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

你吃過惠特斯特布爾[1]的牡蠣嗎?如果吃過,你一定不會忘記。肯特郡的海岸線造就了惠特斯特布爾的牡蠣——全英格蘭最大最多汁的牡蠣,那口感真是妙不可言。沒錯,惠特斯特布爾的牡蠣非常出名。以味蕾發達著稱的法國人經常穿越海峽來吃牡蠣,它們還被裝在加冰的木桶裡,運往漢堡和柏林的餐桌。我聽說,連國王也和凱佩爾夫人[2]一起專程到惠特斯特布爾的私人酒店吃牡蠣大餐。還有已故女王[3]——(據傳言)直到去世前,她每天都要吃一顆惠特斯特布爾的牡蠣。

你去過惠特斯特布爾,見過那裡的牡蠣餐館嗎?我父親開了一家牡蠣餐館,我就是在那裡長大的。你記得主幹道和港口之間那棟狹長的房子嗎?它飽經風雨洗禮,牆體的藍色油漆已經剝落。你記得房子門口掛著的那塊舊招牌嗎?上面寫著「阿斯特利的牡蠣餐館,肯特第一」。或許,你還曾推開那扇門,走進那昏暗、低矮卻香氣撲鼻的房間。你能記起那鋪著方格桌布的餐桌嗎?那桌上放著一塊小黑板,用粉筆寫著菜譜,桌上還有一盞酒精燈,一塊正在融化的黃油。

為你服務的是不是一個臉頰緋紅、舉止活潑的鬈發女孩?那就是我姐姐,艾麗斯。或者是個高大的駝背男人,繫著一條雪白的圍裙,在脖子那裡打了個結,一直垂到靴子上。那是我父親。你見過那開開合合的廚房門後,站著一個皺著眉頭的女人嗎?她看著鍋裡冒泡的牡蠣湯升起團團蒸汽,或者燒烤架上的牡蠣滋滋作響。那是我母親。

你是否還記得,在她身邊有一個身材苗條、面色蒼白、貌不驚人的女孩,把袖子捲到胳膊肘上面,任一縷柔順卻黯淡的頭髮垂在眼前,嘴裡不停地哼唱著街頭的歌曲,或者音樂廳裡的旋律。

那就是我。

就像民謠裡的茉莉·夢露[4]那樣,因為我父母是魚販,所以我也是。我父母開餐館,住在餐館上面的屋子裡。因此我從小就是個賣牡蠣的女孩,是在各種各樣的魚腥味裡泡大的。我人生中邁出的頭幾個步子,就是在一桶桶加了冰塊的牡蠣之間。我還沒學會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就學會了怎麼用刀子剜牡蠣肉。當我還坐在老師的膝蓋上背字母表的時候,就能說出牡蠣餐館廚房裡的東西——哪怕蒙著眼睛,我也能把魚給分揀出來,還能說出它們的種類。惠特斯特布爾就是我的整個世界,阿斯特利的客廳是我的王國,而牡蠣分泌的汁液則是我的魔法。母親告訴我,我是他們從牡蠣殼裡撿到的,一個貪婪的顧客差點把我當午餐吃掉。儘管我很快就不再相信這個故事了,但在十八歲以前,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對牡蠣的感情,也從來沒有離開父親的廚房去尋找事業或者愛情。

哪怕以惠特斯特布爾的標準來看,我的生活也挺不尋常的,不過我們的日子並不令人厭倦,也並不十分辛苦。我們每天七點鐘開始幹活,十二個小時以後收工,在這段時間內我幹的都是同一件事。母親做飯時,父親和姐姐上菜,我就坐在牡蠣桶旁邊的那張高腳凳上清洗牡蠣或者磨刀。有的顧客喜歡生吃牡蠣,這樣的話最好辦,我只需要從木桶裡揀出一打牡蠣,洗掉裡面的海水,加上一片歐芹或水芹一起擺在盤子上就行。還有人喜歡吃燉的,炒的,烤的,加上奶油烤的,或做成餡餅的,那我的工作就複雜了。我得把牡蠣一個個打開,清洗乾淨,和新鮮的開胃菜一起放進媽媽的鍋裡,牡蠣的汁液一點都不能灑出來,更不能弄髒。由於一個晚餐碟可以裝一打牡蠣,由於牡蠣茶很便宜,所以我們的餐廳也很忙碌,很快就會坐滿五十個人,你可以算出我每天要處理多少個牡蠣,或許也可以想像,我們每天晚上關門的時候,我那泡在鹽水裡的手指有多酸多紅。即使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早就放下了牡蠣刀,永遠退出了父親的廚房,但每次看到魚販的木桶,或者聽到牡蠣商人的呼叫,我的手腕和指關節都會隱隱作痛。有時我甚至覺得,我的大拇指指甲蓋和手掌的縫隙之間還能聞到牡蠣汁水和海水的味道。

我剛才說,小時候我的生活裡除了牡蠣就沒別的,但也不完全是這樣。和其他在小鎮上古老的大家庭裡長大的女孩一樣,我也有朋友和表兄妹。我有個姐姐艾麗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同住一間房,同睡一張床,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也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訴我。在某種意義上,我甚至有個男朋友——這個男孩叫弗雷德,他與我舅舅喬和哥哥戴維在惠特斯特布爾的海灣開一艘漁船。

最後,我還有個愛好——去音樂廳——你或許可以將其稱為一種狂熱。確切地說,我是喜歡音樂廳裡的歌曲。如果你去過惠特斯特布爾,就會知道這是一種多麼不合時宜的狂熱,因為我們鎮上既沒有音樂廳,也沒有劇場,只有一盞孤獨的油燈佇立在坎伯蘭公爵酒店門口,游吟詩人偶爾會在那裡吟唱,八月份還會有個演木偶劇的人在這裡搭棚子。不過從惠特斯特布爾去坎特伯雷只要坐十五分鐘的火車就到了,那裡有個音樂廳,叫坎特伯雷遊藝宮,裡面的一場演出有三小時之久,票價六便士,據說是全肯特郡最好看的。

那個遊藝宮很小,我猜,甚至算得上簡陋,但是在我的記憶裡——我還是以一個牡蠣女孩的眼光來看它——我看到牆上掛的鏡子,觀眾席上深紅的坐墊,幕布上方鍍了金的石膏丘比特像。像我們的牡蠣餐館一樣,它也有著自己獨特的氣味,那是木材、油漆和啤酒的味道,是汽油、香煙和頭油混合的味道。現在我知道了,無論哪兒的音樂廳都是這股味道。我小時候沒緣由地愛著這種味道。後來我聽劇院的經理和藝人們說,這是笑聲和掌聲的氣味。再後來,我明白這味道的實質並不是快樂,而是悲傷。

不過,這些只是我故事的開頭。

我比大多數女孩更熟悉坎特伯雷宮的顏色和氣味。至少在我十八歲那年,在父親家裡的最後一個夏天,我是這麼認為的。因為艾麗斯有個在那裡工作的男朋友,名叫托尼·裡夫斯,他經常讓我們免費去看表演,或者給我們弄些低價票。遊藝宮的經理叫特裡基·裡夫斯,是個名人,因此他的侄子托尼對艾麗斯來說也頗具魅力。一開始我們的父母並不信任托尼,認為在劇場工作的他有些「輕浮」——他成天在耳朵後面夾著香煙,油腔滑調地說著合約、倫敦和香檳的事。但相處久了沒有人會不喜歡托尼,因為他是那麼的心胸寬廣、隨和善良。就像其他追求我姐姐的人那樣,托尼仰慕她,因此對我們每個人都很好。

每個週六的晚上,我都和艾麗斯去看坎特伯雷宮最流行的表演,我們把裙子塞在座位下面,跟著合唱團唱著歡快的歌曲。和其他觀眾一樣,我們也有自己的喜好。遇到最喜歡的節目,我們邊看邊叫,求歌手演唱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嗓音嘶啞,而她——通常是我和艾麗斯最愛的女歌手——再也唱不出來了,只能微笑著鞠躬行禮。

演出結束時,我們向坐在售票亭後面那個小辦公室裡的托尼致謝,嘴裡哼著舞台上的旋律。我們在開往惠特斯特布爾的火車上哼著方才演出中的歌曲和一些別的歌,快快樂樂地回家去。當我們上床睡覺時,我們對著一片漆黑唱著歌,在夢中還打著節拍。第二天醒來,我們還哼著歌。我們幹活的時候也帶著一點音樂廳的時髦勁兒——晚餐時分,艾麗斯一邊上菜一邊哼著小調,客人們聽了不禁莞爾;而我,坐在高腳凳上和滷水碗前,對著清洗乾淨的牡蠣肉唱歌。母親說我也該親自登台表演。

不過她說著就笑了,於是我也笑起來。我所見過的那些舞檯燈光下的女孩,那些唱著我喜愛的歌曲的女孩,都不是我這樣的。她們更像我姐姐:櫻桃小嘴,一頭鬈發垂落香肩,她們胸脯高聳,手腳纖細優美,像酒瓶一樣凹凸有致。而我又高又瘦,胸脯扁平,頭髮也沒有光澤,眼睛是淺褐色的,泛著些許游移不定的藍。我的皮膚十分平滑光澤,牙齒也很白,不過這些特徵並不起眼,至少對我們家而言。我們成日浸潤在滷水的蒸氣之中,因而全都像烏賊一樣潔白無瑕。

對,像艾麗斯那樣的女孩,注定要穿著綾羅綢緞,站在被丘比特環繞的鍍金舞台之上;而我這樣的,就要坐在昏暗的樓座裡,默默注視著她們。

至少我當時是這麼認為的。

上面說的那些——平日裡剜牡蠣、洗牡蠣、做牡蠣、端牡蠣,以及週六晚上去音樂廳,是我少女時代印象比較深刻的記憶。當然,這些只是冬日裡的活動。從五月到八月,漁船放下了風帆,要不就是出海去捕撈別的東西了,於是整個英格蘭的牡蠣店都不得不更換菜單或者歇業。雖然父親店裡的生意從八月到第二年春天都很好,但還沒有好到可以讓他一整個夏天都關門去度假。不過,正如許多惠特斯特布爾靠海吃飯的家庭,在比較暖和的月份,我們手上的活兒也明顯輕了下來,進入一種更緩慢、放鬆而愉快的節奏。餐館沒那麼忙了。這幾個月我們賣螃蟹、比目魚和鯡魚。我們敞開窗子,讓廚房的門也大開著,再也不用像冬天裡那樣被牡蠣鍋的蒸汽煮熟,也不會被牡蠣桶裡的冰塊凍得手指發麻,而是沐浴著清風,聆聽風帆和滑輪的聲響從惠特斯特布爾的海灣上傳來。

我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很暖和,且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熱。父親在海灘上紮了一個賣貝類和海螺的攤子,一連出攤好幾天,把店面留給母親照管。我和艾麗斯便可以每天晚上隨心所欲地去坎特伯雷宮了。但是就像七月裡沒人想在我們那悶熱的小店吃炸魚、喝龍蝦湯一樣,我們一想到要戴著禮帽和手套坐在特裡基·裡夫斯那不透風的音樂廳裡,就覺得熱得喘不過氣,因此意興闌珊。

你或許不知道,魚販這個職業與音樂廳的經理有些共同之處。父親換了一批新貨來滿足食客被高溫麻痺的味蕾,特裡基也是如此。他遣散了半數演員,並從查塔姆、馬蓋特和多佛的音樂廳請來了一批新藝人。最明智的是,他和一個真正的明星簽了一周的合同——來自倫敦的格利·薩瑟蘭,這傢伙是這個行當裡最好的喜劇歌星,哪怕是在肯特郡最熱的夏天也能保證滿場滿座。

艾麗斯和我去音樂廳看了格利·薩瑟蘭的首演。那時我們和售票亭裡的女士約好,我們到了就朝她點頭笑一笑,然後慢慢走過她的窗口,在音樂廳裡任選我們喜歡的座位。通常我們會在頂層樓座裡選。我從來都不明白池座為什麼那麼吸引人,在我看來,坐在舞台下面挺不自然的,透過腳燈模糊的煙霧,視平線所及剛好是演員的腳。前排樓座看得更清楚,但我覺得頂層樓座最好,儘管離舞台最遠。我和艾麗斯最喜歡的座位在頂層樓座第一排的正中間。坐在這裡,你會感覺到自己不僅僅是在看演出,而且身處劇院這個空間裡:你能看到整個舞台的形狀和座位的分佈,你會驚訝於鄰座的表情,然後意識到你的表情也是一樣的——都被腳燈照得奇光異彩,他們咧著嘴笑,嘴唇看上去濕漉漉的,就像滑稽劇裡的魔鬼。

當然,格利·薩瑟蘭演出開幕的那個夜晚,坎特伯雷宮熱得跟地獄一樣,我和艾麗斯斜靠在樓座的圍欄上看下面的觀眾。一陣混合著煙味和汗味的空氣飄上來,嗆得我們頭暈。按照托尼的叔叔的計算,劇場幾乎坐滿了,卻出奇地安靜。人們若非輕聲細語,就是一言不發。當你從頂層樓座朝前排樓座和池座看去時,只能看見台下的帽簷和台上的演出。直到樂團奏響了序章,劇場的燈光暗了下來,人們還在鼓掌。不過掌聲輕了下來,人們坐得更直了。疲憊的安靜變成了沉默的期待。

這個遊藝宮是個老式的音樂廳,正如許多1880年代的音樂廳一樣,這裡也有個主持人。當然,就是特裡基自己。他坐在前排座位和樂池之間的一張桌子上介紹演出,在觀眾太過吵鬧的時候維持秩序,或者讓我們祝女王陛下健康。他戴著一頂禮帽,拿著一個木槌——我從來沒見過不拿木槌的主持人——還有一杯黑啤。他的桌子上點著一根蠟燭:只要台上有藝人,這根蠟燭就亮著,中場休息時和演出結束後才熄滅。

特裡基相貌平平,但嗓音動聽,就像豎笛一樣流暢而有穿透力,令人享受。薩瑟蘭的首演之夜,他請我們去看演出,並保證這將是一個我們永遠不會忘記的夜晚。肺準備好了嗎?他問。我們必須準備好深吸一口氣!手和腳呢?我們必須準備好鼓掌又跺腳!身子呢?會被一分為二!眼淚呢?得流好幾桶。眼睛呢—

「準備好大開眼界吧!樂隊,準備。燈光,準備。」他用木槌敲了敲桌子,辟啪一聲,蠟燭就亮了,「我們為您帶來神奇的、動聽的、非常非常歡快的,」他又敲了一下桌子,「蘭德爾!」

幕布顫動了一下,然後升了起來。舞台以大海為背景,地板上撒了真的沙。台上有四個歡快的演員,穿著節日的裝束在散步。兩位女士打著陽傘,一個黝黑,一個白皙;還有兩位紳士,其中一個背著一把尤克裡裡琴。他們在唱《海邊的女孩都很可愛》,唱得很不錯。然後彈尤克裡裡琴的樂手來了一段獨奏,女士們提起裙子在沙子上跳起了舞。這首歌作為開場表演還是很不錯的。我們鼓起掌來,特裡基誠摯地表示感謝。

接下來是一位喜劇演員,然後是個讀心術師——一位身著晚裝,戴著手套的女人站在台上,被蒙上了眼。她的丈夫在觀眾席中走動,拿著一塊石板請他們用粉筆寫下數字和姓名讓她猜。

「想像這個數字像紅色的火焰一樣在空氣中流動,」這個男人的話令人印象深刻,「然後通過眉毛鑽進了我妻子的大腦。」我們皺起眉頭朝舞台看去,這位女士搖晃了一下,然後把手放在太陽穴上。

「這股力量,」她說,「今晚非常強烈。啊,我能感覺到它在燃燒!」

然後是雜技團——三個穿著閃亮服裝的男人表演鑽火圈、疊羅漢,在演出的高潮,他們形成了一個人環,隨著樂團的演奏在舞台上滾動。我們鼓著掌,但是這天看雜技太熱了,台下一直有人在竊竊私語,跑堂的小男孩們被叫去買酒,在一排排熱鬧的座椅之間跑來跑去,在人們的腦袋和帽子之間穿梭,把人們遞給他的酒瓶、玻璃杯和馬克杯灌滿,然後送還到座位上。我看著艾麗斯,她把帽子摘下來當扇子扇著,臉頰通紅。我也把帽子放在背後,靠在圍欄上,雙手托腮,閉上眼睛。我聽見特裡基站了起來,敲著木槌喊著安靜。

「女士們先生們,」他大聲說,「現在請你們看個有意思的。優雅又高級的風格。如果你們的酒杯裡有香檳——」人群中發出了嘲諷的歡呼——「舉杯吧。如果你杯子裡是啤酒——為什麼?啤酒不也有氣泡嗎?也舉起來!最重要的是,準備好尖叫吧,我給你們從多佛的鳳凰劇院請來了一位肯特的萬人迷,來自費弗沙姆的男裝麗人……姬蒂——」他敲了一下木槌,「巴特勒小姐!」

人群中爆發出了一陣掌聲和幾聲口哨。樂隊奏起歡快的旋律,我聽到幕布掀起的聲音,然後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接著越睜越大,抬起了頭。我完全忘記了炎熱和疲憊。舞台上沒有任何背景,只有一束玫瑰色的光,舞台中心有一個女孩,一個讓人不可思議的女孩——我一看就知道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孩。

當然,我們這個遊藝宮以前也有過女扮男裝的演員,但在1888年的鄉下音樂廳裡,這種表演跟今天的並不一樣。當內莉·鮑爾[5]六個月前給我們唱《最後一個花花公子》的時候,她穿著緊身褲,就像戴著禮帽、拿著手杖的芭蕾舞演員那樣假裝男孩子氣。姬蒂·巴特勒沒有穿緊身褲或者帶亮片的衣服。她就像特裡基說的那樣,全然是倫敦西區的風格。她穿著一套剪裁得體的男士西服,袖口和前襟鑲著閃亮的絲綢。翻領上別著一朵玫瑰,前袋裡插著一副淡紫色的手套。她背心下面穿的是雪白筆挺的襯衫,立領有兩英吋高。她的領口繫著一個白色蝴蝶結,頭上戴著一頂禮帽。當她脫帽向觀眾致敬,愉快地說「哈嘍」時,可以看到她剪得帥氣利落的短髮。

我想,她的頭髮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我以前見過的頭髮剪得像她這麼短的女人,不是在醫院裡待過就是坐過牢,不然就是瘋子。她們不可能像姬蒂·巴特勒這樣。她的髮型和頭形相得益彰,就像一頂由心靈手巧的制帽師專門為她縫製的小帽子。她頭髮的顏色可以說是棕色的,但是棕色這個詞太平淡了。這樣的棕色值得你為它歌唱——應該說是栗色,或是赤褐色。或許,接近巧克力的顏色——巧克力沒有光澤,而她的頭髮像塔夫綢一樣閃亮,遮住了太陽穴,剛剛蓋過耳朵。當她轉過頭,戴上帽子的時候,我看到她的領口和頭髮之間露出一塊光潔的脖頸——在那個悶熱的音樂廳裡,我竟然打了個寒戰。

我覺得她看起來像個漂亮的小伙子,她有一張完美的鵝蛋臉,眼睛很大,睫毛很濃,玫瑰色的嘴唇紅潤而飽滿。她的身材也像男孩一樣修長,但更圓潤,雖然並不算豐滿,但無疑可以看到胸部、腹部和臀部的曲線,這是真正的男孩沒有的。但是她走路像男孩一樣大搖大擺,站立時兩腳分得很開,滿不在乎地把手伸進褲兜裡,驕傲地揚著頭,站在舞台前方;當她唱起歌來,聲音也像個男孩,悅耳,但特別真摯。

她的魅力讓這個悶熱的音樂廳都為之著迷,我和我周圍的人都站起來了,用閃亮的眼睛凝視著她。她的演唱曲目選得很好,比如《喝吧,小伙子們!》《情人與妻子們》。這些被G.H.麥克德莫特[6]唱紅了的歌我們也都會唱——原本是男人唱的歌,從一個系領結、穿褲子的女孩口中唱出來,真是格外叫人激動。在演唱間隙,她神氣活現地用親切的口吻和觀眾們說話,並向主持人桌上的特裡基·裡夫斯交代什麼事情。她說話的聲音就像她的歌聲一樣活潑而有力,聽起來美妙而溫暖。她的口音有時聽起來像音樂廳裡的倫敦腔,有時是優雅的劇院腔,有時則是純正的肯特口音。

按照慣例,她的演出持續了十五分鐘左右,但是觀眾熱烈鼓掌,又把她叫回舞台兩次。她的最後一首歌很溫柔,唱的是玫瑰和失散的戀人。她一邊唱一邊把帽子摘下放在身後,然後從翻領上拿下那朵玫瑰放在臉頰旁邊,似乎在低聲啜泣。觀眾席中發出了一陣同情的歎息,人們咬著嘴唇,聽著她男孩子氣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

然而,她立刻透過指縫向上看,我們發現她根本沒有哭,而是在笑,然後她調皮地眨著眼睛,非常靈巧地重新回到舞台前面,朝前排最漂亮的女孩看去。找到這個女孩以後,她揚起手臂,這朵玫瑰便飛過閃爍的腳燈和樂池,降落在女孩的膝上。

我們都為她瘋狂。我們叫著,跺著腳,她揚起帽子向我們致意,然後離開了舞台。我們叫她的名字,但是她沒再返場。帷幕落下,樂團開始演奏,特裡基拿木槌在桌上敲了一下,熄滅蠟燭,幕間休息開始。

我朝下面的觀眾席看去,想找到那個接到花朵的女孩。那時,我簡直想不到還有比從姬蒂·巴特勒手中收到一朵玫瑰更美妙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我和其他人一樣,是去遊藝宮看格利·薩瑟蘭的,但是當他最終出現時——他用一塊巨大的圓點手帕擦著眉毛,抱怨著坎特伯雷的炎熱,用他的詼諧歌曲和鬼臉讓觀眾們大笑不止——我發現自己完全沒心情看他。我只希望巴特勒小姐能夠再度大踏步回歸舞台,用她那優雅而傲慢的目光凝視我們,給我們唱一首關於香檳的歌。這個想法讓我坐立不安。最後,和其他人一樣被格利的鬼臉逗得哈哈大笑的艾麗斯貼著我的耳朵說:「你是怎麼了?」

「太熱了,」我說,「我要到樓下去。」於是我慢慢走進空曠的大廳,留她一個人看完了演出。我站在大廳裡,臉頰貼著門上冰涼的玻璃,把巴特勒小姐的《情人與妻子們》唱給自己聽。

音樂廳裡傳來了人們的歡呼和跺腳聲,意味著格利的演出結束了。過了一會兒,艾麗斯出現了,依然拿著她的帽子扇著,她的鬈發都汗濕了,黏在粉紅色的臉頰上。她朝我眨了眨眼:「咱們去找托尼。」我跟著她來到托尼的小屋,懶洋洋地坐在他桌旁的椅子上,而他把手環繞在她的腰間。我們聊了薩瑟蘭先生和他的圓點手帕,然後托尼說:「你們覺得姬蒂·巴特勒怎麼樣?她是不是很有魅力?如果她能像今晚這樣讓觀眾發狂,我敢說叔叔會和她簽約到聖誕節。」

這時我不再亂動了。「她的演出是我看過的最好的,」我說,「不管是在這兒還是其他什麼地方!特裡基如果放她走就是傻子——你告訴他這是我說的。」托尼笑了,說他一定會幫我帶話;但是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他在朝艾麗斯眨眼,輕佻而親暱地看著她可愛的臉。我把眼睛挪開,歎了口氣,非常坦率地說,「哦,我真想再次看到巴特勒小姐!」

「看得到,」艾麗斯說,「週六。」我們打算週六來遊藝宮——父親、母親、戴維、弗雷德,每個人週六晚上都會來。我扯了扯手套。

「我知道,」我說,「但是週六好像太遙遠了。」

托尼又笑了。「好了,南,誰說你得等那麼久?如果你想來,你明天晚上就能來。哪天晚上來都行,只要和我說一聲。如果頂層樓座沒有空位了,我們就安排你坐在舞台側面的包廂裡,這樣你就可以把巴特勒小姐看個夠了!」

我敢肯定他這麼說是為了討我姐姐歡心,但奇怪的是,他的話讓我一陣心悸。我說:「哦,托尼,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了。」

「真的能坐在包廂裡看?」

「為什麼不呢?悄悄告訴你,只有伍德一家和普拉西家會買包廂的票。你就坐在包廂裡,讓觀眾都能看到你,讓他們覺得自己很卑微。」

「這會讓南希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艾麗斯說,「我們都沒有這個待遇。」然後她笑了,托尼緊緊摟住她的腰,側過身去吻她。

我猜,對於城裡的女孩來說,獨自一人去音樂廳是件了不得的事情。不過惠特斯特布爾的人對此就沒那麼當回事。當我說起第二天還要去遊藝宮的時候,母親只是皺了皺眉,輕輕咂了咂嘴。艾麗斯笑著說我瘋了:她說她不會跟我去那悶熱熏人的地方坐一晚上,就為了看一個穿褲子的女孩——距我們上次聽她唱歌看她表演還不到一天。

她毫不在意的樣子令我吃驚,不過一想到能獨自一人把巴特勒小姐看個夠,我還是竊喜不已。托尼保證我可以坐在包廂裡,我簡直激動壞了。頭一天晚上去劇院的時候我穿的是一條很普通的裙子,然而現在,我穿上了星期天才會穿的衣服,通常我和弗雷迪[7]出去散步的時候才會穿這件。這一天在餐館裡真是太漫長了,父親六點鐘時讓我們關門。當我穿好衣服下樓的時候,戴維在朝我吹口哨。去坎特伯雷的路上,也有一兩個男孩試圖吸引我的注意。不過我很清楚,我要遠離他們,至少在這個晚上。到遊藝宮以後,我像以往一樣對售票亭裡的女孩點了點頭,不過這次我把最愛的頂層樓座留給了別人,自己朝舞台側面那個有鍍金把手、紅色椅墊的豪華座椅走去。因為包廂暴露在觀眾面前,在這個躁動不安的大廳裡總有人對你投來或懶散,或好奇,或嫉妒的目光,讓人有些緊張。我就坐在那兒,聽歡快的蘭德爾組合唱了和昨天一樣的歌,喜劇演員講了一樣的笑話,看蒙著眼的讀心術師在台上踉踉蹌蹌,看雜技演員的空中飛人。

然後,特裡基再次讓大家歡迎我們肯特的明星……我屏住了呼吸。

這一次,當她向觀眾打招呼時,人群對她報以熱烈而友好的歡呼。我心想,人們應該聽說了她演得很好。當然,我看她的角度是斜著的,感覺有點奇怪。不過當她像之前那樣走到舞台前的時候,步子似乎更加輕快了,彷彿觀眾的崇拜給她插上了翅膀。我的身子前傾,雙手抓著我還不太熟悉的天鵝絨座椅。音樂廳的包廂離舞台很近,她唱歌的時候,離我只有不到二十英尺的距離。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的服裝——她繫在背心紐扣上的表鏈,還有袖口的銀鏈——這些細節在頂層樓座上是看不清的。

她的樣子也更清晰了。她的耳朵很小,沒有打耳洞。我發現她的嘴唇並非天生就是玫瑰色,而是被腳燈渲染的。她的牙齒雪白,眼睛是巧克力般的棕色,就像她的頭髮一樣。

因為我知道她會演什麼,感覺表演好像一下子就結束了——我只顧著看她了,沒注意聽她唱歌。她又被叫回台上,返場了兩次,然後以那首傷感的情歌和拋玫瑰結束。這次我看見誰接到玫瑰了——第三排的一個女孩,戴著一頂羽毛裝飾的草帽,穿著一條露肩的短袖黃綢裙子。我以前沒見過這個漂亮姑娘,但是立刻就鄙視起她了!

我回過頭去看姬蒂·巴特勒。她揚起帽子,最後一次向四周的觀眾行禮。看我這裡,看我!我在腦海中拼寫著深紅色的字母,像讀心術師的丈夫說的那樣,想把它如烙印般傳輸進她的額頭。往我這邊看啊!

她轉過頭來,朝我這邊掃了一眼,似乎只是發現昨晚空著的包廂裡坐了個人,然後她被落下的紅色帷幕所遮蓋,消失不見了。

特裡基熄滅了蠟燭。

「那個,」當我走進客廳的時候——是我們家的客廳,而不是樓下的牡蠣餐館——艾麗斯問我,「姬蒂·巴特勒今晚怎麼樣?」

「我猜和昨晚一樣吧。」父親說。

「完全不是,」我一邊摘下手套一邊說,「哦,她今天演得更好。」

「更好!我的天!如果一直保持下去,到週六該演得多好啊!」

艾麗斯盯著我,嘴角抽動了一下,問我:「你覺得你還能等到那時候嗎,南希?」

「可以,」我裝作不在意地說,「不過我也不確定是不是要等到那時候,」我轉過身對在壁爐前縫補的母親輕聲說,「你不介意我明天晚上還去吧?」

「還去?」每個人都驚訝地問。我只看了看母親。她抬起頭,有點疑惑地皺了皺眉。

「我倒也沒理由反對,」她慢慢地說,「不過你真的要這麼大老遠跑去再看一次嗎……而且就你一個人。你不能讓弗雷德帶你去?」

弗雷德是我最不想與之同行去看姬蒂·巴特勒小姐的人。「哦,他不會喜歡這種表演的!不,我會一個人去。」我十分肯定地說,彷彿每晚去遊藝宮是一件例行公事,而我慷慨地決定盡量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尷尬的沉默再次出現了。然後父親說:「你真是個奇怪的小傢伙,南希。這天熱得人都要曬化了,你還大老遠跑去坎特伯雷——去了還不看一眼格利·薩瑟蘭!」然後每個人都笑了,沉默被別的話題所取代。

然而,當我第三次從遊藝宮回來,羞澀地宣佈我還要去第四次、第五次的時候,大家更吃驚了,不過也更覺得好玩了。那天喬叔叔來看我們,他正小心地把啤酒從酒瓶裡倒進玻璃杯,聽到我們在笑,便抬起頭。

「什麼事這麼好笑啊?」他問。

「南希在遊藝宮被那個姬蒂·巴特勒迷倒了,」戴維說,「想想看,喬叔叔——被一個女扮男裝的灌了迷魂湯!」

我說:「你閉嘴。」

母親嚴厲地看著我,「請你閉嘴,女士。」

喬叔叔抿了一口啤酒,舔了舔鬍鬚上的泡沫。「姬蒂·巴特勒?」他說,「她就是那個扮成小伙子的姑娘吧?」他做了個鬼臉說,「噗,南希,真漢子不能滿足你了嗎?」

父親靠近他說:「嗯,我們聽說她迷上的是姬蒂·巴特勒,如果你問我的話,」他揉了揉鼻子,「我想她是看上樂池裡面的哪個小伙子了。」

「啊,」喬叔叔意味深長地說,「那麼我們希望可憐的弗雷德裡克[8]不要知道吧……」

於是每個人都看著我,我的臉紅了——我猜這更證實了父親的話。戴維不屑地哼了一聲,母親剛才還皺著眉頭,現在露出微笑。我就隨她——就隨他們這麼想吧。我什麼也沒說,很快,他們就換了話題。

我可以用沉默來騙過我的父母和哥哥,然而什麼秘密都瞞不過我姐姐艾麗斯。

「你是在遊藝宮看上了個小伙子?」當四下安靜,家人都休息了以後,艾麗斯問我。

「當然不是了。」我輕聲說。

「那麼,你就是去看巴特勒小姐?」

「對。」

我們都陷入了沉默,只有遠處模糊的車馬聲從大路傳來,還有更模糊的,海灣裡海浪拍打鵝卵石的聲音。我們熄滅了蠟燭,但是沒有關窗戶,讓它大開著。我在星光下看到艾麗斯睜著眼睛。她看著我,表情模稜兩可,似乎一半是好笑,一半是反感。

「你對她可真是熱衷啊,是不是?」她說。

我把目光移開,沒有立刻回答她。最後當我開口時,我不是對她說的,而是對著黑暗傾訴。

「我看見她的時候,」我說,「就像——我不知道是像什麼。就像我以前什麼都沒有看過。我好像被填滿了,就像倒滿了葡萄酒的酒杯。在她之前的演出都變得不值一提——簡直如同塵埃。然後她走在舞台上——她太美了,她的衣服那麼好看,她的聲音那麼甜美……她能瞬間讓我又哭又笑。她讓我這裡疼。」我把手放在胸前,放在肋骨上,「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女孩。我從來不知道有這樣的女孩……」我的聲音變成了顫抖的低語,然後我再也說不出來了。

又是一陣沉默。我睜開眼,看著艾麗斯,立刻發現自己不該說那些話。我對她也該像對其他人一樣沉默而狡黠。她臉上的表情一點也不曖昧了——她的目光裡混合著震驚、緊張、尷尬,或者是羞恥。我說得太多了。我感覺到自己對姬蒂·巴特勒的仰慕在我體內點亮了一道光束,而我的口無遮攔又讓這道光照進了這昏暗的屋子,點亮了一切。

我說得太多了——不過事情就是如此,要麼說,要麼什麼都不說。

艾麗斯看了我一會兒,睫毛扇動。她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身去,面對著牆。

那一週一直很熱。毒辣的太陽把遊客帶到了惠特斯特布爾,帶到了我們的飯店,但是高溫讓他們食慾不振。他們現在經常過來喝茶或者檸檬水,吃比目魚和鯖魚。我會留母親和艾麗斯在店裡,跑去海灘上一待就是幾小時,挖貝殼、蟹肉和螺肉等常見的海鮮,在父親的小攤上賣。在小吃攤上當服務員還是蠻新鮮的,但是站在太陽下面太辛苦了,醋汁從你手腕流到手肘,眼睛都被熏得酸疼。每在那裡干一個下午,父親會多給我半個克朗。我買了一頂帽子,用一條淡紫色的緞帶繫起來,把剩下的錢攢起來,打算攢夠了以後去買一張往返坎特伯雷的火車季票。

那個星期我每天晚上都去看演出——正如托尼所說,坐在普拉西一家旁邊——盯著姬蒂·巴特勒唱歌,從來不會看膩。每一次踏進我的深紅色小包廂都美妙極了,可以看到成排的臉,舞台的金頂,天鵝絨的幕布和流蘇,還有蒙塵的地板上一排排的腳燈——我一直覺得它們像打開的海扇貝的殼——然後很快我就會看到姬蒂昂首闊步地走來,揮舞著帽子……哦!當她在舞台上站定,一陣喜悅迅速席捲了我,強烈到我得屏住呼吸去感受它,並且昏眩起來。

我獨自去看的時候就是這樣,但週六就大不一樣了。當然,按照計劃,我的家人也來了。

我們一共有十二個人,到劇場坐下時就更多了,因為在火車上和售票亭都遇到了朋友和鄰居,他們也加入了我們這個歡樂的隊伍。劇院裡沒有足夠的位置讓我們坐成一橫排,我們便三四個一組分散坐下,於是當有人問起我們是否要吃櫻桃,母親是否帶了香水,米莉森特為什麼沒有帶吉姆過來,就必須順著頂層樓座大聲傳話或者低聲耳語,從表姐到表弟,從姑媽到姐姐,再到叔叔到朋友,把一排的人都打擾一遍。

至少我是這麼想的。我坐在弗雷德和艾麗斯中間,艾麗斯左邊是戴維和他的女朋友羅達,後面是我父母。劇院裡面很擁擠,也依舊悶熱——儘管比之前那個悶熱的週一晚上涼快一點了,但是我一個人在包廂裡面坐了一周,吹著從舞台上升起的涼氣,因而此時感覺比別人更熱。弗雷德不是握著我的手,就是親吻我的臉頰,這讓我難以忍受,彷彿這不是愛撫,而是一陣陣蒸汽。甚至連艾麗斯的袖子碰到我的胳膊,父親和我們交流關於演出的意見時把臉貼近我的脖子帶來的熱氣,都讓我想要躲避,我不停出汗,在座位上扭動不安。

我就像是被迫在一群陌生人中間熬過這個晚上。我覺得他們從表演中找到的樂趣讓人難以理解,近乎愚蠢——那些我不耐煩地看了許多遍的演出。當他們和讓人發瘋的蘭德爾合唱團一起唱起來,被喜劇演員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或者大聲尖叫、睜大眼睛盯著跌跌撞撞的讀心術師,或者叫舞台上滾動的人環返場再來一圈的時候,我只能咬指甲。隨著姬蒂·巴特勒的演目臨近,我也越發躁動不安。我等不及她的登台,但又希望那時能一個人看她表演——獨自坐在小包廂裡,把身後的門關嚴——而不是坐在這群對她不以為然的人中間,他們還會覺得,我對姬蒂特有的熱情,是多麼古怪,多麼不尋常。

他們聽我唱了一千遍《情人與妻子們》,聽我描述了她穿的衣服,她的頭髮和她的聲音;我整整一個星期都在狂熱地說服他們去看她,宣稱她的演出精彩絕倫。然而現在他們都過來了,興高采烈,漫不經心,大聲喧嘩,散發出陣陣熱氣——我鄙視他們。我簡直無法忍受讓他們看她,更糟糕的是,我覺得我不能忍受他們在我看她演出時看我。我再次感覺到體內出現了一盞燈或者一道光,我敢肯定當她登台時我會燃燒起來,就像火柴點燃蠟燭芯一樣,發出金色的、熾熱的、痛苦而恥辱的光。然後我的家人和男友會受到驚嚇躲開。

當然,當她終於大步走向腳燈前時,這種事情並沒有發生。我看到戴維朝我這邊看過來,眨了眨眼,聽到父親說:「這就是那個女孩,終於出現了。」但是當我心中的火焰悄悄燃起那束光的時候,或許除了艾麗斯,並沒有人看到。

然而,就像我懼怕的那樣,那天晚上我覺得自己離巴特勒小姐很遠。她的聲音依然有力,她的臉龐可愛依舊,然而我習慣了聆聽她唱歌間隙的喘氣,捕捉燈光在她嘴唇上的光線,還有她的睫毛在擦了粉的臉頰上投下的影子。而此刻我覺得自己隔著一層窗戶看她,要不就是我的耳朵被蠟堵上了。當她演完以後,我的家人歡呼起來,弗雷迪也跺著腳吹起口哨。戴維說:「如果她沒有南希說的那麼好,你們就用石頭砸我吧!」然後他越過艾麗斯,對我眨了眨眼,補充說,「儘管沒有好到讓我想一周花一先令,每天晚上坐火車來看她!」我沒有理會他。姬蒂·巴特勒返場了,並且已經從翻領上取下了玫瑰,但是知道家人喜歡她也沒有給我帶來安慰——真的,反倒讓我覺得更難受了。我再次盯著燈光下的那個人影,十分痛苦地想,不管我有沒有來,你都棒極了。即便沒有我的崇拜,你也出色極了。我還不如在家裡,把蟹肉裝進紙卷裡,那才是我!

儘管我如此想道,但一件十分奇特的事情發生了。她唱完了歌——該給漂亮的女孩拋玫瑰了。在此之後,她回到舞台,抬起頭——我看到她朝,朝——我發誓——朝我平常坐的空椅子那裡看去,然後低下頭,繼續行禮。如果我今晚還坐在那個包廂,她就會看到我了!如果我是坐在包廂裡,而不是在這兒!

我看了看戴維和父親,他們都在跺腳叫她再演下去,但是一會兒就不喊了,開始伸懶腰。我身邊的弗雷迪仍在對著舞台笑。他的劉海貼在腦門上,嘴唇被黑黑的絡腮鬍覆蓋住了,雙頰紅紅的,上面有個青春痘。「她真是受歡迎啊!」他對我說,然後揉了揉眼睛,喊戴維要啤酒。坐在我後面的母親問,那個穿晚禮服的女士是怎麼蒙著眼還能看到數字的?

歡呼聲平息下來,特裡基的蠟燭熄滅了,煤氣燈照得我們不停眨眼。姬蒂·巴特勒方才在尋找我——她抬頭看我,但是找不到我了,因為我坐在陌生人之中。

第二天是週日,我在賣貝殼的小攤度過。晚上弗雷迪叫我去散步,我說我太累了。那天涼快了一點,但是到週一又熱得要命。父親回來了,一直待在餐館裡,我也一整天都在廚房裡剖魚和切片。我們一直工作到晚上七點,在店舖關門和坐火車去坎特伯雷之間,我剛好有足夠的時間換衣服,穿上靴子,然後和父母、艾麗斯、戴維和羅達一起吃完倉促的晚餐。我知道他們覺得我又一次回到遊藝宮簡直不可思議;特別是羅達,覺得我的這種「迷戀」簡直可笑。「你不介意她去嗎,阿斯特利太太?」她說,「我母親絕對不會讓我一個人跑這麼遠,而且我比她還大兩歲。不過,我猜南希是個穩重的姑娘。」我確實是個乖女孩,我母親通常擔心的是艾麗斯——俏皮的艾麗斯。不過羅達說話的時候,母親看了看我,變得心事重重。我穿著週日的衣服,帽子上繫著淡紫色的絲帶,髮辮上繫著淡紫色的蝴蝶結,白色亞麻手套上也縫上了同樣的絲帶。我的靴子是黑色的,閃閃發亮。我還在兩隻耳朵後面噴上了一點艾麗斯的香水——純玫瑰露,並用廚房的蓖麻油塗了睫毛。

母親說:「南希,你真的覺得……」但是她說話時,壁爐架上的鍾發出了「叮」的一聲,已經七點一刻,我要誤火車了。

我說:「再見!」在她來得及攔住我之前就跑了。

但我還是誤了火車,不得不等待下一班。當我到遊藝宮的時候,演出已經開始了。我坐下來,發現雜技團已經在舞台上翻跟頭,他們身上的亮片閃閃發光,白色衣服的膝蓋處已經粘上了灰塵。觀眾們在鼓掌,特裡基站起來說話——他每天晚上都說同樣的話,因此觀眾笑著跟他一起說——這麼好的表演可不多見!——然後,好像這個部分是她必不可少的序曲,我抓住座椅,屏住呼吸,他揮起木槌,叫著姬蒂·巴特勒的名字。

她那天晚上唱得就像——我不能說像個天使,因為她的歌都是有關香檳晚餐、在伯靈頓拱廊商業街[9]散步之類的;或許,她像一個墮落天使——或是正在墮落的:她唱得像天堂的獵犬突然出現在身後,而地獄依舊遙遠未知。我也跟著她一起唱——並不像其他觀眾那樣大聲而隨意,我的聲音很輕,幾乎是悄悄的,彷彿低吟淺唱比放聲高歌更能讓她聽到。

或許,她真的注意到我了。走上舞台後,她向我這邊投來一瞥,彷彿想說,包廂裡又有人了。此刻,當她走到腳燈前,我想我又看見她朝我看了。這個想法真是太妙了,每一次她掃視這個擁擠的音樂廳時,目光似乎都觸及了我,並且比在別處停留得更久。我看到她離開了舞台,然後,我們的目光相遇了,接著她在觀眾的歡呼中返場。她唱了那首情歌,從翻領上摘下了那朵花,像我們期待的那樣放在面前。但是唱完歌以後,她沒有像以往那樣在前排座椅尋找最俊俏的女孩,而是往左邁了一步,朝向我的包廂。接著她又邁了一步。很快她就到了舞台的角落,面對我站著。她離我那麼近,我可以看到她領口紐扣的閃光,看到她喉間的脈搏在跳,看到她眼角的粉紅色。她站在那裡,就像一個小小的永恆。然後她舉起胳膊,那朵花瞬間就在光束中朝我飛來,我舉起顫抖的手接住了它。人群發出了一陣愉快的歡呼和大笑。她用更肯定的目光對視我那慌張的眼神,然後朝我微微鞠躬致意。接著她突然後退,朝音樂廳的觀眾揮手,離開了舞台。

我不知所措地坐在那裡,看著手裡的花。就在方纔,它還如此靠近、貼近姬蒂·巴特勒的臉頰。我想把它在自己眼前舉起,正當我想這麼做時,音樂廳的嘈雜終於喚醒了我,讓我看到周圍觀眾向我投來的好奇而寬容的目光,他們朝我點頭、輕笑或者眨眼。我臉紅了,縮回包廂的陰影裡。我背對著這些獵人一樣的眼睛,把玫瑰花別在裙子的腰帶上,然後戴上手套。從姬蒂·巴特勒小姐穿過舞台朝我走來的那一刻,我的心就開始怦怦跳,現在跳得更厲害了。但是當我離開包廂,走向擁擠的大廳和門前的馬路時,我開始覺得雀躍、歡欣,想從心底笑出來。我得用手摀住嘴,才能不像個白癡那樣一個人傻樂。

正當我要走到街上時,我聽到有人在叫我。我轉過身去,看到了托尼,他正穿過大廳,揮舞著胳膊跟我打招呼。有一個朋友出現,讓我可以對他傻笑可真是好。我抓住了他的手,笑得像個猴子似的。

「嘿,嘿,」他來到我身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某人很高興啊,我知道是為什麼!我給女孩送玫瑰花的時候也沒見過她們這麼高興啊。」我的臉又紅了,用手摀住嘴不說話。托尼得意地笑。

「我是來給你傳話的,」他說,「有人想見你。」我揚了揚眉毛,以為可能是艾麗斯或弗雷迪來找我了。托尼笑得更歡了。

「巴特勒小姐,」他說,「想跟你聊聊。」

我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聊聊?」我說,「巴特勒小姐?和我?」

「沒錯。她問管佈景的艾克,那位每天晚上都獨自坐在包廂裡的女孩是誰,艾克說那是我的一個朋友,讓她問我。於是她就來問我,我告訴了她。現在她想見你。」

「為什麼?哦,托尼,究竟是為什麼啊?你都跟她說什麼了?」我緊緊拽住他的胳膊。

「沒什麼,就是實話實說唄——」我扭著他的胳膊。真相太可怕了,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的顫抖和低語,還有我心中的火焰。托尼把我的手從他的袖子上拿下來,然後抓住我的手,「就是告訴她你喜歡她,」他簡潔地說,「你現在是過來還是?」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於是我什麼也沒說,讓他帶我離開了那扇大玻璃門,將涼爽的坎特伯雷夜色留在身後。我穿過了通向前排座椅的拱門,還有通向頂層樓座的階梯,走向大廳角落裡的一個隔間,門上用簾幔擋著,有一根繩子掛著一個搖搖晃晃的標牌:私人專用。

《輕舔絲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