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30

寒暄完了,井谷說:「剛才,售票處的人通知我後天的戲票已經買好了,只有你們三位的座位是連在一起的,另外有兩張是相連的,我和光代坐,御牧先生只能單獨坐了。」從這件事開始,在喝茶的過程中,井谷巧妙地把御牧的話題穿插進去了,在閒談中不知不覺地,讓幸子她們知道了一些情況。

井谷不僅把雪子的事告訴了國島夫婦和御牧,還把留在她手邊的雪子的相親照片給他們看了。他們對照片的評價非常高。昨天晚上在國島家裡,大家都說雪子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那麼大年紀。御牧說用不著看本人光看照片就滿意了,只要蒔岡家沒有異議,他已準備迎娶雪子。井谷不想媒婆嘴兩面光,把蒔岡家的情況,包括澀谷本家和蘆屋分家的關係,以及姐夫辰雄與雪子、妙子不和及其原因,盡她所知的毫不隱瞞地告訴了御牧。不過,御牧聽了這些話也毫不介意,並沒有改變結婚的決心。過去,他也曾有過一段浪蕩的生活,不知是在這方面非常體諒,還是已經超然物外,他對這些看得很淡。

雪子和妙子察覺談話漸漸深入到這一方面,喝完茶就匆匆離去了,井谷目送著遠去的雪子的背影馬上說道:

「不瞞你說,我把雪子小姐臉上有褐斑的事兒都告訴他了,」她更加壓低了聲音說,「我想這比以後再被人家發現要好些,所以我什麼都說了。」

「您做得太好了,我心裡也輕鬆些……不過,從那以後,一直堅持治療,所以您也看見了,現在已經不太顯眼了。而且,據說結婚以後會徹底消褪,這一點也希望您去說明一下。」

「是的,是的,這一點我也對他講了。他還說:『是這樣的嗎?結婚以後看著她那點褐斑逐漸消失,也是一種樂趣。』」

「哎呀!」

「還有,就是有關小妹的事,我不知道您是怎麼想的,就算社會上的那些流言蜚語都是事實,我覺得也不必那麼介意,誰家都有個把出格的人,甚至說不定有那麼個人才好呢。御牧先生也說:『妹妹怎麼樣都不要緊,我又不是娶妹妹。』」

「喲!像他這樣通情達理的人真是少有。」

「他畢竟也浪蕩過一陣子,有某些大徹大悟的地方。他說:『她妹妹的事和我沒有關係,不管什麼事毫不隱瞞地告訴我自然也好,但是您不願意講的話,就不必告訴我。』」

井谷看見幸子安心落意的表情,馬上問:

「主要的是不知道雪子小姐是什麼個心思?」

「啊,這個嘛……其實,我還沒……」

說實話,幸子是聽了井谷剛才這番話才動了心的。這次上京的主要目的是出席歡送會,至於雪子的親事,幸子也不是沒放在心上,但盡量擺在第二位,採取的是一種不很積極的態度,先見見面再說。因為她有一種恐懼心理,擔心過於熱心投入,到頭來又落得個灰心喪氣。因此,到現在還沒去徵詢雪子的意見。眼下,即使其他條件都好,這門親事還有一個難點,就是早幾天也曾提到過的雪子要嫁到東京去,幸子估計她肯定會逡巡不前。不過,更坦率地說,時至今日,她決不會讓雪子那樣任性,雪子也不會說這樣的話;倒不如說是幸子自己捨不得讓這個妹妹遠嫁東京,要是可能的話,想讓她住在京阪神地區,這才是幸子內心的願望。

於是,幸子問井谷:「將來御牧先生住在哪裡呢?聽說他在京都的父親要給他買房子,會在哪裡買呢?我說這些決不是把它當作條件,他是非住在東京不可嗎?如果在關西找到工作,住在關西也可以吧。這些問題我想打聽一下,作為參考。」井谷說:「好的。這個問題,我一時疏忽,還沒有問,我馬上去問吧。」井谷接著說,「但是,我想恐怕是在東京,如果是東京的話,就不願意嗎?」聽井谷這一反問,幸子慌忙說:「不,沒什麼……並不是那個意思……」說到這一點上,幸子就含糊其詞了。

「那麼回頭見吧,吃過晚飯以後……或許光代會帶御牧先生來,到時候請到我房間裡來坐坐。」井谷說完後,兩人暫時分手了。

果然,八點剛過,井谷就來電話說:「你們都累了吧,可是他現在已經來了,務必請你們三位一起來……」

幸子從旅行箱裡拿出了幾套衣服的包裝盒,攤滿了兩張床,她幫著雪子換好了衣服後,自己和妙子也換了衣服。這期間,井谷又打電話來催了一次。

「請,請進來……」幸子一敲門,光代就從裡面打開了門說道。

「你看我這裡亂七八糟的,真對不起。」井谷說。

房間裡放著大小五六個皮箱,許多裝西裝的紙盒,各方面贈送的餞別禮品包以及準備帶去美國的用品,整個房間都擺滿了。

御牧一看見三姐妹,急忙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井谷為他們互相介紹完畢後,他也沒坐回到椅子上去。

「我坐這兒就行了,請到這裡來坐吧。」御牧說著坐到一個大皮箱上去了。房間內各種形狀的椅子一共只有四把,三姐妹和井谷坐椅子,光代只好坐在床邊。

「怎麼樣?井谷太太,現在客人們也都來了,」看來御牧是接著剛才的什麼話題說,「觀眾來了這麼多,務必請您穿給我們看看。」

「無論如何也不穿給御牧先生看。」

「儘管您這麼說,反正我要送您上船,即使您不願意也會讓我看到的。」

「可是,我上船時也打算穿和服。」

「哎?在船上您也一直穿和服嗎?」

「大概不會一直穿和服,可是我想盡量不穿西服。」

「這個想法不敢恭維!那您為什麼做西服呢?」御牧說罷轉向幸子她們說,「啊,請問一下,我們剛才談到井谷太太的西服問題。怎麼樣,你們見過井谷太太穿西服嗎?」

「沒有,」幸子回答說,「我們沒見過,我們也議論過不知道她穿西服是個什麼樣兒。」

「東京的朋友們也都這樣說,連小光都說不記得她媽媽穿過西服,所以我說今天一定請她穿給我們看看。」御牧又轉向井谷說,「怎麼樣呢,井谷太太?趁大家都在這裡,試穿一次也有必要嘛。」

「瞧您說什麼喲,現在我能在這裡把和服脫光嗎?」

「請,請,您換衣服的時候,我們到走廊裡去。」

「穿不穿西服都無所謂,御牧先生,」光代出來幫媽媽解圍了,「您可不能欺負我媽媽喲!」

「對啊,不過說起來,小妹最近也常常穿和服了。」井谷好不容易脫了身。

「真滑頭,讓您矇混過去了。」

「是的,近來小妹穿和服的時候多些了。」幸子說。

「有人說這是我也漸漸成了老太婆的證據。」妙子接過幸子的話,脫口用大阪話說道。

「這樣說也許不禮貌,但是……」光代從上到下打量著妙子絢爛奪目的和服說,「也許小妹穿西裝更合適,當然,絕不是說不適合穿和服……」

「光代小姐,恕我打斷你的話,聽說這位小姐名叫妙子,你為什麼叫她『小妹』呢?」

「哎呀,御牧先生,虧您還是個京都人,連『小妹』都不懂嗎?」

「『小妹』這個稱呼,似乎只有大阪才有,京都好像不大用這個詞兒。」幸子說。

「怎麼樣,吃一點吧?」井谷拿出一聽看來是別人贈送的巧克力點心說道。可是大家都吃飽了,誰也沒伸手,只是粗茶喝得不少。

光代提醒母親「招待一下御牧先生吧」,說著叫飯店送了一瓶威士忌到房間來,御牧也毫不客氣地說:「侍應生,請放在這裡!」說著把一大瓶方瓶威士忌放在自己身旁,一點一點地抿著聊著天。

井谷巧妙地引出話題,順暢地交談起來了。她問道:「御牧先生要安家的話,一定得在東京嗎?」以這個問題為起端,御牧把自己的身世和將來的計劃等等都說出來了:

「剛才,光代小姐說我是京都人,其實,御牧家族從我祖父那一代起,就把本家搬到東京小石川來了,所以,我是在東京出生的。到我父親那一代還是純粹的京都人,不過我母親是深川人,所以,我身上流的血是京都人和江戶人各一半。正因為如此,我年輕時對京都那塊土地沒什麼興趣,毋寧說十分憧憬歐美的生活。但是,近來對祖先居住的土地產生了鄉愁。說起來,我父親也是年老以後懷念起京都來了,終於拋下了小石川的本家邸宅而隱居到嵯峨去了,想到這裡,我也感到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在我的興趣上也出現了這種傾向,我漸漸體會到了日本古代建築的妙處來了,等將來時機一到,我打算重操舊業。在此之前,我想盡力研究日本固有的建築,好在以後的設計中大量採用日本的風格。我反覆考慮,說不定在京阪一帶找個工作,在那裡生活一個時期,對我的研究可能有利。不僅如此,將來我想要建築的住宅的式樣,與東京相比,和阪神地方的環境更協調些,說得誇張一點,我甚至覺得我的前途都寄於關西了。」御牧又問道:「如果在京都安家的話,選擇哪一帶為好呢?」

幸子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又問:「令尊的別墅在嵯峨的哪一帶呢?」接著,大家都說,要在京都安家,最好是嵯峨一帶,或者是南禪寺、岡崎、鹿谷方面。

不知不覺夜深了,他們還在聊著,談話間,御牧把那瓶威士忌喝了三分之一,還是若無其事的光景,只是醉意越濃他越幽默風趣了,時不時吐出奇特的警句,使得滿座大笑。尤其是他和光代像是一對好搭檔,不斷展開辛辣的舌戰,旁人簡直像聽相聲一樣。幸子她們也忘記了白天的疲勞,絲毫沒有睡意。

「哎呀,糟了,快沒有電車了!」御牧慌慌張張站起身來,接著,光代也說:「我也一起走。」說著他倆走了,這時已經快十一點了。

幸子她們這天晚上睡得遲,第二天早晨睡過了頭,一直睡到九點半左右。幸子等不及餐廳開午餐,在房間裡簡單地吃了點烤麵包片,催著雪子去資生堂美容室。這是因為昨晚光代告訴她們說,雖然帝國飯店的地下室也有個美容室,但是資生堂燙髮採用新方法,用的是一種叫「佐托斯」的藥水,不用把電燙帽罩在頭上,又省事又舒服,最好是去那裡燙。

她們走到資生堂美容室一看,前面已有十二三位客人在等候,看情形還不知要等幾個小時。如果是在神戶井谷的美容院的話,在這種情況下,可以靠情面隨便混到前面去,但在這裡卻無計可施了。

在候客廳裡等候時,周圍都是些素不相識的道地東京太太和小姐,沒有一個人跟她們攀談。她倆壓低聲音說話還怕別人聽出關西口音,畏畏縮縮地像是陷落在敵國一樣,只是悄悄地聽著周圍一片嘰裡呱啦的東京話。

「今天人真多呀!」一個人說。

「當然囉,今天是大安吉日,很多人舉行婚禮,家家美容院都生意火得很。」另一個人搭腔道。

幸子這才想到原來是這樣的,那麼,井谷選在今天舉行歡送會,說不定也是為雪子討個吉利。這時候,客人從後面蜂擁而來,其中有兩三個人說聲「對不起,我是預約了的」,用這種糊弄人的老手法搶先走進去了。幸子她們十二點以前就來了,眼看就到兩點了,她忍著一肚子怒氣,等得焦躁不安,她擔心是否能趕上五點鐘的歡送會,心想今後再也不到資生堂來了。她們離開旅館前只吃了點烤麵包,到現在早已飢腸轆轆。特別是雪子,平素總說自己比一般人胃小,一次只吃一點點,所以比一般人餓得快,動不動就要發生腦貧血。知道她這個毛病的幸子,擔心雪子甚於自己,一直在偷偷觀察著默默無語、似乎在發冷的雪子,擔心她餓著肚子燙髮會不會出事。兩點過後,好不容易輪到她們了,幸子讓雪子先燙。幸子燙完時已經是四點五十分了。她們正要回去時,有人喊「蒔岡太太的電話」,幸子便去接,原來是妙子等得著急了,從旅館打來了電話:「二姐,你們還沒燙完嗎?快五點了!」「嗯。知道了。我們剛燙完,馬上就回……」無意中在電話機旁露出大阪口音來,兩個人急急忙忙地跑出來。

「雪妹,好好記住,碰到大安吉日呀什麼的,不要去不熟悉的美容院。」幸子氣憤地說。

當天晚上,她穿過走廊急忙趕往旅館的宴會廳時,遇到了剛才在資生堂見過的五位婦女,她們都穿著禮服走過那裡。在歡送會的會場上,幸子向井谷道歉時又重複了那句話:

「我們來得太遲了,對不起……千萬要記住,不能在大安吉日上不熟悉的美容院。」

《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