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坐上皮奧特爾的車,凱特得從駕駛座那裡進去,艱難地跨過變速桿爬到副駕駛座上,因為副駕駛座那邊的車門好像被什麼東西砸凹陷了,再也沒法打開。她沒有問怎麼造成的。顯而易見,皮奧特爾剛才開車時比往常還要不專心。
她把帆布包放到車裡散落著雜七雜八沒用的傳單的踏板上,然後把手伸到身子底下摸出一個硌著她的突起物。原來是皮奧特爾的手機。他在方向盤前坐定後,她便伸手將手機遞向他,問道:「你開車的時候在發短信嗎?」他沒回答,只是一把從她手裡奪回手機,塞到自己短褲前面的右邊口袋裡。接著他扭轉點火開關,引擎伴著刺耳的吱吱聲轟鳴著發動起來。
然而,還沒等他從停車位置倒出來,巴蒂斯塔博士就衝過來用指關節敲打著皮奧特爾這邊的車窗。皮奧特爾搖下車窗大吼:「什麼!」
「我先把邦妮載回家,然後就直接去實驗室,」巴蒂斯塔博士對他說,「我檢查完情況後就會去跟警察談話。我們在警察局前台見吧,我想。」
皮奧特爾只是點了點頭,接著就以急猛之勢啟動倒車。
他們極速駛出瓊斯瀑布高速,一路上皮奧特爾不停地強迫自己重新回想這場悲劇結尾處的每一個瞬間。
「我站在那裡,想著:『我看到了什麼?』我想著,『只要閉一閉眼睛,然後一切都會恢復正常。』於是我閉了閉眼睛,然而架子上還是空空如也。沒有盒子。牆上的字看上去好像在吼叫著,喧嚷著。然而屋子裡非常,非常安靜,沒有一點動靜。你知道平時老鼠總是動個不停摩挲作響,吱吱尖叫。它們一聽到有人進來就躥到前面,它們感覺人類……充滿希望。現在,什麼都沒了。一片死寂。只有四五片雪松碎屑散落在光禿禿的地上。」
他那邊的車窗仍然開著,風吹打著凱特的頭髮,讓它們纏繞起來打了結,但她決定不提這事。
「我實在太不願相信這是真的,於是我轉身走進另外一間房。好像老鼠或許會自己跑到別的地方去似的。我說,『凱羅』,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說『凱羅』,好像它們會回答我似的。」
「你該在這個岔路口往左拐。」凱特提醒他,因為他們仍在飛速行駛,他好像沒有要拐彎的意思。在最後一秒,他猛然一個急轉彎,把她甩到了車門上,沒過多久,他又一個飛速的右轉彎,連路況都沒看一看就上了北查爾斯街。顯然他毫不介意和其他車子擠在一條路上開。「我從來不相信那個邦妮,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他對凱特說,「完全像個小孩子。就像我們國家的人們說的……」
「不是邦妮干的,」凱特對他說,「她沒那麼大膽子。」
「當然就是她幹的。我跟警察說了是她幹的。」
「你說什麼?」
「偵探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她的名字。」
「哦,皮奧特爾!」
「她知道門鎖的組合密碼,她還是個素食者。」皮奧特爾說。
「很多人都是素食者,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會入室搶劫。」凱特說。她用雙腳抵著車底以求穩住自己,因為他們快駛到一個黃燈前了。「再說,她也不是真的素食者。她只是這麼說而已。」
皮奧特爾開得甚至更快了,不顧黃燈直接衝了過去。「她就是素食者,」他說,「她讓你在肉糜裡不要放肉。」
「這沒錯,她還一直在偷吃我的牛肉乾。」
「她偷吃你的牛肉乾?」
「我得每隔幾天就換個藏匿處,因為她老是能找到。她和我一樣都不是素食者!這只是一個階段,只是十幾歲孩子會有的三分鐘熱度。你得告訴警察不是她做的,皮奧特爾,告訴他們你搞錯了。」
「不管怎麼說,」皮奧特爾陰沉著臉說道,「是誰幹的又有什麼關係呢?老鼠消失了。我們那麼精心地照看它們,而現在它們卻在巴爾的摩的大街上東躥西跳。」
「你真的以為動物愛好者會把一群籠子裡養大的老鼠放生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他們還是有點常識的。那些老鼠肯定被藏在哪裡了,安全地保護起來,它們體內的抗體或是別的什麼肯定還好好的。」
「請不要跟我頂嘴。」皮奧特爾說。
凱特朝車頂翻了個白眼,兩人誰都沒再開口說話。
巴蒂斯塔博士原本計劃讓凱特在辦完婚禮後就戴上她母親的結婚戒指,這天她也把戒指帶到了教堂。然而宣讀誓言時塞隆舅舅沒有提到戒指——或許,這正表明這場大混亂讓他也慌了陣腳,儘管他並未明顯地表現出來——於是這時她彎下腰,從帆布包裡抽出自己的皮夾,從硬幣隔層中取出了那枚戒指。這是一枚黃金材質的結婚戒指,而她的訂婚戒指是白金材質的,但她父親說這樣完全可以。她默默地將它套到手指上,然後把皮夾放回了帆布包裡。
他們一路呼嘯著飛駛過北查爾斯街,每次恰巧趕在黃燈跳成紅燈時衝過路口。皮奧特爾一次也沒有停下過!他們嗖嗖地經過盛開的櫻花樹和布拉德福德梨樹,每棵樹下都落滿了粉色或白色的花瓣,一堆堆,一簇簇,煞是爛漫。當他們開到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校園附近一片混亂的建設工地時,皮奧特爾連信號燈都沒打一下就急不可耐地轉彎離開了北查爾斯街,還差一點撞倒了一群提著野餐籃子的年輕人。現在快到下午一點了,整個世界似乎都在浩浩蕩蕩地奔赴午餐——每個人都歡笑著,呼朋喚友,不緊不慢地信步閒逛。皮奧特爾不出聲地咒罵了一句,然後搖上了自己的車窗。
在墨菲太太的房子前面,皮奧特爾靠著路邊停下車子,輪胎在地面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然後他熄滅了引擎,打開車門走出去,關門時差點把門打在凱特的腳踝上,因為當時她正一聲不響地跨過變速桿,穿過駕駛座。「看著點!」她對他說道。不過至少他還未風度盡失,仍然退到後面,等著她從車裡出來,但他還是一言不發,然後一等她下車就狠狠關上了車門,力度大得過了頭。
他們踩著人行道上鋪灑的一層淡粉色落花走過。他們爬上三層前階,在門廊上停下。皮奧特爾拍了拍他的前褲袋,接著又拍了拍他的後褲袋。「真該死。」他說著,然後用手指按響門鈴,就那麼按著,一直不拿開。
一開始,感覺沒人會來應答。然而,最終裡面傳來了嘎吱聲,接著劉太太打開了門,厲聲問道:「你按門鈴幹什麼?」
她看上去還穿著凱特上次見到她時的那套衣服,但這次她卻不再是滿面笑容。她連瞟都沒瞟凱特一眼,只是凶神惡煞地瞪著皮奧特爾說:「墨菲太太在睡午覺。」
「我不需要墨菲太太,我需要進屋裡來!」皮奧特爾大喊。
「你有屋子的鑰匙!」
「我把鑰匙鎖在車裡了!」
「又是這樣?你又這樣了?」
「不要對著我呱呱亂叫!你這樣非常粗魯!」皮奧特爾說著把她推到一邊,自己直接大踏步向樓梯走去。
「抱歉,」凱特對劉太太說道,「我們不是有意打擾你們的。我已經訂做了一把備用鑰匙,週一就能拿,所以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他自己才是非常粗魯。」劉太太說。
「他今天過得夠嗆。」
「他經常過得很夠嗆。」劉太太說。但她最後還是退後一步讓凱特進了屋。然後她這才問,「你們結婚了?」
「沒錯。」
「祝賀你們。」
「謝謝。」凱特說。
她暗自希望劉太太不是在可憐她。上次,她對皮奧特爾的憐愛溢於言表,可現在,他們看上去卻像冤家對頭。
她追上皮奧特爾時,後者已經走上二樓了。她趕超他向著她那間房走去,準備把她的帆布包放到那裡。皮奧特爾在她身後說:「我的備用鑰匙放哪兒了?」
她停住了,轉過身。他在三樓平台上站住,出神地環顧著四周。平台上空蕩蕩的,別說一件傢俱一幅畫什麼的,就連牆上的一個掛鉤都沒有,所以看上去他怎麼也不可能是把鑰匙藏在了這裡。但他就站在那裡,一臉困惑不解的表情。
她的第一反應是反問他:「我為什麼會知道你把備用鑰匙放哪兒了?」但她壓下了這一衝動。她把包放到地上,問他:「你平時把它們放在哪兒的?」
「廚房抽屜裡。」他說。
「那我們為什麼不看看廚房抽屜呢?」她說。她比平時說話放慢了語速,語氣也更為平緩,盡量不讓自己聽上去怒氣沖沖的。
她帶頭走進廚房,開始一個個抽開檯子下面古里古怪的白色金屬抽屜:一個抽屜裡放著商店出售的廉價刀叉勺子,一個放著雜七雜八的廚房用具,還有一個裡面放著洗碗布。全部翻完後她回到那個放廚具的抽屜前,這個看上去是最有可能的,儘管她自己是不會把鑰匙藏在這種地方的。她叮叮噹噹地翻出幾個刮刀,一個攪拌器和一個手狀曲柄打蛋器……皮奧特爾就站在那,雙臂無力地垂在兩側,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看吧。」最後她說道,手裡舉著一個鋁制浴簾吊環,上面串著一把房門鑰匙和一把大眾車鑰匙。
「啊!」皮奧特爾說著便撲上來想要奪走,但她退後一步,把鑰匙藏到了身後。
「首先你要給警察打電話,」她說,「告訴他們邦妮的事是你搞錯了。然後你才能拿到鑰匙。」
「什麼?」他說,「不行。把鑰匙給我,凱瑟琳。我是你丈夫,我說把鑰匙給我。」
「我是你妻子,我說不行。」她寸步不讓。
她以為他會從她手裡硬搶過去,甚至覺得在他臉上看到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的痕跡。然而他只是說:「我只會告訴警察邦妮有可能不是素食者。成嗎?」
「告訴他們老鼠不是她拿走的。」
「我會告訴他們你覺得不是她拿走的。」
凱特覺得這已經是她所能期望的最好結果了。「那就這樣吧。」她說。
他從右前褲袋裡掏出手機。然後又從後褲袋裡摸出皮夾,從裡面抽出一張名片。「分管我這個案子的偵探,專門的。」他不無驕傲地說道。他舉起名片讓她念上面的字。「你們怎麼念這個名字?」
她瞟了眼。「麥肯榮。」她說。
「麥肯榮。」他按了按手機,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然後開始艱難費力的撥號過程。
即使從她站的地方,也能聽見才響了一聲便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的是事先錄好的一段話。「他肯定是把電話掛掉了,」她對皮奧特爾說,「留個言吧。」
皮奧特爾放下手機,不可置信地瞪著她。「他掛掉了?」他問。
「所以他的語音信箱才會這麼快接起來。留個言吧。」
「但他說我全天二十四小時都可以打給他,還說這是他的私人電話。」
「哦,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她說,然後一把將手機從他手裡奪過來,貼到自己耳邊。「麥肯榮偵探,我是凱特·巴蒂斯塔,」她說道,「我想說的是皮奧特爾·施切爾巴科夫實驗室遭闖入那個案子。他跟你說我妹妹邦妮有很大的嫌疑,他這樣說是因為他以為邦妮是素食者,但實際上她並不是。她吃肉的,而且她昨晚全夜都待在家裡,我保證如果她出去過我肯定會知道,所以你可以把她從嫌疑人名單上去掉了。謝謝。拜。」
她結束通話,把手機還給皮奧特爾。誰都料不準,她剛才那通話是不是說得太晚了,沒來得及被錄下來。
皮奧特爾把手機放進褲袋裡。他說:「偵探對我說:『這是我的名片。』他對我說:『你如果想到別的什麼,隨時給我打電話。』而現在他理都不理我。救命稻草,他是我最後的救命稻草。我這輩子都沒遇上過這麼糟糕的一天。」
凱特不由自主地覺得受到了侮辱,儘管她知道這樣想有點不近人情。
她默不作聲地把鑰匙交了出來。
「謝謝,」他魂不守舍地對她說,然後又加了句,「嗯,謝謝。」——不常說的那聲「嗯」稍稍緩和了他的語氣。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整個人看上去虛弱蒼白,精疲力竭,突然顯出了與他年齡不符的老態。
「我從來沒跟你說過,」他說,「但待在這兒的三年裡我過得真的不容易,寂寞孤獨,困惑迷茫。所有人都表現得好像身在美國是一種恩賜,但我覺得算不上百分百的恩賜。美國人說的話很容易誤導人。他們看起來熱情友好,一上來就直呼大名。他們看起來不拘小節,隨和率性。然後他們卻會掛掉電話。我真弄不懂他們!」
他和凱特面對面站著,相距至多一英尺。兩人靠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凱特都能看見他髭鬚上反射的微不可察的金色閃光,以及糅雜在他幽藍雙眼中的細小棕色斑點。
「或許,這也是語言的一部分,」他說,「我認識單詞,但我還是沒學會隨心所欲地運用這種語言。當我僅僅是對著你說話時,沒有一個專門的詞用來指稱『你』。英語中只有唯一的一個『you』,所以當我對一個陌生人說話時,我也只能用同樣的這個『you』。我沒法表達出我的親暱。我在這裡思鄉得厲害,但我覺得要是現在回到自己的國家,我又會反過來思念這裡。我已經沒有故鄉可以回去了——無親無故,工作也沒了,我的朋友三年來都過著自己的日子。我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所以只能假裝自己在這裡過得很好。我只能假裝一切都……你怎麼說來著?倍兒棒。」
凱特想起父親幾個星期前的那次袒露心扉,他向她訴說這麼多年來自己是如何備嘗艱辛。男人似乎只是過於迷信某種觀念,即認為他們應當將痛苦深埋心底,好像承認痛苦是件丟人的事情。
她伸出手,摸著皮奧特爾的手臂,然而他似乎對此毫無察覺。「我打賭你連早飯都沒吃吧。」她對他說,除了這話她想不出還能說什麼,「就是!你肯定餓死了。我來給你弄點東西吃吧。」
「我不想吃。」他說。
在教堂裡,她以為他不管不顧地把婚禮進行到底或許是因為內心深處,他……嗯,有那麼點兒喜歡她。然而現在他卻連正眼都不瞧她一下,他似乎都毫不在意她就站在那,和他靠得那麼近,手摸著他的臂膀。「我只想找回老鼠。」他說。
凱特垂下她的手。
「我倒是希望小偷就是邦妮,」他說,「這樣她就能告訴我們它們在哪兒了。」
凱特說:「相信我,皮奧特爾,不是邦妮。邦妮不過是個跟屁蟲!她只是對愛德華·明茨有那麼點著迷或別的之類的,所以當愛德華說他是素食……」
她停住了。皮奧特爾還是沒朝她看,或者甚至都沒聽見她在說什麼。「哦,」她說,「是愛德華。」
他唰一下朝她看過來。
「愛德華知道實驗室的位置,」她說,「他跟著邦妮去過實驗室,就是邦妮給父親送午飯那次。他當時肯定是站在她邊上,看著她按組合密碼的。」
皮奧特爾一直把鑰匙握在左手,現在他突然把它們拋上空中,又一把接住,然後走出了廚房。
凱特叫道:「皮奧特爾?」
等她來到平台時,他已經在一樓樓梯上走到一半了。「你去哪兒?」她趴在欄杆上衝他喊道,「等你吃了午飯再說啊,然後給偵探打個電話,你說呢?你覺得你這是在幹什麼啊?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然後她只聽到他踩著人字拖啪嗒啪嗒走下樓梯的聲音。
她應該硬要他帶著她一起去的。她應該追上他,二話不說跳進車裡。或許,她是因為內心受傷才沒這麼做。自從婚禮之後他一直對她惡語相加,就好像他覺得既然兩人已經結了婚,他就可以對她為所欲為了。他甚至都沒注意到是她幫他找到了那幾把愚蠢的鑰匙,也沒注意到她好心好意主動說要給他弄點東西吃。
她從樓梯口轉身回去,穿過走廊來到起居室,走到那裡的一扇窗前,望著下面的街道。那輛大眾車已經開始駛離路邊。
在電影裡,女人們總能用冰箱裡七零八碎的食材輕鬆變出一桌精美飯菜,然而凱特實在看不出皮奧特爾冰箱裡的東西能讓她做出什麼菜來。裡面只有一罐蛋黃醬,幾聽啤酒,一盒雞蛋,幾根顏色慘兮兮的芹菜,還有揉成一團的「麥當勞」塑料袋,她連看都懶得打開來看一眼。
檯子上的果盆裡孤零零地躺著一根熟得長了斑點的香蕉。「不可思議的食物。」她似乎都能聽到皮奧特爾這樣說道。他就是這樣矛盾,既鍾愛香蕉,又離不開「麥當勞」和「肯德基」。她一個個查看檯子上頭的櫥櫃,只見裡面全是一排排的空容器——各種壺、瓶子和罐子,每個都擦洗得一塵不染,完美地保存著。簡直會讓人覺得他有意改行做罐頭食品。
唯一的選擇就是炒雞蛋,她想著,但隨即她意識到,他連黃油都沒有。沒有黃油能做炒雞蛋嗎?她可不打算冒險嘗試。那麼,要不做辣椒粉蛋吧。至少她還有蛋黃醬。她把四個蛋打入平底鍋裡——這個底部凹陷的鍋子還是她在爐子下面的抽屜裡找出來的——然後澆上水,把蛋煮熟。
但願他沒有幹什麼蠢事。他本來就應該直接找警察的。但沒準他現在就正往警局趕去,也許是他隻身一人直奔那裡,也許他先回實驗室與她父親會合。
她重新回到起居室,再次望向窗外,儘管沒有任何明確的目的。
自從皮奧特爾把他的書桌從書房搬過來以後,起居室顯得不再那麼空蕩蕩了。現在這裡堆滿了各種雜物,它們顯然是和書桌一起從書房遷過來的——沒用的郵件、一摞摞的書、捲起來的延長線繩,以及電腦設備。她拿起一張掛歷,想知道他有沒有標記他們的結婚日,然而日曆還停留在二月,而且沒有一個日子上有任何標記。她把日曆放回桌上。
她回到平台,拿起她的帆布包,拎著進了自己的房間。睡臥兩用長椅上那塊豹紋罩布消失了,表面光禿禿的,只剩下霉跡斑斑的藍白條紋椅墊,連條床單或毯子的影兒都沒見著。一個同樣光禿禿的枕頭丟在一旁的地板上。他就不能至少換個新點的枕套嗎——總該讓她感覺溫馨一點吧?她的衣服防塵袋掛在衣櫃裡,禮物盒放在寫字桌上,然而她都無法想像她在這個地方會有任何歸屬感。
房裡空氣不通,有股閣樓裡的味道,她走到窗邊,費了好大勁想要打開窗子,但怎麼也沒把它推開。最後她放棄了,重新走出去回到廚房。她看了看雞蛋,想知道熟了沒有,但她怎麼能夠判斷呢?在家裡,她都是用一個指示燈會變顏色的塑料小蒸蛋機的,它最初是拉金太太用的。於是她就讓蛋多煮了幾分鐘,自己在一邊把蛋黃醬舀到一個塑料攪拌碗裡,再從桌子上拿起兩個調料瓶,往碗裡撒上些鹽和胡椒粉。然後她又繼續做清點工作,一個個查看檯子下面的櫥櫃,但幾乎都是空空如也。午飯過後,她要整理那個新婚禮物盒,取出其中的廚房器具。想到這裡,她多少打起點精神。一項工程!她知道該把她的綠色馬克杯放在哪裡。
她關掉雞蛋下面的爐子,把平底鍋端到水槽裡,用冷水沖淋雞蛋,直到它們表面涼下來,可以握在手裡。當她開始剝第一個雞蛋時,憑蛋白的觸感她可以知道是煮熟了,然而不幸的是,蛋殼異常堅硬難剝,剝下來的都是一小塊一小塊粘連著蛋白的尖銳碎片,最後剝完的雞蛋只剩下原來的一半大小,坑坑窪窪,奇醜無比,更別提她的指尖還在滴血。「該死的。」她說著,把雞蛋拿到水龍頭底下沖洗,然後舉到面前,盯著它思忖著。
行吧,那就做雞蛋沙拉。
這是個明智的決定,因為另外三個蛋剝完後皆如第一個那般奇形怪狀。她用一把鈍得不行的刀把雞蛋切開,然後又切了一些芹菜,因為沒有砧板,她只能直接在檯子上操作。多數芹菜都太老了,只好把不能吃的部分拔下來扔進水槽下面的垃圾桶裡。甚至連最裡面的莖都有點蔫巴巴了。
她想起來,新婚送禮會上有人送的是一隻沙拉碗,於是她回到自己房間把它找了出來。包在碗裡的是她的捕夢網。她把捕夢網拿出來,舉著它緩緩地在房間中央打轉,猶豫著把它掛在哪裡好。最理想的是懸在床正上方的天花板上,她想,但那樣做似乎有點麻煩,她也不知道皮奧特爾有沒有錘子和釘子。她將目光投向窗戶。窗上只有一層黃色的遮陽罩紙,然而以前這裡肯定裝過窗簾,因為罩紙頂上兩端各有一個支架,中間架著一根可伸縮金屬桿。她放下捕夢網,把角落裡的那把扶手椅前面的擱腳凳拉過來,然後脫掉鞋子,站到擱腳凳上,把捕夢網掛在了窗簾桿上。
她不知道皮奧特爾有沒有見過這種玩意。他很可能會覺得很稀奇。嗯,它的確是很稀奇。他會抱著雙臂,頭側向一邊,靜靜地久久地端詳著捕夢網。他似乎總對各類事物懷有莫大的興趣,而且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至少在今天以前都是如此。她不習慣被人注視,但也不能說不喜歡這種感覺。
她從擱腳凳上跳下來,把它拖回扶手椅前面,然後重新穿上了鞋子。
警察會不會已經讓他陪同他們一起去愛德華家實施逮捕了?沒準。
快下午兩點半了。所謂的結婚宴席定於五點開始,因此他們還有足夠的時間,然而另一方面,塞爾瑪姑媽家遠在肯塔基州,而且皮奧特爾出發前還得洗把臉,換套衣服。實驗室狂人們總不記得看時間,對此凱特再瞭解不過。
也許他還得填點材料、擔保書,或是書面證詞什麼的。
她把剩下的新婚禮物也都拆了出來,把它們一一安置在廚房裡。然後她清空了自己的行李箱,把東西一件件放進寫字桌的抽屜裡,一開始堆得亂糟糟的,然而時光緩慢,百無聊賴,她索性把每樣東西整整齊齊整理好疊起來。接著她把帆布包裡的東西整理出來——把發刷和梳子放在寫字桌的桌面上;把牙刷拿到衛生間。要是把它插在皮奧特爾的牙刷筒裡,和他的牙刷挨著放的話,未免顯得過於親密,於是她來到廚房,找了一個果凍杯,插進自己的牙刷,然後把杯子放在衛生間的窗台上。沒見著藥箱,只有水槽上方一個窄窄的木質架子,上面放著剃鬚用品、一把梳子和一管牙膏。他們要共用這支牙膏嗎?她是不是應該把自己的牙膏帶過來的?還有,他們到底怎麼分擔家庭開銷呢?
種種細節問題,他們甚至都沒想過從何談起。
淋浴間邊上,一根鍍鉻桿上掛著一條用過的毛巾和浴巾,而馬桶邊上的另一根桿子上則掛著一組全新的毛巾和浴巾。一定是為她準備的。看到這個,她剛才因為那光禿禿的床墊而受傷的內心多少好受了點。
已經過了三點。她從帆布包裡掏出手機查看來電,以防萬一她錯過了他的電話,然而連條信息都沒有。她把手機放回去。就自顧自吧,先吃點東西再說。一時間她忽然感到飢腸轆轆。
來到廚房,她舀起一點雞蛋沙拉盛到一隻碎了的白盤子上,然後拿了一把叉子和一張廚房紙巾(她沒找到餐巾),在餐桌旁坐下來。但當她低頭看自己的午餐時,卻在一塊蛋黃上發現了一滴鮮紅的血跡:她自己的血。她又發現一滴,然後還有一滴。事實上,她的雞蛋沙拉整個看上去都像花了過多的手工勞動,反而不是那麼乾淨——認真過了頭。她站起來,把盤裡那份刮進了垃圾桶裡,接著把碗裡剩下的雞蛋沙拉也全部倒掉,最後鋪上廚房紙巾蓋住了這一片狼藉。廚房裡沒有洗碗機,於是她把盤子拿到水龍頭下面沖洗,然後又用一張廚房用紙擦乾,把它們收了起來。銷毀證據。
她突然想到,當年在男女混住宿舍裡的生活遠比這有趣多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白金戒指和黃金戒指真的不搭。她當時是怎麼想的,竟然會聽從父親在時尚方面的高見?其實,像她的這種手,因為指甲又短又糙,邊緣還嵌著花園泥土,根本就不適合戴戒指。
她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拉環,仰著頭猛喝起來,走到樓梯平台時已經解決了一大半,手裡還拿著罐子。她信步走向皮奧特爾的房間。門關著,但管他呢,她旋開把手,走了進去。
和這裡的其他地方一樣,房間裡傢俱寥寥,卻打掃得乾乾淨淨。唯一有點扎眼的,是房間中央支起來的一張燙衣板,上面放著一個熨斗,側邊上垂掛著一件燙得挺括的白色禮服襯衫。這讓她產生了之前看到新毛巾和浴巾時的那種感覺。喚起點希望。
窗下的雙人床上鋪著一條紅色緞面被,邊上的金線都起了毛,就像廉價旅館裡的那種被子,床頭板上夾了一盞檯燈,看著隨時都可能掉下來。床頭櫃上放著一瓶阿司匹林,還有一幅嵌著凱特照片的鍍金相框。凱特的照片?她拿起來。哦,原來是凱特和皮奧特爾的合照,只是因為凱特的凳子比皮奧特爾的椅子高出一截,所以搶了鏡頭。她臉上是吃驚的神色,額頭因此皺成了難看的樣子,那件麂皮夾克裡面的T恤衫上還沾著泥土。這不是張拿得出手的照片。它和父親抓拍的其他照片的唯一區別——後者中有些至少還把她拍得稍微好看點——只是它是第一張,是父親在她和皮奧特爾初見那天拍下的。
她陷入了片刻的回憶中,然後把照片放回到床頭櫃上。
寫字桌上放著一塊落滿灰塵的雕繡櫥櫃罩布,很可能出自劉太太之手,還有一個茶托,裡面有幾個硬幣和一枚安全別針。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桌子上方掛著一面很舊很舊的胡桃木鑲邊鏡子,凱特往裡面看時,簡直像隔著層薄紗——整張臉頓顯蒼白之色,瀑布般的一頭烏髮也蒙上了暗淡的灰色。她又猛喝了一口啤酒,拉開一個抽屜。
她有一種迷信的想法,覺得偷窺他人私密空間的人會意外遇上令他們傷心的發現,作為對他們行為的懲罰。然而皮奧特爾的抽屜裡只有少得可憐的一點衣服,每件都仔細地折起來疊著。有兩件她見他穿過好幾次的長袖毛線衫,還有兩件短袖polo衫,一小摞成對捲好的短襪(全是白色菱格運動襪,只有一雙深藍色的休閒襪),幾條白色針織短褲,就像四歲班的小男孩穿的那種,還有兩件外國樣式的汗衫,薄得跟紙巾似的,兩條肩帶靠得特別緊。沒有睡衣,沒有配件,沒有花哨玩意,更無輕浮之物。她唯一的發現就是,他的生活簡樸到令人動容。簡樸而……正派,她想到了這個詞。
在他的衣櫃裡,她發現了一套西裝,一定是他為婚禮準備的——光面的深藍色西裝——還有兩條牛仔褲,一條還繫著皮帶。衣桿上橫掛著一條鮮艷的紫色領帶,上面是黃色的閃電圖案,衣櫃最下面放著一雙棕色的牛津鞋,邊上是他的球鞋。
凱特又猛喝了一口啤酒,離開了房間。
回到廚房,她解決了那聽啤酒,把罐子丟進一個看上去應該是皮奧特爾循環使用的紙袋子裡。她又從冰箱裡拿了聽啤酒,走回自己房間。
她徑直走到衣櫃前,拉開防塵衣袋的拉鏈,取出那件她準備穿去塞爾瑪姨媽家的禮服。這大概是她唯一一件適合宴會場合的衣服——一條紅色的低圓領棉布裙。她把裙子掛在衣櫃門的掛鉤上,退後一步打量效果。她要不要用皮奧特爾的熨斗稍微燙一燙?不過這似乎挺麻煩的。她邊思考邊呷了口啤酒,然後放棄了這個想法。
和屋子裡其他房間一樣,她的臥室四壁空空。她以前從未注意到,一個地方如果沒有照片竟會如此索然乏味。有那麼幾分鐘,她設想著可以在牆上掛點什麼聊以自娛。要不從她家裡的臥室拿點東西過來?但那些也都是陳年舊物了——她早已不再喜歡的搖滾樂隊的泛黃海報,當年打籃球時的隊員合影。她應該找點新的東西,從頭開始。
然而這一次,一項工程的醞釀卻未能使她振作起來。突然之間,她感到精疲力竭。也許是啤酒的作用,也許是因為她昨晚沒睡好,反正她真想睡個午覺。要是床上鋪了床單的話,她早就睡午覺了。最後,她在角落的那把扶手椅上坐下來,蹬掉鞋子,兩腳伸直放在擱腳凳上。儘管窗戶是關著的,還是聽得見外面的鳥鳴聲。她專心傾聽。「特威裡克,威裡克,威裡克!」它們好像在唱。慢慢地,眼皮越來越重。她垂下手把啤酒罐放到地板上,然後滑入了夢鄉。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啪嗒啪嗒。
「凱羅?」腳步聲穿過平台,「你在哪兒?」皮奧特爾叫道。下一秒她的房間門口出現一束碩大無比的牡丹,皮奧特爾就站在後面。「哦,你在休息啊。」他說。
她看不見他的臉,被牡丹擋住了。整株植物種在一個綠色的塑料培育盆裡,已經有幾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不久後會開出白色的花朵。她坐直了些,精神還有點迷迷糊糊的。就不該大白天喝啤酒的。
「怎麼樣?」她問他。
他沒回答她,而是反問:「你為什麼不到床上去睡?」然後他猛一拍腦袋,差點沒扔掉手裡的牡丹花。「床單,」他說,「我買了新床單,但新買來的床單可能會有有毒物質,所以我把它們洗掉了。還在樓下墨菲太太的烘乾機裡。」
可笑的是,這話竟聽得凱特心裡暖融融的。她伸出腳夠著鞋子套了進去。「你告訴警察沒?」她問。
「告訴他們什麼?」他反問,聽著令人惱火。他把牡丹花放到地上,然後站到後面撣了撣手裡的泥土。「哦,」他漫不經心地開口,「老鼠回來了。」
「回……來了?」
「如你所說就是愛迪干的。」他說,「我當時想:『是啊。有道理。是愛迪。』於是我開車來到他們家,猛敲大門。『我的老鼠在哪裡?』我問他。『什麼老鼠?』臉上明顯是偽裝出來的驚訝表情,我一眼就看出來。『只要告訴我你沒把它們放生到大街上。』我說。『放到街上!』他叫道,『你真的覺得我會那麼殘忍嗎?』『告訴我它們還關在籠子裡,』我說,『不管放在哪裡。告訴我你沒把它們和任何普通的、城裡的老鼠混在一起。』他噘起嘴,拉長臉。『它們好好地待在我房間裡。』他說。他母親衝著我大吼大叫,但我沒理她。『我要叫警察了!』她喊道。但我還是徑直跑上樓梯,找到他的那間房間。老鼠還在它們的籠子裡,一個個籠子堆得高高的。」
「哇!」凱特驚歎。
「所以我才去了這麼久,為了讓愛迪把老鼠帶回實驗室。你父親也在實驗室。他給了我一個擁抱!鏡框後面的眼睛噙滿淚水!然後他們逮捕了愛迪,但你父親並沒有,怎麼說來著?訴諸公堂。」
「真的嗎?」凱特說,「為什麼不呢?」
皮奧特爾聳了聳肩。「說來話長,」他說,「我們是在偵探來了以後決定的。這一次,偵探接了電話!大好人。非常可愛。植物是劉太太給的。」
「什麼?」凱特感覺自己好似被蒙著眼睛,一圈圈打著轉。
「她讓我帶給你的。結婚禮物。可以種在後院裡。」
「那麼她現在沒事了?」凱特問。
「沒事?」
「她剛才不是很生氣嗎?」
「哦,是的,每次我沒帶鑰匙時她總沒好脾氣。」他語調輕快地說道,然後走到窗邊,像是毫不費力似的推上窗框。「啊!」他歎道,「外面可真漂亮!我們不是遲到了嗎?」
「不好意思?」
「宴席不是五點開始的嗎?」
凱特瞥了眼手錶。五點二十分。「哦,上帝。」她說著跳了起來。
「來!我們開快點。你可以在車上給你姨媽打電話。」
「但我還沒換衣服。你也沒換衣服。」
「我們就這樣過去,都是一家人。」
凱特伸開雙臂,露出睡過午覺後被弄得皺巴巴的裙子前部,以及裙邊附近的那塊蛋黃醬污漬。「就給我半秒鐘,行嗎?」她說,「這裙子穿不出去。」
「很漂亮的裙子。」他說。
她低頭看了看,然後垂下雙臂。「好吧,是條漂亮的裙子,」她說,「隨你怎麼說吧。」
但他已經走到外面的平台上了,直奔樓梯,她也只好跑起來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