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絲
在距離亞倫的連任競選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舉辦結婚紀念日宴會,真是個糊塗的決定。一年之前,亞倫在二十九週年的紀念日提出這個建議時,艾伯絲正在進行第二輪化療,她把大半個晚上都花在了馬桶旁邊。「明年一定不會這樣了。」亞倫說道。他站在走廊,盡量避免深呼吸。他這個人不會在你嘔吐的時候幫你撩起頭髮,不過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會見證你經歷的磨難。他會努力哄你開心,許諾專門為你辦一場宴會,而不是為了那些出資人。她說過想辦這種活動嗎?哪怕只說過一次?他之所以變得多愁善感,原因在於她得了癌症,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不,他一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她還沒嫁給他的時候心裡就很清楚,他的弱點就是多愁善感。「來嘛,小艾。我們理應熱熱鬧鬧地慶祝三十週年,」他說,「場地就定在浪花酒店,這次我們只邀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管他會不會得罪人呢。」
我根本就活不到明年,艾伯絲心想。「我們不能在十一月舉辦宴會,」她說,「你那時要忙著競選。」艾伯絲對著馬桶又是一陣乾嘔,卻什麼也沒吐出來。比嘔吐更難受的是連吐都吐不出來。
「不會的,」亞倫說,「我是說,我的確要競選,可是誰在乎呢?我已經連任十屆眾議員了。要是僅僅因為我騰出一晚上慶祝自己結婚三十週年,他們就不選我連任,那就隨這些爛人的便吧。這件事我一定要辦,小艾,不管你怎麼說。我現在就給喬治發短信,讓他把日程空出來。」
他當時一定是真的相信她將不久於人世。
可她如今尚在人世,一年過去了,她依然活著。新長的一頭小卷毛,思緒還有些糊塗,胸口落下了疤痕,但是心臟依然在跳啊,跳啊,麻木而機械地跳,活著,還活著。
凌晨4:55,亞倫穿著西裝,沒系領帶。他白天要飛到華盛頓,晚上八點則要趕回來參加宴會。這次出差他實在沒法推脫。他的競爭對手,瑪爾塔·維拉諾瓦——金髮、大胸、共和黨人——仗著資本雄厚(並不是在暗指她那對大胸)來勢洶洶,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要是錯過眾議院的這次投票,後果他絕對承擔不起。眾議院究竟為什麼要在選舉前幾天安排如此重要的投票,這他不知道。眼下的局勢很糟糕,不只對他個人,而對於每個想連任參選的人來說都很糟糕。今年真是空前的一塌糊塗。把宴會前最後的準備事項交給艾伯絲打理,他十分過意不去。在今天——他們的三十週年紀念日拋下她,他也很過意不去。三十年了!簡直不敢想像!他們當時一定是嬰兒,甚至還沒出生吧。他在她頭上印上一吻。
「你走吧,」她說,「一路平安。都計劃好了。沒什麼要辦的事,我花不了多少精神就能辦完。」
「你真是個天使,」他說,「我太幸運了。我愛你。紀念日快樂。」
她提出開車送他去機場,可他說她應該繼續睡覺,他已經叫好了車。
艾伯絲翻了個身,想繼續睡覺,睡意卻遲遲不來。
倘若他把她叫醒,她一定會開車送他去機場。自從患了癌症,她的睡眠就一直不好,每晚能睡上三個小時已算是走運,白天時總是疲憊不堪。
艾伯絲閉上了眼睛。
就在她昏昏欲睡時,忽然聽見撲扇翅膀的聲響,像是洗撲克牌的聲音。
她睜開了眼睛。
一隻鸚鵡徑直向她飛來,它通體翠綠,只有腦袋是深紅色的,就在它鉤形的喙快要撞上她額頭的時候,這隻鳥忽然飛落在她摘除乳房後的平坦胸脯上。
「太太,太太,」鸚鵡說道,「醒醒,醒醒。」
艾伯絲說她還想睡覺,但鸚鵡知道她睡不著。她翻身側臥,鸚鵡也換了位置,落在她手腕上。
「很多事,很多事。」鸚鵡說。
「走開,埃爾梅德。」艾伯絲說。她並不知道鸚鵡的名字是哪裡來的,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是西班牙語嗎?她怎麼就沒學過西班牙語呢?天知道,作為一名佛羅里達州政客的妻子,西班牙語可比高中學的那三年拉丁語實用多了。她甚至連埃爾梅德是雌是雄都不清楚。艾伯絲仍然閉著雙眼,伸手在空中拍打,手臂晃得像風車。鸚鵡又朝風車飛過去。「要是不睡覺,我一整天都沒有精神。我今天必須打起精神。」
「埃爾梅德幫忙。埃爾梅德幫忙。」
「你幫不上,」艾伯絲說,「你走遠點才算幫了我的忙。你讓我睡一會兒就算是幫忙了。」
鸚鵡飛到亞倫的床頭櫃上,開始梳理羽毛。這個過程十分安靜,不過為時已晚,艾伯絲已經醒了——裝睡比強打精神迎接新的一天更耗費體力。
艾伯絲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淋浴洗頭髮,她洗完出來的時候,鸚鵡正站在毛巾架上。
「拜託,給我留點私人空間好嗎。」艾伯絲說。
埃爾梅德飛到她頭上,用粉紅色的喙啄她:「保濕!保濕!」
她走進廚房,想倒杯咖啡喝。她本想把咖啡戒掉,可要是沒了咖啡,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在她看來,人活著就是不斷養成壞習慣的過程,死去則是拋卻這些壞習慣的過程。死亡的地界上既沒有習慣,也沒有咖啡。
埃爾梅德飛落到她肩膀上。「我今天不想讓你跟著來。」艾伯絲說。
「埃爾梅德來。埃爾梅德來。」
「我是認真的,我要去看醫生,去美發店、乾洗店、花店、裁縫店、珠寶店,而且還要在那個破午餐會上致辭,還有宴會——」
「宴會!宴會!」
「我根本就不喜歡宴會——」
「宴會!宴會!」
「你不許跟著參加宴會。」艾伯絲說。
「宴會!宴會!」
「真不敢相信你怎麼這麼聽不進道理,埃爾梅德,而且總是重複說話。還有,你以為自己很輕,其實你壓在我肩膀上重死了。我覺得你越來越重了。你的爪子陷進我肉裡了,比內衣肩帶還勒人,比鉑金包還重。再這樣下去我就該找個脊柱理療師了。」
保姆瑪格麗塔抱著一個大盒子走進了廚房。「萊文太太,早上好!結婚紀念日快樂!不知是誰把這個包裹放在了門口的台階上。」瑪格麗塔把盒子放在廚房的檯面上。
艾伯絲看了看寄件人地址,是她最忠實的朋友——快遞公司。艾伯絲拿起廚用刀,打開包裹。盒子裡是無窮無盡的氣泡紙,裡面埋藏著一尊劣質雕像。雕像約有一隻大個兒陽具那麼大,樹脂做的,花裡胡哨的配色十分生硬,像是經過後期上色的黑白電影。一個面色紅潤的男人身披托加長袍,背後長著翅膀,手持一隻古銅色的猶太六芒星,彷彿那是塊盾牌,看來這是位猶太天使。有猶太天使嗎?有,當然有。《舊約》裡就提到過不只一位天使,所以猶太教裡應該有天使。《舊約》裡難道不是所有人都是猶太人嗎?她翻過來看底座,授權證書上說這是梅塔特隆,聽著像是個機器人的名字。誰會給她送這樣的東西呢?以艾伯絲的個性,她不是那種誰都會給她送天使的女人。
「哦,真漂亮。」瑪格麗塔說。俗氣的東西向來很對她胃口,她自己的打扮也很俗氣。她油亮的黑頭髮梳成滑稽歌舞劇女演員的髮式,踩著櫻桃圖案的鞋子昂首挺胸地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年輕的胸脯眼看就要托到下巴上。喬治——亞倫的得力助手——只看了瑪格麗塔一眼就說:「你真的想往自己家裡招這樣的人嗎?」
「什麼意思?」艾伯絲問。
「意思就是,她看著會招惹是非。」
「亞倫歲數大了,我歲數也大了,」艾伯絲說,「我在家的時候比他多,再說,僅僅因為人家長得漂亮就不僱用人家,這是性別歧視。她很聰明,而且她快要拿到雕塑專業的藝術碩士學位了。」
「招惹是非。」喬治重複道。
「你喜歡嗎?」艾伯絲一邊在泡沫紙裡翻找留言條,一邊對瑪格麗塔說。她估摸著,人們之所以會給她送這種破爛貨,是因為他們以為癌症會讓她的性格變得軟弱。
「那可不行,」瑪格麗塔說,「這是別人專門送給你的天使。」
「說不定是別人讓我專門送給你的。」艾伯絲建議道。
「把其他女人的天使拿走,要走霉運的。」瑪格麗塔說。
「要是你不肯收留它,那它只能住進垃圾堆了。」艾伯絲說。
「把天使丟進垃圾堆要走霉運的。」
「我的霉運還不夠嗎?」艾伯絲說著,捏住天使的頭把它拎了起來,「我才不相信什麼霉運呢,」她打開垃圾桶,頓了一下,「你覺得它是可回收垃圾嗎?」
「別這樣,」瑪格麗塔說,「說不定你會慢慢喜歡上它的。」
「不可能。」
「那議員先生呢?」
「亞倫最恨這玩意兒。」
「好吧,」瑪格麗塔說,「把它給我吧。」她接過天使,把它擺在自己的提包旁邊。
「你今晚會來參加宴會嗎?」艾伯絲問。
「會的,」瑪格麗塔說,「當然會來,萊文太太。我絕對不會錯過宴會!我親手做了一條裙子,上身是紅色的緊身胸衣,下面是帶裙撐的黑色長裙,我打算戴上黑色的蕾絲露指手套,把頭髮梳起來,緊緊地梳在腦後,臉上罩一小塊面紗,肯定會非常驚艷。」
「聽著就是,」艾伯絲說,「你來參加我的葬禮時也可以穿這身衣服。」
「別那麼喪氣,萊文太太。那套裙子很喜慶。」
「瑪格麗塔,『梅德』在西班牙語裡是什麼意思?」
「小孩子鬧脾氣的時候會這樣喊,叫人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不要!不要!』」瑪格麗塔說。
「那如果在前面加上個『埃爾』呢?『埃爾梅德』。這樣意思有差別嗎?」
「啊,」瑪格麗塔說,「這樣就沒有任何含義了。」
前台向她道歉,說醫生趕不上原定的日程了。日程之後還有日程,艾伯絲心想。
艾伯絲掏出手機,上網搜索亞倫的國會競選消息。她已經下定決心,即便他輸了選舉她也不在乎。無論別人對她的評價如何——說她才是夫妻間真正野心勃勃的那個也好,說要是沒有她,他最多只能做個高中英文老師也罷——倒不是說這樣有什麼不好——她甚至會帶著些許期盼迎接他的失敗。
「艾伯絲·萊文,是你嗎?」
她轉過身,是阿萊格拉。阿萊格拉老了,她看上去一副奔五的樣子。天啊,艾伯絲心想,她不是看上去老,而是真的老了。她之所以奔五,是因為我已經快六十歲了。艾伯絲為醫院工作時,阿萊格拉曾經與她共事,她們的關係很親近,人們總是半開玩笑地稱她們為「職場婦婦」。
「阿萊格拉,我們好久沒見了。」艾伯絲說。
阿萊格拉親了她的面頰:「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去年生了病,不過現在好些了,」艾伯絲說,「我是來複診的。」
「好……」阿萊格拉說,「好吧,你氣色不錯。」
「別撒謊了。我的氣色像屎一樣。」艾伯絲說。
「你看上去真的氣色不錯……可能有點累。我最討厭別人說我看上去很累。」
「我們今晚要舉辦結婚紀念日宴會,」艾伯絲說,「複診之後我要去美發店。得想辦法把這頭不中用的禿毛打扮一下。」
「我喜歡你的髮型,這樣很時髦,」阿萊格拉說,「而且,我知道宴會的事。其實,我也會參加。」阿萊格拉說。
「為什麼?」艾伯絲脫口而出。
「哦,我接到了邀請。」阿萊格拉說,「我猜是你送來的?」
我真應該記住這種破事,艾伯絲心想。「對啊,」艾伯絲說,「對啊。」她邀請阿萊格拉時究竟糊塗到什麼程度了?
「你好像很吃驚啊。」
「我沒有。我……」事實就是,她最近什麼事情都記不住。可能是化療影響了她的大腦。
「萊文太太。」前台叫她。
「我接到邀請很開心,」阿萊格拉說,「的確很驚訝,但更多的是開心。不過,如果你不希望我參加……我是說,如果邀請我只是個意外……」
「我真心希望你來,」艾伯絲緊緊握住阿萊格拉的手,那隻手冰涼、柔軟,阿萊格拉身上散發著雞蛋花、辛香味和大地的香味,像是檀香,又像是不摻雜質的可可粉,「有時候,我大腦放空的時候比較聰明。」
阿萊格拉笑了:「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我下個星期想約你一起吃頓超級漫長的午飯,」艾伯絲說,「你能答應我嗎?」
「要是我早點知道你病了就好了。」阿萊格拉說。
「那時候跟我相處可沒什麼意思。」艾伯絲說。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做些什麼……」
她會做什麼呢?參加五公里義跑?繫條粉絲帶?給艾伯絲端來碗雞湯,好讓她喝完以後吐出來?發一條充滿同情的推特?「你為什麼戴著貓耳朵?」艾伯絲問,「這是我的幻覺嗎?還是你真的戴著一對貓耳朵?」
「噢!」阿萊格拉羞澀地一笑,撫了撫黑色貓耳朵髮帶下面的頭髮,有些難為情,「這是我今年的裝扮。昨天是萬聖節嘛。」
「我忘了。」艾伯絲說。
「不過埃莫裡學校的節日慶典安排在今天上午,好像跟測驗有關。我負責分發潘趣酒,有個孩子的媽媽昨晚給我發了條短信,別往潘趣酒裡放堅果!誰會往潘趣酒裡放堅果啊?我是年齡最大的母親,所以他們總把我當成跟不上潮流的原始人。」
「萊文太太!」前台又叫道。
「這對耳朵跟你很配。」艾伯絲邊說邊走進醫生的辦公室。
「今天艾伯絲感覺怎麼樣?」醫生問。他的母語不是英語,他似乎很害怕使用代詞。
「艾伯絲發現了一個新的腫塊。」她輕快地說。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艾伯絲傻瓜似的滿心歡喜。保證會作檢查!保證會做新一輪化療!保證會死的!這些都不是值得歡喜的理由,可她就是滿心歡喜。
雖然也不是因為今晚的慶祝。
也許是因為發現腫塊後反倒鬆了一口氣。當她在洗澡時發現那個腫塊,她覺得自己完蛋了,儘管她知道這是大腦在騙她,給她一個愚蠢的念頭。她的身體執意要長出不正常的增生細胞,這又不是她的錯。艾伯絲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一切都是她的錯。她很強大,卻又什麼事也做不好。艾伯絲,異常增生細胞的創造者;艾伯絲,世界的毀滅者。
也許她的喜悅是因為天氣。這是乾燥而寒冷的十月裡一個乾燥而寒冷的上午,季末的颶風沒有如期而至。她的頭髮儘管所剩無幾,卻比平常服帖許多。
或許是因為她遇見了阿萊格拉。
倘若不是那件事殺的回馬槍,倘若她還有時間,她絕對會約阿萊格拉共進午餐,之後她還會再約阿萊格拉吃一次午餐,而第二次吃飯時,她們會變得熟絡許多,她們會點兩份甜品分著吃,讓叉子齒緊密地交叉在一起,她們會把那些甜品吃得一乾二淨,然後艾伯絲會對服務生說,好,對了,我要一杯濃縮咖啡,阿萊格拉則會提議一起去上瑜伽課(「那可是哈達瑜伽,小艾,誰都能做。」),而瑜伽課上,她們當中的某個人會提議組建一個讀書會,艾伯絲則會重新調整生活節奏,每天都與阿萊格拉見面,每一天,直到她們其中的一個或者她們雙雙去世。
阿萊格拉為什麼要到輝醫生的辦公室去?她本該問問的,她太以自我為中心了。她時常忘記自己不是全世界唯一患了癌症的人。反過來,她也時常忘記並不是全世界每個人都得了癌症。
她說服埃爾梅德在汽車附近等她——鳥類是不能帶進醫生辦公室的。埃爾梅德站在她那輛特斯拉的發動機蓋上,爪子歡快地敲擊著車身的噴漆。它飛落到艾伯絲肩膀上。「這件襯衫是真絲的,」她說,「你輕點。」
「輕點!輕點!」它說,「晚安!晚安!」
艾伯絲上了車,她的手機響了,謹慎起見,她開了免提——因為當你被各種各樣的癌症纏身時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得一種腦癌。
打電話的是塔莎,亞倫在邁阿密的一名助理。塔莎是新來的,她說辦公室出了緊急情況。不過亞倫的助理們總是反應過激,新來的尤甚。以他們的閱歷,不足以區分「特殊情況」和「緊急情況」,也分不清「危機」和「不幸事件」。距離選舉還有一個星期,什麼事情不緊急呢?「讓喬治處理不行嗎?」艾伯絲說,「我為了晚上的宴會已經把時間安排滿了。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們到底為什麼要辦這場可笑的宴會……」艾伯絲擠出一聲抱歉的笑。
塔莎說:「或許『緊急情況』這個詞用得不恰當,我還是稱它為『特殊情況』吧。」
「好,」艾伯絲不耐煩地說,「一切特殊情況我都可以放心地交給喬治處理。」
「好!非常好!」埃爾梅德說。
「噓!」艾伯絲說。
「哦,不好意思。」塔莎說。
「不,不是說你。我在和別人說話,」艾伯絲說,「你給喬治打電話吧。」
「好吧,其實事情是這樣……」塔莎把聲音放得很低,低到艾伯絲聽不清她說了什麼,她讓她大聲些,「是一個小女孩。」
「什麼?」
「這裡有個小女孩,」塔莎說,「她說她是亞倫的女兒。」她低聲說道。
「女兒!女兒!」埃爾梅德說。
「不可能,」艾伯絲說,「我們只有兒子。」
「她就在我面前呢,身高大約一米五,戴著牙套,一頭卷髮。我估計她有十一二歲——」
「不,塔莎,我不需要你給我描述小女孩是什麼樣的。你可能不相信,但我以前也是個小女孩,我知道女孩子什麼樣,我並不想和你爭論你面前的是不是個女孩!重點是,你面前的人不是亞倫的女兒,因為我和我丈夫只生了兒子。」艾伯絲說。
「兒子!兒子!」埃爾梅德說。
「你能不能行行好,把嘴閉上?」艾伯絲說。
「我沒說話啊。」塔莎說。
「不是說你,是別人。給喬治打電話,就說辦公室有個瘋丫頭,他會告訴你怎麼處理的。我今天沒空跟瘋子浪費時間。」
「好吧,」塔莎說,「這我都可以做。可是還有一件事——」
「到底什麼事?」
「她說她姓格羅斯曼。」
艾伯絲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個名字!「格羅斯。」她說。
「不,格羅斯曼。」塔莎說。
「你說第一遍的時候我就聽見了。」她多希望餘生再也不必聽見這個名字。
「下個星期就要選舉了。」塔莎繼續說。
「對,塔莎,我知道。」艾伯絲說。
「我知道你知道,」塔莎說,「我的意思是,辦公室裡這麼多人,而且過一會兒還有很多人要來辦公室,競選團隊、媒體什麼的。事情沒解決之前,最好先把她轉移到別的地方去。喬治和議員先生都在華盛頓,他們倆的電話都打不通。我也不敢發短信,怕被別人看見。我不想惹出麻煩來。」
假如真的惹出了麻煩呢?假如艾伯絲不來呢?假如艾伯絲掛上電話到美發店去,按照原計劃度過這一天呢?假如艾伯絲不再插手,不給亞倫收拾爛攤子,又會怎樣呢?每到亞倫捅了婁子的時候,人們總覺得應該給艾伯絲打電話,這種想法本就讓人生氣。有些人難道不是不惜一切代價保護自己的妻子,不讓她受到殘酷的現實波及嗎?為什麼沒人把艾伯絲當成那樣的妻子——那種不必直面自己丈夫缺陷的妻子呢?
多年以前,曾有過一次,艾伯絲沒有插手,瞧瞧那件事落得什麼下場。
「好吧,」艾伯絲說,「我來接她。」
「我現在該拿她怎麼辦呢?」
「把她塞進掃帚櫥裡!我不管。」
「掃帚!掃帚!」埃爾梅德說。
「閉嘴。」艾伯絲壓低聲音說。
「你是讓我把掃帚櫥的櫥門關上?」塔莎問。
「我沒和你說話。」艾伯絲說。
「那你在和誰說話?」塔莎說,「對不起,這不關我的事。」
的確如此,這不關她的事。「我和埃爾……」艾伯絲說,「朋友在一起。」
「朋友?朋友?」埃爾梅德說。
「對,我把你當朋友。」艾伯絲說。
鸚鵡依偎在艾伯絲的頸窩裡,咕咕叫起來。
「我其實不確定這裡有沒有掃帚櫥,萊文太太。」塔莎說。
「塔莎,你是認真的嗎?如今這個世道,太摳字眼要吃大虧的。我不是非要你找個掃帚櫥不可,隨便把她放在一個不礙事的地方等著我就行。地下室、房頂、沒人坐的辦公位,你想放在哪兒就他媽放在哪兒!」艾伯絲掛斷了電話。這姑娘真是沒救了。
「沒救了。」埃爾梅德說。
開車去辦公室之前,艾伯絲在手機裡找到了瑞秋·格羅斯曼的電話。瑞秋·格羅斯曼,也叫「有史以來最差勁的鄰居」。沒錯,這個小女孩——鬼知道她究竟是誰——絕對應該由瑞秋·格羅斯曼處理,而不是艾伯絲。
艾伯絲撥打了號碼,但那個號碼已經無人使用。她發動了汽車。
辦公室裡,電話鈴聲接連不斷。有些鈴聲由熱情洋溢的聲音應答,有些鈴聲好幾個星期都沒有應答,以後也不會有人應答。一個穿連衣裙的女生寫了一條推特,另一個女生穿著那條裙子的低價翻版寫下一張便條——「回復:在任政治候選人開通聊天賬號的利與弊」——並得出結論,即:在競選的這個階段加入其中,對議員先生來說為時已晚。每個人對自己在郵件和短信中寫下的字句都不敢掉以輕心,因為誰也不能確定有沒有人在監視通信或入侵電腦系統,你的本意或許是想開個玩笑,然而一旦脫離了上下文,搞錯了用詞的細微差別,還有,別提了,語氣的變化,任何內容就都不好笑了。儘管如此,手機短信還是比電子郵件要好些,郵件比通話要好些,通話比直接見面要好些,直接見面則是人們不遺餘力想要規避的狀況。不過,倘若你非和人見面不可,喝一杯比吃午飯好,午飯比晚飯好。每個人都對自己的手機恨之入骨,卻又無法想像擺脫手機後工作該如何運轉。一個穿牛仔褲的女生向穿連衣裙的兩個女生白了一眼,對穿牛仔褲的男生說,穿裙子的女生根本沒做什麼要緊的事(可每個人都知道,穿連衣裙的兩個女生才是真正管事的人)。一個穿短裙的女生和一個穿運動服的男生正在討論今年高層選舉的局勢對低層選舉是否有利。不知是誰把一個印著「萊文 2006」字樣的軟橄欖球隨手一扔,有人大聲喊:「大家安靜,C-SPAN正在播放投票過程!」另一個人大喊:「沒人在乎!」又一個人大喊:「我在乎!」兩個穿夾克的男生在幫大家點外賣,一個穿連衣裙的女生說她絕對不會替大家買咖啡的,所以連問都別想問她。一個系領帶的男生在修改簡歷(不過每個人都經常修改簡歷),一個穿連衣裙的女孩說:「有沒有人能給議員先生解釋一下,如果推文開頭是『@』的話,要在前面加個句點?」接著她低聲嘟囔了句「跟老古董一起工作」。另一個穿連衣裙的女孩給CNN的熟人發了一封郵件:「純粹好奇問一句,怎麼才能成為代理人?」一個系領帶的男生跟另一個系領帶的男生打情罵俏,一個穿卡其色衣服的男生偷偷拿走了辦公用品,並且自我安慰這是在為自己未來的競選作儲備。一個穿連衣裙的女孩向電話另一頭的母親哭訴,然後低聲哀歎:「我必須堅持到底,不然就前功盡棄了!」每個人都很重要,每個人都沒有得到應得的重視,每個人都沒有得到足夠的薪水,而且,像所有競選辦公室一樣,每個人都非常、非常年輕。
在過去,艾伯絲認識許多這些男生女生的翻版,不過現在的這些版本她一個都不認識,因此也沒人察覺她的到來。多年來不溫不火的名流身份讓艾伯絲學會了登堂入室的技巧。她希望被人注意到的時候,總能被人注意到;當她不想有人注意她時,她幾乎從未被人發現過。訣竅就在於擺出一副很清楚自己要到哪裡去的架勢,並且換上一副溫和而乏味、略帶一絲厭煩的神色。她有時會用手機做道具,配上熟稔的專注神情,這是她(也是其他所有人)用來隔絕外界的壁壘。道具也可以是一頂不起眼的帽子,但是絕不能用太陽鏡。無論她採用什麼辦法,年齡越大,那個隱身的開關就越容易開啟。她猜測,那一天過不了多久就會到來,開關永遠卡在隱身那一檔,永遠也不會有人再看見艾伯絲。
艾伯絲來到塔莎的辦公桌前,桌子位於她丈夫的私人辦公室門口,是一個單獨的接待區。那女孩就坐在桌對面。她身穿縐布夾克和藍色牛仔褲,褲子上有鮮艷的圖案(一道彩虹、一顆心、太陽和雲彩),還穿著一件寫有「女權即人權」字樣的T恤和粉色的運動鞋。由於氣候潮濕,她的頭髮蓬成了亂糟糟的小卷,在腦後紮成一根不成形的馬尾辮。她戴著圓框眼鏡,臉型顯得愈發滾圓。鏡片後面是一雙柔和的綠眼睛,透過這雙眼睛,艾伯絲看得出學校——不,是生活——對她來說一定很艱難,她似乎缺乏生存在世應有的戒備心。她讓艾伯絲想到了四腳朝天的海龜,想到了生來就沒有刺的豪豬。母親對她的教育要麼非常優秀,要麼非常糟糕。說非常優秀,是因為這個女孩對旁人的看法似乎毫不在意;說非常糟糕,是因為她母親沒有教會她如何面對這個世界。在艾伯絲看來,這個女孩跟亞倫的確有些相像——卷髮、淺色的眼睛,不過亞倫的眼睛要偏藍一些。可是話說回來,阿維娃·格羅斯曼的外表也跟亞倫十分相像,所以誰知道呢?那個女孩長得很像是猶太人,艾伯絲心想。女孩神情淡然,帶些書獃子氣,頭戴耳機,捧著平板電腦,正在認真地閱讀。
假如她真的是亞倫的女兒,阿維娃·格羅斯曼能把這個秘密保守這麼多年?實在是太不像她了。那個女孩是艾伯絲見過的最沒城府的人。你非要和我丈夫搞婚外情也就罷了,可是拜託你不要把這事寫在網上!而且看在上帝的份上,更不要寫你和他的親密行為。即便你換了名字,被人發現也是遲早的事。
「萊文太太,」塔莎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我和他們說過,你來了讓他們告訴我。」
「我沒想驚動大家。」艾伯絲說。
「就是她。」塔莎說。
「是的,我猜這裡也沒有第二個小女孩了。」艾伯絲說。
「我沒找到櫥櫃,所以就讓她待在這兒了。」塔莎說。
「我想和她說會兒話,你能離開一下嗎?還有,塔莎,拜託了,我希望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塔莎離開了辦公室,艾伯絲走到雙人沙發前,在小女孩身邊坐了下來。
「我們倆的運動鞋是一樣的。」艾伯絲說。
女孩摘下了耳機。「什麼?」她說。
「我們倆的運動鞋是一樣的。」艾伯絲說。
「你的是黑色的,」她說,「我的是粉色的,我多等了兩個星期才買到它。我認識的一些人很不喜歡粉色。」
「我就不太喜歡粉色。」艾伯絲如實說道。比方說,她就是死,也不想再見到任何象徵乳腺癌的粉絲帶了。
「粉色也不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她說,「是我第二喜歡的顏色。摩根夫人說,不喜歡粉色,就是變著法子說你不喜歡女性,因為女性總是和粉色聯繫在一起。」
「我明白摩根夫人的意思,」艾伯絲說,「不過你別忘了,粉色是從小強加在女性身上的顏色——舉個例子,嬰兒用品商店裡給女孩的商品都是粉色的,給男孩的都是藍色的。所以拒絕穿粉色也是在拒絕社會對女性身份的陳舊觀念。」
「嗯,」女孩說,「可是人們這樣做,並不能怪粉色本身。藍色也被強加在男孩子身上,和粉色被強加在女孩子身上是一樣的,可人們對藍色的看法就與粉色不同,所以我覺得這件事其實更加複雜。我認為這其中的差別細緻入微,這是我最近最喜歡的詞。細緻入微的意思就是——」
「我叫艾伯絲,」艾伯絲終於插上了話,「艾伯絲,」她重複道,「議員先生的妻子。」
「我知道,我在谷歌搜過議員先生。我叫露比,我到這裡是來找議員先生的,不過塔莎給你打電話時已經告訴過你了。對不起,我聽見了她說的話,很抱歉我沒有提前預約。」她說。
「是的,你的確應該提前預約。不過事已至此,我們就不要學習羅得的妻子,回頭看索多瑪了。」
「你太幽默了。」露比說。
這句話讓艾伯絲暫時卸下了防備。她並沒打算開玩笑,而且從來沒人認為艾伯絲是個幽默的人。有些情況下,艾伯絲甚至以不善談笑著稱:「我可以安排你和議員先生見面,但你必須先回答幾個問題。」
露比點點頭。
「你母親是阿維娃?」艾伯絲問。
「對。現在她叫簡。」露比說。
「為什麼?」艾伯絲說。
「因為她是個騙子。」露比說。
艾伯絲不得不承認,這女孩的直爽讓人心生好感。
「我猜是因為她覺得很丟人,」露比的語氣柔和下來,「而且她害怕別人對她指指點點,因為她和你丈——議員先生做了那些事。」
「她這麼做或許也有道理。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艾伯絲說。
「我想見一見我父親。我不確定議員先生是不是我的父親,但我很想搞清楚。」露比說。
「不是別人慫恿你專門這個星期來的?」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露比說。
「比方說,你媽媽?是她勸你來的嗎?」
「我媽媽不知道我在哪裡,」露比說,「我給她留了一張字條。」
「你年紀還小,不該獨自出門。」艾伯絲說。
「我年紀不大,但我比同齡人成熟得多。我經常擔負各種各樣的職責。我媽媽是個活動策劃人,我為她打工已經好幾年了。」
艾伯絲歎了口氣:「我看你是個好人,露比——」
「我不是,」露比說,「我做過一些非常糟糕的事。」
艾伯絲頓了頓:「你做了什麼?」
「我不想說。我做的事並不違法,但是可能不道德,」露比說,「或者不算是不道德,但絕對不忠誠。可能——」
「算了,這也太複雜了,」艾伯絲說,「我們先不談這個。實事求是地說,你來訪的時間或多或少有點兒可疑。你知道選舉是怎麼回事嗎?」
「知道,我當然知道。」露比說。
艾伯絲知道,這個問題是小看了她。從她的角度來說,一個孩子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很難弄清楚。「萊文議員下個星期要參加連任選舉,而你的出現對他沒有益處。無論你究竟是不是議員先生的女兒,都有許多人想把他和你母親那樁陳年醜事重新挖出來。關於那件事,不知你瞭解多少?」
露比移開了視線。
「唉,好吧。我想說的是,在選舉前一個星期提起這件事,對議員先生非常不利。」
露比思考了一陣。她摘下眼鏡,用T恤擦了擦。「這裡可真熱,」她說,「我的頭髮這輩子從沒這麼亂過。」
「跟我說說,」艾伯絲說,「這該不會是你第一次來佛羅里達吧?」
「就是。」露比說,「我們住在緬因州,也就是松樹之州。」
緬因州。不知為什麼,想到阿維娃·格羅斯曼住在緬因州,艾伯絲不禁覺得好笑,住在永恆的冬天裡,這是她的報應。
「你得了癌症嗎?」露比漫不經心地問。
「怎麼了?看我的樣子像是得癌症的人嗎?」
「我媽媽為癌症患者策劃過很多募捐活動。你的樣子像是得了癌症,或者以前得過癌症,我猜。你沒有眉毛,」露比說,「有可能是你拔眉毛太多了。有時候新娘也會這樣。」
「不,我不是新娘,早就不是新娘了。我的確得了癌症,」艾伯絲說,「只要我想得起來,通常都會畫上眉毛。他們說眉毛會長回來的,可我的眉毛好像下定決心不再長了。」
「你管你丈夫叫『議員先生』,真奇怪。」露比說。
「可能的確有點怪,」艾伯絲說,「但我已經這樣叫了很長時間,已經成為習慣了。他的確是我丈夫,但他也是我這個選區的眾議員。所以實際上,他既是我的議員,也是我的丈夫。」作為丈夫,亞倫曾不止一次地讓她失望,但她可以實事求是地說,他作為一名議員,從未讓她失望過。作為一名政治人物,他為人坦誠,凡是做不到的事情,他絕不會輕易許諾。
「我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露比說,「那他每次參加競選你都會給他投票嗎?」
「會。」艾伯絲說。
「你有可能不給他投票嗎?」
「應該不會,」艾伯絲說,「我們對於重大問題的看法非常一致,我相信他的判斷力和眼力。」
「你說的『判斷力』是什麼意思?」
艾伯絲說的「判斷力」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這些台詞她已經重複了太長時間,她自己也不清楚它們的含義了。「他選擇出資人時很謹慎,跟出資人相比,他更看重選民;跟選民相比,他更看重良心。這就說明,跟選舉成功相比,他更看重做事是否正派。我說的判斷力就是這個意思。」
露比緩緩地點點頭,不過似乎並沒有被她說服。
艾伯絲想讀懂露比的表情,她猜露比正在琢磨亞倫在與年輕女性上床這方面的判斷力——比如跟露比的母親。艾伯絲的一個特殊本領就是喬治所說的「負面同感」——她總是朝最壞的方向猜測人心。
露比把iPad放進背包:「你問我知不知道什麼是選舉。我知道。而且,我幾年前就知道了。從我小時候起,我媽媽就帶我去華盛頓,去看奧巴馬宣誓就職。我很瞭解選舉。我到這裡來並不是因為這個,但我得知議員先生這件事的確與選舉有關。」
艾伯絲讓她說清楚。
「我媽媽在競選艾力森泉鎮長,就是我住的小鎮。這個鎮是以埃力澤·艾力森船長命名的,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船長,卻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人們有些方面非常優秀,有些方面卻很糟糕,是不是很有趣?」
「那麼,你是怎麼聽說議員先生的呢?」艾伯絲盡力掩飾不耐煩的情緒。
「我媽媽在跟韋斯·韋斯特競爭,他是一名房地產銷售商。韋斯·韋斯特在辯論時低聲說了『阿維娃』,我聽見以後到谷歌搜了一下,然後我就決定到邁阿密來了。」
「韋斯·韋斯特聽著像是個渾蛋。」艾伯絲說。
露比笑了:「摩根夫人說大家不應該把『渾蛋』當作貶義詞用,因為這樣就把一種女性衛生用品變成了貶義詞。她說灌洗器本身並沒有錯,它唯一的過錯在於灌洗陰道會導致形成不健康的陰道環境。」
「摩根夫人是誰?」艾伯絲手機的鬧鐘響了,她在包裡翻找起來。
「摩根夫人現在是我的敵人。為什麼你覺得韋斯·韋斯特是個渾蛋?」露比問。
「我和議員先生與對手競爭時,要想好哪些手段可以用來打擊對手,哪些手段應該棄之不用,對手有男有女,不過通常是男人。我們從來都不耍手腕,因為這樣很下作。韋斯·韋斯特小聲說『阿維娃』就是這種行為。他那樣做是為了擾亂她的陣腳,讓她一時無言以對。這種行為說明他是個軟弱而沒有底線的候選人,恐怕也不會是位好鎮長,即便是在艾力森泉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也一樣,你別介意,」艾伯絲關了鬧鐘,「該死,」她說,「我大約再過二十分鐘就要到午餐會去發言。而亞倫現在在華盛頓。」
小女孩的希望落空了:「我早就應該想到的。」
「他今晚會回來的。事情還沒糟糕透頂,不過我得先想想這段時間該怎麼安置你。」
露比揪弄著袖口的一根線頭:「或許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這種活動無聊透頂。」艾伯絲說。
「我知道。我參加過很多午餐會,麵包總是不新鮮,不過有時沙拉還是可以下嚥的。主餐大多很難吃,除了甜品。一份好甜品的作用就是騙你忘記之前吃的主菜有多糟糕。」
「這是你媽媽教你的嗎?」
露比聳聳肩膀。
「要是我不用參加就好了。」艾伯絲說。
「要是逃掉這場午餐會,你想做什麼呢?」露比問。
「我會去看電影,」艾伯絲說,「我會買一大桶爆米花,我會給我朋友阿萊格拉打電話,放完預告片我就睡覺。我最喜歡在電影院睡覺了,而且我這幾個月都沒睡好。但那是不可能的。好了,假如我帶你參加午餐會,要是有人問你是誰,怎麼辦?」
「我就說我是未來女子領導人項目的成員,正在跟著你學習。」
「這個瞎話編得真熟練,露比,」艾伯絲說,「你考慮過從政嗎?」
「沒有,」露比說,「我覺得我不擅長。大家都不怎麼喜歡我——我是說我的同齡人。」
「大家也不怎麼喜歡我,」艾伯絲說,「不過,我很喜歡你。我們才剛剛相識,我就覺得你非常討人喜歡。相信我,我有很多個理由可以不喜歡你,這就說明你確實格外招人喜歡。好,你和我一起來吧,不過我們得先打個電話。你的家人肯定想知道你還活著。你有沒有你外婆的電話?我記得她就住在這附近。」
露比說她不認識她外婆。
「你不認識瑞秋·格羅斯曼?」
露比搖搖頭:「我一個姓格羅斯曼的人也不認識。你不會給我媽媽打電話吧?」
「你開玩笑吧?全世界我最不想通電話的人就是你媽媽。」艾伯絲說。
艾伯絲在塔莎桌上留了一張便條,讓她查出瑞秋·格羅斯曼的電話。
艾倫圖書館的停車場裡,艾伯絲匆匆忙忙地畫著眉毛。
「其中一條有點高了。」露比說。
「閉嘴,埃爾梅德。」艾伯絲說。
「對不起,」露比說,「我只是想幫忙而已。」
「哦,哎呀,」艾伯絲說,「我不是在說你。我把你當成別人了。」
「一個叫埃爾梅德的人,」露比說,「我喜歡這個名字。這是西班牙語嗎?我對語言很感興趣。我有一個印尼筆友。」
艾伯絲把左邊的眉毛擦掉,重新畫了一遍:「好點兒了嗎?」
露比看看她:「好點兒了。」露比又看了看她,「這樣你像是挑著一邊的眉毛,好像對什麼事情不太滿意。」
「差不多就行了,」艾伯絲說,「進去吧。」
「你的朋友是男生嗎?『埃爾』一般代表陽性。」
「我不確定。」艾伯絲說。
「我學校裡有個老師也是這樣。」露比說。
「什麼樣?」艾伯絲說。
「變性人。」露比說。
「不,不是那樣的,」艾伯絲說,「我的朋友是只鸚鵡。」
「哦,哇,你養了一隻鸚鵡!我能看看嗎?」
這時她們走到了門口,艾伯絲的校友會負責人讓娜向她們走來。「萊文太太,你好!多謝你參加這次活動!」校友讓娜大聲說道。
讓娜身穿鬆鬆垮垮的黑色羊毛開衫和鬆鬆垮垮的黑色連衣裙,鬆鬆垮垮的衣物彷彿是她抵禦外界的屏障。長髮凌亂,用椰子油洗過但沒有染色的讓娜;腳踩實用的木底粗跟拖鞋的讓娜;身上散發著昂貴香皂味卻從不用香水的讓娜;在校友會裡為高檔玻璃杯和標價虛高的旅行大把投錢的讓娜;養了兩條惠比特犬、兩隻小貓或是幾隻烏龜的讓娜;只購買公平貿易巧克力的讓娜;加入一個沒人能讀完一本書的讀書會的讓娜;主要靠游泳鍛煉身體的讓娜;不穿牛仔褲,只穿有機純棉寬鬆長褲的讓娜;暗戀議員先生,並對他與實習生所做的勾當永遠無法釋懷的讓娜。艾伯絲認識形形色色的讓娜。她真羨慕那些讓娜啊。
「讓娜,再次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儘管艾伯絲並不記得自己以前見過這個讓娜,但是明智的做法是永遠假設你之前跟這個人見過面。無論出於什麼原因,被人認錯總比被人忘得一乾二淨要好些。
「那天多棒啊。」讓娜說。
「太棒了,太棒了。」艾伯絲應和道。
「那天氣!」讓娜說。
「那天氣!」艾伯絲笑著說。
「那天氣!」露比模仿道,接著她用手摀住了嘴,「抱歉,」露比說,「被你們倆一描述,我感覺自己也身臨其境。」
校友讓娜看了一眼露比:「你是誰?」
「她是我的輔導對象,是……」艾伯絲努力回憶項目的名字。
「是未來女子領導人項目的成員。」露比接上話茬。
「FUGLI項目。」艾伯絲說。
「是寫成fugly嗎?」校友讓娜問,「真是個倒霉的名字。」
「其實我們不會這麼說。嚴格地說,是FGLI,」露比解釋道,「不過FGLI的口號是『擁抱醜陋』。我們的社會長久以來都在通過『相貌醜陋』的評價抹殺女性的聲音,剝奪女性的自信心。所謂擁抱醜陋,就是在說,我們不在乎自己在外人眼中是否光鮮靚麗。我們自信強大、聰明睿智,這才是最重要的。」
露比小大人似的伸出手,校友讓娜握了握她的手。
「真是個了不起的小姑娘。」校友讓娜說。
在這個下午與你們相聚,我感到無比榮幸……
艾伯絲演講的內容其實還是她講了十五年的那份,只是略作了些修改。她甚至不用看稿子就能背出來;她能一邊做下犬式一邊背出來;她能一邊與丈夫做愛一邊背出來,不過這種情況非常少見——她受到邀請作演講的次數比她與亞倫做愛的次數多得多。
……我從沒想過放棄工作。我父親是新澤西州米爾本鎮的鱘魚大王。我母親是造橋的,就是字面意義上的造橋的人,所以她算得上是個城市建築師。
(停頓一下,等觀眾笑完。)
她享受在講台上獨處的時間。孑然一身,卻又處在眾人的陪伴之下。她望向觀眾席,那是一片柔軟、模糊、毫無特徵的人山人海,她想知道這當中有多少女人對自己丈夫的愛比得上她對亞倫的愛。沒錯,真是諷刺中的諷刺啊!艾伯絲還愛著亞倫。
……我曾是一名職業母親,我為此十分自豪。「職業母親」這個詞很有趣,「職業」變成了形容詞,「母親」則是名詞。我們不會說「員工母親」,更不會說「母親員工」……人們想讓你犧牲工作,轉而強調母親的身份。我的確為我的孩子感到自豪,但我對自己的工作也同樣自豪……
這麼多年來,有多少人說過他們的婚姻是「政治婚姻」?沒錯,這的確是一場政治婚姻,但這並不代表她就不愛他。她想知道她們當中有多少人的丈夫出過軌,她想知道她們當中有多少人在丈夫出軌之後原諒了他。
……最先想到的話題通常是女性的選擇權或者性騷擾,但我認為最重要的女性問題在於工資差距。我堅信其他一切不平等都是由這個問題衍生出來的……
說實話,丈夫出軌並不算太痛苦,痛苦的是丈夫公開出軌,是頂著「蒙受委屈」的帽子,是在他道歉時溫順地站在他身邊,是搞清楚自己該把目光投向何處,是選擇一件得體的西裝外套。什麼樣的西裝外套才能傳達「支持」「女權」「堅強」「樂觀」的信號呢?哪件該死的外套有這個本事呢?十五年過去了,她依然在揣摩這些人會不會暗中對她評頭論足,因為她在「阿維娃門」事發之後仍然留在他身邊。
……不過你們都知道那些統計數據……
她心想,不知她在J.Crew看中的那件夏季薄羊毛衫是否還在打折。
她心想,不知她的眉毛有沒有被汗水洇掉。
她心想,不知該拿露比怎麼辦。
……為我們的兒子感到自豪。他們的確非常優秀,都是年輕健壯的棒小伙,這可不是我偏心自誇(停頓一下,等觀眾笑完。)。但我是否認為他們的工資應該比同樣優秀的年輕姑娘高出百分之二十呢?我不這麼認為!
她很喜歡這個女孩,但她很清楚,她今天不可能讓露比與亞倫見面,這個星期不行,這個月也不行。亞倫必須把心思放在競選上。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女孩打發到她那個白癡外婆——瑞秋·格羅斯曼那兒去。運氣好的話,塔莎現在應該已經找到她的電話號碼了。
……真正的信念是,即便一件事對你不利,你仍然能夠分辨是非。我既是這樣教育兒子的,也是……
還有,阿維娃·格羅斯曼在競選鎮長?從某種角度來說,艾伯絲不得不佩服這姑娘的膽識。她已經多年沒想起過她了,起碼從沒考慮過她的前程。
……作為一位母親,對我最高的讚譽就是我教育出的兒子是女權主義者……
在她的印象中,阿維娃永遠停留在2001年,二十一歲,風流成性,情感極不成熟。她從沒想像過她作為一名母親的形象,更別提公職候選人了。
……我首先是一個女人,其次才是一位母親;我首先是一位女權主義者,其次才是政治人物的妻子;我……
她看見那女孩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個麻煩。艾伯絲記得最清楚的是她的嘴,一張大嘴,雙唇微微噘起,塗著扎眼的紅色口紅。她手裡拿著一罐健怡可樂,拉環孔周圍還殘留著口紅印,豐滿的身材把身上那件質量不錯的減價西裝繃得緊緊的。不過,許多實習生穿的衣服都是這樣。她們的職業裝來自姐姐、母親、朋友或是鄰居,不合體的剪裁暴露了衣服的來源。
不過,那倒不是她第一次見她。她們曾經是鄰居。
掌聲響了。
演講結束了。校友讓娜向艾伯絲表示感謝,宣佈現在進入提問環節。艾伯絲為什麼答應安插提問環節來著?她現在只想睡上一覺。
一個灰白頭髮的女人站起身來,她身穿鬆鬆垮垮的灰色羊毛開衫、鬆鬆垮垮的灰色褲子。瞧這些衣服,艾伯絲心想,這些女人穿得像是在參加精神病院裡的葬禮。實際上艾伯絲自己也是這麼穿的。
女人問:「聽了你的演講,我覺得你非常有智慧。你打算什麼時候參加政治競選呢?一個家庭裡難道不能有兩位政治人物嗎?」
艾伯絲向她報以公開場合的慣用笑聲。心裡想著私下開的玩笑:這個家庭裡可能已經有兩位政治人物了。
放在從前,這樣的問題會讓她如沐春風。很久以前,她的確懷有這樣的抱負,在她心中如同烈火。她敦促亞倫不斷前進,而他真的成功以後,她卻對他心存怨言。不過話說回來,政界裡實在找不出比政治人物的妻子更糟糕的工作了。說實在的,沒有哪種工作比這付出更多,報酬更少——也就是根本沒有報酬。「阿維娃門」鬧得最凶的時候,她參加了一場關於販運人口的政界女性座談會,幻燈片上列出了一些問題,用來判斷一個人是不是遭到販運的人口。問題有:(1)你的工作有報酬嗎?(2)你有獨處的時間嗎?(3)別人提問時,有人代你回答嗎?(4)你可以隨心所欲地離開住所嗎?等等。按照她的答案判斷,艾伯絲覺得自己很可能也是遭到販運的婦女。
「我不是希拉裡·克林頓,」她對人群說道,「我沒有精力再應對一輪選舉。我不想出差,近來更是沒興致出門。順便說一句,我會為她投票。除了她,我還能選誰呢?」
圖書館沒有後台休息室,因此他們把艾伯絲的隨身物品存放在一間雜亂狹小的辦公室裡。艾伯絲剛打開手機,喬治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演講如何,很棒吧?」他問。
「還好,」她說,「投票呢?」
「還沒結束,」喬治說,「他晚些才能回來——大約只晚一小時。」
「真是出乎意料。我們究竟為什麼要辦這場宴會來著?」
「他從機場直接去酒店,你最好幫他把禮服帶上。我會乘原定航班回來。」喬治說。
「為什麼?」艾伯絲問。喬治和亞倫通常一起飛。
「沒必要付兩次改簽費。再說我也不想錯過宴會的開場,」喬治說,「還有,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單獨和你說句話。」
艾伯絲很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下個星期的選舉過後,喬治想要辭職。艾伯絲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他陪伴他們快二十年了,沒人比喬治對亞倫更忠心——話雖如此,她一想到喬治離開後的局面,不免心生畏懼。她知道還會有新的喬治,但她真心害怕向陌生人敞開心扉。
「那個女孩和你在一起嗎?」喬治壓低聲音問。
「對,她在吃午飯。」艾伯絲說。
「她什麼樣?」喬治問。
「她十三歲,是個女孩,卷頭髮、綠眼睛。她很多話,」她說,「看她的舉止不像個騙子,而且也不像阿維娃。」
「謝謝你,小艾。你願意照看她,真是個大好人,更別說是在你結婚紀念日當天。我簡直不敢想像那是什麼狀況。」
「是啊,我是個大好人。」她疲憊地說。
「大好人!大好人!」埃爾梅德說。
「其實我並不反感有她陪我。你告訴亞倫了嗎?」艾伯絲說。
「還沒有。你想讓我告訴他嗎?」
「不。先等等,看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假如不是什麼大事,就沒必要惹他心煩。」
又打進了一個電話。
「我得接一下,」她說,「是亞倫。」
「你今天怎麼樣?」亞倫問。
「還好。」她說。
「有什麼新鮮事要告訴我嗎?」
「不知是誰寄給我們一個天使,」艾伯絲說,「一個女裡女氣的劣質猶太小天使。我猜是結婚紀念日禮物,但是不知道是誰送的。」
「真奇怪。」亞倫說。
又打進了一個電話。是塔莎。
「我得接一下。」艾伯絲對亞倫說。
「正好我也該回去了。我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愛你,小艾。」
「愛你。」
艾伯絲切換到塔莎的電話線。
塔莎說她找到了瑞秋·格羅斯曼的電話:「現在她叫瑞秋·夏皮羅。」
艾伯絲掛斷電話,撥了瑞秋·夏皮羅的號碼,但是沒有點「呼叫」。她把手機放回包裡,出去找露比。
露比正和校友讓娜相談甚歡。
「哦,天啊,艾伯絲,這個FGLI項目聽起來棒極了!」校友讓娜說,「露比剛剛正給我講呢。我有個侄女,這個項目正適合她。」
「他們明年不開展這個項目了。」露比說。
「資金問題。」艾伯絲做了個誇張的沮喪表情,說道。
「或許我能幫上忙?」校友讓娜說,「我的強項就是組織非營利性項目。」
「那你一定要給我寫封郵件。」艾伯絲說。
到場的女人們向她的演講表示感謝,艾伯絲「不必客氣」得嗓子都啞了,臉也笑得發酸。演講成功時,退場需要的時間總比她預計的更長。有的人想合影;有的人想給她講自己母親的故事;有的人往她手裡硬塞進一張名片;有的人打聽她的兒子是否已有婚配。從大廳到停車場幾百米的路,可能要走上一個小時。艾伯絲不敢怠慢她們,她需要這些女人為亞倫投票。
艾伯絲和露比回到車上的時候,艾伯絲已經筋疲力盡。她並不是個害羞的人,但她也不是天生外向的人。
「我在想,露比,」艾伯絲說,「我們兩個今天都逃班,怎麼樣?我是說,這是你第一次來邁阿密,我們一起出去玩吧。你喜歡海灘嗎?」
「不喜歡。」露比說。
「我也不喜歡,」艾伯絲說,「我這麼說,只是因為到佛羅里達來的人大都喜歡去海灘。」
「我算是個書獃子。」露比說。
「我也是,」艾伯絲說,「那你想做什麼?」
「這樣啊,我想見見你的鸚鵡,」露比說,「我從來沒見過會說話的鳥。」
「埃爾梅德很怕生。它不太喜歡拋頭露面。」
「好吧……那,我們去看電影怎麼樣?」露比說。
「你是覺得我想去看電影,所以才這麼說的,你不必這樣。」艾伯絲說。
「我的確是因為這個才想起來的,」露比承認,「但我自己也想去。摩根夫人說:『女人永遠不該為了討好別人而放棄自己的喜好。』」
「摩根夫人說得對。」艾伯絲說著發動了汽車。
唯一一部時間合適的電影是部超級英雄電影。她們買了最大份的爆米花和飲料,預告片還沒結束,艾伯絲就睡著了。她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是一棵枝杈茂密的參天大樹,似乎是橡樹,伐木工人正在砍伐她。眼看就要被伐倒了,她理應驚慌失措才對,然而她並不慌張。那種感覺甚至有點兒舒服,像是有人在為她按摩。被小斧子砍擊的感覺。被砍伐的感覺。
影片結束後,露比戳戳艾伯絲。「我錯過了什麼?」艾伯絲說。
「他們拯救了世界。」露比說。
「我一猜就是這個結局。」艾伯絲說。
她們離開電影院時,大廳裡站著一名穿緊身短褲的警察,雙腿曬得黝黑,捲曲的黑色腿毛模糊成一片。露比悄悄觀察了一陣,樂不可支。「佛羅里達的警察居然穿短褲!」
「沒錯。」艾伯絲說。
警察正拿著手機給經理看照片,經理指指露比:「就是她!」
露比開始往後退。
「你是露比·揚嗎?」警察說。
「我以為你姓格羅斯曼。」艾伯絲說。
「就是,」露比說,「我媽媽改姓了。」
「你媽媽非常擔心你。」警察說。
「她怎麼找到我的?我手機關機了。」
「她通過『尋找我的iPad』查到了你的下落。」
「還有『尋找我的iPad』這種東西?這……」露比把剩下的爆米花朝警察一扔,撒腿就跑。不過她沒有往外跑,而是跑進了衛生間。
艾伯絲和警察向衛生間走去。警察撣掉頭髮裡的爆米花:「你是誰,和這件事是什麼關係?」
「我誰也不是,」艾伯絲說,「和這件事無關。」
「你是個成年人,而且跟一個報案失蹤的孩子在一起,」警察說,「依我看你脫不了干係。」
「我可不是變態,」艾伯絲說,「我叫艾伯絲·巴特·萊文。我是一名律師,也是國會眾議員萊文的妻子。這個小姑娘到我丈夫的辦公室來,想要見他,但他在華盛頓,晚上才回來。」
「所以你就把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帶到電影院去了?」警察說,「你對待每個到你丈夫辦公室來的素不相識的小孩都是這樣的嗎?」
「被你這麼一說,好像的確很不堪,但事情不是那樣的,她是我朋友的孩子。」艾伯絲說。
「你之前可沒說。」
「我們才剛剛開始談話,」艾伯絲說,「露比的外婆以前和我是鄰居,瑞秋·夏皮羅,你想核實的話可以打電話問她。」
「我會問的。」警察說。
他們走到電影院的衛生間門口。「我要進去了,」警察說,「你在門口等著。」
「你要進女衛生間?」艾伯絲問。
警察停下來:「這不違法,而且這裡是案發現場。」
艾伯絲翻了個白眼。「先讓我進去,」她說,「我是認真的,這個孩子很喜歡我,我會讓她乖乖出來的。何必把事情鬧大呢?」
艾伯絲走進衛生間。在隔間底部沒看見腿。
「好了,露比,出來吧,別鬧了,」艾伯絲說,「我知道你躲在馬桶上面。別逼著我一扇門一扇門地找。公共廁所差不多是全世界最髒的地方,我現在免疫力很差。」
「我不能出去,我還沒見到議員先生呢。」露比說。
「唉……你見到了我啊。現在我們是朋友了,也就是說,你以後可以見到議員先生。我可以幫你安排。但你必須跟警察回去。」
「你怎麼知道我躲在馬桶上?」露比說。
「因為我曾經花了很多時間躲在廁所裡不見人,行了吧?常見的辦法就是蹲在馬桶上面。」
「你要躲誰?」露比問。
「哦,天啊,所有人。出資人、我丈夫的員工,有時候甚至是我丈夫。所有人,我真的討厭所有人。」
門猛地打開了,露比滿臉是淚。「我還沒見過埃爾梅德呢。」她說。
「露比,要是我告訴你一個跟埃爾梅德有關的秘密,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艾伯絲說。
「可能吧。」露比說。
「好樣的,」艾伯絲說,「在你搞清楚是什麼事之前,千萬不要隨便許諾別人。」
「裡面怎麼樣了?」警察大聲喊。
「等一下。」艾伯絲也大聲喊。
「我先告訴你要做什麼事,然後再告訴你埃爾梅德的秘密,行嗎?」艾伯絲急切地說,「我從來沒告訴過別人。」
露比點點頭。
「你知道下個星期就要競選吧?我想拜託你,不要對警察說議員先生有可能是你父親。我們現在還不確定他是不是。你媽媽也不承認他是你父親。假如你到這裡來的消息傳出去,他和我都會惹上大麻煩的。你能答應我嗎?這絕對是幫了我的大忙。」
露比又點點頭:「我明白。那我應該說什麼呢?」
「就說你到佛羅里達來找你的外婆,瑞秋·夏皮羅。」
「好了,時間到了!出來吧,露比。」警察推門而入,把手搭在露比肩上。露比使勁掙脫了。
「埃爾梅德的秘密是什麼呢?」露比問。
「我差不多有百分之九十三的把握它不是真的。」艾伯絲說。
「沒關係,」露比說,「我曾經有個朋友是盞檯燈。」
警察轉向艾伯絲:「我和你還沒完事呢。你坐車跟我去趟警察局,行嗎?」
她大可據理力爭——辯論是艾伯絲的強項——但眼下,爭論可能會導致她被捕,亞倫可受不起這個。
他們把露比帶到了警察局,艾伯絲坐在等候區。她給喬治打了個電話,直接轉到了語音信箱。「喬治,我現在在警察局。宴會我可能會遲到,說來話長。你能不能到我家去把亞倫的禮服帶上?要是瑪格麗塔也在的話,讓她從我衣櫥裡選條裙子。要是她不在,你就隨便幫我選條看著合適的。只要不是藏藍色就行,我再也不想穿藏藍色了。還有,麻煩你幫我把假髮帶上,我今天沒騰出空去美發店。我們在酒店集合。」
警察走出辦公室,朝艾伯絲走來。「你可以走了。」他說。
「怎麼回事?」艾伯絲說。
「她母親,簡,為你作了擔保。她外婆已經在路上了,來接她,」警察的語氣裡略帶些不可思議,「以後別再不經過家長允許就帶十三歲的小女孩出門玩了。」
「我想和露比說句話。」艾伯絲說。
「我又沒攔著你。」他說。
艾伯絲走進辦公室。「我猜現在該和你道別了,」艾伯絲說,「我想我最好在你外婆趕到之前離開。」
「可我還沒見到議員先生呢!」露比壓低聲音急切地說。
「我知道,」艾伯絲說,「我很抱歉。我剛剛和他通了電話,他的飛機晚點了,而且今晚我們要舉辦結婚紀念日的宴會。我們結婚三十年了,你知道嗎?」
「那宴會結束之後呢?」露比說。
「宴會要到午夜,甚至更晚才能結束。也許我們可以明天下午再做安排?」艾伯絲說。
「我媽媽讓我明天一早就飛回去!」露比說,「我這次麻煩大了,而且我花掉了自己一半的積蓄,想辦的事情卻一件也沒辦成。」
艾伯絲做了個傷心的表情:「真對不起,露比。我們這個星期太忙了。」
露比哭了起來——鼻涕眼淚流了一臉:「你真的會讓我和他見面嗎?」
「我……」艾伯絲說,「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必須先和他談一談。」
「要是我告訴警察,是你綁架了我,那議員先生就必須來接你。」露比說。
「求你不要這麼做。」艾伯絲說。
「要是我告訴警察,你是個變態……」
「露比!」
「我不會那麼做的,」露比說,「我只是想見他一面。我只是想親眼看看,」露比把頭埋在她大腿上,「每個人都討厭我,」她說,「要是我和他是親屬,那我就有名分了,也許他們就不會那麼討厭我了。」
「露比,」艾伯絲說,「生活不是這樣的。我嫁給了他,每個人都喜歡他,然而好像並沒有人喜歡我。」
「我媽媽說他不是我爸爸,」露比說,「她說那是一次『一夜情』。意思就是你跟一個人睡一夜——」
「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艾伯絲說,「露比,你媽媽說得對。議員先生告訴過我,他不是你父親,儘管我很抱歉,但我還是得告訴你,他並不想見你。」
露比嚴肅地點了點頭。
「可我覺得他和我長得很像。他長得和我非常像。這應該是真的啊。」
埃爾梅德從敞開的窗戶飛進來,落在艾伯絲的肩膀上。
「真的!真的!」埃爾梅德說。
「噓!」艾伯絲說。
「宴會!宴會!」埃爾梅德說。
「它來了,是不是?」露比說,「埃爾梅德?」
鳥兒向露比飛去,落在她前臂上。
「你能看見它嗎?」艾伯絲問。
「不能,」露比說,「但我能感覺到它。它的羽毛是什麼顏色的?」
「它的頭是紅色的,身體和翅膀是綠色的,翅膀尖是藍色的。它長著綠色的眼睛和粉紅色的嘴。它非常漂亮,而且稍微有些自傲。」
埃爾梅德依偎在露比胸口蹭了蹭。
「真希望我能看見它。」露比說。
「真希望我看不見它。」艾伯絲說。
「你覺得它有什麼含義呢?」
「我盡量不去想它的含義。我猜它的含義就是我是個瘋子,或者我很孤獨,或者兩者都有。」
警察走進了辦公室:「你外婆在外面。」
露比用袖子擦擦眼睛。「你認識她,」她對艾伯絲說,「你能介紹我們認識嗎?」
「我們可算不上好朋友。」艾伯絲說。
從前的瑞秋·格羅斯曼和她的朋友羅茲·霍洛維茨站在等候區。面對來者,一臉剛毅的瑞秋·格羅斯曼眼裡含著淚水。這些女人從來就沒喜歡過我,艾伯絲心想,不過,也許這種別人不喜歡她的想法和埃爾梅德一樣,都是幻覺?艾伯絲擺出政治人物妻子的燦爛笑容:「羅茲!瑞秋!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這位是我的朋友,露比·揚小姐。」
露比向前一步——揚起下巴,挺起胸脯。「你們好,」她說,她捏了捏艾伯絲的手,悄聲說,「Fugli永不變。」
艾伯絲叫了一輛優步,趕往舉辦宴會的酒店。她明天早上再去電影院的停車場取車。司機在後視鏡裡打量著她。
「你長得有點眼熟。」司機說。
「經常有人這樣說,」艾伯絲說,「我長了一張大眾臉。」
司機點點頭:「是啊,不過你是有身份的人,是不是?」
「算不上。」艾伯絲說。她看看手機,喬治發來了一條短信:別擔心。我已經在路上,東西都拿好了。酒店見。這條短信給她提了個醒,應該和司機攀談一番。她最近讀過一篇文章,說司機也會給乘客打分,這在她看來實在荒唐。對服務生、司機之類的人,艾伯絲通常以禮相待,但她並不是每時每刻都處在精神煥發的狀態。難不成每件事、每個人、每個行為都需要評分?「我不是名人,」她說,「但我嫁給了名人。」
「是嗎?」他說,「別賣關子了。」
「我丈夫是國會眾議員萊文,」艾伯絲說,「代表佛羅里達州第二十六國會選區。」
「我不關注政治。他進入國會很長時間了嗎?」司機問。
「十屆任期了,」艾伯絲說,「他今年要競選連任,據我所知,我丈夫非常關注優步,他認為優步公司應該為所有受雇的司機交納僱傭稅。」
「沒登記參加投票。不在乎誰當選,」司機從後視鏡裡打量著她,「我不是因為這個認出你的。你長得和我前妻的姐姐一模一樣。不折不扣的賤人,但是身材真辣啊。」
艾伯絲不知該作何反應。難不成他還指望她向他道謝?她想了想,要不要教訓教訓他,教教他怎麼和顧客、和不相識的女性交談。艾伯絲對此早已經麻木了,但她不願想像露比那樣的孩子被輕易地暴露在這樣的厭女情緒之下。不過說到底,這一天裡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與其跟司機當面對質,不如盯著手機看十二分鐘來得容易。抵達目的地之後,她給他打了一顆星。
喬治在賓館前面的停車環島等她。她看見他手提服裝袋,站在一棵棕櫚樹下,身著禮服,卻奇跡般地沒有汗流浹背。
「還沒有人來,」他說,「你有足夠的時間換衣服。」
「亞倫在路上了嗎?」
「他的飛機延誤了。他九點半應該會到這兒。」
「晚了一個半小時?真不賴,」艾伯絲說,「你怎麼從來都不會出汗呢?」她問。
「呃……我也出汗,」他說,「我內心其實充斥著毒素和怒火。」
他們上樓來到她的房間,艾伯絲走進衛生間,化了妝,把眉毛畫得格外認真。她大聲問喬治:「塑形內衣你帶了嗎?」
「你用不著。穿連褲襪就行了。」喬治說。
「塑形內衣是重中之重,喬治。」艾伯絲說。
艾伯絲把褲襪拉高,效果雖然不及塑形內衣,但還算湊合。
她戴帽子似的戴上假髮,然後穿上一件露肩的黑色禮裙。
「這條裙子我不知買了多久了。」她大聲說。
「現在又流行回來了,」喬治說,他對這種東西總是很有見地,「一切舊物件最終都會重新成為新物件。」
她戴上一條白金項鏈,已經記不清那是亞倫在什麼場合送給她的,穿上二寸高的鞋子——她如今只能穿這麼高的鞋——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
儘管省略了至關重要的塑形內衣,但喬治這套衣服選得很好。他辦任何事都不會出差錯。
她走出衛生間,發現他已經鼾聲大作,睡倒在床上。她望著喬治安詳的臉,不禁有些傷感。他讓她想起了亞倫,只不過他比亞倫更好。他比亞倫更好,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讓她失望過。她多捨不得讓喬治走啊!
艾伯絲把他戳醒。「我準備好了。」
「不好意思!」喬治說,「我睡著了。」
「你想和我談談嗎?」艾伯絲說,「我們好像還有幾分鐘。」
「對,」他說,「我還沒完全睡醒,稍等一下。」喬治坐起身,剛剛睡的這一覺讓他看上去年輕了不少,甚至有些難為情,「我實在很難開口……」他說。
「我替你說吧,」艾伯絲說,「選舉結束後,你想離開我和亞倫。是時候了,喬治。是時候讓你親自競選公職,或者到私營企業去大顯身手,前提是你想這樣做。是時候讓你為自己打拼了。我們很捨不得你,但我們也會全力支持你。如果你參加競選,我們會幫你籌款,幫你拉票,幫你組建團隊。你對我們來說就像兒子一樣,你一定要清楚這一點。」
「小艾,你這麼說真是太客氣了,但是事情不是——」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艾伯絲說,「沒有人比你對亞倫更忠誠。」
艾伯絲不擅長跟人擁抱,但她攬過那個仍然帶著孩子氣的男人:「還有別的什麼事嗎?」
「那個小女孩的事怎麼樣了?她叫什麼?露比?」
「哦,還好。我覺得亞倫不是她父親。露比——這是她的名字——很希望他是,但格羅斯曼說那只是場一夜情。說到底,沒什麼可擔心的。」
組織這場宴會的過程主要靠否定法。客人共有二百五十位,因為這是他們在不得罪人的前提下能夠邀請的最低人數。雇來的著名廚師準備了配有泡沫的菜品,因為現在泡沫正流行,這一季的趨勢就是風味十足、沒有實質——誰都不可能吃撐,每個人回家時都還餓著肚子。他們雇了一位DJ,因為儘管DJ很俗氣,但請亂七八糟的樂隊來翻唱更讓人倒胃口。裝飾花籃由草本植物和多肉植物組成,因為艾伯絲不希望任何東西——哪怕只是一朵花——因為這場宴會而毫無必要地死去。
這場宴會和籌款晚宴別無二致,不過艾伯絲很確定,如果有滿滿一間房的支票簿在等著亞倫,他肯定會更「準時」一些。
當然了,在場的也有出資人。他們最忠實、最大手筆的出資人是一定要邀請的。要是有人以為艾伯絲和亞倫會不請他們就舉辦宴會,那他絕對是最大的傻瓜。還有什麼人能比一位忠實的出資人與你更近、更親呢?
「我知道今晚是你放鬆休息的日子,我也非常不願意對你提要求,但你能不能去陪阿特舒勒夫婦聊聊?」喬治說,「他們有點坐不住了。」
艾伯絲走到坐不住的阿特舒勒夫婦身邊。「艾伯絲,」阿特舒勒太太說,「你氣色真好。今晚的宴會好盛大啊。」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還以為你們倆過不下去了。」阿特舒勒先生說。
「賈裡德。」阿特舒勒太太責備道。
「怎麼了?我這話說得沒錯。婚姻本來就不是給軟弱、怯懦的人準備的,這小艾也知道。」
「我知道。」艾伯絲說。
宴會協調人莫莉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把抓住艾伯絲的手。莫莉的特長好像是隱身和突然襲擊。「吃的不能再拖了,」莫莉對她耳語道,「主廚何塞快要瘋了。」
「不好意思,」艾伯絲對阿特舒勒夫婦說,「主廚何塞快要瘋了,」艾伯絲吻了吻阿特舒勒太太的面頰,「我們最近會請你們來做客。」
晚餐上桌了,可是每當艾伯絲想坐下吃飯,喬治就會叫她去和另一位客人寒暄。等艾伯絲陪完一圈回來,主廚何塞的神奇泡沫早就融化了,她的盤子也被人收拾一空。
主廚何塞過來和她打招呼。
「吃得還好嗎,艾伯絲?」
「太棒了,」她說,「謝謝你做的一切,何塞大廚。你對我們真是太好了。」
「為議員先生做什麼我都沒有怨言。我只是有點失望,他自己沒吃到。」
「要投票,實在走不開,」艾伯絲當晚第一百次說道,「我一定會告訴他這頓飯有多美味。他保證後悔得不得了。」
「一定要仔仔細細地告訴他有多好吃,羨慕死他,」主廚何塞說,「你最喜歡哪部分?」
「泡沫。」艾伯絲說。
「哪一份呢?」主廚何塞問。
「我最喜歡的是山葵香草,」莫莉突然又出現在艾伯絲身邊,說道,「艾伯絲,我知道原計劃安排了切蛋糕的環節,但我認為還是直接上桌比較好。你和議員先生可以在跳開場舞之前倒香檳敬酒。」
「讓大家吃蛋糕吧。」艾伯絲說。
晚上9:30,他原定的預計抵達時間已經到了,亞倫仍然沒來,沒辦法,只能騰出舞池開始跳舞。9:33,他發來一條慌亂不堪、錯字百出的短信,說他的飛機降落了,他只需要短短的四十五分鐘就能趕到。莫莉提醒艾伯絲再次修改宴會安排。時間太晚了,艾伯絲應該發言了。
「看上去有點奇怪,」艾伯絲說,「這明明是結婚紀念日宴會,卻只有我一個人發言?」
「等議員先生趕到時,」莫莉說,「我會讓DJ播放你們的紀念歌曲,我們到時把舞池清空,由你和亞倫共舞。對了,你們想好要用哪首歌了嗎?我把《與你的他並肩》準備好了。」
「喬治和我之前只是在開玩笑。」艾伯絲說。
「我知道,」莫莉說,「那用什麼歌?」
「范·莫裡森的《瘋狂的愛》,」艾伯絲說,「沒錯,我們就是老古板。」
莫莉給調音師發了條短信。
艾伯絲隱蔽地把手伸到假髮下面,撓撓後腦勺的頭皮:「我還是覺得我一個人發言顯得很奇怪。」
莫莉給艾伯絲倒了一杯香檳。「我是專業人士,相信我,只要宴會的主人不把氣氛搞得奇怪,宴會上發生什麼事都不奇怪,」她說,「不過我相信你早就明白這個道理。」
「我的出場歌曲想用《這是我的聚會(我想哭就哭)》。」艾伯絲說。
「諷刺意味,我明白,」莫莉說,「我會安排的。」
「對了,怎麼才能成為一名活動策劃人?」艾伯絲問。
莫莉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私人問題問得一時摸不著頭腦。
「我認識一個女孩,她也是個活動策劃人,我想知道做這一行的人都是怎麼入行的。」艾伯絲說。
「我在康奈爾大學讀的是酒店管理本科學位,」莫莉說,「我該去通知調音師了。」
艾伯絲伴著萊斯利·戈爾的少女哀歌出場,緩緩邁動舞步,空做了幾個不成樣子的恰恰舞動作。她盡量表現得歡快俏皮,希望自己看上去一點都不在意。埃爾梅德在她肩上,可是它一言不發。音樂聲漸息,DJ說,萊文太太想說幾句話。
艾伯絲放眼望向人群,黑壓壓的一片,她看不見阿萊格拉,看不見瑪格麗塔,看不見喬治,看不見輝醫生,她誰都看不見。「亞倫說他馬上就到,」艾伯絲說道,「啊,這就是嫁給政治人物的生活常態,你的丈夫永遠馬上就到。」
人群對她報以熱情的笑聲,可這其實不能算是一句玩笑話。
過了一會兒,人群忽然自發地從中間分開了,亞倫從穿過人群向她走來,如同摩西分開紅海。
「我來了,」他聲音洪亮,灰白的卷髮在聚光燈的光芒中閃動,「我來了,艾伯絲·巴特·萊文,我今生的摯愛!」
人群發出羨慕的感歎聲。
艾伯絲癡癡地笑。他英俊依舊。她甘願隨時原諒他。她多麼愛那個男人啊。
也許她一生的羈絆就在於此。為了他,她撒謊過,受騙過,委屈過,也曾自我蒙蔽過。她竭盡自己所能,保護他不受外界紛擾,保護他不受露比——世界的毀滅者——的打擾。倘若有人為艾伯絲著書立傳,他們對她唯一的評價就是,她對亞倫·萊文的愛超越了世間任何一個女人。
他走到麥克風旁,緊緊握住她的手,俯身湊近她,埃爾梅德早已不知飛往何方。他獻上一吻,在她耳邊輕聲問道:「我錯過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