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體能逐漸習慣氯醛嗎?為了讓我疲倦,母親給我的劑量似乎越來越大。可當我真正睡著時,又睡得很不踏實,似乎眼前有陰影飄過,耳中有喃喃細語。我會驚醒起身,困惑地環顧空蕩蕩的房間,再躺上一小時,希望能重獲倦意。
我會這樣,是因為丟了掛墜盒。找不著盒子,我夜裡睡不著,白天沒精神。今早,我又在一件有關普莉絲婚禮的小事上犯了糊塗,母親說她不知道我是怎麼了。她說,米爾班克監獄裡那些粗野的女人把我帶傻了。為了氣她,我又去了回米爾班克監獄。這一去,到現在我還格外清醒……
一開始,她們帶我去看監獄的洗衣房。這間房間瘆得慌,地勢低,又熱又濕,還瀰漫著一股臭味。屋裡擺著幾台醜陋的大型脫水機,幾罐沸騰的粉漿,連著天花板的晾衣架上掛著許多難以形容、形狀全無的東西——床單、背心、襯裙,還有一些叫不上名的,有的白色,有的黃色,都晃晃悠悠地掛在架子上滴水。裡面沒法久留,一會兒我就感到陣陣熱氣直衝臉頰與頭皮。但是,看守說女囚最喜歡在這兒做工,因為輪到做洗衣活時,伙食會比平時要好,有雞蛋,有新鮮牛奶,還會有比平時更多的肉,好讓她們有力氣幹活。當然了,一起幹活時,說不定還能和別的女囚聊上幾句。
和蒸汽騰騰、嘈雜喧嘩的洗衣房一比,普通的牢房更顯寒氣逼人、沉鬱愁苦。我沒有看很多人,除了認識的以外,只去看了兩個之前沒探訪過的囚犯。第一個女囚名叫塔利,是米爾班克監獄的一位「淑女」犯人,罪名是珠寶詐騙。當我去探訪她時,她握住我的手說:「哦,終於有人來和我說說話了!」不過,她想知道的都是報上的消息,這些我自然是不可以告訴她的。
她問:「親愛的女王可是別來無恙?這個您總能說吧。」
她說,她曾兩次受邀參加奧斯本宮42的聚會,她提到了一兩個貴婦人的名字——「您認識她們嗎?」「我不認識。」她詫異「我來自哪個圈子」,我說我爸爸只是一名學者,然後我就感到她的態度變得有些冷淡。末了,她問我有沒有可能與哈克斯比小姐談談有關合身的胸衣以及牙膏供給的事。
我沒有在她那兒久留。我更喜歡第二個探訪對象。她叫阿格尼絲·納什,三年前因為參與假幣流通入獄。儘管她身形敦實,膚色黝黑,汗毛濃密,但一雙眸子卻十分湛藍俊俏。我進去時,她沒有行屈膝禮,而是起身把椅子讓給了我,談話時,她就靠在折疊的吊床上。她的雙手十分蒼白、非常乾淨。有一個手指只到第二關節,指尖「在自己還是個娃娃時,被屠夫家的狗咬了」。
談起罪行,她並沒有遮遮掩掩,而是饒有興味地講述起來:「我生活的地方小偷扎堆,普通人覺得我們非常壞,但我們對自己人很好。從小,大人就教育我不得不偷的時候,就要去偷。我也不介意告訴您,我偷了很多次。但其實,我並不需要一直做賊,因為我哥哥是這一行裡頂能幹的,我們的生活其實很滋潤。」她說害她入獄的是假幣,很多姑娘都幹這行,因為這活輕鬆愉快,「他們把我關在這兒是因為他們認為我用了假幣,但我其實沒有,我只是在家裡做做模具,怎麼讓這些錢流入市場是其他人的事。」
在這些牢房裡,不少女囚都跟我講過罪行在等級、種類、程度上的細微差別。我問,那麼說來,她犯下的罪行就是比較輕的了?她答,她不是說她的罪行比較輕,她只是陳述事實罷了。她說:「人們對這個行當瞭解太少。正因如此,我今天才會在這裡。」
我問她是什麼意思,畢竟造假肯定是不對的啊!對那些收到假幣的人,肯定是不公平的。
「對他們而言確實不公平。但是,上帝保佑您,您當真認為這些假幣會到您的口袋裡去?當然可能難免會有一些,攤上幾個也算您倒霉了!大多數假幣只是在自己人中間悄悄地用。我可能會塞這麼個硬幣給我一夥計,換罐煙草。我的夥計會把這個硬幣再給他的夥計,那個人再給蘇西或吉姆,可能是為了換點貨船上的羊肉。蘇西或吉姆最後只會把硬幣再塞回給我。這其實就像家族產業,不會傷到誰。但是治安官一聽到『假幣』就想到『賊』,我就得付出蹲五年牢的代價……」
我說,我從沒想到小偷還會有自己的經濟形式,她這番話也頗有說服力。她點了點頭,說我得相信她,在下一次與法官共進晚餐時,提提這件事。她說:「我要藉著您這樣的女士的幫助,一步步來,爭取些改變。」
她沒有笑。我不知道她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當我說以後肯定會仔細看看自己的先令時,她才笑道:「仔細檢查下吧。誰說得準呢。說不定您的錢包裡現在就有一個,還是我鑄模、磨邊的。」
當我問起怎樣分辨真偽時,她謹慎地說,假幣上有一個小小的標記,不過她不能告訴我,「您知道,就算在這兒,我也得做好保密工作。」
她看著我。我說,她不會打算出獄後重操舊業吧?她聳聳肩說,她還能指望做什麼呢?之前她不就跟我說了,她是從小被培養做這一行的嗎?要是洗心革面回去了,周圍的人會瞧不起她的!
我說,她這樣滿腦子只想著兩年後要犯什麼法,真是太讓人遺憾了。她答:「但在這兒我又能做什麼呢?數牆壁上有幾塊磚?做針線活時數縫了幾針?這些我也不是沒有做過。或是想想我的孩子,母親不在身邊,他們在做什麼呢?這我也想過,但想到就難受。」
我說,她可以想想她為什麼不能陪在孩子身邊;她可以想想那些錯誤、那些行為帶來的後果。
「這些我都想過,」她大笑,「有那麼一年時間,我腦子裡只有這些問題。隨便您問誰,您會發現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這裡的第一年非常可怕。你願意發任何誓,你會發誓寧願帶上全家老小挨餓,也不做犯法的勾當,也不要被抓回這裡。你是那麼懊悔,別人說什麼,你都會答應。但也就第一年會這樣。之後,你就不後悔了。你會思考你所做的,你想的不再是『要是我沒那麼幹,我可能就不在這兒了』,而是『如果我能做得更好……』你會去想出去以後許許多多要去騙、去搶的東西。你會想,『他們把我關在這兒是因為他們覺得我很壞,好吧!要是四年後我沒給他們看看我到底有多厲害,我就不是人!』」
她對我眨眨眼。我瞪著她。最後我說:「你總不能指望我說,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吧。」她立刻面帶微笑地說,她當然不會期望發生這樣的事……
我起身告辭,她也站了起來,與我並肩走了三四步路來到囚室門口,彷彿要送我一程似的。她說:「小姐,我很高興能和您聊聊。您現在可得留心那些假幣了!」我說我會的,然後望著走廊找看守,「您下一個看誰?」她問,見她似乎沒什麼惡意,我謹慎地回答:「可能是您的鄰居,塞利娜·道斯。」
「啊,她!」她立馬說,「那個陰森森的姑娘……」她翻了翻漂亮的藍眼睛,又笑了起來。
我不太喜歡她這樣。我透過鐵柵欄把傑爾夫太太叫來,逕直去見道斯。她的臉龐比上一次更蒼白,手卻更紅、更粗糙了。我穿了件厚外套,緊緊地合在胸前。我沒提掉了的掛墜盒,也沒提上回她說的事。不過我說,這些天我都惦記著她,我一直思索她告訴我的關於她自己的事。我問,今天能否多告訴我一些呢?
她問,她應該告訴我什麼呢?
我說她可以談談米爾班克監獄以前的生活。我問:「你變得像現在這樣有多久?」
「現在這樣?」她歪著頭問。
「像現在這樣。你能看到鬼魂有多久了?」
「啊,」她微微一笑,「我想,大約從我能看見這個世界起就這樣了……」
她告訴我她小時候的情況。她兒時與姨媽住在一起,體弱多病,有一次病得特別重,一位女士前來看望她。那位女士正是她死去的母親。
「小姨就是這麼說的。」她說。
「你不害怕嗎?」
「小姨說我不用害怕,媽媽愛我,所以她才會回來看我……」
就這樣,她母親的探訪持續了一段時間,後來,她姨媽感到她們應該「充分利用這個能力」,便開始帶她加入招魂圈。而後,她感知到的內容越來越豐富:輕敲、尖叫,以及更多的幽靈。「我有些害怕了,」她說,「有些鬼魂可不像媽媽那樣溫和!」她那時幾歲?「好像是十三歲……」
我腦海中浮現出她比現在更消瘦的模樣,桌子翻倒時,臉色慘白地喊:「小姨!」我挺想聽聽那個帶她接觸這些事物的姨媽的情況,但道斯搖了搖頭說,她的姨媽這樣做,對她是好的。她說要是完全孤零零地面對這樣的幽靈,情況只會更糟,她說一些靈媒不得不孤身一人面對這些情況。漸漸地,她同那些她看得到的事物熟絡了起來。「小姨把我看得很緊,」她說,「其他姑娘都很乏味,談的都是平淡無奇的東西,當然了,她們也覺得我是個怪人。我有時會遇上些人,會知道他們與我一樣。但要是對方並不知情,我單方面發現也沒什麼用。更糟的情況是,她猜到了,卻害怕接受這個事實……」
她凝視著我,我避開她的目光看向他處。她語氣輕快了些,說:「招魂圈對我能力的提升幫助很大。」很快,她就懂得如何把「低等」的幽靈遣返,召喚高級的幽靈了。這些幽靈不久就開始給她捎訊息,「捎給他們世間的朋友。」當人們哀傷難過時,為他們帶去這些好心的訊息,是件好事,對嗎?
我想到不翼而飛的掛墜盒,想到她曾帶給我的訊息,但我們暫且沒提這些。我只是說:「由此,你就成了靈媒。人們來找你,付錢給你?」
她堅稱從未為自己「拿過一分錢」,有時人們會送給她小禮物,那是另一回事了。不過無論怎樣,幽靈有言,如果一個人為靈界做些事,收一些錢,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提起那段時光,她笑著說:「儘管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但那幾個月我其實特別開心。姨媽離開了我——用我們的話說,就是去靈界了。我思念她,但是她在那兒比世間任何時候都要心滿意足,我不能求她回來。我先是在霍伊本的一家旅店裡住了段時間,與一個靈媒之家住在一塊兒,他們對我很好。不過很遺憾,最後他們和我鬧翻了。我做好我的工作,為人們帶去快樂。我接觸到許多有趣、聰明的人——就像普賴爾小姐您一樣!有那麼幾次,我還登門拜訪了切爾西的幾戶人家。」
我想到犯珠寶詐騙罪的女囚如何炫耀她的奧斯本宮之行。在這四面封閉的囚室高牆中,道斯那股自豪勁兒與環境非常不協調。我說:「你被控傷害那位姑娘和那位女士的事情,是不是就發生在那兒?」
她挪開目光,輕聲說,不,是在另一棟位於西德納姆的宅子裡。
她問我怎麼看今早晨禱上的大動靜,曼寧小姐管轄區域的簡·帕蒂把祈禱書朝牧師扔了過去……
她的心情變了。我知道她不會再談有關過去的事了,我覺得很可惜,我還想多聽聽關於那個「不聽話」的鬼魂「彼得·奎克」的事。
我之前一直靜靜坐著聽她講,現在,思緒回到囚室,我突然覺得很冷,把外套又裹緊了些。這樣一動,口袋裡的筆記本露了出來,我注意到道斯也發現了筆記本。我們談話的時候,她會時不時朝本子瞥一眼。最後,當我準備起身離開時,她問,我怎麼會想到隨身帶本本子呢?我是不是打算寫點關於女囚的東西?
我說,無論上哪兒我都會帶本筆記本,這是我在協助爸爸工作時養成的習慣。要是沒帶本子,我會覺得渾身不對勁兒。筆記本上的內容我有時也會記在我的日記本裡。我說,那本日記像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我告訴它自己所有最隱秘的想法,它幫我保守秘密。
她點了點頭說,我的本子就像她一樣,沒有其他人可以傾訴。我也不妨在這兒,在她的囚室裡講講我最隱秘的想法。她又能把這些話告訴給誰呢?
她說話時沒有悶悶不樂,倒是一副鬧著玩的樣子。我說,她可能會把這些話告訴她的幽靈。「啊,」她歪著腦袋說,「他們什麼都知道。即便是您秘密日記本上記的,即便是您——」說到這時她停頓了下,一根手指輕輕地劃過嘴唇,「在自己那幽暗的,房門緊閉,燈光微弱的房間裡寫的東西。」
我眨了眨眼說,怪了,我恰巧就是這麼寫日記的。她凝視了我一會兒,微笑著說,其實每個人都是這麼記日記的。她說她也曾經記日記,她總會在晚上寫,寫著寫著就哈欠連連,睡意襲來。她說現在長夜無眠,有著大把的時間,卻被禁止書寫,她十分難過。
我想到海倫告訴我她要嫁給斯蒂芬時,那些痛苦的難眠之夜。從那天到爸爸過世之間的幾周裡,我好像一共睡了不到三天,爸爸過世的那天也是我第一次用嗎啡。我想像著道斯在漆黑的囚室裡睜著眼睛,我想像自己把嗎啡或氯醛遞給她,看她喝下去……
我再次看她時,她還盯著我口袋裡的筆記本,我不禁把手放在本子上。見狀,她的神色有些黯然了。
她說我確實應該看緊這本本子。這兒的女囚無不瘋了似的想要紙和筆。「他們把你帶到監獄時,」她說,「讓你在一本巨大的黑本子上寫下姓名。」那是她最後一次拿著筆寫自己的名字,也是最後一次聽見人們叫她的名字,「在這兒他們叫我道斯,像叫僕人一樣。如果這會兒有人叫我塞利娜,我可能都不一定會回頭應答。塞利娜——塞利娜——我已經不記得那個女孩是誰了!她說不定已經死了。」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我想起妓女簡·賈維斯,她有一次也求我給她紙,她好寫個條兒給她的夥伴懷特。那天以後,我沒再去看過她。但是,想要一張紙,只是想寫寫自己的名字,只是想通過名字為自己注入些活力和生機……
似乎是一個再微不足道不過的請求了。
我側耳傾聽,確保傑爾夫太太依舊在牢房另一頭忙活。然後拿出筆記本,翻到一頁空白頁,把本子在桌子上放平,拿出筆給她。她看看筆,又看看我。她把筆握在手中,笨拙地轉開。我想她對於筆的重量與形狀,也已經很生疏了吧。她顫抖地拿起筆,在本子上方懸了會兒,等待筆尖形成一滴亮晶晶的墨水,然後寫道:塞利娜。她寫下她的全名:塞利娜·安·道斯。接著又單獨寫下教名:塞利娜。
她是來到桌旁寫的,她的頭與我挨得很近,開口說話時,聲若蚊蚋,「我想問問您,普賴爾小姐,在您的日記裡,您可曾寫過這個名字?」
我一時間無法回答她。聽著她的低語,在陰冷的囚室感受著她的溫度,我被自己多少次在日記裡寫到她震驚了。但話說回來,我也寫了這兒其他的女囚,憑什麼就不能寫她呢?況且,寫她總比寫海倫好吧。
我僅僅回答:「要是我寫到你,你會介意嗎?」
介意?她莞爾一笑。她說要是有人——尤其是我——能坐在書桌前寫:塞利娜說了什麼或是塞利娜做了什麼,她會很開心。她笑道:「塞利娜跟我說了許多關於幽靈的無稽之談……」
她笑著搖搖頭。但笑聲來得快,去得也快,當我再看她時,笑容消失了。她低沉地說:「當然了,您並不會這樣說的。您只會與他們一樣,叫我道斯。」
我告訴她,我願意以任何一個她喜愛的名字來稱呼她。
她問:「您當真?哦,您可不要認為我會拿除了『普賴爾小姐』外的名字來稱呼您……」
我猶豫了,說,估計看守也會認為這麼做不太妥當。
「她們是會這麼想的!但是,」她的目光移到了別處,「我不會在牢房裡說這個名字。當我想到您時——我在夜深人靜時,會想到您——我腦海中的並不是『普賴爾小姐』,而是……因為您曾特別好心地對我說您是來和我交朋友的……」
她有些尷尬地再次拿起筆,在她的名字下方寫下: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看到這名字,我心一沉,好似她在紙上下了一個魔咒,或是畫了張滑稽的肖像畫。她立刻說,哦!她不應該這麼寫的,太有失體統了!我說,不,不,不是這個原因,「只是我從沒特別喜歡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似乎包含了我所有最壞的一面。我妹妹的名字就很好聽。但當我聽到瑪格麗特,我總能聽到我母親的聲音。我爸爸叫我『佩吉』……」
「那就讓我叫您佩吉吧。」她說。但是我記起她已經這麼叫過我一次,每每想起,我都不禁一陣打戰。我搖了搖頭。末了,她低聲說,「那麼給我一個可以稱呼您的名字吧。給我一個除了『普賴爾小姐』之外的名字吧。『普賴爾小姐』聽上去和看守的名字差不多,也可以是任何一個訪客的名字,對我來說沒什麼意義。給我一個有內容的名字吧。一個秘密的名字,一個沒有您的缺點,而是飽含了您閃光點的名字……」
她繼續說著,最後,突然間,一股與之前促使我把筆記本與筆遞給她一樣的鬼使神差的勁兒把我攥住,我說:「奧蘿拉!你可以叫我奧蘿拉!因為這個名字是……是……」
我當然沒說這個名字是海倫嫁人前給我取的。我說「小時候」我就喜歡這麼叫自己。聽到自己愚蠢的話,我的臉唰的一下紅了。
但她很嚴肅,拿起筆,畫去瑪格麗特,在一旁寫下奧蘿拉。
她說:「塞利娜,奧蘿拉。這兩個名字多好呀!像是天使的名字,您說是不是?」
牢房似乎一下子靜得可怕。我聽見遠處傳來關門的響聲,門閂刺耳的聲音,又聽到靴子碾過沙石的聲音,越來越近。我尷尬地從她手裡把筆拿走,感覺到她依然握得很緊。我說:「抱歉我可能讓你覺得累了。」
「哦,沒有的事。」
「我得走了。」我站了起來,戰戰兢兢地走向門口,外面的走廊空空蕩蕩。我喊:「傑爾夫太太!」某個遠處的囚室傳來回應,「馬上來,小姐!」我轉過身,畢竟沒有人能聽見或看見我們。我伸出手,「再會了,塞利娜。」
她再次握住我的手,微笑著說:「再會,奧蘿拉。」她輕輕吐出這個名字,在牢房冰冷的空氣裡,有那麼長長的一秒的時間,這個名字就像一層薄紗懸在她的唇前。我抽回手,準備朝門口走,她的神色裡似乎又失掉了些許天真。
我問她,為什麼要這樣?
「你指什麼,奧蘿拉?」
她為什麼要這樣神秘地笑?
「我神秘地笑了嗎?」
「你知道你在笑。為什麼呢?」
她似乎猶豫了下,說:「因為對於我們聊的這些關於幽靈的話,您聽得那麼認真,而且……」
而且什麼?
她突然又變得很調皮,搖頭笑我。
最後她說:「再給我筆。」不等我回答,她已經拿過筆,在筆記本上唰唰地寫著。我確定聽到了傑爾夫太太的靴子在走廊裡的回聲。「快!」我說,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胸口上方的衣服像鼓皮似的打了個戰。但她微笑著繼續寫。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最後她終於合上筆記本、旋上筆還給我,傑爾夫太太也出現在門口。我看見傑爾夫太太黑色的眼睛以慣有的唬人方式搜尋著什麼,但除了我起伏的胸口,並沒有什麼可看,而我也已在她開門之時,拿大衣將自己重新裹嚴實了。道斯往旁邊挪了一步,雙手交叉放在圍裙前,低著頭,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了。她只說了一句:「再見,普賴爾小姐。」
我朝她點了下頭,隨著看守離開囚室,默默無言地走了出去。
我走的時候一直都感覺到筆記本在腿旁晃來晃去,她讓這本子變成了一個奇怪而可怕的負擔。走到監獄的岔口,我摘下手套,裸露的手掌放在封面上,封皮上似乎還留著她粗糙的雙手留下的餘熱。但是我不敢把本子拿出來。直到他們把我送上馬車,關上車門,車伕朝馬兒揮鞭之時,我才打開本子。我花了番功夫才找到她寫字的那一頁,又花了些時間把本子迎向路燈,好看清她寫了些什麼。我看見了,立刻合上本子,塞回口袋,但在這顛簸的一路,我的手一直放在筆記本上,最後封皮都變得有些濕潤。
現在這本本子就擺在我面前。上面墨跡斑斑,有她寫下的名字:她自己的,以及我從前的那個秘密名字。在那下方,有幾行字:
我們只談了幽魂,卻隻字不提您的掛墜盒。
您當真認為他們拿走時,會對我緘口不語?
奧蘿拉找得辛苦啊,他們在一旁笑得可歡!
我倚著燭光寫字,火苗微弱,淌著蠟油。今晚天氣不好,狂風盡往門縫裡鑽,掀起了地毯的一角。母親和普莉絲睡得很沉。整條切恩道,整個切爾西也許都已酣然入夢。只有我醒著。只有我,還有瓦伊格斯,她住在樓上博伊德的老房間,我聽見自己的頭上傳來動靜。是什麼讓她無法安眠?我曾以為夜裡的屋子會岑寂無聲,但現在我好像聽得見每一座鐘、每一塊表的嘀嗒作響,聽得見每一塊地板,每一級台階的咯吱聲。我看著凸起的窗戶裡自己的臉——它像是陌生人的臉,我不敢看得太仔細。我也不敢看窗外的夜。這夜裡有米爾班克,拖著那濃重的陰影,其中的一道陰影裡躺著塞利娜——塞利娜——她讓我在這裡寫下她的名字,隨著筆尖在紙面的每一次摩挲,塞利娜,她越發真實,越發具體可感。其中的一道陰影裡躺著塞利娜。她睜著眼睛,她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