝視了很久。
然後他說了聲:「把丹尼爾·庫珀給我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