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城市的標準來說,這所小學算不上是什麼大學校,卻十分寬敞,佈置合理,足夠卡利沃附近的孩子使用。在成為一所學校之前,這座建築一直都屬於某個富有的領主,從而擁有著呈U字形的設計;中央庭院曾是四輪馬車和商人們的集合地;隨處可見灰色的石牆、亮藍色的百葉窗,還有木質的地板。曾幾何時,這裡還立著這位領主的一字形宅邸,不過在一戰中慘遭轟炸,再也沒有得以重建。和法國小城鎮裡的許多學校一樣,這所學校也位於鎮子的邊緣。
薇安妮站在自己教室的辦公桌後,凝視著眼前這些孩子們明亮的臉龐。她用起皺的手帕輕輕拍了拍自己的上嘴唇。每個孩子書桌旁的地板上都擺放著一個強制發放的毒氣面具。如今,孩子們到哪兒都要帶上它們。
雖然敞開的窗戶和厚厚的石牆起到了空氣對流、阻擋陽光的作用,屋裡卻還是悶熱難耐。天知道,在沒有熱浪加倍困擾她的情況下,她已經很難集中注意力了。從巴黎傳來的可怕消息讓人心生恐懼。所有人談論的只有悲觀的未來和糟糕的當下:德國人已經進軍巴黎。馬其諾防線崩潰了。法國士兵有的陳屍於戰壕之中,有的逃離了前線。過去的三個晚上——自從她的父親打來電話之後——她就一直無法入睡。天知道伊莎貝爾正身處巴黎和卡利沃之間的哪個地方,而安托萬那裡也沒有傳來隻言片語。
「誰願意為我說一說『跑』這個詞的變位?」她疲倦地提問。
「我們不該學點德語嗎?」
薇安妮意識到這個問題是提給她的。學生們此刻都提起了興趣,一個個坐得筆直,眼睛放著亮光。
「抱歉,你說什麼?」她說著清了清嗓子,好給自己爭取一點時間。
「我們應該學德語,而不是法語。」
說話的是屠夫的兒子,年幼的吉爾·富尼耶。他的父親和三個哥哥都去參戰了,只留下他和母親經營家中的肉鋪。
「還有射擊。」弗朗索瓦點頭表示贊同,「我媽媽還說我們得知道如何射中德國人。」
「我祖母說我們所有人都應該離開。」克萊爾說,「她對上一場戰爭還記憶猶新。她說我們這些留下的人都是傻瓜。」
「德國人是不會跨過盧瓦爾河的,對不對,莫裡亞克小姐?」
前排的中央,索菲前傾著身體坐在座位上,兩隻手緊緊地攥著木頭書桌的桌面,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和薇安妮一樣因為傳聞而感到不安。因為擔心父親,這孩子已經連續兩個晚上哭著入睡了,如今還要帶著貝貝來上學。薩拉坐在緊挨著好朋友的課桌旁,眼中同樣充滿了恐懼。
「害怕是沒有用的。」薇安妮邊說邊朝他們靠了過來。昨天晚上,她也是這麼對索菲和自己說的,可聽起來卻是那麼的空洞。
「我不害怕。」吉爾說,「我有一把刀。我會把每一個出現在卡利沃的德國人都殺掉。」
薩拉瞪圓了眼睛,問道:「他們會到這裡來?」
「不。」薇安妮回答。否認並不容易,她內心的恐懼死命抓住了這個字,說出口時還將它拉長了不少,「法國士兵——你們的父親、叔叔和哥哥們——是世界上最勇敢的男子。甚至就在我們說話的這段時間裡,我相信他們正在為了巴黎、圖爾市和奧爾良而戰。」
「但巴黎已經淪陷了。」吉爾問道,「前線的法國士兵出了什麼事?」
「戰爭中既有大規模戰役,也有小規模衝突,過程中損失是在所難免的。但是我們的人是永遠也不會讓德國人取勝的。我們永遠都不會放棄。」她和學生們靠得更近了,「不過我們也要起到一定的作用。——我們這些留下來的人,我們也要勇敢而堅強,不相信事情會向最糟糕的方向發展。我們必須繼續自己的生活,好讓我們的父親、哥哥還有……丈夫能夠有家可回,對嗎?」
「那伊莎貝爾姨媽怎麼辦?」索菲問道,「外祖父說她現在應該趕到這裡了。」
「我的表兄也是從巴黎逃出來的。」弗朗索瓦說,「他也沒到呢。」
「我叔叔說路上的情況很糟糕。」
鈴聲響了。學生們像彈簧一樣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一下子把戰爭、飛機和恐懼拋到了九霄雲外。這群八九歲的孩子們結束了夏日裡一整天的學習,看上去滿心歡喜。他們一起叫嚷著、歡笑著、討論著,把別人推到一邊,朝著門邊跑去。
薇安妮對這鈴聲充滿了感激。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可是個老師啊。她怎麼知道該如何談論危險這種話題?她又怎麼能在自己也精神緊繃的情況下安撫孩子們心中的恐懼?她埋頭做起了一些日常工作——拾起十六個孩子落下的雜物,把粉筆擦裡的粉筆敲出來,收拾書本。待一切都收拾妥當之後,她把文件和鉛筆放進了自己的皮質挎包裡,從桌子的底層抽屜裡拿出了自己的手提包,然後戴好草帽,離開了教室。
她走過安靜的走廊,朝還留在教室裡的同事們揮手。由於男性教師全都收到了動員令,幾間教室已經關閉了。
在瑞秋的教室門口,她停下了腳步,看著瑞秋把兒子放進嬰兒車,推著他向門口走來。瑞秋曾計劃暫時放棄教書,待在家裡陪伴阿里,可戰爭卻改變了一切,如今,她除了帶著孩子來上班之外別無選擇。
「你看起來和我的感覺一樣。」薇安妮在朋友靠近時開口說道。瑞秋的一頭深色秀髮在濕氣的作用下膨脹成了原來的兩倍。
「這可不是什麼好話,但我很絕望,所以打算把它當作好話來聽。順便說一句,你的臉上有粉筆印。」
薇安妮心不在焉地擦了擦臉頰,朝著嬰兒車俯下身來。車裡的嬰兒睡得正香,「他怎麼樣?」
「對一個十個月大、應該和媽媽待在家裡而不是在敵機滿天飛的時候在鎮子裡亂逛、整天聽著十歲的學生尖叫的嬰兒來說嗎?很好。」她笑著撥開了擋在臉上的一縷潮濕的卷髮,兩人朝著走廊走去,「我的話聽起來是不是很偏激?」
「跟我們其他人差不多。」
「哈。偏激對你有好處。你的笑容和偽裝讓我起雞皮疙瘩。」
瑞秋在顛簸中推著嬰兒車走下三級石階,來到了通往綠草茵茵的遊戲區的步道。那裡曾是馬匹的跑馬場和商人的卸貨區。院子中央,一座有著四百年歷史的石頭噴泉正汩汩地冒著水。
「走吧,姑娘們!」瑞秋朝著正雙雙坐在公園長凳上的索菲和薩拉喊道。女孩們很快就做出了反應,趕在兩位母親前面奔下了台階,還不時嘰嘰喳喳地說著些什麼,腦袋緊緊地靠在一起,兩隻手也緊握著彼此。這就是第二代的閨密。
一行人轉上一條小巷,來到了維克多·雨果大街上,對面正是一家小酒館。老人們坐在鐵製的椅子上喝著咖啡,抽著煙,談論著政治。在他們的前方,薇安妮看到三個面容憔悴的女子正一瘸一拐地走著,身上衣衫襤褸,臉上佈滿了黃色的塵土。
「可憐的女人們。」瑞秋歎了一口氣,「海倫娜·呂埃勒今天早上告訴我,昨天晚些時候,至少有十幾個難民擁進了鎮子。他們帶來的故事可不樂觀,不過海倫娜說起話來比誰都會添油加醋。」
若是換作平常,薇安妮肯定會對最愛說長道短的海倫娜品頭論足一番,可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利索。爸爸說,伊莎貝爾好幾天前就離開了巴黎,卻還沒有到達勒雅爾丹。「我很擔心伊莎貝爾。」她說。
瑞秋挽過薇安妮的手臂,「你還記得你妹妹第一次從里昂的寄宿學校逃出來的事情嗎?」
「那年她七歲。」
「她一路跑到了安博瓦茲。孤身一人。身無分文。她在樹林裡待了兩天,還憑著一張能說會道的小嘴坐上了火車。」
除了屬於自己的悲哀,薇安妮對那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印象。失去第一個孩子時,她整個人都陷入了絕望之中。安托萬把那段時間稱為迷失的一年,她也是這麼想的。當安托萬告訴她,他打算把伊莎貝爾送去巴黎交給她的父親時,薇安妮感覺——上帝救了她——如釋重負。
伊莎貝爾從寄宿學校裡跑出來的事情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嗎?直到今天,薇安妮的心裡還在為自己對待寶貝妹妹的方式感到羞恥。
「她第一次跑回巴黎的時候才九歲。」薇安妮說著,試圖從熟悉的故事中找尋一絲慰藉。伊莎貝爾是個頑強、主動而堅定的女孩;她一直都是。
「如果我說得沒錯的話,她兩年後又因為逃課去看巡迴馬戲團演出而被開除了。要不就是因為她想辦法用床單從宿舍二樓的窗戶爬了出去?」瑞秋笑了,「問題在於,只要伊莎貝爾願意,她會想辦法過來的。」
「願上帝幫助任何試圖阻止她的人。」
「她總有一天會到達的。我發誓。除非她遇到了一位被流放的王子,無可救藥地墜入了愛河。」
「這種事情倒是很有可能發生在她的身上。」
「你瞧?」瑞秋戲弄她,「你已經感覺好多了。現在到我家去喝杯檸檬水吧,這麼熱的天氣就該喝點這種東西。」
晚飯過後,薇安妮把索菲安頓在了床上,自己則走下了樓。她擔心得無法放鬆。屋子裡寂靜的氛圍一直提醒著她——門外沒有人。她坐立不安。儘管剛剛和瑞秋聊完,她還是無法消除心中對伊莎貝爾的擔憂——還有那種可怕的不祥預感。
薇安妮起立,坐下,又再度站起來,走過去推開了前門。
門外粉紫色的夜空下,幾片田野一望無際。院子有著她熟悉的形狀——被她精心照料的蘋果樹像衛兵一樣站在前門和覆蓋著玫瑰花與籐蔓的石牆之間,身後就是通往鎮子的道路和一畝又一畝的田地,其間到處都是樹林。右手邊更深的樹林是她和安托萬年輕時經常獨自溜進去玩的地方。
安托萬。
伊莎貝爾。
他們在哪裡?他還在前線嗎?她是不是要從巴黎一路走過來?
別想了。
她需要做點什麼。園藝。好讓她把注意力放到別的事情上。
找出破舊的園藝手套,套上門邊的靴子,她朝著位於棚屋和穀倉之間的一小片平坦的花園走去。土豆、洋蔥、胡蘿蔔、花椰菜、豌豆、黃豆、黃瓜、番茄,還有生長在精心佈置好的苗圃上的小蘿蔔。花園和穀倉之間的山坡上種滿了漿果——一排排覆盆子和黑莓栽種得十分整齊。她在肥沃的黑土地上跪了下來,開始拔野草。
初夏往往是一段充滿希望的時光。誠然,事情也有可能在這個最熱情的季節裡出錯,但只要保持沉著冷靜,不逃避格外重要的除草和間苗任務,植物就能得到引導和馴服。薇安妮總是確保用自己堅定而又溫柔的手將苗圃打理得一絲不苟、井井有條。比起她能給這座花園帶來的益處,花園對她來講似乎意義更加重大。在這裡,她能夠找到平靜的感覺。
她慢慢開始察覺事情有些不對——一點一點。起初是一種不屬於這裡的聲音,像是某種震動,帶有怦然落下的聲響,隨即是一種沙沙聲。緊接著是味道:某種與她馨香的花園氣息完全大相逕庭的味道,某種讓她聯想起了腐爛物的辛辣、強烈的氣味。
薇安妮擦了擦前額,意識到自己把黑色的泥土抹在了皮膚上,於是站起身來,把髒兮兮的手套塞進褲子後袋的縫隙裡,立起身子向門口走去。還沒等她走到,眼前就出現了三個女子,彷彿是被人從影子裡刻下來的似的。只見她們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了她家門口背後的那條路上。年長的那個女人穿著破衣爛衫,緊緊地拽著另外兩個人——一個懷抱著嬰兒的年輕女子和一個一手提著空鳥籠、一手握著鏟子的少女。三人看上去目光呆滯,焦躁不安;那位年輕的母親顯然正在發抖。她們的臉上掛著汗水,眼睛裡也充滿了挫敗。老婦人伸出了一雙空空如也的骯髒的手。「你能給我們點水喝嗎?」她問道。可即便她開了口,看上去仍舊是滿腹狐疑,筋疲力盡。
薇安妮打開了大門,「當然。你們要不要進來?也許,坐下來?」
老婦人搖了搖頭,「我們在他們前面,後面的人就什麼也沒有了。」
薇安妮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也沒有在意。她能夠看得出,這三個女子正遭受著疲憊和飢餓的折磨。「稍等。」她走進屋裡,給她們包了些麵包、生胡蘿蔔和小塊的奶酪。她只能勻出這麼多了。她用一支酒瓶灌滿了水,走出大門,把手裡的幾樣東西全都遞了出去。「東西不多。」她說。
「這比我們離開圖爾市以來得到的要多得多了。」年輕女子用呆板的聲音答道。
「你們是從圖爾市過來的?」薇安妮問。
「喝吧,薩比娜。」老婦人邊說邊把水端到了女孩的唇邊。
就在薇安妮打算開口詢問伊莎貝爾的下落時,那個老婦人厲聲說了一句:「他們來了。」
年輕的母親發出了哀號的聲音,懷抱嬰兒的手抓得更緊了。那個嬰兒是如此的安靜——他小小的拳頭已經變成了藍色——嚇得薇安妮猛吸了一口氣。
那個孩子已經死了。
薇安妮理解那種令人無法釋懷、如同利爪般抓住你不放的悲傷;她也曾墜入那種致人扭曲的無底的灰色之中。它讓一位母親在希望消逝後仍長久地不願放手。
「進去吧。」老婦人對薇安妮說,「鎖好你的門。」
「可是……」
衣衫襤褸的三人後退了一步——其實是蹣跚著向後跌去——彷彿薇安妮呼出的氣是多麼的令人感到厭惡似的。
緊接著,她看到一大群黑影正穿過田野,朝路邊擁來。
一股氣味先他們一步飄蕩了過來。那是人的汗味摻雜著污穢不堪的體臭。隨著他們越靠越近,煙霧瀰漫中的黑影分散開來,拆分成了一個又一個人影。她看到路上、田野裡到處都是人;有的走著、有的跛行著朝她走來。有些人還推著自行車、嬰兒車或者拽著四輪馬車。狗兒吠叫著,嬰兒啼哭著。她的耳邊充斥著咳嗽、清嗓和哭訴的聲音。他們走上前來,穿過田野,邁上馬路,不斷地向前靠近,互相推搡著彼此,聲音漸漸升高。
薇安妮幫不了這麼多人。她衝回去鎖上了身後的房門,跑進每一個房間關上房門和百葉窗。一切妥當之後,她站在客廳裡有些不知所措,心臟怦怦地跳著。
房子開始搖晃,微微地。窗戶發出了嘎吱嘎吱的響聲。百葉窗重重地彈撞到牆上。灰塵從天花板上暴露的木樑上傾瀉而下。
有人在用力地敲擊前門。一下,一下,又一下。拳頭如錘子般落在門板上,嚇得薇安妮有些畏縮。
索菲從樓上跑了下來,還把貝貝緊緊摟在胸前,「媽媽!」
薇安妮張開雙臂,索菲跑進了她的懷抱。在猛攻愈演愈烈的過程中,薇安妮就這樣一直緊緊地擁著女兒。有人敲打著側門。廚房裡掛著的銅鍋、銅盤同時發出了鏗鏘的響聲,聽上去就像是教堂的鐘聲。她聽到門外的水泵發出了尖厲的聲響,他們在取水。
薇安妮對索菲說道:「在這裡等一會兒,坐在長沙發椅上。」
「別離開我!」
薇安妮放開女兒,強迫她坐了下來,然後從壁爐旁拾起一根火鉗,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樓梯。她從臥室的風斗處向窗外瞟了瞟,謹慎地保持著躲藏的姿勢。
她的院子裡聚集了幾十個人,大多數都是婦女和兒童,移動起來像是一群餓狼。他們的聲音融合成了一種單調的、絕望的哀鳴。
薇安妮慢慢退了回去。如果房門撐不住怎麼辦?如果那麼多人從房門、窗戶甚至是牆壁裡衝進來怎麼辦?
滿懷恐懼的她回到了樓下,直到看到索菲正安然無恙地坐在長沙發上才喘了一口氣。薇安妮在女兒的身邊坐下來,用手臂摟住她,任由索菲像個幼兒似的蜷縮在自己的身旁。她輕撫著女兒鬈曲的頭髮,一位更好、更強大的母親現在應該能給孩子講個故事,可是薇安妮已經嚇得完全失聲了,滿腦子只有無窮無盡、沒頭沒尾的祈禱詞——求求你了。
她把索菲摟得更緊了,開口說道:「睡吧,索菲。我在這兒呢。」
「媽媽。」索菲的聲音幾乎要被沉重的敲門聲給淹沒了,「要是伊莎貝爾姨媽在外面可怎麼辦?」
薇安妮低頭凝視著索菲誠摯的小臉,發現上面已經蒙上了一層汗水和灰塵。「上帝保佑她。」她能夠想到的只有這一句了。
一看到灰色的石屋,伊莎貝爾就感覺自己已經被疲倦所淹沒。她的肩膀垂了下來,腳上的水泡疼得讓人難以忍受。蓋坦趕在她的前面打開了院門。她聽到了門板卡嗒一聲裂開、向一旁傾斜的聲音。
她依靠在他的懷裡,跌跌撞撞地朝著前門走去。途中她絆倒了兩次,血肉模糊的關節每次撞到木頭都會疼得抽搐一下。
沒有人應答。
她揮舞著兩隻拳頭,敲打著房門,試圖呼喊姐姐的名字。可她的聲音已經嘶啞得沒有任何音量了。
她踉蹌著退後,差點挫敗地跪倒在了地上。
「哪裡能讓你睡上一覺?」蓋坦問道,用一隻手撐著她的腰,把她扶了起來。
「後面。花棚。」
他扶著她繞過房子,來到了後院。在一片繁茂的、散發著茉莉馨香的綠蔭下,她癱倒在了地上,甚至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的離開。他用雙手捧了些溫熱的水回來,餵她一飲而盡。還不夠,她的胃因為飢餓而咆哮著,引發了她體內深處的一陣陣疼痛。儘管如此,當他起身再次離開時,她卻伸手抓住了他,嘟囔著什麼,央求他不要丟下她一個人。他坐回她的身旁,讓她把頭靠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兩人就這麼緊挨著彼此坐在溫暖的土地上,抬頭凝望著纏繞在木樑上、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籐蔓拼湊成的黑影。讓人眩暈的茉莉花香伴著怒放的玫瑰、肥沃的土壤組成了一座美麗的涼亭。然而,即便到了這裡,即便身處一片安詳之中,他們還是無法忘記自己剛剛所經歷的一切……以及爾後接踵而至的變化。
她見到過蓋坦身上發生的一次變化,看著怒氣和無力的狂暴抹去了他眼中的激情和唇邊的笑容。自從那次爆炸以來,他就基本上沒有說過話,開口的時候聲音也是短促而又簡略的。如今,他們都對戰爭有了更多的瞭解,也都知道未來會是怎麼樣的。
「你和你的姐姐待在這裡會安全的。」他說。
「我想要的不是安全,何況我的姐姐是不會要我的。」
她扭過身子,望著他。月光斑駁地灑了下來,照亮了他的雙眼,他的嘴巴,卻把他的鼻子和下巴隱藏在了黑暗之中。他看上去又不太一樣了,幾天之內衰老了不少,而且憂心忡忡、滿腔怒火。他的身上帶著汗水、鮮血、泥土和死亡的味道,不過她知道自己也是一樣的。
「你有沒有聽說過伊迪斯·卡維爾?」她問道。
「你覺得我像是個受過教育的人嗎?」
她思考了一會兒,開口答道:「是的。」
面對沉默良久的他,她知道自己的話讓他大吃一驚。「我知道她是誰。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挽救了好幾百個盟軍飛行員的生命。她最著名的一句話就是:『愛國主義是不夠的。』這就是你的英雄,一個慘遭敵人處決的女子。」
「一個扭轉了乾坤的女子。」伊莎貝爾專注地看著他說,「我要依靠你——一個罪犯、一個共產黨員——來幫我扭轉乾坤。也許我真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是個魯莽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