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想到要和姬蒂一起登台,我就感到絕望。畢竟我從來沒有接受過訓練,沒想過上台,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特殊的才華。
「不,」那天下午當我終於明白了沃爾特的意圖,我對他說,「絕對不行。我做不到。你們應該最明白我會怎麼出醜,而且還會連累姬蒂出醜!」但沃爾特根本聽不進去。
「你還不明白?」沃爾特說,「我們盼著能讓演出脫穎而出、能讓人記住都有多久了?這個就是辦法!雙人組合!來個士兵,和他的夥伴!或者一個花花公子,和他的朋友!總之,兩個可愛的女孩穿著褲子,比單個更強!你們什麼時候看過這種演出?我們會引起轟動的!」
「可能會引起轟動,」我說,「如果是兩個姬蒂·巴特勒在台上。但是姬蒂·巴特勒和南希·阿斯特利,一個一首歌都沒唱過的服裝師……」
「我們都聽你唱過一千次了,」沃爾特說,「你唱得非常好聽。」
「我也從來沒跳過舞。」我繼續說。
「噗,跳舞!也就是在舞台上走兩步。半條腿的傻子都會。」
「我從來沒在一大群人面前唱過歌!」
「快板!」他不以為意地說,「姬蒂可以負責唱快板!」我氣惱得笑出聲來,扭過頭看向姬蒂。她尚未發話,只是看著我,皺著眉頭,咬著指甲蓋。「姬蒂,」我說,「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繼續咬指甲蓋。她看了看沃爾特,又看了看我,然後瞇起了眼。
「說不定可以。」她說。
我跳起了腳。「你們倆都瘋了!想想你們在說什麼吧。你們家裡每個人都是演員。你們住在這種連狗都會跳舞的房子裡。而我幾個月前還在惠特斯特布爾賣牡蠣!」
「貝茜·貝爾伍德首演之前的四個月,還在紐卡特街剝兔子皮!」沃爾特握住我的胳膊,善意地說,「南,我不是逼你,但你至少也試試行不行。你看能不能拿一套姬蒂的衣服,好好穿上試試?姬蒂,你也去幫她。然後我們看看你們倆並排站一起怎麼樣。」
我轉向姬蒂。她聳聳肩說:「為什麼不呢?」
想想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這幾個月來我經手了這麼多漂亮的服裝,卻從沒想過自己試穿一下。西裝和草帽都是新的,還帶著清晨的朝氣。在此之前我都沒有想過穿姬蒂的衣服,因為它們看起來太帥了,太特別了,更重要的是,這些衣服太有姬蒂的風格了,她賦予其魔法和魅力,讓我不忍褻玩。我一直在照看這些服裝,保證它們的清潔,然而從未在鏡前舉到自己身前比試。現在我半裸著站在冰冷的房間裡,姬蒂在我身邊,手裡拿著一件服裝,我們的立場對調了。
我脫下了裙子和襯裙,在胸衣外穿上一件襯衫,姬蒂找了一套黑灰相間的男士禮服給我,也找了一套類似的服裝給自己。她打量著我。
「你必須把襯褲脫了,」她輕聲說,「不然穿在褲子裡面鼓鼓囊囊的。」門關得緊緊的,但能聽到沃爾特在小客廳裡踱步。
我臉紅了,然後脫掉襯褲,把它踢在一旁,只穿著襯衫和一雙絲襪站在那裡,絲襪還吊在膝蓋上。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曾穿著哥哥的衣服去參加過一個化裝舞會。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現在的感覺又不一樣。我赤裸的臀部裹著姬蒂帥氣的褲子,我扣上扣子,感受著曾經包裹著姬蒂那個柔軟部位的地方。我向前走了一步,臉更紅了。我覺得自己就像第一次有腿一樣——或者說,第一次感覺到了身下的兩條腿。
我靠近姬蒂,把她抱住。「希望沃爾特沒有等急了。」我對她耳語。實際上,穿著這樣一身衣服,又知道沃爾特在這麼近的地方等著,抱著姬蒂有一種特別的刺激。
那種感覺——以及那之後無聲的親吻——讓我穿著這條褲子的感覺更不可思議了。當姬蒂鬆開我去審視自己的衣服時,我看著她,有些驚訝。我說:「你每天晚上都穿著這樣的衣服站在一整個音樂廳的陌生人面前,就不覺得渾身不自在嗎?」
她繫上背帶,聳了聳肩,「我穿過比這更可笑的衣服。」
「我不是說這衣服傻。我是說——嗯,如果我穿著這樣的衣服站在你身邊,」我又走了幾步,「哦,姬蒂,我想我會忍不住吻你的!」
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再掠過髮際,「如果按沃爾特的計劃做,你就得習慣。不然——哦,不然演出該多麼怪異啊!」我笑了,但沃爾特的計劃這幾個字讓我突然緊張得胃抽搐了一下,使我的笑聲聽起來虛偽做作。我盯著自己的兩條腿。畢竟這條褲子對我來說太短了,我腳踝的絲襪都露出來了。我說:「這樣不行吧,姬蒂?他不會真覺得可行吧?」
他真覺得可行。「哦,就是這樣!」當我們終於打扮好了,他大叫一聲,「哦,就是這樣,你倆真是天作之合!」我從未見他這麼興奮過。他讓我們站在一起,手挽手,又讓我們轉身,跳一遍他剛才見我們跳的舞。這期間他一直瞇著眼在我們身邊徘徊,摸著下巴點著頭。
「當然,我們還得給你弄一套衣服,」他對我說,「確切來說是一系列服裝,和姬蒂的搭配起來。」他把我頭上的帽子摘了下來,於是我的辮子落在肩上。「你的頭髮得弄一弄,不過起碼顏色很完美,剛好和姬蒂形成對比——頂層樓座的人也不會把你倆搞混。」他眨了眨眼睛,雙手墊在腦後打量了我一會兒。他已脫下了外套,穿著一件有白色低領的綠襯衫——他一向穿得很華麗——腋下都汗濕了。我問:「你這話是認真的,沃爾特?」他點了點頭:「是的,南希。」
那一整個下午他讓我倆都忙了起來,我們完全忘了週日的散步計劃,他付了錢把等在門口的車伕打發走了。屋子裡空空蕩蕩,我們在鄧迪太太的鋼琴旁,像工作日一樣認真起來,只不過現在我也在唱,不僅僅是像以前那樣幫姬蒂和聲,而是和她一起唱。我們又唱了一遍剛才沃爾特撞見我們時唱的歌《如果我不再愛了》,但是這次太緊張了,聽起來糟透了。然後我們又試了幾首姬蒂的歌,那些我在坎特伯雷聽她唱過且爛熟於心的歌,於是聽起來好些了。最後我們試著唱了一首新歌,是那時流行的西區歌曲之一——唱的是主人公漫步於皮卡迪利,口袋裡裝的都是金鎊,路過的所有女士都朝他微笑眨眼——甚至現在的男裝麗人還在唱這首歌。但這首歌是我和姬蒂先把它唱紅的。那天下午我們一起練習這首歌,把歌詞裡的「我」都改成了「我們」,我們手挽手,在地毯上漫步,我們的聲音越來越和諧,嗯,聽起來比我之前想像的要美妙得多,也有趣得多。我們唱了一遍,又唱了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一次比一次自在、歡快,也越來越不確定沃爾特的計劃是否愚蠢了。
最後,我們唱得嗓子都冒煙了,滿腦子都被金鎊和眨眼填滿,他放下鋼琴蓋讓我們休息。我們煮了茶,談論了些別的事情。我看了看姬蒂,想起還有一件更迫切的樂事值得高興,於是希望沃爾特趕緊離開。想著這件事,加之我也累了,不想再跟沃爾特多說,我想他也覺得我太累了。他很快就離開了,門關上後,我站起身來走向姬蒂,雙手環抱住她。她不讓我在客廳裡親吻她,片刻後,她領我穿過昏暗的客廳,回到我們的床上。在這裡,我剛才在沃爾特面前邁步時習慣了的褲子突然又開始變得陌生。姬蒂脫了衣服,我把她拉過來,她赤裸的臀部貼近我的褲子,那感覺真是淫蕩。她的手輕輕拂過我的扣子,直到我開始因為想要她的渴望而顫抖。然後她脫光了我的衣服。我們一絲不掛地躺在床單下,她又開始撫摸我。
我們一直躺著,直到大門開了,我們聽到鄧迪太太的咳嗽和「小心肝」在樓梯上的笑聲。姬蒂說我們應該起來穿衣服了,不然其他人該覺得奇怪了。於是那天我第二次懶懶地看她起床洗漱,穿上絲襪和裙子。
我注視她時,把一隻手放在胸前。我的胸口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緩慢地伸展,燙得就像蠟燭的表面,被燭芯慢慢燃燒,然後掉落。我歎了口氣。姬蒂聽見我的歎息,看到我痛苦的表情,跑過來拉過我的手,把嘴唇輕輕地貼在我的胸口。
那時我十八歲,還什麼都不懂。那一刻我以為我會因為愛她而死。
我們沒有再見到沃爾特,也不再談論他想讓我和姬蒂一起上台的計劃,直到兩天後他拿著一個寫著南·阿斯特利的包裹來到了鄧迪太太這裡。那是除夕,他來吃晚餐,並和我們一起等待午夜的鐘聲。當布裡克斯頓教堂的鐘聲敲響時,他舉起酒杯,大聲說:「敬姬蒂和南!」他注視著我,又注視著姬蒂——看她看得更久,「祝她們的新組合獲得成功,讓我們名利雙收,從1889年到永遠!」我們和鄧迪太太還有教授一起坐在客廳的餐桌旁,都跟著沃爾特說了一遍,並舉起酒杯。但是姬蒂和我迅速地悄悄對視了一眼,我心想——帶著難以抑制的喜悅和得意——可憐的人!他怎麼會想到我們到底是在慶祝什麼!
沃爾特這時才把包裹給我看,微笑著看我拆開它。但我已經知道裡面是什麼了:一件天鵝絨的西裝,按照我的尺碼和姬蒂的風格做的,只不過她的是棕色的,而我的是藍色的,和我的眼睛顏色相稱。我把它拿起來,沃爾特點了點頭。「現在,」他說,「一切都不一樣了。你上樓把它穿上,我們看看鄧迪太太怎麼說。」
我照他說的做了,然後在鏡子前仔細打量著自己。我穿上了自己的黑色靴子,把辮子盤在帽子裡。我在耳朵後面夾了一支煙,甚至還脫下了胸衣,讓我的平胸顯得更平坦。我看起來有點像我哥哥戴維——可能比他英俊些。我搖了搖頭。四天前的那個晚上我還站在同一面鏡子前,吃驚地看著自己打扮成了成年女子。現在,因為無聲無息地去了趟裁縫那裡,我就變成了個男孩,一個扣紐扣、繫腰帶的男孩。這個想法有些色情,我不應該放任自己想像下去。我立刻走到客廳,把手插在口袋裡,在他們面前擺姿勢,準備接受他們的讚揚。
然而當我站在地毯上,沃爾特卻沉默不語,鄧迪太太也若有所思。在他們的要求下,我挽著姬蒂的手一起唱了幾首快歌,沃爾特站在我們身後,皺了皺眉,搖了搖頭。
「不太對,」他說,「我不得不說,這樣不行。」
我沮喪地轉向姬蒂。她正在擺弄著項鏈,銜著鏈子,用牙齒輕輕觸碰著珍珠。她看起來神情嚴肅,「有點怪,但我也說不上來哪兒怪。」
我打量著自己,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抱在胸前,沃爾特又搖了搖頭。「衣服很合適,」他說,「顏色很好,但就是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是什麼呢?」
鄧迪太太咳嗽了一聲。「向前一步,」她對我說,「轉過身來——對。乖,替我點根煙吧。」我照她說的做,她吸了一口煙,又咳嗽起來。
「她太像了。」最後,鄧迪太太對沃爾特說。
「太像了?」
「太像了。她看起來就是個男孩。我知道她本來是要打扮成男孩的,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她就像個真正的男孩。她的臉、身材還有站姿都太像了。這不是我們想要的效果,對吧?」
這會兒我覺得更不自在了。我看了看姬蒂,她發出了不自然的笑聲。但沃爾特不再皺眉,他的眼睛看起來像孩子一樣又大又藍。
「媽的,」他說,「不過鄧迪太太,你說得對!」他用手扶著額頭,走向門口,我們聽到了他在樓梯上的沉重腳步,隨後腳步聲傳到了我們頭頂——西姆斯和珀西的房間裡,然後是關門的聲音。他回來時拿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一雙男鞋,一個針線盒,幾條緞帶,還有姬蒂的化妝盒。他把這些東西都扔在我身前的地毯上。然後,他急匆匆地說著「不好意思,南希」,便脫掉了我的短外套和靴子。他把短外套和針線包遞給姬蒂,「腰上弄幾個褶。」他指著衣服的縫線說。他把我的靴子扔在一旁,把另一雙鞋遞給我——是西姆斯的鞋,小巧的低跟,看起來很秀氣。沃爾特用緞帶在鞋帶上繫了個蝴蝶結,於是顯得更秀氣了。為了突出這個蝴蝶結,他抓住了我的褲腳,往裡掖了掖——我沒有穿靴子,於是便矮了一些。
然後他扶住我的腦袋,使其後仰,用姬蒂化妝盒裡的胭脂紅給我塗了嘴唇,又給我畫了睫毛。他的動作就像女孩一樣溫柔。然後他從我的耳朵後面摘下香煙,扔進壁爐。最後,他轉向姬蒂,打了個響指。她也被他的匆忙與急切感染,開始按照他的指示縫起衣服。此刻她把短外套舉在身前,用牙齒咬斷了棉線,他從她手中接過短外套,聳聳肩示意我穿上,又為我扣上胸前的扣子。
然後他向後走了幾步,仰起了頭。
我又一次凝視著自己。我的新鞋看起來很古典,很女孩子氣,像聖誕童話劇裡的男主角。褲子變短了,褲線也被破壞了。短上衣鼓了起來,偽造出了我胸部和臀部的曲線。但是比以前更緊了,穿著一點也不舒服。當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臉,我得轉過身去,盯著壁爐上的一幅照片,才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和嘴唇,映在雷克迪·傑克的紅鼻子和鬍鬚上。
我看著其他人。鄧迪太太和教授微微一笑。姬蒂現在一點也不緊張了。沃爾特的臉紅了,似乎是驚訝於自己的巧手。他雙臂交抱在胸前。
「完美。」他說。
在那之後,我就穿上了男裝——並不是典型的男裝,而是一種女孩穿的男裝。我的舞台事業很快就拉開了帷幕。第二天沃爾特就把我的服裝送到裁縫那裡去,讓她給我重新縫製好。一個星期內,他就從一個欠他人情的經理那裡敲定了音樂廳和樂隊,讓我和姬蒂穿著互相搭配的服裝上舞台練習。這和在鄧迪太太的客廳裡唱歌大相逕庭。台下的陌生面孔、漆黑而空曠的音樂廳讓我害怕,我安靜而笨拙地站在那裡,姬蒂和沃爾特十分耐心地教了我那幾個簡單的步子,但我也沒學會。最後沃爾特給了我一根手杖,說我可以就站在那兒靠著它,讓姬蒂跳舞。這樣就好多了,我也自在了一些,這首歌聽起來終於又有趣了。當我們唱完這首歌開始練習鞠躬的時候,樂隊裡有人鼓起掌來。
姬蒂坐下來喝了杯茶,沃爾特帶我到頂層樓座,遠離了其他人,他看起來很嚴肅。
「南,」他說,「我一開始就說了我不會強迫你,我說話算話。如果我強迫過哪個女孩登台表演,我就不幹這行了。確實有這種人的,你要知道,有的人除了自己的荷包別的都不關心。但我不是那種人,另外,你是我的朋友。但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們三個都走到這一步了,而且你真的很棒——我保證,你很棒。」
「也許努力一下可以吧。」我懷疑地說。他搖了搖頭。「不是的。過去的六個月,你沒有努力嗎?你不是幾乎比姬蒂還努力嗎?你和她對表演一樣熟悉,你熟悉她的歌,她的演出,而且大多數都是你教給她的!」
「我不知道,」我說,「這一切都太突然、太不可思議了。我這輩子都愛著音樂廳,但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登台演出……」
「沒有嗎?」他說,「真的沒有?每次你在坎特伯雷宮看到喜劇演員把觀眾給迷住,都不曾希望台上那個人是你?你不曾閉上眼睛幻想過你的名字出現在節目單上,你的節目登上舞台?你不曾對著牡蠣桶唱歌,把它們想像成你的觀眾,讓它們哭,讓它們笑,讓它們尖叫?」
我咬了咬指甲,皺了皺眉。「這是夢。」我說。
他打了個響指:「舞台正是由夢造就的!」
「我們在哪裡開始?」我問,「誰給我們提供場地?」
「這裡的經理就可以。今天晚上。我們已經講好了!」
「今晚!」
「就一首歌。他會在節目單上給你留出位置。如果他們喜歡你,他會把你留下的。」
「今晚……」我絕望地看著沃爾特。他的表情十分和藹,他的眼睛看起來比以往更湛藍、更真誠了。但是他的話令我顫抖。我想到這個明亮而溫暖的音樂廳裡擠滿了嘲諷的臉。我想到那個如此寬闊而空曠的舞台。我暗忖,我做不到,哪怕是為了沃爾特,哪怕是為了姬蒂。
我搖了搖頭。他看到了,又迅速說起來——在我認識他的這幾個月以來,這或許是他說過的最狡猾的話。他說:「當然,你要知道,既然我們想到了這個雙人演出的主意,就不會放棄。如果你不想和姬蒂搭檔,還會有別的女孩想。我們可以擴散這個消息,發佈通知並且讓人來試唱。你不必覺得讓姬蒂失望了。」
我的目光越過他,朝舞台那邊看去,只見姬蒂正坐在一束光的盡頭,喝著茶,搖晃著腿,微笑著聽指揮說話。我一想到她要和別人搭檔——她要挽著另一個女孩的手在腳燈前邁步,另一個女孩的聲音會與她融合——這我從來沒想過。這比觀眾的嘲諷還可怕,比在無數個舞台上被觀眾嘲笑喝倒彩還可怕。
於是,那天晚上,當姬蒂站在舞台側邊等著主持叫她上台時,我也站在旁邊,在一層油彩下淌汗,緊緊咬著嘴唇,都快咬破流血了。我的心曾因對姬蒂的欣賞和激情而狂跳,但從未像這樣狂跳過,簡直快跳出胸腔了,我覺得自己都被嚇死了。當沃爾特跑過來對我們耳語,在我們的口袋裡裝滿硬幣時,我都沒法給他應答。這時舞台上是雜耍表演。當表演的男人跑過去接他的棒槌時,我聽到了地板發出的咯吱聲,聽到觀眾的掌聲、讚歎和歡呼,然後是小木槌的辟啪聲,接著雜耍演員帶著他的道具朝我們這邊跑過來。姬蒂用很小的聲音對我說:「我愛你!」在漸漸升起的帷幕下,我感覺自己彷彿被什麼東西推著,我知道自己必須在舞台上邊走邊唱了。
一開始,我被燈光晃得睜不開眼,根本看不到觀眾。我只能聽到他們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吵,很近,似乎從四面八方傳來。最後我踏出了那道光,看到許多張臉看向我,我幾乎步履蹣跚起來,要站不穩了——如果不是姬蒂抓住我的胳膊。在交響樂的掩蓋下,姬蒂小聲說:「我們吸引住他們了!聽!」我聽到了,並意識到她是對的,這令人難以置信:台下有掌聲,有友好的歡呼,當我們開始唱歌時,還有人期待地唱和;最後,從頂層樓座到前排座席都充滿了歡呼和笑聲。
這聲音前所未有地鼓舞了我。突然,我想起學了一天都沒學會的愚蠢舞步,於是不再靠著手杖,而是加入了姬蒂,在燈光下和她一起跳起來。我也明白了沃爾特在舞台一側候場時想讓我們做的事情:這首新歌唱到尾聲時,我和姬蒂一起跑到舞台前,拿出他放在我口袋裡的硬幣——其實是巧克力做的金鎊,只是外面包了一層金箔,看起來亮閃閃的——撒向哈哈大笑的觀眾,好多人伸出手來抓。
觀眾呼喊我們返場,但我們也沒有別的可以演了,只能在帷幕慢慢落下的時候跳著跑回去,這時觀眾還在歡呼,主持人不得不維持秩序。下面那個節目是幾個小雜耍,一個騎自行車的急匆匆地換下了我們,但是直到他演完,還有一兩個聲音叫我們返場。
我們成了那天晚上的熱門節目。
回到後台,姬蒂吻著我的臉頰,沃爾特摟著我的肩膀,每個角落都傳來愉快的讚歎,我吃驚地站在那裡,不知該微笑著接受還是謙虛地拒絕。我們大約用了七分鐘才走過歡呼的人群,但是在那短暫而愉快的瞬間,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關於自己的真相,不僅讓我驚歎,還讓我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這個真相就是:無論我當女孩有多成功,都比不上扮成男孩獲得的成就更大,哪怕是扮成一個很女孩子氣的男孩。
於是我很快就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
第二天,我理所當然地剪了頭髮,換了名字。
我在巴特西的一家店裡剪了頭髮,是那位給姬蒂剪頭髮的劇場髮型設計師剪的。他給我剪了一個小時,姬蒂在旁邊看著。最後我記得他把一面鏡子舉到他圍裙領口的高度,警告我說:「好了,你看到了一定會尖叫的,找我剪短髮的女孩沒有一個看了第一眼不尖叫的。」我突然嚇得顫抖了一下。
但是當他把鏡子遞給我的時候,我對自己的變化滿意地笑了。他沒有把我的頭髮剪得和姬蒂一樣短,而是讓它自然下垂到我的領口,是個波希米亞式的髮型。沒了辮子把頭髮拉平拉直,它令人吃驚地翹起來了,形成了幾個發卷。有幾束頭髮擋住了我的眉毛,他用手掌給我塗了點頭油,讓它變得像貓毛一樣光滑,像戒指一樣閃耀。我扭過頭,撫摸著我的頭髮,發現我的臉頰變得更紅潤了。理髮師接著說:「看吧,你肯定會覺得有點怪。」然後他教我怎麼戴假辮子,像姬蒂一樣把短髮掩蓋起來。
我什麼都沒說,但我臉紅不是因為後悔,而是因為覺得自己剪短的頭髮和露出的脖頸很俏麗。我臉紅是因為——就像我第一次穿上褲子那樣——我覺得自己蠢蠢欲動,身上變得溫熱,變得想要姬蒂。真的,我穿得越像男孩,就越想要姬蒂。
而姬蒂,儘管看我剪頭髮的時候一直在微笑,但看到我又戴上假辮子就笑得更開心了。「這更像那回事兒,」當我站起來把裙子捋順的時候,她說,「短髮配裙子真是有點嚇人啊!」
回到吉妮芙拉路,我們發現沃爾特正在那兒等著,鄧迪太太在擺放午餐的碗碟,我的新名字就在這裡誕生了,來和我大膽的短髮相稱。
在坎伯韋爾的首演我們覺得用平常的名字就可以,報給主持人的也是「姬蒂·巴特勒和南希·阿斯特利」。然而現在我們變得人氣十足,沃爾特的經理朋友與我們簽了一個為期四周的合約,問我們要在海報上印什麼名字。我們知道必須保留姬蒂的名字,因為她在過去的半年裡已經憑借這個名字獲得了成功,但沃爾特說「阿斯特利」聽起來太普通了,我們能不能想一個更好的?我覺得無所謂,說只要保留「南」就好了,因為這是姬蒂給我取的名字。我們吃午飯時,每個人都給我想了名字。「小心肝」說「南·洛夫」,西姆斯說「南·瑟金特」,珀西說「南·斯卡利特,不,南·西爾弗,不,南·戈爾德……」,每個名字都是一個美妙的嶄新的我,就像站在貨架桿旁試西服一樣。
但是沒有一個合適的——直到教授敲了敲桌子,清了清嗓子說:「南·金。」儘管我希望像很多藝人那樣說,我的藝名背後有一個非常有趣或者非常浪漫的故事——我們在一個特別的地方打開了一本特別的書,然後發現了它,或者我在夢中聽到了這個讓我顫抖的名字——但我還是實話實說吧,其實就是我們需要一個名字,然後教授說了「南·金」,然後我覺得不錯。
因此當天晚上我們回到坎伯韋爾的時候,就是用「姬蒂·巴特勒和南·金」的名字來重演我們頭天晚上的戲碼,並進行了一些改編。「姬蒂·巴特勒和南·金」出現在海報上,排名不斷提升,從中間的位置提升到第二,又到了第一。我們不僅僅在坎伯韋爾演,幾個月後我們得以在倫敦的二、三線音樂廳演出,直到後來又漸漸在一些西區的音樂廳演出……
我也說不出觀眾為什麼會喜歡看我和姬蒂一起表演更甚於看姬蒂的單人演出。或許就像沃爾特預見的那樣,因為我們的形式新穎——儘管後來有很多人模仿我們,但是在1889年以前還沒有我們這樣的組合。或許還是沃爾特預言的那樣,一對穿男裝、戴禮帽、穿長靴的女孩比單獨一個更令人激動,更有魅力,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活潑俏皮。我知道我們兩個搭配起來真的非常俊俏,姬蒂留著深棕色的短髮,而我的淡黃色頭髮柔順閃亮;她穿著一英吋高的鞋子,我穿著女性化的平底鞋,那剪裁得當的西裝凸顯我苗條的身材和女性的曲線。
無論是什麼造成了這些改變,效果還是不錯的,不,簡直是好極了。我們不僅大受歡迎,還出名了。我們的薪資上漲了,一個晚上在三個音樂廳演出,有時候是四個。現在,當我們的馬車遇到交通擁堵,我們的車伕會喊:「我車裡載的是姬蒂·巴特勒和南·金,得在十五分鐘內趕到霍爾本的皇家劇院。麻煩讓個路好嗎?」另一輛馬車的車伕就會為我們挪動一下,並且揚起帽子向我們的車窗微笑致意!現在我也和姬蒂一樣收到了鮮花、晚餐的請柬,並且有歌迷向我索要照片和簽名,給我寫信……
過了好幾個星期,我才明白這一切是真實發生在我身上的;過了好幾個星期,我才相信觀眾是真的喜歡我。當我終於意識到的時候,我愛上了我的新生活,愛得深沉。成功的喜悅易於理解,讓我快樂的是我的新技能——表演的快樂,展示的快樂,偽裝的快樂,穿著帥氣的演出服,唱著粗俗的歌——這是最讓我震撼和激動的。在此之前,我在舞台一側看姬蒂在舞台的燈光下和一大群吵鬧的觀眾調笑就覺得滿足,現在,我突然也加入了這個行列,被觀眾快樂而羨慕地凝視著。我無法控制地愛上了姬蒂,現在,我變成了姬蒂,我覺得我有一點愛上了自己。我喜歡我的頭髮,整齊又順滑。當我穿裙子的時候,我很少注意自己的腿,然而現在,我發現我的腿纖細修長,腿形漂亮。
聽起來很虛榮,但我並沒有,也從來沒有,因為比起自戀,我還是更愛姬蒂。我知道這個表演依然屬於她。我們唱歌的時候,主要還是她在唱,我只是輕輕地給她一些簡單的和聲;當我們跳舞時,也是她跳那些高難度的舞步,我只是在她旁邊漫步幾圈,或是跳些滑步。我是她的烘托,她的回聲,我是她巧妙地投射在舞台上的影子。但是,就像影子一樣,我借給她稜角與深度,這一點很關鍵,是她以前沒有的。
我的滿足絕不是虛榮,而是愛。我們演得越好,我們的愛也越趨於完美。畢竟,這兩樣東西,演出和愛,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它們是一同誕生的,或者,我喜歡把它們看作相互催生的,演出只是愛在公開場合的表現形式。我和姬蒂剛成為戀人時,我向她保證「我會小心」。我說得很輕鬆,因為我以為這並不難。我信守諾言,從未在有人偷看或偷聽的時候親吻她、撫摸她或者對她說情話。但這並不容易,更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變得簡單,只是變成了一種令人疲倦的習慣。當我們整個晚上都渾身赤裸地熱烈擁抱在一起以後,白天保持距離保持冷靜怎麼可能容易呢?當我在私下裡看她看到眼睛生疼,呼喚她甜蜜的名字呼喚到嗓子發疼的時候,在別人面前不注視她,咬住嘴唇不和她說話又談何容易?和她一起坐在鄧迪太太的餐桌上,在劇院的休息室裡,或者走在倫敦的大街上,我覺得自己好像被鐵鏈所束縛,被蒙上了眼睛,堵住了嘴。姬蒂允許我愛她了,但她說,這個世界只允許我做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以及她在舞台上的搭檔。你或許不相信,和姬蒂纏綿雖然激情,卻總像影子一樣沉默,總得用一隻耳朵聽著走廊上的腳步聲,跟在舞台上對姬蒂訴說愛語之間並沒有什麼區別——我和她一起站在舞台的燈光下,在上千雙眼睛的注視中,念著那些我爛熟於心的台詞。雙人演出和觀眾所想的不同,在我們的歌曲、舞步、金幣、手杖和鮮花之後,還有我們兩個人的秘密語言,我們不停交換著觀眾完全不懂的信息。這不是舌頭的語言,而是身體語言,它的詞彙是通過手指的接觸、手掌的按壓、臀部的貼近或者互相凝視和停止凝視來傳達的,這些動作在說,你太慢了,你太快了,不是那兒,是這兒,很好,這樣更好!就像我們在深紅色的帷幕前躺在地板上親吻和愛撫,並且還有人給我們鼓掌歡呼,付給我們薪酬!就像姬蒂說的——當我輕聲對她說我在舞台上穿著褲子時更想吻她——「那得是什麼樣的演出啊!」但是,這就是我們的表演,只是觀眾不明白罷了。他們只是觀看,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種表演。
嗯,或許有些人明白了我們之間的悄然一瞥。
我之前提到了我的歌迷,大多是女孩,快樂而無憂無慮,她們聚集在後台入口,索要簽名和照片,向我們贈送鮮花。但是每十個或二十個女孩裡就會有一兩個比其他人更瘋狂、更莽撞,或者更害羞、更奇怪。在她們之中我注意到了一些特別的人。我說不上哪裡特別,只是知道確實特別,這讓她們對我的興趣顯得有點特殊。這些女孩給我寫的信,就像她們在後台入口的舉止一樣,有的過分熱情,有的過分矜持。有的信十分叛逆,叫人震驚,一下就吸引住了我。有個女孩寫道:「請原諒我這樣冒失地寫信給您,我想說您真的很英俊。」另一個寫道:「金小姐,我愛上你了!」有一個叫作艾達·金的粉絲問我們是不是表姐妹。她說:「我真的很喜歡你和巴特勒小姐,特別是你。你能給我一張照片嗎?我想要一張你的照片,放在床頭……」我給她寄了一張我最喜歡的照片,我和姬蒂穿著法蘭絨長褲,戴著禮帽,姬蒂雙手插兜,我用一隻手抱著她,另一隻手拿著煙。我給艾達簽名「金送給另一位金」。想想這張照片會被一個陌生女孩釘在牆上或者放進相框,讓她穿裙子的時候看著或者做夢時放在枕邊,真是讓人感覺不可思議。
有些人要求更獵奇的東西。她們問我能否送給她們一顆袖扣、西裝上的一粒紐扣,或者一縷頭髮;我能否在週四晚上,或者週五晚上,系一條深紅色的,或者是綠色的領帶,或者在翻領上別一朵黃色的玫瑰;我能不能擺一個特別的姿勢,或者跳一個特別的舞步。這樣寫信的人就知道我收到她們的信息了。
「扔了吧,」姬蒂說,「這些女孩不正常,你不能鼓勵她們。」但是我知道這些女孩不像她說的那樣,她們只是像一年前的我,但比我更勇敢,或者更魯莽。這讓我印象深刻,想到有女孩會看我,這本身就讓我驚訝而激動——每個昏暗的音樂廳裡都會有一兩個女孩的心靈只為我跳動,會有一兩雙眼睛凝視著我,或許是毫不掩飾地凝視著我的臉,我的身體和服裝。她們知道自己為何會凝視著我嗎?知道她們在尋找什麼嗎?最重要的是,當她們看見我穿著褲子在舞台上邁步,唱著我曾暗送秋波的女孩、被我傷透了心的女孩時,她們看到了什麼?她們看到我在她們身上看到的東西了嗎?
「最好沒有!」姬蒂說。當我和姬蒂說起這個想法時,她這樣回答我。儘管她說的時候笑了,但笑聲聽起來還是有點不自在。她不喜歡談論這些事情。
她也不喜歡有天晚上我們在更衣室裡看到的兩個女人——一位喜劇歌手和她的服裝師,我覺得她倆和我們是同類。喜劇歌手打扮得花裡胡哨,穿著一條帶亮片的裙子,緊緊箍著胸部。她的女伴是個年長一些的女人,穿著普通的棕色裙子。我看見她在給喜劇歌手穿裙子,並未多想。但是當她把裙子扣緊時,她靠著歌手的脖子輕輕吹了一口氣——歌手脖子上的粉撲得太多了。然後她在歌手耳邊輕言幾句,她們的頭靠在一起哈哈大笑……於是我懂了,事實昭然若揭,她們是戀人。
這個想法讓我的臉紅得厲害。我看了看姬蒂,發現她也注意到這些小動作了。然而她垂下眼睛,雙唇緊閉。當喜劇歌手上台前路過我們這裡時,朝我眨了眨眼說:「我去取悅大眾啦!」她的服裝師跟著笑起來。她下台後回來拿化妝品,舉著一根煙到處借火,點上煙以後,她又看了我幾眼說:「你去芭芭拉的派對嗎?今天演出結束後。」我說我不認識芭芭拉,她擺了擺手說:「哦,芭芭拉不會介意的。你跟我和埃拉一起去,還有你的朋友也一起。」她對姬蒂點了點頭,看起來心情很好。但是姬蒂一直低著頭繫著裙子,這會兒抬起頭,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謝謝你的邀請,」她說,「但我們今晚有約了。我們的經紀人布利斯先生要帶我們去吃晚餐。」
我睜大了眼,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回事。但歌手只是聳了聳肩。「真遺憾,」她又看了看我,「要不你讓你的朋友和她的經紀人一起吃飯,你自己跟我還有埃拉一起去?」
「金小姐有事情要和布利斯先生商量。姬蒂不等我回答便開口了,她說得那麼著急,喜劇歌手哼了一聲,去找拿著籃子等著她的服裝師了。我看著她們離開,她們沒有回頭看我。當我們第二天晚上去劇院的時候,姬蒂挑了一個離她們最遠的衣鉤,第三天晚上,她們就去別的劇院演出了……
到家以後,我在床上說,這樣不太合適吧。
「你為什麼說沃爾特要來?」我問姬蒂。
她說:「我不喜歡她們。」
「為什麼啊?她們挺好的啊。挺有意思的。她們就像——就和我們差不多。」
我正抱著她,感覺到她突然變得僵硬。她推開我,抬起了頭。房間裡點著一根蠟燭,在燭光下,我看到她的臉蒼白而震驚。
「南!」她說,「她們和我們不一樣!她們和我們完全不一樣。她們是女同!」
「女同?」我非常清楚地記得那一刻,因為我以前從來沒聽過這個詞。後來我想起這件事時,倒是納悶我以前竟然不知道這個詞了。
而姬蒂說起這個詞的時候卻很害怕。「女同。她們專門親女孩。我們可不是那樣!」
「不是嗎?」我說,「哦,如果有人付我錢,那我可真是太願意把親你當事業來干啦。你覺得會有人願意付錢給我嗎?那我馬上就放棄演藝事業。」我想把她拉回我身邊,然而她甩開了我的手。
「那你就不得不放棄演藝事業了,」她嚴肅地說,「我也得放棄,如果有人談論我們的話,如果人們知道——我們是那樣的。」
但我們是什麼呢?我還是不明白。然而我問她時,她變得頗不耐煩。
「我們什麼也不是!我們只是——我們就是我們。」
「但如果我們就是我們,那我們是在躲著誰呢?」
「因為沒有人知道我們和她們——和那種女人的區別!」
我笑了。「有區別嗎?」我又問。
她看起來仍舊嚴肅而慍怒。「我告訴你了,」她說,「你不明白。你不知道對和錯,或者說,好和壞。」
「我知道這沒有錯,我們做的事情沒有錯。只是世界說我們錯了。」
她搖了搖頭說:「這是一回事。」然後她倒在枕頭上,閉上眼,把臉轉了過去。
我很抱歉自己取笑了她,但是,不得不說,她的沮喪讓我覺得心裡暖洋洋的。我撫摸了她的臉頰,朝她靠近,手從她的臉上挪下,猶豫地滑向她的睡衣,掠過她的胸和小腹。她挪開了些,我的動作慢下來,但並沒有停下探索的手指,很快,我感覺到她的身體放鬆了,彷彿在鄙視自己這麼容易就屈服了。我往下挪動了一點,抓住了她睡衣的邊緣,高高掀起,然後我抓住我自己的衣服,讓我的臀部緊貼她。我們像牡蠣的兩扇殼一樣與彼此緊緊貼合,你都沒法在我們之間插入一把牡蠣刀。我說:「姬蒂,我們這樣怎麼會是錯的呢?」但她沒有回答,嘴唇向我貼過來,我感覺到她的吻,於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歎了口氣。
我就像是納喀索斯,擁抱著自己即將沉入的池塘中的倒影。
我想,她說的是真的——我並不理解她。一直以來,一直如此,而事情向來這樣:無論我們要如何掩飾我們之間的愛,無論我們要多小心地尋歡作樂,我都不會像她那樣為此痛苦,因為這是多麼甜蜜啊。在我的快樂之中,我也不相信任何在乎我的人會不為我高興,如果他們知道。
如我所說,我那時還很年輕。第二天,當姬蒂還在睡夢中,我起床來到客廳,做了一件幾個月來我一直想做卻沒勇氣去做的事。我拿起一張紙和一支筆,寫了一封信給我姐姐,艾麗斯。
我好幾個星期沒給家裡寫信了。有一次我告訴他們我也加入了表演,但只是一筆帶過——我害怕他們覺得這樣的生活對他們的女兒來說並不體面。他們給我回了一封簡短而潦草的信,說他們會來倫敦遊玩,來看一看我是不是真的過得很好——然後我趕緊回信叫他們別來,我太忙了,我的房間太小了……總而言之,我和姬蒂是多麼「謹慎」!我對我的親人如此冷漠,一點也不歡迎他們來訪。從那以後,我們的通信就越來越少,我的舞台生涯他們也一無所知——我從未提起,他們也從未問起。
此刻我給艾麗斯寫信說的也不是演出的事情。我寫信告訴她我和姬蒂之間發生的事,告訴她我們愛著彼此,不是作為朋友,而是作為戀人。我們已經命運與共,她一定要為我高興,因為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快樂。
那是一封長信,但我寫得一氣呵成,寫完後,我覺得自己輕鬆得快飄起來了。我沒有再讀一遍就立刻放進信封,跑到郵局,姬蒂還沒有起床我就回去了,等她醒了以後,我也沒有提起這封信。
我也沒有告訴她艾麗斯的回復。這封信是幾天以後寄來的,在我和姬蒂吃早餐的時候送到,因此我一直把信藏在口袋裡,等到獨自一人才打開。我看了一眼,這封信寫得非常工整,鑒於艾麗斯不是個擅長寫信的人,我猜這大概是她反覆修改的最後一稿。
和我的信不一樣,艾麗斯的回信非常短,短到我百般不願地記得信裡所有的內容。
信裡寫道—
親愛的南希:
你的信令我震驚,但我並不意外,因為自從你離家那天我就料到會收到這種東西。我看了這封信,真不知道是該哭一場還是氣得扔了它。最後我把它燒掉了,我希望你也能理智一點,把我這封回信燒掉。
你讓我為你高興。南希,你要知道我一直把你的幸福看得比我自己的還重要。但是你也得知道,我是不會為你和那個女人的友誼高興的,因為這是錯誤的,是不正常的。我不可能會喜歡你跟我說的事。你以為你很幸福,但你只是被誤導了——這是那個女人,你所謂的「朋友」的錯。
我真希望你沒有遇見她,沒有離開我們,而是待在惠特斯特布爾,在你真正屬於的地方,和恰如其分地愛著你的人們在一起。
最後,還有些話我必須告訴你。父親、母親和戴維對此還一無所知,我也不會告訴他們,我寧可去死也沒臉對他們說。你可千萬別跟他們說這事,除非你不想幹這行了,當初你正是為此而遠離我們,並讓他們永遠為你心碎。
請你不要再跟我說更多可恥的秘密了。看好你自己要走的路,問問自己是不是走對了。
艾麗斯
她一定說話算話,沒有告訴我們的父母,因為他們還在給我寫信——仍舊很謹慎,很焦慮,但很和氣。只是我現在從中得到的樂趣越來越少,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們知道了,會怎麼說呢?他們還會這麼和氣嗎?因此,我的回復也變得越來越短,越來越少了。
至於艾麗斯,在那封簡短而痛苦的回復之後,她再也沒有給我寫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