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人說過,一個年輕姑娘為自己以藝伎學徒身份亮相做準備的那個星期裡,就像一條毛毛蟲蛻變成了一隻蝴蝶。這種說法很美,但就我的體驗而言,我實在不理解為什麼有人會產生那樣的念頭。一條毛毛蟲只要為自己織一個繭,然後在裡面睡一會兒就可以變成蝴蝶了;而我在準備的那個星期裡,卻累得筋疲力盡。第一步,我得把頭髮梳成藝伎學徒的樣式,就是我前面提到過的「裂桃式」。那個年代,祇園裡有許多髮型師。豆葉的髮型師在一個極擁擠的房間裡工作,工作室的樓下是一家鰻魚餐廳。我必須苦等將近兩個小時才能輪到,房間裡有七八個藝伎跪在各處和我一起等,還有人在門外的樓梯口等待。我不得不遺憾地說,瀰漫在空氣中的髒頭髮味強烈到令人窒息。由於那個年代,藝伎的髮型異常繁複,梳一次既耗時又費錢,所以通常藝伎做一次頭髮要保持一周;在每週的最後幾天,即使她們往頭上灑再多的香水也蓋不住髒頭髮的氣味。
終於輪到我時,髮型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拉到一個巨大的洗滌槽邊,讓我低下頭,這個姿勢使我懷疑他是不是要砍下我的腦袋。然後,他往我的頭髮上倒了一桶熱水,開始用肥皂搓洗。實際上,「搓洗」一詞還不夠有力,因為他用手指撓我的頭皮,下手重得像農民用鋤頭掘地。如今回想起來,我能理解他的做法。頭皮屑是困擾藝伎的一個大問題,它不但破壞藝伎的魅力而且會使頭髮顯得越發不乾淨。髮型師的做法是出於好意,但才過了一會兒,我的頭皮就刺痛起來,痛得我幾乎快哭了。最後他對我說:「如果你非要哭,就哭吧。你以為我喜歡把你架在洗滌槽上嗎!」
我猜他自認為開了一個巧妙的玩笑,因為他說完後哈哈大笑起來。
當他抓夠了我的頭皮,就讓我坐在旁邊的一個墊子上,開始用一把木梳替我梳理頭髮,直到我的脖子因為他的拉扯而酸痛不堪。最後,他把我所有打結的頭髮都梳通了,顯得頗為心滿意足,然後把山茶花油均勻地抹在我的頭髮上,使之呈現出一種美麗的光澤。我以為最糟糕的步驟都已經結束,但接著他又拿出一塊石蠟。我必須告訴你,即使有山茶花油作潤滑劑,並用熱烙鐵使蠟軟化,還是無法改變頭髮與石蠟水火不容的特性。人們總是說我們人類有多麼文明,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一個年輕姑娘願意坐在那裡讓一個成年男子往她的頭髮上抹蠟,卻一點兒也不反抗,只是默默地啜泣。要是你對一隻狗也這麼做,它準保在你手上咬個洞。
給我的頭髮均勻地上完蠟,髮型師把我前額的頭髮往後梳,和其餘頭髮攏在一起在頭頂梳成一個針墊10似的髮髻。從背後看,這個針墊髮髻上面有一道縫,就像被割成了兩半,所以這款髮型被命名為「裂桃」。
儘管之後的好幾年我都梳著裂桃頭,但有件事情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直到很久以後一個男人向我解釋了這款髮型的奧秘。那個針墊型的髮髻,是把頭髮纏在一塊布上梳成的。從背後看,髮髻是裂開的,會露出裡面的布;這塊布可以是任何圖案或顏色,但是一名藝伎學徒——至少在她生命中的某個時刻之後——梳髮髻時總是用一塊紅色的絲綢。一天夜晚,一個男人對我說:
「這些天真的小姑娘大都根本不懂『裂桃』髮型真正的挑逗意味!試想一下,你走在一名年輕藝伎的後面,滿腦子都是你想和她做的各種性事,接著你看見她頭上的裂桃型髮髻,以及從裂縫中露出來的那抹殷紅……你會怎麼想?」
唔,我什麼想法都沒有,我如是作答。
「你沒有運用你的想像力!」他說。
過了一會兒,我才領會,面孔漲得通紅,他看到我的反應不禁大笑起來。
在回藝館的路上,我可憐的頭皮就像被制陶工用尖棍子劃過的陶土,痛得要命,但我並不太在意。每次在商店的櫥窗上看見自己的模樣,我就覺得自己將會受人重視了;因為我不再是一個小女孩,而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了。我回到藝館後,阿姨讓我向她展示了一番髮型,還對我說了許多好話。連南瓜都忍不住羨慕地圍著我轉了一圈——初桃若是知道她這麼做,肯定很生氣。你知道媽媽的反應是什麼嗎?為了把我的髮型看得更清楚,她踮起腳尖來看我——這麼做沒多大用處,因為我已經長得比她高了——接著她抱怨說,我大概應該去找初桃的髮型師,那人的水平比豆葉的髮型師高。
每個年輕藝伎最初或許會對自己的髮型頗為得意,可是在三四天之內就會開始怨恨它了。因為你瞧,一個女孩子筋疲力盡地從髮型師那裡回來,假如到家後像前一晚那樣把頭放在枕頭上睡一會兒,她的頭髮就會被壓得走樣,那她一醒來將不得不立刻趕回去找髮型師重新拾掇。因此,一名年輕的藝伎學徒頭一次做完髮型後,就必須學會一種新的睡覺方式。她不能再用普通的枕頭,而要用我前面提到過的高枕。它是一個為脖子提供支撐的托架,不太像枕頭。大多數高枕裡都填充著一袋小麥殼,但睡在上面的感覺還是跟睡在石頭上差不多。晚上,你躺在床墊上,擱在高枕上的頭懸在空中,想著美好的事情直到睡著;但睡著後你多少會翻幾次身,醒來時,你發現自己的腦袋已經放在蒲團上了,髮型也被壓扁了,跟不用高枕沒兩樣。為了讓我長記性,阿姨在我的頭髮下面放了一盤米粉。每當我睡著後,只要頭一往後垂,頭髮就會掉進米粉裡,米粉會粘住我頭髮上的蠟,結果就毀了我的髮型。我已經目睹過南瓜經受這樣嚴酷的考驗。現在輪到我了。有一度,我每天早晨醒來時頭髮都是亂的,起床後就必須去髮型師那裡排隊,等候他再次折磨我。
準備亮相的那一周裡,每天下午阿姨都要讓我穿上整套的藝伎學徒服裝,在藝館的泥土走廊裡來回走,以鍛煉我的力量。開始,我幾乎無法走路,總是擔心自己會往後仰倒。你瞧,年輕的女孩穿著比年長的婦女更為華麗,這意味著更加鮮艷的色彩,更加亮麗的面料,以及更長的寬腰帶。成熟女性的腰帶系結在身體的背面,我們稱之為「鼓結」,因為它呈一個規整的小盒子狀,打這種結不需要用到很多布料。但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孩使用的寬腰帶必須更引人注目。對一名藝伎學徒而言,寬腰帶是她身上最出彩的部分,她使用的「懸垂腰帶」——系結的位置差不多與肩胛骨齊高,腰帶的尾端幾乎拖到地面。無論和服的顏色有多麼鮮艷,寬腰帶總是更絢麗。當一名藝伎學徒在街上走在你的前面時,你注意到的不是她的和服,而是她色彩艷麗的懸垂腰帶——只有肩膀及身體的兩側會露出一點和服的邊緣。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寬腰帶必須長得可以從房間的一頭拖到另一頭。不過,導致寬腰帶非常難系的不是它的長度,而是它的重量,因為它通常都是由重磅織錦緞製成的。光是把腰帶拿上樓就要費上九牛二虎之力,所以你可以想像把它綁在身上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厚厚的飾帶像一條可怕的蛇,緊勒著你整個身體的中段,沉重的布料垂在背後,讓你感覺彷彿有人將一隻旅行箱綁在你的背上。
更糟糕的是,袖子既長又寬的和服本身也很重。我倒不是說和服的袖子會從手上一直垂到地上。你或許已經注意到,當一位穿著和服的女人伸出手臂時,袖子下端會垂下來形成一個口袋。我們把這個寬鬆的口袋稱為「富瑞」,藝伎學徒穿的和服富瑞會特別長。女孩子一不小心就會把它拖在地上。跳舞的時候,如果她不把袖子繞著前臂纏上幾圈,肯定會被它絆倒。
幾年後,一位京都大學的著名科學家某晚喝得爛醉後,對藝伎學徒的服飾做了幾句讓我永生難忘的評價。「中非的山魈經常被視作靈長目動物中最艷麗的一群,」他說,「但我認為祇園裡的藝伎學徒也許才是最絢麗多彩的靈長目動物!」
終於到了豆葉和我舉行結拜姐妹儀式的日子。我一早沐浴完畢,上午剩餘的時間就都花在穿著打扮上了。化妝和髮型的最後步驟是由阿姨幫我完成的。由於我的皮膚上覆蓋著一層蠟和化妝品,我有一種臉部完全麻木的奇怪感覺。每次觸摸自己的臉頰,我只能隱約感覺到手指對皮膚的壓力。我摸了太多次臉,所以阿姨不得不給我補妝。之後,我坐在鏡子前端詳自己,一件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知道這個跪在梳妝台前的人是我自己,但鏡子裡的女孩子看上去是如此陌生,讓我居然伸出手去摸她。她化著藝伎的濃妝,雪白的臉龐上,除了被染成柔粉色的雙頰,還盛開著一抹艷麗的紅唇。她的頭髮上插著許多娟花和谷穗,身上穿著一套正式的黑色和服,上面有新田藝館的紋飾。最後我好不容易站起來,走到大廳,當我在穿衣鏡裡看到自己的全身,更是吃驚不已。我的和服上繡著一條巨龍,從下擺的邊緣一直盤旋到我大腿的中部。龍的鬃毛是由上過紅漆的美麗絲線繡成的,爪子和牙齒是銀色的,雙眼則是金色的——繡線是由真金製成的。我不禁熱淚盈眶,不得不抬頭望著天花板,以免淚水滾落到我的臉頰上。離開藝館之前,我把會長給我的手帕塞進寬腰帶裡以求好運。
阿姨陪我來到豆葉的公寓,我向豆葉表達了我的感激之情,並發誓會尊重她、報答她。然後,我們三人一起來到祇園的神廟,在那裡豆葉和我拍手,向眾神宣佈我們將很快結成姐妹。我祈求眾神在未來的幾年保佑我,接著我閉上眼睛感謝他們實現了我三年半以前許下的願望,讓我成了一名藝伎。
結拜儀式將在一力亭茶屋舉行。毫無疑問,那是全日本最有名的茶屋,歷史相當悠久,十八世紀初一位著名的武士就曾藏身於此。不知道你是否聽過「四十七個浪人」11的故事——四十七個浪人為他們主人的死報仇雪恨,然後便切腹自殺——唔,他們的首領就是藏在一力亭裡策劃了那場報復行動。祇園裡大部分的一流茶屋,在街上是看不見它們的門面的,只能看見它們樸素的入口,但一力亭的門面卻像樹上的蘋果一樣顯眼。它坐落在茂生大街上知名的一角,四面環繞著一堵光滑的杏黃色圍牆,屋頂上鋪著瓦片,在我看來就像是一座宮殿。
豆葉的兩個妹妹和我們藝館的媽媽也趕來參加儀式。當我們所有的人在茶屋外面的花園集齊後,一個女僕領著我們走過門廳,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美麗走廊,來到後面的一間小榻榻米房。我以前從未置身於如此優雅的環境。每一件木製飾物都光澤熠熠,每一面灰泥牆壁都光滑如絲。我聞到「黑燒」帶點煙塵氣的甜甜香味——這是一種柔灰色的粉末狀香料,是由燒焦的木頭研磨成的。「黑燒」非常老式了,連豆葉這麼傳統的藝伎也更偏愛使用西方的東西。但是過去歷代藝伎身上的黑燒香氣依舊在一力亭裡縈繞。如今我的一隻木頭瓶子裡還保存著一些黑燒,每當聞到它的氣味,我就彷彿回到了從前。
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也出席了儀式,但整個儀式從頭到尾只持續了大約十分鐘。一個女僕用托盤端來幾杯清酒,豆葉和我必須共飲一杯。我先拿起一杯酒喝三口,然後把杯子遞給豆葉,她也要喝三口。如此喝完三杯酒,儀式就結束了。從那一刻起,我不再是千代了,而是藝伎新手小百合。在做藝伎學徒的頭一個月裡,年輕的藝伎被稱作「新手」,她不能離開姐姐單獨表演舞蹈或接待客人,事實上除了觀摩學習,她基本不做別的事情。至於我的名字「小百合」,這是豆葉和她的算命先生討論了很久才選定的。決定一個名字的好壞,發音不是唯一的因素,名字裡每一個字的意思也非常重要,甚至不可以忽視筆畫的數目——因為數字有幸運與不幸運之分。在我的新名字「小百合」中,「小」的意思是「一起」;「百」指的是生肖中的「雞」——把它放在名字裡是為了平衡我命中的「五行」;「合」的意思是「理解」12。我的藝名與豆葉的名字沒什麼關係,是因為據算命先生測算,所有與「豆葉」有關的名字碰巧都是不吉利的。
我覺得「小百合」是一個可愛的名字,但是不再被喚作「千代」總是感覺怪怪的。儀式結束後,我們到另一個房間享用午餐「紅米飯」,就是米和紅豆混在一起煮成的飯。我只象徵性地嘗了幾口,心裡惴惴不安,一點兒也不覺得是在慶祝。茶屋的女主人向我提了一個問題,當我聽見她叫我「小百合」時,我意識到是什麼在困擾我了。我的不安源於:那個光著腳從池塘跑向醉屋的小女孩「千代」不復存在了。
豆葉打算下午帶我去祇園四處轉轉,把我介紹給與她有來往的各家茶屋和藝館的女主人。但我們吃完午飯沒有馬上出發。豆葉把我帶進一力亭茶屋的一個房間,吩咐我坐下。當然,一名藝伎從來不會穿著和服真正地「坐下」;我們所謂的「坐下」大概就是別人所說的「跪下」。不管怎麼說,我「坐下」後,她的臉色很不滿,叫我把動作重做一遍。身上的袍子是那麼累贅,我試了好幾遍才把動作做對。豆葉給了我一個葫蘆狀的飾物,並教我如何將它掛在我的寬腰帶上。這個葫蘆是空心的,份量很輕,被認為可以用來抵消身體的沉重感,許多笨拙的年輕學徒都靠它來防止自己摔倒。
豆葉和我談了一會兒話,接著正當我們準備離開時,她又叫我給她倒一杯茶。茶壺是空的,但她叫我假裝倒茶。她想看看我倒茶時是如何應付我的大袖子的。我認為自己很清楚她要看什麼,做動作時盡了全力,但她還是很不滿意。
「首先,」她說,「你在往誰的杯子裡倒茶?」
「您的杯子!」我說。
「啊,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不必刻意討好我。假裝我是別人,那我是男人還是女人?」
「男人。」我說。
「好,那麼,再給我倒一杯茶。」
我又重複了一遍倒茶的動作,豆葉為了看我怎麼把手臂從袖子裡伸出來,幾乎扭斷了她的脖子。
「你覺得怎麼樣?」她問我,「要是你把手臂舉得那麼高,肯定會發生這樣的狀況。」
我把手臂放低一些,再試了一次。這一回,她假裝打哈欠,然後轉過去開始與身旁她的一名假想的藝伎交談。
「我想您的意思是我讓您厭煩了。」我說,「可是我僅僅倒了一杯茶,怎麼就讓您厭煩了呢?」
「你可能不想讓我看進你的袖子裡去,但是你也不必動作那麼僵硬啊!男人只對一件事情感興趣。相信我,你很快就會明白我所說的一切。在倒茶的時候,你可以讓他以為他被允許看到你身體的某些部分,而別人都沒有此種優待,這樣他就會很高興。如果一名藝伎學徒的表現與你剛才一樣——像是女僕在倒茶——那麼那個可憐的男人就要大失所望了。再試一次,不過先讓我看看你的手臂。」
於是我把袖子拉到肘部,伸出手臂給她看。她握著我的手臂,把它轉過來轉過去,上上下下地看。
「你的手臂很漂亮,皮膚也很好。你應該確保讓每一個坐在你附近的男人都至少看到它一次。」
於是我繼續一遍遍地練習倒茶,直到倒茶時挽袖子挽得恰到好處,既能讓客人看見我的手臂,又不讓他們覺得我是刻意為之,豆葉才滿意。如果我倒茶時把袖子拉到手肘以上,我就會顯得很可笑。挽袖子的竅門是要顯得不經意,彷彿我只是為了倒茶方便才去弄袖子,但與此同時,一定要把袖子往上拉到離手腕有幾指寬的地方,以便秀出我的前臂。豆葉說手臂最美的部分是它的內側,所以我舉起茶壺時,必須保證男人看見我手臂的內側而不是外側。
她讓我再做一遍,這一次是假設在給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倒茶。我用同樣的方式展示了手臂,豆葉馬上拉長了臉。
「看在老天的分上,這回我是一個女人。」她說,「你為什麼要那樣顯露你的手臂?大概你正是想惹怒我。」
「惹怒您?」
「那我還能怎麼想?你在向我顯示你多麼年輕、多麼美麗,而我已經年老色衰了。如果你不是在炫耀,那就說明你舉止粗魯……」
「怎麼是粗魯呢?」
「要是你不粗魯,你為什麼讓我看見你手臂的內側?你大概還可以向我展示你的腳底板或大腿裡面。假如我碰巧瞥到了什麼,嗯,那不要緊。不過你是在特意給我看手臂內側!」
於是我又練習了幾遍,直到我學會了一種更端莊、更得體的倒茶方式,豆葉才宣佈我們可以一起去逛祇園了。
此時,我穿著藝伎學徒的整套行頭已經有好幾個小時了。現在,我又要穿上被我們稱為「高齒木屐」的鞋子在祇園裡到處走。這是一種木製的高跟鞋,用來固定腳的是美麗的塗漆皮帶,只有鞋底的一半大小。穿上它走路就像是在踩高蹺,但大多數人都認為這樣的走路方式很優雅。但是我發現穿著它們很難走得好看,總感覺自己的腳底好像綁著瓦片。
豆葉和我拜訪了大約二十家藝館和茶屋,大都只在每處停留幾分鐘。通常應門的是女僕,豆葉會禮貌地要求和女主人談話;等女主人來了,豆葉就會對她說:「我想給您介紹我的新妹妹小百合。」然後我便深鞠躬,說:「請多關照,夫人。」女主人會和豆葉聊一會兒,接著我們就走。有幾處,我們被請進去喝茶,也許就要呆個五分鐘。不過,我並不怎麼願意喝茶,只好擺擺樣子拿茶潤濕嘴唇,因為穿著和服上廁所是這個世界上最難學會的事情之一,當時我根本沒有把握自己能否應付得來。
無論如何,不到一個小時我就筋疲力盡了,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走路時盡量不發出呻吟。但我們一點兒也沒有放慢腳步。在那個時候,我估計祇園裡大約有三四十家一流的茶屋,還有一百來家檔次較低的。當然,我們不可能一一拜訪。我們去了十五六家豆葉常去的茶屋。至於藝館,祇園裡準有數百家之多,不過我們也只去了幾家與豆葉有來往的藝館。
三點剛過,我們便完成了所有的拜訪。我最想做的就是回到藝館美美地睡上一大覺。可豆葉已經為我計劃好了晚上的活動。當晚,我要作為藝伎新手第一次接待客人。
「去洗一個澡。」她對我說,「你出了不少汗,臉上的妝也掉得差不多了。」
這是一個溫暖的秋日,而我一整天都在辛苦地東奔西跑。
回到藝館後,阿姨幫我脫下和服,出於同情,她准許我睡半個小時。由於我做的蠢事已經成為過去,並且我的前途似乎比南瓜還要光明,所以現在我又能得到阿姨的寵愛了。小睡片刻後,阿姨把我喚醒,我便全速衝進浴室洗澡。不到五點,我就穿好衣服化好妝了。你可以想像我的心情是多麼激動,因為數年來,我看著初桃以及後來的南瓜,每天下午或晚上容光煥發地出門去,現在終於輪到我了。這天晚上,我將平生第一次去關西國際飯店參加宴會。宴會是一種非常正式的活動,在一間鋪著榻榻米的大房間裡,所有的客人肩並肩坐成一個U字形,一盤盤食物擺在他們面前的小桌子上。在場招待的藝伎在屋子的中間活動——就是U字凹進去的那部分——在每個客人面前跪幾分鐘,給他斟酒,與他聊天。宴會不是什麼令人興奮的活動;作為新手,我的工作比豆葉更沒勁。我只是像影子一樣跟在她的身邊,每當她向客人介紹自己時,我也就跟著深鞠躬說:「我名叫小百合。我是新手,請多多關照。」然後,我就不用說話了,也不會有人對我說一個字。
宴會接近尾聲時,房間一側的門全部被拉開,豆葉和另一名藝伎一起表演了一段名為「友誼長存」的舞蹈。這段舞蹈描述的是兩位閨中密友久別重逢的場景。大多數男客看舞蹈時從頭到尾都在剔牙;他們是聚集在京都開年會的一家大公司的管理人員,他們公司做的是橡皮閥門之類的產品。我認為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懂得分辨舞蹈和夢遊。不過就我而言,我被這段舞蹈迷住了,豆葉跳得尤其出色。首先,她合上扇子,邊轉圈邊優雅地揮動手腕,表示有水流過。接著,她打開扇子當作酒杯,她的舞伴做出為她斟酒的動作。我認為這段舞蹈很美,音樂也很美,但彈奏三味線的藝伎卻瘦得嚇人,還長著一對淚汪汪的小眼睛。
一場正式的宴會通常持續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小時,所以八點不到我們就從茶屋裡出來了。站在大街上,我剛想感謝豆葉並向她道晚安,她卻對我說:「嗯,我原本想送你回家睡覺了,但你看起來精力充沛。我現在要去小森田茶屋。你同我一起去吧,讓你見識一下非正式的聚會。也許我們可以盡快幫你打入社交界。」
我沒法對她說我太累了不想去,只得強嚥下自己的真實感受,跟著她走。
在路上,她介紹說,接下去的這個宴會的東道主是東京國立劇院的總管。此人幾乎認識全日本每一個藝伎區裡所有的重要藝伎。儘管豆葉介紹我時,他大概會表現得很和善,但我也不能指望他說許多話。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確保自己看起來既漂亮又機靈。「千萬不要讓任何有損你形象的事情發生。」她警告我。
我們進入茶屋後,一個女僕領我們到二樓的一間屋子。豆葉跪下來拉開房門時,我幾乎都不敢朝裡看,但我瞥見七八個男人圍坐在一張桌子旁,還有大約四名藝伎陪著。我們鞠躬後進到屋內,在身後門附近的墊子上跪下——藝伎進入一間屋子的方式就是如此。按照豆葉事先對我的吩咐,我們先向別的藝伎問好,接著與坐在桌角的東道主打招呼,最後才招呼其餘客人。
「豆葉小姐!」一名藝伎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快跟我們講講假髮師傅根田先生的故事吧。」
「喔,天哪,我一點兒都不記得了。」豆葉說完,每個人都笑了起來。我一點兒不懂這個笑話的意思。豆葉領著我繞過桌子,她在男主人的身邊跪下。我照著她的樣子,也在一旁跪下。
「總管先生,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的妹妹。」她對他說。
我聽到這話,便要鞠躬,報上自己的名字,並懇請他多多關照,等等。他是一個非常神經質的男人,有一對腫眼泡和一副孱弱的雞骨架。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只是把煙灰彈進他面前幾乎快滿了的煙灰缸裡,然後說:
「做假髮的根田先生到底做了什麼事情?整個晚上女孩子們不斷提及他,可沒人肯把故事講出來。」
「說實話,我真不知道!」豆葉說。
「她這話的意思是,」另一名藝伎說,「她不好意思講。假如她不願說,那我估計只好由我來講了。」
男人們似乎很喜歡這個主意,可豆葉僅僅是歎了一口氣。
「這會兒,我要給豆葉倒一杯清酒,給她壓壓驚。」總管說著把他自己的酒杯在桌子中央的一碗水中洗了一洗——那碗水放著就是給人洗杯子用的——然後把杯子遞給豆葉。
「好啦,」那名藝伎開講了,「這位根田先生是祇園裡最好的假髮師傅,至少人人都這麼說。數年來,豆葉一直去他那裡做假髮。你們曉得的,她總是什麼都追求最好。瞧瞧她的樣子就知道了。」
豆葉裝出一副生氣的表情。
「她的冷笑也是最好的。」一個男人說。
「在一場演出中,」那名藝伎繼續說道,「假髮師傅總是呆在後台幫忙換衣服。當一名藝伎脫下一件袍子,換另一件時,經常會有這樣那樣的東西滑下來,接著突然之間……露出一對乳房!或者……一小撮毛!你們知道的,這些事情都是可能發生的。不管怎麼說——」
「我這些年始終都在銀行工作。」一個男人說,「我想當假髮師傅!」
「還有比呆呆望著裸體女人更有趣的事呢。不管怎麼說,豆葉小姐做事總是一本正經的,她走到一面屏風後面去換衣服——」
「讓我來講這個故事。」豆葉打斷了她的話,「你這麼說會壞了我的名聲。我可不是因為一本正經。根田先生一直盯著我看,彷彿他迫不及待想看我換下一套衣服似的,所以我搬了一面屏風進去。根田先生還是試圖透過屏風偷看,他的目光沒有在屏風上燒出一個洞,真是一個奇跡。」
「你為什麼不能讓他偶爾瞥上幾眼呢?」總管打斷豆葉說道,「行行好又不會傷害到你自己。」
「我從來沒這樣想過。」豆葉說,「你說得很對,總管先生。瞥一眼能造成什麼傷害呢?也許您現在就想讓我們瞥您一眼?」
這句話使屋裡的每一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等到氣氛剛要平靜下來時,總管的舉動再度引爆了屋裡的笑聲,因為他站起來開始解他袍子上的腰帶。
「我剛好想這麼做。」他對豆葉說,「假如你願意瞥我一眼作為回報……」
「我從來不做這種事。」豆葉說。
「你真是太不大方了。」
「大方的人不會成為藝伎。」豆葉說,「大方的人會成為藝伎的恩主。」
「好吧,沒關係。」總管說著重新坐了下來。我得說,當他放棄時我如釋重負,因為這個玩笑讓我覺得很尷尬,雖然其他人似乎都非常享受這樣的氣氛。
「我剛才說到哪裡了?」豆葉說,「唔,有一天我搬了一面屏風進去,以為這足以保護自己不受根田先生的窺視了。但一次當我匆匆忙忙從廁所跑回來時,哪兒都找不到他。我開始有些恐慌,因為我需要下一次出場時帶的假髮;但是過了不久,我們發現他坐在靠牆的一隻箱子上,看上去非常虛弱,還在出汗。我懷疑是不是他的心臟出了問題!我的假髮就放在他的身邊,當他看見我時,就向我道歉並幫我戴上它。後來那天下午,他遞給我一張他寫的字條……」
說到這兒,豆葉的聲音輕了下去。最後,一個男人說:「那麼,字條上寫著什麼?」
豆葉用手摀住眼睛,尷尬得無法繼續說下去,而屋裡的每一個人卻都笑了起來。
「好吧,我來告訴你們他寫了什麼。」最開始說故事的那名藝伎說,「大意就是:『最親愛的豆葉。您是祇園裡最美麗的藝伎,』……『您戴過的假髮,我總是很珍惜,我把它們保存在我的工作室裡,每天好多次把臉埋在它們中間,聞您頭髮上的香氣。今天您急匆匆地趕去廁所時,您給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當您在廁所裡時,我躲在門邊,聽到了悅耳的叮噹聲,比瀑布的聲音還美妙——」
男人們笑得太厲害了,那個藝伎只好等一會兒再繼續說。
「『——聽到了悅耳的叮噹聲,比瀑布的聲音還美妙,使我那話兒硬了起來——』」
「他不是這麼寫的。」豆葉說,「他寫的是:『悅耳的叮噹聲,比瀑布的聲音還美妙,使我想到您正光著身子,我那話兒便鼓脹了起來……』」
「然後他告訴她,」另一名藝伎說,「之後由於興奮,他無法站起來。他希望有一天能再次體驗這樣的時刻。」
當然,每個人都大笑,我也假裝大笑。但事實是,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些男人——他們花了這麼多錢來這裡,置身於穿著美麗昂貴的禮服的女人中間——真想聽這種養老町的小孩子在池塘嬉戲時也會講的故事。我原來想像他們會談一些令我費解的話題,比如文學或歌舞伎什麼的。當然,祇園裡也有話題高雅的宴會;偏偏我參加的第一個宴會是屬於比較幼稚的類型。
豆葉講故事的過程中,坐在我身邊的男人自始至終都在用手搓他臉上的髒東西,幾乎沒有注意聽過。此時,他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問道:「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我喝多了?」
他確實喝多了——儘管我知道這麼告訴他不太合適。但是不等我回答,他就皺起了眉頭,然後他伸出手拚命抓自己的頭皮,頭皮屑就像一陣小雪那樣掉在他的肩頭。原來他就是祇園裡著名的「雪花先生」,他的頭皮屑實在是多得可怕。他似乎忘了自己向我提的問題——或者也許並不指望我回答——因為現在他又問起了我的年紀。我告訴他我十四歲了。
「你是我見過的最成熟的十四歲女孩。來,拿著這個。」他說著把自己的空酒杯遞給我。
「噢,不,謝謝您,先生。」我回答,「我只是一個新手……」這是豆葉教我說的話,但雪花先生根本不聽。他一直把杯舉在空中,直到我接過它,然後他舉起一瓶清酒要為我倒酒。
我是不能喝清酒的,因為一名藝伎學徒——尤其是在她的新手期裡——應該表現得像個孩子。但我也不能違抗他。我只得拿起酒杯,可他在倒酒前又去撓頭皮了,我恐懼地看到幾粒頭皮屑落進了杯子。雪花先生斟滿酒杯,對我說:「喝完它,快點,接著還要喝好多杯呢。」
我給了他一個微笑,慢慢地將酒杯舉到唇邊——正當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謝天謝地,豆葉拯救了我。
「這是你在祇園的頭一天,小百合。喝醉酒可不好。」她這樣說是為了讓雪花先生有台階下,「你只要沾濕嘴唇,就算喝過了吧。」
於是我按照她的話,用清酒把自己的嘴唇沾濕。我在沾濕嘴唇的時候,把嘴抿緊到幾乎扭傷的地步,只讓酒沾到了嘴周圍的皮膚。然後我快速將酒杯放回桌上,說:「唔!真好喝!」一邊伸手去找塞在寬腰帶裡的手帕。我用手帕擦乾嘴唇後,頓時鬆了一口氣。令我高興的是,雪花先生根本沒有覺察到我擦嘴,因為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面前滿滿的酒杯。過了一會兒,他用兩根手指捏起酒杯,將酒一飲而盡,然後起身致歉說要去廁所。
一名藝伎學徒會被要求送男人去上廁所,再陪他回來,但沒有人會要求一名新手這樣做。當屋裡沒有學徒時,男客通常會自己去廁所,或者由一名藝伎陪他去。但是雪花先生卻站在那裡注視著我,直到我意識到他是在等我站起來陪他去。
我不清楚小森田茶屋的佈局,但雪花先生肯定是認識路的。我跟著他走過大廳,又轉了一個彎便到了廁所門口。他退到一邊,讓我替他拉開廁所的門。他進去後我又把門拉上,然後站在走廊裡等他,我聽見有人上樓的聲音,但我也沒有多想。雪花先生很快就上完了廁所,我們便原路返回。我進屋時,看見又有一名藝伎帶著一名學徒加入了宴會。她們背朝著我,所以我直到跟隨雪花先生繞過桌子,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後,才看見她們的臉。你可以想像出我看到她們時有多震驚,因為桌子那邊坐著我惟恐避之不及的女人——初桃。她朝我微笑,身旁坐著南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