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後的第二天,我們又開始在不列顛劇院演出了,之前的一周都在排練。因此那個聖誕節我們忙忙碌碌的,當母親像一年前那樣給我寫信讓我回家時,我不得不再次回信道歉,說我還是太忙了。如今我離開他們已經一年半了,也有一年半沒有見過海,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牡蠣晚餐了。真是很久了,無論艾麗斯那封充滿鄙夷的回信多麼讓人鬱悶,我還是想念他們,想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一月裡的一天,我不經意中看到了自己漆著黃色琺琅彩字母的舊錫箱,我打開蓋子,看到戴維放在箱子裡的肯特地圖,他畫的那個指著惠特斯特布爾的箭頭已經褪色。「提醒你家在哪裡,以免你忘了」,他當時這麼說是開玩笑,家裡沒有一個人覺得我真會忘了他們。但是,現在他們一定覺得我是真的忘了。
我砰的一聲合上了箱子,覺得自己眼睛發酸。當姬蒂聽到聲音跑來時,發現我在哭泣。
「嘿,」她抱著我說,「這是怎麼回事?該不是哭了吧?」
「我想家了,」我嗚咽著說,「突然就想回家了。」
她摸了摸我的臉,然後把手指放在嘴邊舔了舔。「滷水的味道,」她說,「所以你想家了。我都吃驚你竟然離開大海這麼久,還沒有像海藻一樣枯萎。我真不該把你從惠特斯特布爾的海灣帶走的,美人魚小姐……」
聽見她說出這個我以為她都忘記了的名字,我終於破涕為笑,然後歎了口氣說:「我想回家,住一兩天……」
「一兩天!沒有你我會死的!」她笑著說,看著別處,我猜她只是半開玩笑,因為這幾個月來我們形影不離,一個晚上都不曾分開過。我感覺到我的胸口又像過去那樣詭異地抽緊了,便迅速親了她一口。她抬起手捧著我的臉,但又把目光移開。
「你必須回去了,」她說,「如果想家讓你如此悲傷。我沒事的。」
「我也不想這樣。」我說。我的眼淚已經干了,現在輪到我安慰她了,「而且,我會等到我們在霍克斯頓演完以後再走,還有好幾個星期呢。」她點了點頭,看起來若有所思。
還有好幾個星期,因為《灰姑娘》要一直演到復活節。但是在二月中旬我突然意外地自由了,因為不列顛劇院失火了。那年頭劇院經常失火,音樂廳經常被大火夷為平地,然後重建得比原來的更好,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妥。不列顛劇院的火災很小,並沒有人受傷。但是劇院得清空,因為出口出了問題。工作人員仔細檢查過後,要求劇院裝一個新的逃生門。完工之前,他把劇院給封了。戲票都退回了,道歉通告也張貼了,於是我們突然有了好幾天假期。
姬蒂突然變得慷慨,讓我回去,於是在她的催促下,我決定回家一次。我給媽媽寫了封信,告訴她如果她還歡迎我,我第二天就回家。第二天是週日,我會在家住到週三晚上。然後我就去給家人買禮物。我想,多日沒回家,帶著從倫敦買的一大包禮物回去肯定會令人激動。
儘管如此,和姬蒂告別還是不容易。
「你會好好的吧?」我對姬蒂說,「一個人在家不會孤單吧?」
「我會孤單死的。我想等你回來就會發現我已經孤單地死掉了!」
「你為什麼不和我一起回去呢?我們可以坐晚一點的那趟火車。」
「不,南,你回去見家人不該帶著我。」
「我每一分鐘都會想著你的。」
「我也會想著你的。」
「哦,姬蒂……」
她一直在用項鏈上的珍珠輕叩自己的牙齒,我吻她的時候感覺到它冰冷光滑而堅硬。她讓我吻她,微微偏過頭,我們摩挲著彼此的臉頰,她的胳膊環抱著我的腰,讓我緊緊貼著她,彷彿愛我勝過一切。
當我那天回到惠特斯特布爾時,發現一切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都變得狹小而晦暗,天空比我印象中更低,沒有那麼藍,只有大海更寬闊了。我透過馬車的車窗凝視著一切,看到父親和戴維在車站等我。在他們看到我之前,我先看到了他們。連他們看起來都不同了,想到這裡,我感覺到一陣疼痛的愛憐和莫名的悔意。父親看上去更蒼老了,有些駝背,戴維變得更壯實了,臉色更為紅潤。
當他們看到我從火車下到站台,便飛跑過來。
「南南!我親愛的女兒!」這是父親。我們笨拙地擁抱著,因為我拿著大包小包,還戴著面紗。一個包掉在地上,他彎下腰去撿,然後忙著幫我拿其他的。同時,戴維握著我的手,透過面紗的網眼親了親我的臉頰。
「看看你,」他說,「從頭到腳都打扮起來了,簡直是個淑女了,你說是不,老爸?」他的臉變得更紅了。
父親直起身子,打量著我,然後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都要堆到眼角了。
「棒極了,」他說,「你媽都要認不出你了。」
我想我確實穿得太華麗了,但是直到那一刻才意識到。這些日子我穿的都是好衣服,已經很久不穿剛離開家時穿的那種小女孩的舊衣服了。那個早上我只是想讓自己看起來漂亮一些,但現在我覺得拘謹。
當我挽著父親的手走回我們的牡蠣餐廳時,這種拘謹也沒有消失。我們的家比以往更寒酸了。店門口擋風板上的藍色油漆開始脫落,上面寫著「阿斯特利的牡蠣餐館,肯特第一」的牌子也有一側垂落下來,被雨水泡得褪色了。我們家的樓梯狹窄而昏暗,屋裡的房間比印象中更小更擠。最糟糕的是,無論街道、台階、屋子,還是裡面的人,都是一股魚腥味!曾經,我熟悉這種味道就像熟悉自己腋下的味道一樣,然而現在,我想起自己曾身處這種味道,曾對它習以為常,真是吃了一驚。
我希望我的驚訝能在大家迎接我的躁動中平息。我期待著母親、艾麗斯會在家裡等著我。她們確實在等我,但還有好多別的人,每個人見到我都歡呼著跑過來擁抱我(除了艾麗斯),我不得不微笑著,被他們擁抱得差點喘不過氣。羅達也在那兒,她依然是我哥哥的戀人,看起來更魯莽了。羅西娜嬸嬸也來歡迎我回家,還帶著她兒子,我的堂兄喬治,以及她的女兒麗莎,還有麗莎的寶寶——其實現在已經不是個寶寶了,而是長成了一個穿著褶邊衣服的小男孩。我看到麗莎又懷孕了,挺著大肚子,其實我之前已經在信裡得知,但是忘了這事。
受到所有人熱情迎接之後,我摘下帽子,脫掉厚厚的外套。母親上下打量著我說:「我的天,南南,你真是長高了,變漂亮了!我真覺得你長高了,比你爸還高。」確實,我在那個擁擠的屋子裡覺得自己長高了,但並不是因為我真的長高了——我只是站得很直。我環顧四周,有點驕傲,儘管仍舊拘謹。我坐下來,有人給我端來一杯茶。我還是沒有和艾麗斯說一句話。
父親問起姬蒂,我說她挺好的。她在哪裡演出?家人問我。我們在哪裡住?羅西娜嬸嬸問,有傳言說我也登台了?我只是簡單答道:「有時我也和姬蒂一起表演。」
「哇,很棒啊!」
我也不知道是出於哪種神經質讓我仍舊不把自己的成功告訴他們。我想是因為我的演出——我之前也提到了——和我的愛情密不可分。我不能讓他們打探到這些,對此不悅,或者一不留神把這種想法告訴別人。
我想我是有點一本正經,實際上,我和他們團聚了還不到半小時,我的堂兄喬治就說:「你的聲音是怎麼搞的,南南?你聽起來拿腔拿調的。」我驚訝地看著他,接下來開始認真聽自己說話。他說得沒錯,我的聲音確實變了。我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裝腔作勢,而是聽起來像劇院的人了,我從演小販的和演丑角的人那裡聽來一種奇怪的、混雜的舞台腔,並不知不覺地學會了。我聽起來很像姬蒂,甚至偶爾也像沃爾特。在此之前我從未意識到。
我們一起喝了茶,大家都忙著逗那個小男孩。有人把他遞給我,然而當我接過他時,他哭了。
「哦,天!」他的媽媽撓著他說,「南希姑姑會覺得你是個愛哭鬼的。」她從我手中接過孩子,把他舉在我面前,「握手!」她抓著他的胳膊搖晃著,「和南希姑姑握手,像個小紳士那樣!」他在她膝蓋上扭動,像馬上要發射的手槍,但是我盡責地抓住了他的手指,握了握。當然,他很快就把手抽走了,然後哭得更大聲。每個人都笑了。喬治抓住了這個孩子,把他高高舉起,他的頭髮都碰到天花板了。「誰是小戰士?」喬治問他。
我朝艾麗斯看去,而她避開了我的目光。
這孩子終於安靜下來,屋子裡也暖和起來。我看見羅達靠在我哥哥身邊耳語了幾句,然後他點了點頭,她咳嗽了一聲。她說:「南希,你還沒有聽說我們的好消息呢。」我認真地看著她。她脫掉了外套,我看到她的腳上只穿了一雙羊毛襪子,似乎已把我家當成自己家了。
這時她伸出一隻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細小的金戒指,上面嵌著個小小的寶石,不知道是藍寶石還是鑽石,太小了,看不出來。那是枚訂婚戒指。
不知為什麼,我竟然臉紅了,擠出一個微笑。「哦,羅達!我真為你高興。戴維,真是太好了!」其實我並不高興,這件事一點也不好,想到要有一個羅達這樣的嫂子——簡直是最不討人喜歡的一類,實在是糟糕透了。但我的聲音一定是聽起來歡喜雀躍,因為他倆看起來得意揚揚,紅光滿面。
然後羅西娜嬸嬸朝我的手點了點頭說:「你有對象了嗎,南南?」
我看到艾麗斯在座椅中挪動了一下身子,搖了搖頭說:「還沒有。」父親開口說話了,而我不想讓話題朝這個方向發展,於是起身去拿我的包,「我給你們帶了禮物,」我說,「從倫敦帶回來的。」
大家竊竊私語,發出了興奮的回應。母親說我不必這麼客氣,但還是戴上了眼鏡,露出期待的表情。我先走向羅西娜嬸嬸,給了她一大袋禮物,「這些是給我的喬叔叔、麥克,還有女孩們的。這個是給你的。」然後是喬治,我給他買了一個銀色的便攜小酒壺。然後是麗莎以及她的寶寶。我在這個小房間裡轉了一圈,最後走到艾麗斯面前:「這是給你的。」她的袋子是最大的,裡面是一頂帽子,一頂裝在帽盒裡的帽子。她帶著我所見過的最矜持、最生硬的微笑接過袋子,緩慢而不自然地拉扯著上面的絲帶。
現在,除了我,每個人手裡都有禮物了。我看著他們拆禮物,親吻我的手,對我微笑。禮物一個一個拆開了,大家在十一二點的日光下端詳著,屋子裡突然變得安靜。
「我的天,南希,」父親開口說道,「我們真為你驕傲。」我給他買了條表鏈,和沃爾特戴的一樣粗一樣亮。父親舉起手,這條鏈子被他紅紅的手掌和褪了色的羊毛外套襯托得更閃亮了。他笑著說:「我戴著看起來還真像那回事,不是嗎?」然而他的笑聲聽起來卻不那麼自然。
我看著母親,她的禮物是一把鑲銀的梳子和一面配套的鏡子,她把它們放在膝蓋上,彷彿不敢去拿似的。我立刻想到了我在牛津街購物時從沒想到的事情——這些東西放在她那把手都褪了色的舊抽屜裡,在她廉價的彩色香水瓶和面霜盒子旁邊,看起來會多麼突兀啊。我們目光相接,我看出她也是這麼想的。「真的,南南……」她說。她幾乎證實了我的想法。
大家比較著各自的禮物,屋子裡到處都是竊竊私語。羅西娜嬸嬸舉起一對石榴紅的耳環,瞇著眼睛看。喬治擺弄著他的小酒壺,緊張兮兮地問我,我是不是賭贏了賽馬。只有羅達和我哥哥看起來真心喜歡他們的禮物。我給戴維買了雙鞋,上面的圖案是手工刺繡的,鞋子軟得像黃油一樣。他用指關節輕敲著鞋底,踩著地上的包裝紙過來親我的臉頰。「你真是個小天使啊,」他說,「我要留到結婚那天穿,變成全肯特最時髦的小伙兒!」
他的話似乎提醒了每個人的禮節,大家突然站起來親吻我或感謝我,屋裡出現了一陣尷尬的踱步。我的目光越過他們的肩膀,看到艾麗斯還坐在那兒。她拿掉了帽盒的蓋子,但沒把帽子拿出來,只是無精打采地捧著盒子。戴維看出我在看她,便問道:「你的禮物是什麼,妹妹?」當她不情願地把盒子拿給他看時,他吹著口哨說,「簡直驚艷啊!帽簷上還鑲著羽毛和鑽石。你不戴上看看?」
「等會兒吧。」她說。
此刻每個人都看著她。
「哦,這帽子真是漂亮!」羅達說,「多可愛的紅色啊。這種紅色叫什麼,南希?」
「水牛紅。」我痛苦地回答,感覺自己愚蠢萬分,好像我給他們的是一堆垃圾——用薄紙、絲帶和綢緞包著的線團、燭台、牙籤和石頭。
羅達沒有注意到。「水牛紅!」她叫起來,「哦,艾麗斯,彆扭捏了,戴上給我們看看嘛。」
「戴上嘛,艾麗斯。」羅西娜嬸嬸說,「不然南希會覺得你不喜歡的。」
「好了好了,」我趕緊說,「讓她等會兒再戴吧。」但是喬治馬上就跑到艾麗斯跟前,從她手中拿過帽子,想給她戴上。
「來啊,」他說,「我想看看你戴上會不會像頭水牛。」
「走開!」艾麗斯說。他們扭打起來。我閉上眼,聽到有東西被撕裂的聲音,緊接著就看到我姐姐膝上放著帽子,喬治手裡拿著半根羽毛,人造的寶石掉落下來,找不到了。
可憐的喬治倒抽了一口氣,開始咳嗽。羅西娜嬸嬸嚴肅地對喬治說:這下你稱心如意了吧。麗莎拿過帽子和羽毛,笨拙地想把它們粘回去。「這麼漂亮的帽子。」她說。艾麗斯哼了一聲,用手摀住眼睛匆匆跑了出去。父親說:「哇,怎麼搞的!」他仍舊握著閃閃發光的表鏈。母親看著我,搖了搖頭。「真是可惜,」她說,「哦,南希,真可惜啊。」
羅西娜嬸嬸和表姐妹們走後,艾麗斯也腫著眼睛去朋友家了。我把行李拿到我的老房間裡,洗了把臉。過了一會兒我走到樓下,發現我帶回來的禮物都已經收好了,羅達在廚房裡幫母親削土豆、煮土豆,當我提出要幫忙時,她們把我支走了,說我是客人。於是我跑去和父親還有戴維坐在一起,他們和平常一樣埋頭看報,似乎覺得這樣能讓我輕鬆自在些。
我們吃了晚飯,然後到海灘上散步,向大海裡扔石子。這海呈現著鉛一樣的灰色。遠處有一兩艘帆船和遊艇,是開往倫敦的,去往姬蒂的方向。姬蒂在幹什麼呢,除了想我。
然後我們喝了茶,又來了更多的表兄妹,感謝我給他們帶的禮物,求我給他們看一眼我漂亮的新衣服。我們坐在樓上的房間裡,我給他們看了我的裙子、帶面紗的帽子,還有帶花紋的長筒襪。大家聊起了小伙子們。我聽說艾麗斯已經和托尼·裡夫斯分手了——我很吃驚她沒有親口告訴我。他們說她開始和一個在造船廠裡工作的男孩交往,他個子更高些,但不如托尼有趣。弗雷迪,我的舊情人,也找了個新女友,好像想和她結婚……他們再次問我有沒有對象,我說沒有。不過因為我猶豫了一下,他們笑了,說一定是有。為了讓他們安靜,我只好點頭。
「有一個男孩,是交響樂團裡的短號手……」我移開目光,彷彿想起他讓我感到悲傷似的。我感覺到他們在面面相覷。
「那巴特勒小姐呢?她肯定也有男朋友了吧?」「對,有個叫沃爾特的男人。」我恨自己這麼說,心想如果姬蒂知道了,肯定會笑話我。
我忘了他們都睡得很早。表兄妹們十點鐘走了,到了十點半每個人都在打哈欠。戴維把羅達送回家,艾麗斯向大家道晚安。父親起來伸了個懶腰,過來抱了抱我說:「你能回來我們真是太高興了,南希,你長大了,變漂亮了!」然後母親也笑了,這是我那天頭一次看她展露真心的笑。這一刻我才真正慶幸自己回到家了,回到了他們中間。
但是這陣喜悅並沒有持續太久。過了幾分鐘我也向他們道了晚安,然後就剩下我和艾麗斯在我們的——不,在她的房間裡。她躺在床上,但燈還亮著,她的眼睛也睜著。我沒有脫衣服,背對著門,靜靜地坐著,直到她朝我這邊轉過來。
「帽子的事情我很抱歉。」她說。
「沒關係。」我坐在壁爐邊的椅子上,開始解鞋帶。
「你不該花這麼多錢的。」她繼續說。
我做了個鬼臉說:「那還不如不買呢。」我脫掉鞋子,踢在一旁,把衣服掛在掛鉤上。她閉上眼睛,好像想說點別的。我放慢動作,看著她說,「你的信,真是可怕。」
「我一點也不想提這事,」她說得很快,然後扭過臉,「我跟你說了我是怎麼想的,現在也還是那麼想。」
「我也是。」我用力把衣服掛上,然後脫下裙子,扔在凳子上。我很生氣,睡意全無,從包裡拿出一根煙,用火柴點著。艾麗斯抬起了頭。我聳聳肩說,「姬蒂教給我的另一個討厭的小習慣。」我聽起來就像一個跳芭蕾的小婊子。
我脫下剩餘的衣服,套上了睡袍,然後想起了我的頭髮。我不能帶著假辮子睡覺。我又看了一眼艾麗斯,她被我的話驚得臉色蒼白,但仍舊看著我摘掉了髮簪,拿掉了假髮。我眼角的餘光看見她驚訝得合不攏嘴。我理了理自己的幾縷短髮,這個動作和剛才抽的那根煙一起,讓我奇妙地鎮定下來了。
我說:「這個是假髮,你沒看出來對吧?」
這時艾麗斯坐起來了,緊緊抓住被子。「你不用這麼驚慌,」我說,「我都告訴你了,我也加入了演出,我現在不是姬蒂的服裝師了,我也上台了,和她一樣,唱歌,跳舞……」
她說:「你信裡寫的都不像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們早就該聽說了!我不相信。」
「我不在乎你信不信。」
她搖了搖頭說:「唱歌,那是蕩婦的生活,不是你。你不該那樣。」
我說:「我確實這樣。」為了告訴她我是認真的,我提起睡裙在地毯上跳了兩步。
我的舞步像我的頭髮一樣嚇到了她。她接下來的話流露出一股怨恨,但她的聲音聽起來滿含著淚,「我猜你也在台上掀裙子?露出腿,讓全世界看到!」
「裙子?」我笑了,「我的天,艾麗斯,我不穿裙子!我剪頭髮可不是為了穿裙子。我穿的是褲子,男人的西裝!」
「哦!」她開始哭了,「怎麼能這樣啊!怎麼能在一群陌生人面前這樣!」
我說:「你看到姬蒂這樣的時候不是覺得很好嗎?」
「她做的事,沒有一件是好的!她把你帶走了,讓你變得古怪了。我一點都不瞭解你了。我真希望你從來都沒有跟她走,或者再也不要回來!」
她躺下來,用毯子捂著下巴哭了。我還不知道有哪個女孩看到自己的姐姐哭了會無動於衷的,於是我到她身邊躺著,眼睛也開始刺痛了。
但是當她感覺到我在靠近,便猛地躲開了,「離我遠點!」她說。說得那麼激動,充滿了恐懼和悲哀,我無奈只得照做,讓她躺在大床冰冷的一角。很快她就止住了顫抖,陷入了沉默。我不再想哭,神情又變得痛苦。我伸手熄滅了檯燈,躺在我那一側,一言不發。
剛才冰涼的床慢慢暖和起來了。我開始希望艾麗斯能轉過身來和我說話。然後我開始希望艾麗斯變成姬蒂。然後我開始——我控制不住自己——想像如果她是姬蒂,我會對她做什麼。突如其來的慾望的力量讓我慌亂。我想起過去我也曾躺在這裡想過類似的事情,在我和姬蒂接吻之前。我想起我在吉妮芙拉路第一次睡在姬蒂旁邊的時候,在那之前我只和我姐姐睡過一張床。現在艾麗斯躺在我身邊,和一個人挨得那麼近卻不能吻她,不能碰她,這讓人覺得又難受又不對勁。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睡著了,忘了她不是姬蒂,會不會突然把一隻手或者一條腿放在她身上?
我站起身來,披上大衣,又抽了一根煙。艾麗斯沒有動彈。
我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是十一點半。我又開始想姬蒂在做什麼,用意念給她發送了一條消息,傳送到斯坦福希爾,希望能讓她暫停一下,想起惠特斯特布爾的我——不管她此刻在做什麼。
我這次探親開始就不順利,隨後也不太美妙。我是星期天到家的,第二天自然是大家的工作日。頭天晚上我很晚才睡著,第二天艾麗斯醒來的時候我也醒了,才六點半,我強迫自己和大家一起在客廳的餐桌上吃了早飯。然後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去廚房幫忙,像以前那樣拿起我的牡蠣刀——我不知道他們想不想讓我這麼做,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提起這事兒。最後我慢慢挪到樓下,才發現他們根本就不需要我。他們已經雇了一個女孩來收拾牡蠣和端盤子,她的動作看起來和以前的我一樣嫻熟。她非常漂亮,我站在她旁邊,心不在焉地剜了幾個貝殼。但是水冷得刺痛了我的手,很快我就寧可站在一旁看她們幹活了。然後我閉上眼睛,把頭枕在胳膊上,聽著餐廳裡的人們低聲交談,還有鐵鍋冒泡的聲音。
我很快就睡著了,直到在身旁忙碌的父親被我的裙子絆倒,潑了一壺酒。這意味著我該上樓去了——他們的意思是讓我別礙手礙腳的。於是我整個下午都一個人待著,不是看《警方新聞解讀》,就是在客廳裡踱步,不讓自己睡過去。我越來越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簡直更糟。母親直接說讓我不要去廚房幫忙,免得弄髒了我的裙子,或者弄傷了手。她說我回家是度假,不是回來幹活的。我已經把《警方新聞解讀》從封面看到封底了,現在這兒都是父親的《漁業貿易報》,無法想像一整天都要在樓上看這個度日。我穿上外出服去散步,但是出門太早,十點鐘就已經走到西索爾特[29]又折回。最後我實在是想幹點別的找點樂子,就坐火車去了坎特伯雷。當我的父母和姐姐在牡蠣店忙活的時候,我像個遊客一樣度過了這一天,逛了一個教堂裡的修道院。我以前在那附近生活了這麼多年,也沒想著去看一下。
在回車站的路上我路過了遊藝宮。見過那麼多音樂廳以後,遊藝宮在我眼裡也和以往不同了,我走進去,看到了宣傳海報,發現那些演出都是二流的。當然,遊藝宮大門緊閉,門廳裡也是一片漆黑。但是我忍不住在後台入口轉了轉,並詢問托尼·裡夫斯在哪裡。
因為我戴上了面紗,托尼一開始沒有認出我。最終認出我時,他笑了,吻了我的手。
「南希!真是稀客!」他一點也沒變。他把我領到他的辦公室,請我坐下。我說我是回來探親的,順便過來看看。我還說我聽說了他和艾麗斯的事,表示遺憾。
他聳了聳肩說:「我知道她絕對不會和我,或者說和我這類人結婚的。但是我很想念她。她真是漂亮,不過沒有她妹妹現在這麼漂亮,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
我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我知道他這麼說只是調情罷了,不過說實話,被艾麗斯的舊情人這麼誇獎,我還是挺開心的。我問了他關於音樂廳的事情,他現在做什麼,請了誰來表演,他們唱的是什麼歌。
「那麼,巴特勒小姐什麼時候能回來看看啊?」他說,「我猜你們倆現在已經很默契了。」我看了他一眼,覺得自己臉都紅了。當然,他說的只是表演,「我聽說你們倆現在一起表演了,而且是黃金搭檔。」
於是我笑了,「你是怎麼知道的?我都沒跟家人說呢。」
「我讀《時代》啊。姬蒂·巴特勒和南·金。我一看藝人的名字就知道了。」
我笑了,「哦,很有意思吧,托尼?是不是太奇妙了?我們正在不列顛劇院演《灰姑娘》。姬蒂演王子,我演王子的隨從。我得在台上又唱又跳,穿著褲子拍大腿。而且觀眾為之瘋狂!」
他笑了,我真高興——真好,我終於能為自己高興了!然後他搖了搖頭說:「我聽說你家人對此還一無所知。你為什麼不讓他們去看你的演出?這有什麼好保密的?」
我聳了聳肩,猶豫了一下,然後說:「艾麗斯不喜歡姬蒂……」
「那麼你和姬蒂,你還是那麼對她著迷?像以前一樣黏著她?」我點了點頭。他吸了吸鼻子說:「那她真是幸運。」
他似乎又在和我調情了,但是我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似乎他知道一些我沒有宣之於口的事情,並對此毫不在意。我看著他的眼睛說:「幸運的是我。」
他在記事本上敲了敲筆頭說:「也許吧。」然後眨了眨眼。
我在遊藝宮裡待了一會兒,直到托尼有別的事情要忙才離開。走出他的辦公室,我又站在大廳的門前,不情不願地離開這充滿啤酒和油彩味道的音樂廳,回到那充滿了另一種味道的惠特斯特布爾,以及我家的客廳。能有人談談姬蒂真是太好了,以至於晚餐的時候我更想念她了——我坐在沉默的艾麗斯和討人厭的羅達中間,羅達戴著她那枚閃閃發光的小藍寶石戒指。我本應再和他們一起待一天,但是如今我覺得自己已無法忍受。布丁端上來的時候,我說我改變主意了,打算第二天早上走,不等晚上的火車。我說我突然想起劇院有事,不能等到週四了。
他們毫不驚訝,雖然父親表達了遺憾之情。隨後我和大家吻別,父親清了清嗓子說:「你明天早上又要回倫敦了,我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你。」我笑了。他說,「你和我們在一起高興嗎,南南?」
「哦,當然了。」
「在倫敦你會好好照顧自己嗎?」母親說,「倫敦可真是遠啊。」
「沒那麼遠。」我笑著說。
「夠遠了,遠得讓你過了一年半才回來看我們。」她說。
「我很忙。」我說,「我們倆都忙得很。」她點點頭,並不在意,這些她都在信裡讀過了。
「下回別讓我們等這麼久了。我們很高興收到你的包裹,也很喜歡你的禮物,但還是希望看到你回來,而不是一把梳子或者一雙靴子。」我羞愧地扭過頭。一想到那些禮物,我還是覺得自己十分愚蠢。即便如此,我覺得她也不必這麼生硬刻意地強調一下吧。
決定要提前離家後,我變得更不耐煩了。當晚我就開始收拾行李,第二天早上起得比艾麗斯還早。早上七點,大家剛開始收拾早餐餐具,我就準備出門了。我一一擁抱了家人,但是這次分別不如我第一次離家時那麼憂傷,也沒有那麼溫馨。並且我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這就更悲哀了。戴維善意地讓我保證我會回來參加他的婚禮,並帶上姬蒂。這讓我更愛他了。母親笑了笑,但是笑容生硬。艾麗斯到最後依然態度僵硬,我轉過身不看她。只有父親擁抱了我,似乎真心不願我離開。他說他會想我的,我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
這次沒人有空送我去車站了,我只得獨自前往。火車啟動時,我沒有回頭看惠特斯特布爾,也沒有看海灘,當然也沒有想過我會數年都不回來,不過就算我這麼想了,也絲毫不會覺得愧疚。我只想著姬蒂。現在還不到七點半,我知道她十點前不會起床,所以打算給她一個驚喜——悄悄回到斯坦福希爾的家,爬上她的床。火車一路奔馳,駛過費弗沙姆和羅切斯特。現在我沒那麼不耐煩了,也沒必要不耐煩。我只是坐在那裡,想著馬上就可以擁抱她溫暖熟睡的身子。我想像著,她發現我這麼快就回來了,因為驚喜而滿懷愛意。
從街上看去,我們的房子和我希望的一樣昏暗而緊閉。我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把鑰匙插進鎖孔。走廊裡非常安靜,連房東夫婦也還在睡夢中。我放下行李,脫下外套。帽架上掛著一件斗篷,我看了一眼,是沃爾特的。奇怪了,我心想,他一定是昨天來過,把衣服忘在這兒了!我爬上昏暗的樓梯,很快就把這件事拋在腦後。
我走近姬蒂的房門,把耳朵貼在門上。我以為屋裡會一片靜謐,但是我聽到了聲響,一種水聲,像是貓咪在喝牛奶。我心想,見鬼!她應該已經醒了,起床喝茶了。然後我又聽到了床的咯吱聲,更加確定了這一點。我有點失望,但是想到馬上可以見到她,還是滿心喜悅,於是擰開把手走進房間。
她確實醒著,坐在床上,手肘靠著枕頭,毯子遮住了腋窩,赤裸的胳膊擱在床單上。屋子裡檯燈大亮,因此房間並不完全黑暗,床頭小小的洗手池旁站著另一個人。沃爾特。他沒穿外套,領子也沒有繫上,襯衫隨意地塞在褲子裡,背帶幾乎垂到了膝蓋。他正彎著腰洗臉——這才是我剛才聽到的水聲。他深色的鬍子有一部分已經打濕了,閃閃發亮。
我先與他眼神交匯。他驚訝地看著我,任水從手上流進了袖口。他的臉上出現了可怕的抽搐,同時,我眼角的餘光看到了被單下面的姬蒂也在抽搐。
儘管如此,我依然一頭霧水。
「怎麼搞的?」我緊張地笑了笑,看了眼姬蒂,期待著她和我一起笑,告訴我,「哦,南!你一定覺得這很奇怪吧,其實完全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但是她根本沒笑。她驚恐地看著我,把毯子拉得更高了,不讓我看到她的裸體。她躲著我!
先開口的是沃爾特。
「南,」他猶豫地說——我從來沒聽到過他如此生澀而乾癟的聲音——「南,你讓我們吃了一驚。我們以為你今晚之前不會回來。」他拿了條毛巾擦臉,然後迅速坐下,拿起外套穿上。我發現他的手在顫抖。
我從未見過他發抖。
我說:「我坐了更早的一趟車。」我的嘴唇也和他一樣乾澀了,聲音聽起來緩慢而粗重,「其實,我以為現在還早啊。沃爾特,你來多久了?」
他搖了搖頭,向我走近一步,似乎這個問題讓他痛苦異常。然後他語氣急促地說:「南,原諒我,你不該在這裡看到這一幕。你能跟我到樓下談談嗎……?」
他語調怪異,我突然全明白了。
「不!」我用手捂著肚子,突然覺得一陣痙攣,彷彿他們給我吃了毒藥。姬蒂聽到我的叫喊,臉色都白了。我轉向她說,「這不是真的,告訴我,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她不願看我,只是用手捂著臉哭了。
沃爾特靠近我,用手扶著我的肩膀。
「走開!」我叫喊著掙脫了他,走向床邊,「姬蒂?姬蒂?」我跪在她旁邊,把她的手從臉上拿開,靠近我的嘴唇。我吻了她的手指,她的指甲,她的手腕和被淚水打濕的指關節。沃爾特吃驚地看著,仍在發抖。
最後,她看著我的眼睛說:「這是真的。」
我嚇得一激靈,發出了呻吟。然後我聽到她尖叫一聲,沃爾特抓住了我的肩膀,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咬了她,就像一條狗。她把手拿開,恐懼地看著我。我再次甩開了沃爾特,向他尖叫:「走開,滾出去,出去,離我們遠點!」他猶豫了一下,我踢著他的腳踝,直到把他踢走。
「你不太正常,南。」
「滾出去!」
「我不敢留下你們倆。」
「滾出去!」
他後退了一步。「我就走到門邊上,不能再走遠了。」他看了看姬蒂,等她點了點頭,便用很輕的動作地關上了身後的門。
屋裡一陣沉默,只有我粗重的呼吸,還有姬蒂的輕聲哭泣。三天前我才見過我的姐姐哭。姬蒂做的事,沒有一件是好的!她說。我把臉埋在蓋著姬蒂大腿的床單上,閉上了眼睛。
「你讓我以為他是你的朋友,」我說,「你讓我以為他因為我倆的關係不再打你的主意了!」
「我也不知道還能怎麼做。他只是我的朋友,然後,然後……」
「那麼你和他——一直都……」
「不是你想的那樣,直到昨晚。」
「我不信。」
「哦,南,是真的,我發誓!昨晚以前——怎麼會呢?——昨晚之前,還只是聊天和親吻。」
昨晚以前……昨晚以前我是那麼高興、深情、滿足、有安全感;我心中充滿了愛和渴望,甚至覺得自己會因此而死!現在聽了姬蒂的話,我覺得這愛的痛苦還抵不上她現在給我帶來的傷害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
我睜開了眼睛。姬蒂看起來又難過又恐懼。我說:「還有,親吻,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其實不用問就猜到了,「在迪肯的那天晚上……」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我突然看到了一切,也理解了一切:他們之間的笨拙,沉默,還有信件。我以前居然同情沃爾特,同情他!一直以來,我才是那個傻瓜,一直以來他們都在見面,耳語,愛撫……
這些想法於我都是折磨。沃爾特是我們的朋友,是我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我知道他愛她,但是——他看起來那麼老,像個叔叔。她真的能夠忍受和他躺在一起嗎?這簡直就像我抓到她和我父親上床一樣!
我立刻啜泣起來。「你怎麼能這樣?」我哭著說。我就像滑稽劇裡的丈夫一樣,「你怎麼能這樣?」我感覺到毯子下面的她在顫抖。
「我也不想這樣!」她痛苦地說,「有時候我簡直就無法忍受。」
「我以為你愛我!你說過你愛我!」
「我確實愛你!真的!」
「你說過除了我你什麼都不想要!你說過我們會在一起,到永遠!」
「我從來沒有說過——」
「你讓我這樣以為!你讓我覺得是這樣,你說過好多次,和我在一起你有多麼歡欣雀躍。為什麼我們不能和以前一樣……?」
「你知道為什麼!當你還是個女孩的時候,這不是個問題。但是我們長大了,我們不是一對沒人注意的廚房女傭,可以為所欲為。我們出名了,人們都在注視著我們。」
「那我寧可不出名,如果這意味著失去你!我並不想被人注視啊,除了你,姬蒂……」
她抓住我的手:「但是我想,真的。我不能忍受被注視的同時被嘲笑,或者被討厭,被嘲諷,比如……」
「比如『女同』!」
「對!」
「我們可以更小心一點!」
「我們再怎麼小心也沒用,你太……南,你太像個男孩了。」
「太……像個男孩?你以前可沒說過。太像個男孩……那,你寧可和沃爾特在一起!你——你愛他嗎?」
她移開了視線,說道:「他非常……非常好。」
「非常好。」我聽見我的聲音變得費力,最後變得痛苦。我坐起來,離開她,「然後你趁我不在的時候讓他過來,在我們的床上歡好……」我站起來,突然注意到了弄髒的床單和床墊,想到他的手和嘴貼在她赤裸的肉體上……「哦,上帝!你們還要這樣多久?你是想讓我在他之後吻你嗎?」
她靠近我,抓住了我的手。「我們原計劃,我發誓,我們打算今晚告訴你。今晚你將知道這一切……」
她這話透著古怪。我方才在她身邊踱步,現在站住了。「什麼意思?」我說,「你說的一切,是指什麼?」
她挪開了手。「我們——哦,你不要恨我,我們打算——結婚了。」
「結婚?」如果我有時間思考,我可能會預料到這個,但是我根本沒有時間思考,這個詞讓我比剛才更加暈眩難受,結婚?那——那我怎麼辦?我應該住哪兒?我應該做什麼?我又想到了新的問題,「那演出怎麼辦?我們以後怎麼工作……?」
她轉過頭去。「沃爾特有個計劃。一個新的節目。他想重回音樂廳……」
「重回音樂廳?在這之後?和你我一起?」
「不,和我一起。只有我。」
只有她。我感覺自己開始搖晃了。「你已經殺了我,姬蒂。」我覺得自己的聲音變得陌生。我想我嚇到她了,她開始不停地朝門外看,開始用非常快的,有些尖銳的低語說話。
「你千萬別說這種話,」她說,「你嚇到我了。但是再過一段時間你會明白的,我們還能再做朋友,我們三個一起!」她靠近我,聲音變得更尖銳,卻更鎮定,「你看不出來這是最好的辦法嗎?有了沃爾特當我丈夫,誰還會想,誰還會說——」我走開了,她用力抓住我,最後慌張地哭喊道,「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會讓他把我從你身邊搶走?」
聽到這話我推了她一把,她又跌在枕頭上。床單依然蓋在她身上,但是滑落了一點。我看到了她的胸部,她粉紅色的乳頭,在她的鎖骨那裡,那顆我送給她的珍珠隨著她的呼吸和心跳而顫動。我想起自己三天前還親吻了它,而昨天夜裡或者今天早上,是沃爾特的舌頭感覺到了它的冰冷和堅硬。
我向她邁出一步,抓住了珍珠項鏈,就像小說或者戲劇裡的人物一樣,使勁一拽,項鏈立刻發出了令人滿意的斷裂聲,在我手裡晃蕩著,我對它凝視片刻,把它扔了出去,聽到它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
姬蒂喊了起來,我想她喊的是沃爾特的名字。門立刻大開,沃爾特進來了,薑黃色的鬍鬚襯得他臉色蒼白,背帶還垂在外套邊緣,領口也沒有繫上。他跑到床的另一邊,抱住了姬蒂。
「如果你傷了她——」他說。聽到這話我笑了,「傷了她?傷了她?我應該殺了她!如果我有一把槍,我就打穿她的心臟,然後再自殺!讓你跟一具屍體結婚!」
「你瘋了,」他說,「受刺激了。」
「你覺得很奇怪?你知道嗎,她有沒有告訴你,我們是,我們兩個人是什麼關係?」
「南!」姬蒂急呼。我瞪著沃爾特。「我知道,」他慢慢地說,「你們是戀人,在某種意義上。」
「某種。哪種?手牽手的?你覺得你是第一個在這張床上擁有她的人嗎?她告訴過你我上了她嗎?」
他呆住了——我也是,因為這個詞聽起來太可怕了,我從來沒有說過這個詞,也沒想過我會在這一刻用上。他的眼神變得平靜了,我越來越痛苦地明白,他什麼都知道,並且毫不在意,或許甚至挺喜歡的,誰知道呢。他太紳士了,根本不會用粗話回應我,但是他的表情會說話,混合了鄙視、自滿和同情。那表情在說,你那不是上她,全世界都知道!你上得她可美了,美得她都不要你了!他的表情在說,你可能先上了她,但現在上她的是我,以後也永遠都是我!」
他是我的情敵,並打敗了我,終於。
我從床邊退開一步,又退一步。姬蒂歎了口氣,頭仍然靠在沃爾特寬闊的胸口。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含著淚,嘴唇咬得發紅。她的雙頰變得蒼白,臉上的雀斑顯得更深了。毯子邊緣露出了她的肩膀和胸部,上面也有些雀斑。就像我見過的她最美的時候一樣。
再見。我想著,然後轉身跑開了。
我跑下樓梯,腿被裙子絆住,差點摔了一跤。我跑過大廳敞開著的大門,跑過衣帽架——我的外套還掛在沃爾特的斗篷旁邊,跑過我從惠特斯特布爾帶回來的行李。我沒有停下來帶走任何東西,甚至沒有戴上我的手套和帽子。我沒辦法再碰這個地方的任何東西了,對我而言,這裡彷彿變成了一個瘟疫之地。我跑到門口,打開大門,跑下樓梯,匆匆跑到大街上,任大門在我身後敞開著。街上很冷,空氣仍是乾燥而凝滯的。我沒有回頭看。
我不停地跑,一直跑到岔氣。然後我開始且走且跑,直到疼痛消退,又跑起來。我跑到了斯托克紐因頓,筆直朝南跑過達爾斯頓、肖爾迪奇和市區。除此之外我無法思考,只想把斯坦福希爾——以及她和他——甩在身後。我繼續跑,哭得都快瞎了。我的眼睛又腫又熱,臉上全是口水,變得冰涼。路過的人一定都被我嚇到了。我想有一兩個人試圖攔住我,但是我充耳不聞,只是不停地被裙子絆住,直到累垮才停下來環顧四周。
我來到運河上的一座小橋。水上有幾艘貨船,但是離我較遠,我腳下的河水平靜而黏稠。我想起了我和姬蒂站在泰晤士河上的那個夜晚,她讓我親吻了她……想到這兒,我幾乎哭出聲來。我用手扶著鐵欄杆,有那麼幾秒鐘,我真想跳進去,以這種方式來逃避一切。
但我是懦弱的。我有我的懦弱,正如姬蒂有她的懦弱。想到那渾濁的河水會打濕我的裙子,淹沒我的頭頂,灌進我的嘴,我就無法忍受。我扭過頭,用手摀住臉,迫使自己的大腦停止這可怕的漩渦。我知道我不能這麼跑一整天,我應該找個地方躲起來。但我身上除了衣服一無所有。我大聲地呻吟起來,再次打量自己,心情變得十分絕望。
然後我屏住呼吸。我認出這座橋了,我們聖誕節以後每天都從這座橋上駛過,去演《灰姑娘》。不列顛劇院就在附近,我知道那裡有錢,就在我們的更衣室裡。
我向劇院走去,用袖子擦了擦臉,捋了捋衣服和頭髮。劇院的門房一臉納悶地看著我,讓我進去了,依然非常友好。我和他很熟,路過時經常停下來和他聊天。然而我今天只是朝他點了點頭,拿了我的鑰匙,面無表情地匆匆進去。我顧不得他會怎麼想,我知道以後不會再見到他。
當然,劇院還關著,除了正廳裡木匠敲敲打打的聲音,走廊和休息室都悄無聲息。我很高興沒有任何人會看到我。我輕手輕腳地迅速走進更衣室,走到寫著「巴特勒小姐和金小姐」的那扇門,小心謹慎地開了鎖,推開了門——在這種狂熱的狀態中,我有點怕姬蒂會站在門的另一邊等我。
房間非常暗,我藉著走廊裡的光走了進去,劃了一根火柴點著了煤氣燈,然後用最輕的聲音關上了門。我知道我要找什麼。姬蒂的桌子下面有一個小鐵盒,裡面裝滿了紙幣和硬幣,我們每週薪資的一部分會放在那裡供我們隨意取用。鐵盒的鑰匙和姬蒂的油彩放在一起,在她放化妝品的舊雪茄盒裡。我注意到裡面還有別的東西。盒子底下有一張彩色的紙,我從沒想過拿起來看看。現在它鬆脫了,下面是一張卡片。我用顫抖的手指拿起它,仔細端詳著。卡片沾上了油彩和化妝品,但是我立刻就認出來了。卡片正面畫著一艘牡蠣船,透過油彩和脂粉可以看到兩個女孩在甲板上笑,風帆上寫著「前往倫敦」。背面還寫著一些字——姬蒂在坎特伯雷宮的地址,還有一句話「我可以去!我得準備幾天,你這幾晚得習慣一下沒有服裝師的日子了……」署名是,「愛你的,南。」
這是我很久以前寄給她的卡片,在我們搬到布裡克斯頓之前。她悄悄把卡片留下了,似乎很珍惜。
我把卡片夾在指尖,過了一會兒,又放回那張紙下面,和剛才一樣。然後我把頭靠在桌子上又開始哭泣,直到眼淚流乾。
最後我終於打開了鐵盒,拿走了裡面所有的錢,數也沒數——大概有二十鎊,當然只是我過去十二個月裡總收入的一部分,但我當時又暈眩又難受,根本想不到以後要錢做什麼。我把錢裝進了信封,把信封塞進腰帶,離開了。
我沒有環顧四周,但還是投去了最後一瞥,只有一件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讓我遲疑了一下——掛演出服的衣架。演出服都在那裡掛著,我和姬蒂一起演出的服裝,天鵝絨的褲子、襯衫、嗶嘰的外套,華麗的背心。我向前一步,用手摸著袖線。我永遠不會再穿它們了。
這念頭如此沉重,叫我無法承受。我身旁有一對舊的水手包,是大傢伙,在不列顛劇院安詳靜謐的午後排練時,我們用過一兩次。包裡塞滿了破布,我迅速拿了其中一個,解開了繩子,取出裡面的填充物,扔在地板上,直到把包掏空。然後我走向衣架,把我的演出服拽了下來,塞進包裡——不是所有的,只是我不忍心丟下的那些,比如藍色嗶嘰西裝,法蘭絨西褲,大紅色的禁衛軍制服。我還拿了鞋子、襯衫、領帶,甚至幾頂帽子。我沒有停下來思考,只是不停地拿,出了一身汗,直到把包填滿,填得和我一樣高。包很沉,我提起來的時候幾乎腳步不穩。但是背著這樣一個真正的重負卻讓我有一種怪異的滿足感——彷彿正和我負重不堪的心相稱。
我背上這個包,穿過了不列顛劇院的走廊。這裡一個人也沒有,我也不想見到任何人,只有到後台入口時,我才看見了一個我願意看到的人——比利小子獨自坐在門房辦公室裡,手裡舉著一根煙。他見我走近,好奇地盯著我的包,我腫了的眼睛,還有我髒兮兮的臉頰。
「上帝啊,南,」他站起來說,「你怎麼了?病了嗎?」
我搖了搖頭。「給我一根煙好嗎,比爾?」他把煙遞給我,我抽了一口便咳嗽起來。他小心地看著我說:「你看起來很糟啊。姬蒂呢?」
我又吸了一口煙,然後遞回給他。
「走了。」我說。我拉開門,走到大街上。我聽到了比利小子的聲音焦慮而警覺地傳來,但關上的大門打斷了他的話。我把包往肩膀上提了提,然後邁開步子。我轉了一個又一個彎。我路過一棟骯髒的房子,進入一條繁忙的街道,加入了一大群行人。倫敦把我包裹其中,過了一會兒我就完全停止了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