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1
夏天平靜地過去了,伊莎貝拉和普雷斯頓家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克雷格和我的關係也越來越穩定。9月剛過,我的身體也開始走下坡路了。
我一直不懂得欣賞秋天。著了火一般的斑斕樹葉當然壯觀,但是在我看來,這些鋪滿地面的金黃色樹葉,只不過是落幕散場前的障眼法。每每想到冬天就快來臨,總覺得心裡難受,今年尤其是。
幾乎每個早晨,我都會裹著毛毯,朝女兒揮手說再見,看著她牽著阿帕的手去學校。
幾個星期以前,林賽提到,想幫伊莎貝拉報名入學塔利敦鎮小學,我強忍住眼淚。不僅僅因為我的女兒不再是那個小孩子了,也不僅僅因為我無法為她做這些事情,而是因為在這之前我竟然完全沒有想到學校的事情。
看著父親和伊莎貝拉手拉手走在路上,讓我回想起了我小時候的父親——為我準備午飯、送我去汽車站、陪我玩鞦韆時把我推得那麼高,讓在一旁看著的母親忍不住尖叫。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願意相信,像我愛著伊莎貝拉一樣,父親也深愛著我。不知怎的,這讓我有點無法相信。
我朝他們喊去:「貝拉,你帶上午餐了嗎?」
她轉過頭,把手裡一個棕色小提袋高高地舉過頭頂,每天我都會問她,她每天都會這麼回答我。我的問題只不過是想多看她一眼的借口……以防萬一。我在椅子上前後搖晃著,看著他們兩人走到街角,我小時候也在那裡等待校車。
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轉角,我的視線轉移到了草坪,等我下葬的時候,綠油油的草坪該是枯黃的一片了。每天,我都能察覺這份綠色一點點褪去,就像沙漏一樣,天哪,時間過得真快。
一陣風吹過,父親這周剛掛上的風鈴被吹得叮叮噹噹,佩格婆婆說這風鈴聲像教堂裡的鐘聲,但是在我看來,像用指甲在黑板上刮過一樣刺耳。我把運動衣裹得更緊了。等風鈴聲漸漸安靜下來,又有一陣微風,暖暖的,風鈴出奇的安靜。然而,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搖椅被我搖晃得更快,試圖忽略這個聲音。我越發頻繁地聽到類似謎語一般的耳語,藏在風中,而我早已放棄去破解這些音信,倒是希望能換成點實際的話,比如「你忘記在茶壺裡灌水了」,或者,「嘿,你褲子拉鏈沒拉好。」
時不時,我能感到有人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龐或者手臂,讓我直起雞皮疙瘩。有時候,我甚至能聞到奇怪的香味,像焚香,無從解釋。
我相信,這是因為,死亡離我越近,上帝的國度也會對我越開放,一點點向我展示來世的樣子。至少,這是我的理論,不過估計被大衛說對了,癌症正在向我的大腦蔓延。
我想過去醫院做電腦斷層掃瞄,可想了想,覺得這實在沒有必要。有沒有腫瘤,都於事無補了,我的身體已經不成樣子。
過了大概十五分鐘,父親慢悠悠地走了回來,親了下我的臉頰,這是他每天早晨的習慣。貼著我發燙的臉頰,他的嘴唇感覺涼涼的。「一會兒見,小南瓜。」
「你穿得這麼邋遢要去哪裡?」我問。
他低頭看了眼皺巴巴的長褲,然後看著我。「我打算教雷切爾怎麼揮九號球桿,她的揮桿——」他笑了聲,「其實應該說推桿,需要點幫助。」
「你最近經常見她。」
他聳了聳肩,「她雖然比不上你母親,但是我們在一起挺開心。」他看著我,似乎打算說些別的,可是打住了。「和你奶奶說一聲,晚飯我不回來吃。」
我懷疑他的愛情生活估計和雷切爾或者高爾夫球關係都不大,而更多是個借口,這樣可以與我少些相處時光。我覺得他沒有膽量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一天天憔悴。雖然我並不喜歡這刻意的距離,但是我想,我的病情給他的生活當頭一棒,雷切爾能帶給他一些快樂又何嘗不可呢?
「你們一定是認真的,這個星期你已經三天沒有在家吃晚飯了。」
他瞬間漲紅了臉,「噢,拜託,詹妮,我是挺喜歡和她在一起,可是我們才約會幾個月,跟你和克雷格的關係差不多。」
我差點被嗆著。他完全不知道我和克雷格的關係已經進展到哪裡了。
「今天下午,你可以去車站接伊莎貝拉回家嗎?」他問。
「當然。」
他在我身邊蹲下,握著我的雙手,臉上帶著過度的憂慮,讓他看上去像個連續劇演員。「你確定你沒問題?」
我把雙手抽回來,「天哪,爸,我還沒死呢。」
他的表情好像我剛給他一巴掌,「不要這麼說話。」
「我只是受夠了所有人把我當個瓷娃娃對待,我沒有那麼脆弱。」
人行道上掉下了什麼東西,我低頭看見一個松果,然後抬頭看見一隻松鼠經過排水溝。
「對不起,」我說,轉向父親。「快去吧,我沒事,你們玩得開心點。」
他站起來,低著頭看著我。「詹妮,今天你一定得吃點東西。」
我努力讓自己別說什麼諷刺的話,「我盡量。」
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
望著他的車開走,我捲起毯子,回到屋裡。
廚房裡一股楓糖漿的香味,佩格婆婆正坐在桌旁,面前放著一盤吃了一半的煎餅,她的呼吸聲很重,膚色灰暗,總而言之,她看上去和平時沒有兩樣。
我走過去拿起她的盤子,「吃完了?」
她正在做填字遊戲,嘴上還沾著點碎屑。「你放著,我來收拾。」
我把毯子搭在椅背上,「讓我來吧。」
她站起身,從我手裡拿過盤子。「你不需要做這些。」
「我很好。」我又伸手去拿盤子。
她拉了回來,「詹妮,你要保存體力。」
我的臉頰發燙,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折斷了。「夠了!」
她嚇了一跳,「親愛的——」
「別親愛的來親愛的去,事實是,你自己也沒有那麼健康,你想必也知道。你希望我也把你當作殘疾人來對待嗎?」
我從她手裡搶過盤子,逕直走到水池邊,我把剩下的一些煎餅扔進垃圾桶裡,我用刷子用力地刷著盤子,試圖發洩我的沮喪。幾乎每天,身邊所有人的言行都在提醒著我,我時日不多了——好像我能夠忘掉似的。
我擦了又擦,直到怒氣隨著泡沫漸漸飄走,擰乾海綿,我站了一會兒,試著鼓起勇氣回頭。
我看著窗外,深呼一口氣,做好了被罵的準備——也許是冷戰,一通教訓,或者拉長著的一張臉。當我轉過身,佩格婆婆沒做以上任何一件,然而她的反應卻是對我最大的打擊——我看見她在哭泣。
那一刻,我從未感到那麼難受,我匆忙走到她身邊,擁抱著她。「我很抱歉,佩格婆婆。」
她放下手,露出閃著淚光的雙眼和紅著的鼻子。「沒關係,詹妮,你說的對。」
我親吻了她的額頭,「我不應該那樣和你說話。」
她拿起一張面巾紙,擦了擦臉,「對,你不應該,不過估計如果你這麼對我,我也會那樣的,我哭不是因為你發脾氣。」
我等著她解釋,但是她繼續用紙巾擦著淚水。我怕再問下去她又會哭起來,於是放棄了。祖母一向是家裡的精神支柱,她在我面前落淚對我打擊不小。
等她眼淚擦乾了,聊了會兒瑣事,我覺得她應該沒事了,於是打算去打個盹。
「好的,孩子。」她擤了下鼻子,「我再磨擦一會兒,然後就去小睡一下。」
我起身走開。
「詹妮?」
我轉過頭。
「你知道嗎,」她說,「有時候,我太關注未來了,忽略了當下。」
「我也是。」我說。
「你時日不多了,沒錯,詹妮,但是你還活著。」
我躺在床上,耳邊傳來一個嗡嗡的聲音,我掃了眼四周,除了陽光下漂浮著的些許灰塵,看不到什麼東西,我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聽見那個聲音。
我用胳膊撐起身子,打量整個臥室,伊莎貝拉的考拉毛絨玩具坐在梳妝台上,我瞇起眼睛看著它,它用深褐色的眼睛望了回來。突然一隻眼睛飛了起來,嗡嗡的聲音越來越響,那團東西直直地向我衝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它一下子撞在我的臉上,掉在了床上。我揉了揉臉,低頭一看,還好不是真的考拉眼睛,而是一隻臭蟲。它肚皮朝天,細細的腿在空中亂踢。
我輕輕地把它翻了過來,它立馬撲騰著飛走了。我重新躺下,剛要睡著,又聽見嗡、嗡嗡、嗡嗡嗡……沮喪地哼了一聲,我坐了起來,它還在叫著,我抬頭看,看見頭頂上的燈罩裡有個黑色的東西在瘋狂地亂撞。
「你怎麼會跑到那裡面去的?」
大衛經常嘲笑我,因為我不肯讓他拍死任何飛蟲,而是讓他捉住飛蟲之後,再去外面放飛。他每次這麼做的時候總會小聲嘀咕。只是在母親去世之後,我無法忍心看到任何一個生物受苦……包括昆蟲。那個臭蟲在燈罩裡越來越激烈,我掀開被子。「別急,別急,我來放你出來。」
床邊有一張椅子,我試著提起它,可是椅子太重,我太虛弱。最後,我只有把它拖到屋子中心,然後謹慎地踩在椅墊上,雙手舉過頭頂,用手旋開燈罩上的小螺絲,然後取下燈罩。一得到自由,這只忘恩負義的臭蟲又一下次撞在我臉上。
我想用手甩掉它,突然,腳下的墊子滑了一下,我用雙手撐住,防止正臉朝地,可還是傷到了我的肩膀和腳踝。我疼得呻吟了一聲。
佩格婆婆在樓下喊著:「詹妮!你還好嗎?」
我過了一分鐘才能開口回答她,她又喊了一聲,這一次顯然慌張極了。「詹妮,快回答我!」
「我沒事,」我回應她,要是我再不回答她,估計她就要拖著氧氣瓶,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我面前了。「我起來了。」我努力撐起身,腰部一陣強烈的酸痛。
最近,我總是渾身酸痛,不過這比平時更痛。慢慢地,我抬起膝蓋,然後站了起來。站起來的瞬間,我腳趾和腳踝感受到一股強烈的疼痛,又讓我重新摔倒在地。沒有第一次摔得那麼重,但是當我再試圖撐起身子的時候,整個房間天旋地轉,頭腦一熱……眼前一片黑暗。
不知道我暈過去了多久,當我睜開雙眼,看見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朝著我眨眼。費力地呼吸,帶著楓糖漿的味道,送到我的面前。有點雲裡霧裡,我把頭往後仰,瞇起眼睛,看到佩格婆婆和她的氧氣罐正躺在我身邊,一頭鬈發散著,像是破舊的床墊裡的線圈。「詹妮?」
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為什麼你會躺在地板上?」
「你摔倒了,」她說,「我聽聲音,你摔倒了,兩次。」
我以一種很奇怪的姿勢躺著,一隻腿彎曲在身前,似乎準備踢足球,我伸直了腿,還是很痛。我的右腳是左腳的兩倍大,過了一會兒我才想起來。「如果我摔倒了,為什麼你會在地上?」
「痛苦的人需要陪伴才行。」她的呼吸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你聽上去糟糕極了。」
她咳嗽了一聲,「謝謝。」
我指了指她的氧氣罐,「你拖著它一路跑上來?」
「人為了愛所做的一切。」她說。
我試著坐起來,可是頭痛欲裂,於是又躺了下來。
「我也放棄了,」佩格婆婆皺著眉頭說,「看來我們倆要在這躺上一會兒了。」
「你上一次上來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我問。
「大概五年前,我就放棄爬樓梯了,」她轉動著頭,打量著房間。「我喜歡你房間的裝飾。」
我跟著她的視線,的確,我的房間很溫馨。我歪過頭,看了眼藍色條紋帷幔。「我在閣樓裡找到這個窗簾。」
她看了一會兒,「這窗簾放在這裡,比原先在書房裡更合適。」
我們躺著,互相望著,最後,我開口了,「要是我再試圖爬起來,估計又會暈過去了。」
她濃密的眉毛比平常看上去更雜亂,「估計得要個鏟車才能把我扶起來。」
「我們得喊人來幫忙。」我說。
她撇了撇嘴,若有所思地說:「我不想麻煩人。」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還好你幽默感還在。」她說。
「是挺好笑的。」
她咧著嘴笑,嘴巴癟了進去,她一定是在午睡的時候把假牙拿掉了。「我猜也是,你會覺得好笑。」
「為什麼這麼說?」
「你的幽默感一直很特別。」她說。
「是啊,不知道是遺傳誰的。」如果要問我從佩格婆婆那裡遺傳了什麼,一定是她的幽默感,她知道的。
我彎起手臂,用手掌撐著腦袋,仍然抽痛著,但是比之前好些了。如果我再這樣躺一會兒,疼痛感應該能消退。「嘿,你之前為什麼哭?」
她看著天花板。
我後悔不該問這個問題,「沒關係,你不用告訴我。」
「不,」她說,「沒關係,我只是當時猛然真切地意識到你快死了。」她用手指摸著氧氣罐上的一塊綠漆,「而且,我也快死了。」
我想說點什麼,一些深刻的話,或者安慰的話,可是我能說什麼呢?我們倆的確都快死了,意識到這點,只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她裸露著的牙齦看上去發灰,她說話的時候我總會忍不住盯著看。「貝拉什麼時候回來?」
突然一陣警覺,「完蛋了,我們躺在這裡有多久了?」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剛才,我們都睡過去了。」
我抬頭看了眼梳妝台上的鐘,生怕錯過了去接伊莎貝拉的時間。「二十分鐘之前。」
面露難色,佩格婆婆撐起身子,坐了起來。「孩子,對不起,但是我估計站不起來。」
我的手機在樓下響起,一定是學校打來的。他們有規定,除非有授權的成年人來車站接學生,學校不會讓學生下車。所以,估計伊莎貝拉現在正坐在學校辦公室裡,想著為什麼媽媽不去接她,覺得被遺棄了。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慢慢地站起來,低頭看著祖母,不知道該做什麼,我朝她伸出一隻手。
她用手扇了扇,「如果你想把我這個胖老太婆拉起來,你又會倒下來的。去喊克雷格接貝拉,我可以在這裡等著。」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從樓梯上獨腳跳下台階。好不容易走到了電話旁邊,我打給克雷格,可是他不接電話,我給他留了個語音信箱,歎了口氣。父親沒有帶手機,於是我只好打電話給大衛,要不是關係到伊莎貝拉,我絕對不會聯繫他。
最近,他表現還不錯,耐心地等著我斷氣,然後把女兒接走。但是,每當林賽不在的時候,他還是會冷不丁地過來插手。這種事情,絕對會被他當作話柄,日後用來針對我。
我撥通了電話,前門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不用開門,我也知道是誰在那,學校一定給大衛打了電話。等我跳到門前,已經筋疲力盡,差點暈倒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