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5月6日
俄勒岡,波特蘭
「我是離家出走的。」我告訴自己身旁坐著的那個年輕女子。她留著一頭棉花糖顏色的頭髮,身上的文身比飛車黨成員的還多,可她卻和我一樣孤零零地坐在擠滿了大忙人的機場裡。我聽說她的名字叫作菲利希亞,在過去的兩個小時裡——鑒於我們的航班被宣佈延遲了——我們已經成為旅伴。我們的相遇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她看著我毫無興趣地吃著美國人喜歡的難吃薯條,而我也發現了她注視的目光。顯而易見,她的肚子餓了。我自然地呼喚她坐到我的身邊,提出請她吃上一頓飯。人一旦做了母親,就永遠會是一位母親。
「離開家這麼多年,或許我終於可以回去了。有時候人們很難知道真相。」
「我也是跑出來的。」她邊說邊嘬著我給她買的那罐鞋盒大小的軟飲,「如果巴黎還不夠遠的話,我的下一站是南極洲。」
我審視著她臉上的那些金屬飾品和文身裡的反抗意味,感覺自己似乎與她產生了某種奇怪的聯繫,一種同胞般的情誼。我們是兩個逃亡者。「我病了。」話剛一出口,我就為自己的坦白感到有些驚訝。
「病了,類似帶狀皰疹之類的嗎?我姨媽就得了那種病,好噁心。」
「不是的,是類似癌症的那種病。」
「哦。那你為什麼要去巴黎?你難道不需要化療之類的嗎?」
我張開嘴準備回答她(不,我不需要哪種治療,我已經受夠了),然而她的問題卻引起了我的思考。那你為什麼要去巴黎?我陷入了沉默。
「我明白了。你快要死了。」她晃了晃手中的大號杯子,好讓裡面的冰碴搖動起來,「你不想再嘗試了,失去希望了,諸如此類。」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到她這番出乎意料、樸實無華的話(你快要死了),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花了好一陣才意識到剛才說話的人是於連。我抬起頭來看著我的兒子,他正穿著我今年聖誕節時送給他的那件海軍藍色的運動外套和時髦的深色水洗牛仔褲。他的頭髮亂糟糟的,一邊肩膀上還背著一個外出度週末時需要用的黑色皮包,臉上的表情看上去不是很開心。
「巴黎,媽媽?」
「法航605航班五分鐘後開始登機。」
「我們的飛機來了。」菲利希亞說。
我知道我的兒子在想些什麼。小時候,他曾經懇求過我帶他到巴黎去。他想要看看我在睡前故事中提到過的那些地方——他想要知道在夜色中漫步在塞納河畔、在孚日廣場上採購藝術品或是坐在杜樂麗花園裡吃著拉迪雷甜品店裡買來的蝴蝶馬卡龍是種什麼感覺。面對這樣的請求,我每一次都會說不,然後簡單地回復他一句:我現在是個美國人了,我的家在這裡。
「我們希望攜帶兩歲以下小孩的乘客、所有需要額外花些時間才能登機的乘客以及頭等艙的乘客先行開始登機……」
我站起身來,拉起了帶輪行李箱的伸縮拉桿,「輪到我了。」
於連挺直了身子站在我的面前,彷彿是要阻攔我靠近登機門,「你突然要去巴黎,而且還是一個人?」
「這是我臨時做出的決定,見鬼去吧。」我朝他露出了自己在這種環境下所能擺出的最燦爛的微笑。我傷害了他的感情,而這絕不是我的目的。
「是那封邀請函。」他說道,「還有你從未告訴過我的真相。」
我為什麼要在電話裡提起那件事情呢?「你把事情說得太戲劇化了。」我邊說邊揮了揮自己粗糙的手,「不是這樣的。好了,我必須要登機了。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不必了。我要跟你一起去。」
我突然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個外科醫生,一個曾經注視著鮮血和骨骼,就為了尋找傷口的男人。
菲利希亞把自己的迷彩背包舉了起來,背在肩膀上,然後把手中的空杯丟進了垃圾桶裡。空杯撞開了垃圾桶的入口,撲通一聲掉了進去。
「離家出走到此為止了,夥計。」
我不知道自己心裡哪種感覺佔了上風——是釋然還是失望。
「你會坐在我的身邊嗎?」
「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不會的。」
我抓起帶輪行李箱的拉桿,朝著那個身穿藍白制服的漂亮年輕女子走去。她接過我的登機牌,祝我擁有一段愉快的旅程。我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向前走去。
登機道引領著我向前行進。我突然有點幽閉恐懼的感覺,差點喘不上氣來,怎麼也無法把行李箱的黑色轱轆拽過金屬小坡,拉上飛機。
「我來了,媽媽。」於連低聲說著接過了我的行李,輕而易舉地拉著它走過了障礙物。他說話的聲音讓我想起自己是一位母親,而母親是沒有資格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崩潰的,即便是她們害怕的時候,即便她們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
空姐看了我一眼,露出了「這裡有個老人需要幫助」的表情。居住在我如今生活的那個地方,在周圍全都是越長越像棉簽的老人居住的鞋盒子裡,我已經慢慢能夠忍受這種表情了。它通常會讓我感到厭煩,讓我想要挺直自己的後背,推開那個認為我無法在這個世界上獨立生存的年輕人。然而,此刻的我卻感覺筋疲力盡、心存恐懼,而一點點幫助似乎並不是一件壞事。我允許她攙扶著我坐在了飛機第二排靠窗的座位上,我一擲千金地購買了一張頭等艙的機票。為什麼不呢?我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什麼理由再存錢了。
「謝謝你。」坐下的時候,我對那位空姐說道。我的兒子緊跟在我的後面登上了飛機。當他朝著那個空姐微笑的時候,我聽到了微微的歎息聲,心想,那是當然的了。早在於連變聲之前,女人們就已經開始為他著迷了。
「你們是同行的嗎?」她問道。我知道她會為他身為一個孝順的兒子而大大加分。
於連拿出了自己足以融化冰雪的微笑。「是的,但我們不能坐在一起。我坐在她後面的第三排。」他遞上了自己的登機牌。
「哦,我想我可以為你解決這個問題。」她趁於連把我的行李箱和他的背包一起塞進我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時說道。
我凝視著窗外,期望看到身穿橙色背心的男男女女在飛機跑道上揮舞著手臂、裝卸著行李箱,卻只看到雨水歪歪扭扭地滑下樹脂玻璃窗,形成的銀色線條攪亂了我的倒影。我的眼睛正在回望著自己。
「非常感謝你。」我聽到於連說了一句,隨即坐在了我的身旁,卡嗒一聲繫上了安全帶,拉扯著腰間的帶子。
「所以,」在乘客源源不斷地從我們身邊經過的同時,我們又沉默了許久。從那位漂亮的空姐手中接過香檳之後(她梳理了自己的頭髮,還補了妝),他開口說道:「邀請函。」
我歎了一口氣。「邀請函。」是的,這就是一切的起點,或者是終點。看你怎麼看待它了,「這是一次重聚活動,在巴黎。」
「我不明白。」他回答。
「我從未想過要讓你知道。」
他拉住了我的手,感覺是那樣的可靠和讓人覺得安慰。
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了我的一生,看到了自己放棄了許久之後降臨的那個嬰兒……臉上帶著些許我曾經擁有過的美貌。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我的人生。
「我知道你想告訴我些什麼。不管你到底想說什麼,這對你來說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如從頭講起吧。」
我忍不住笑了,我的兒子是個徹頭徹尾的美國人。他竟然認為一個人的一生可以被濃縮進一段有頭有尾的故事裡,他對於那種一旦付出過就永遠無法被徹底忘懷或忍受的犧牲一無所知。他怎麼可能知道這些呢?我總是確保他不會受到任何的傷害。
儘管如此。我來了,坐上了一架回家的飛機。我擁有了一個能讓自己做出不同選擇的機會——和那個痛苦是那樣的鮮活、根據過去預測未來似乎成了一種不可能的時代截然不同。
「一會兒再說吧。」我回答。這一次我是認真的。我打算把我和我的妹妹在戰爭中經歷的故事告訴他。當然,不是全部,不包括最糟糕的那一部分,僅僅是其中的一些片段,足以讓他瞭解一個真實的我。「不過,不是在這裡。我太累了。」我向後靠在寬大的頭等艙座椅上,閉上了眼睛。
在我滿腦子都回憶著結尾的時候,我又如何能從開始時講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