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P

據我所知,這個叫高瀨皿男的人是位憂鬱的作家,住在美國,在他那憂鬱的生活中抽空寫寫小說。

四十八歲自殺身亡。

和已經離婚的妻子育有兩個孩子。

小說集成一冊,曾在美國紅過一陣。

書名叫《N·P》。

書中收錄了九十七個短篇,都極短,散文一般地依次羅列,大概這位作家是個沒長性的人。

這些事是從我昔日的戀人莊司那裡得知的,他發現了這位作家未曾發表的第九十八篇小說,並且把它翻譯了過來。

講完怪談百物語的第一百個故事時總會發生些什麼,而在那個夏天,我的體驗就恰如那第一百個故事,彷彿真切地經歷了那種事情。濃烈的空氣,宛若被夏日的天空吸進去的心情,不錯,那就是一個發生在那些短暫時日裡的故事。

是哦,回想起來,我是在高中時見到高瀨皿男的兩個孩子的。只有一次,距離現在五年多了。

那天,莊司帶我去參加出版社的聚會。會場很大,碩大的餐桌上擺滿銀製的餐具和各色菜餚,很多人聚在幾個蘭花形小吊燈下談笑風生。

其他幾乎看不到什麼年輕人,所以當我發現他們時,心中湧起一陣喜悅。

莊司正同別人聊得起勁,我悄悄挪動了一下位置,來到一個可以更方便觀察他們的地方。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已在夢中和這兩個人見過好多次。不過很快我便回到了現實中,我明白,不論是誰見到他們倆,都會產生和我同樣的感覺。

不經意間誘發鄉愁的男女。

見我出神地盯著他們,莊司說:“那兩位就是高瀨先生的遺孤。”

“兩人都是?”我問。

“聽說是異卵雙胞胎。”

“挺想和他們聊聊的。”

“我來介紹一下吧?”

“我在這兒就是以年滿二十的身份出現的,瞧你小心翼翼的樣子!”我笑道。

“那就好。走吧,我為你介紹。”莊司也笑了。

“算了吧,還想再看看他們。”我覺得以現在的距離觀察恰到好處,搭起話來就難以細細打量了。

關於這兩個人,我只知道他們是高瀨皿男年輕時結婚生下的孩子,年齡和我相仿。他們很小時高瀨皿男就離開家了。高瀨皿男去世後,他們和母親一起搬到了高瀨在日本的家中。

我望著他們心想,這兩個人一定經歷了很多事情。

兩人都是高挑個兒,棕色頭髮。女孩肌膚嬌嫩,光滑飽滿,雙腿緊致,腳蹬一雙黑色高跟鞋,寬肩敞領的禮服配上天真無邪的臉蛋,透出令人新奇的明快氣息。

男孩長得也很帥氣,雖然目光有些暗淡,但身上洋溢著充滿希望的健康,眼神中有一點天生的狂野,讓人感覺得到遺傳的痕跡。

兩人似乎很愛笑。自始至終都在聊著什麼,滿臉笑意地望著對方。

看到這情景,我想起自己也有過類似的心境。

那是我去附近一個植物園散步時的事情。一對母子在草地上隨意而臥。植物園很大,幾乎沒有人,碧綠的草地上灑滿金色的夕陽,年輕的母親將六個月大小的嬰兒放在一方白色毯子上,既沒逗孩子玩,也沒有笑,只是愣愣地注視著嬰兒,不時若有所思地抬頭看看天空。

陽光穿過母子倆的鬢髮,那鬢髮在風中輕柔地飄動,這有著濃重陰影的光景頗像一幅魏斯[1]的圖畫定格在我心中。

我的目光突然變得很遙遠,彷彿成了神的視線,幸福和憂傷融在一起,匯成一幅夕陽下永恆的風景。

高瀨姐弟的周圍似乎也瀰漫著類似的氛圍,那是明媚夕陽下的憂鬱。即使再年輕,再快樂,那憂鬱也無法消散,也許這就是流動在血液中的才華在顯現吧。

我問莊司:“你要譯高瀨皿男的小說?”

“是啊。”他看著我,有點得意地回答。

“題目叫什麼來著?好像是什麼的首字母。”

“是《N·P》。”

“《N·P》是什麼?”

“North Point的縮寫。”

“是什麼意思?”

“從前有首曲子,名字就是North Point[2]。”

“是首什麼樣的曲子呢?”

“嗯……非常憂傷的曲子。”莊司說。

那天,電話鈴聲將我從睡夢中突然吵醒。

“……喂?”我從被窩裡伸出手,拿起話筒,耳邊傳來姐姐低低的聲音:“風美嗎?是我,你好嗎?”國際長途特有的斷斷續續的聲響讓我清醒過來。

“有什麼……有什麼事嗎?”

屋裡幽暗恬靜,看看表,清晨五點鐘。透過窗簾的縫隙能看到外面黎明的天空還罩著沉重的灰色。梅雨還沒結束呢,我怔怔地想。

“沒什麼事,就是打個電話。”姐姐說。

“又忘記時差了吧,現在這裡是早上五點。”

“抱歉抱歉。”姐姐笑起來。她嫁到了倫敦。

“那邊是什麼時間?”

“夜裡八點。”

想想時差,總覺得不可思議。難得相通的那條電話線也顯得珍貴起來。

“你還好嗎?”我問。

“我夢見你了呢,”姐姐道,“在我們家附近,你在走路,挽著一個比你年長很多的男人。”

“附近?你是說倫敦?”

“是呀,就在我們家後面的教堂那裡。”

“真是那樣就好了。”我高興地說。姐姐的夢總是很準,一直以來都是。

“可是總感覺兩個人挺難過的,也不跟我打招呼。那男的個子挺高,有些神經質的樣子,穿一件白毛衣,而你不知道為什麼穿著水兵服,所以呢,給我的印象倒像一對偷情的男女呢。”

“我沒有!”

雖然嘴上那麼說,但我還是吃了一驚,姐姐在夢中看到的一定是我和莊司。

可是姐姐並不認識莊司。

“這麼說,我的直覺也不准咯。”

“嗯,沒猜中。”

我一面答話一面想,這是否是某種前兆呢?這陣子我想起他的次數的確多起來,每次只一瞬間,而且方式也不同於回憶。在雨中,在黝黑潮濕的柏油路上,在街角閃光的窗戶上,那面容會忽地一下閃現出來,儘管我一直在努力忘掉他。

“姐夫好嗎?”

“嗯嗯,很好,入冬後要和我回日本呢,你和媽媽碰面了沒有?”

“嗯,常見面,她也想你呢。”

“代我問她好。吵醒你啦,對不起,回頭再打吧。”

“把時差弄清楚再打。”

“明白了,你也要當心,不要陷入悲哀的不倫之戀哦。”姐姐笑了。

我“嗯嗯”應著掛斷了電話。

放下話筒,屋裡的寂靜真真切切地向我壓來,這是一天開始前的時刻,新的一天還沒有真正到來。

我心裡有事,下了床,打開桌子下面的合葉拉門,裡面有個匣子,我並不常動。打開匣子,裡面有一包陳舊的《N·P》手稿、活頁封面和一塊沉甸甸的勞力士手錶。

這些是莊司的遺物。

他是四年前服安眠藥自殺的,自從我拿到這些東西以後,它們便在我心中的某個地方安頓了下來。

即使是白天,在我工作的大學研究室裡,當遙遠的警笛聲掠過街市,引得我突然凝神靜聽的時候,我總是覺得那聲音離我家很近。每當這時,那些東西便會浮現在心頭,對我而言,它們是如此沉重。

彷彿要確認一下似的,我拿起它們,又放回原處。然後鑽進被窩,再次進入夢鄉。

在我十九歲之前,我們一家三口: 母親、姐姐和我住在一起。

我九歲、姐姐十一歲那年,父母離婚了,因為父親喜歡上了別的女人。

母親原來是一名口譯工作者,經常飛來飛去。為了照料我們,開始做書面翻譯,這樣可以在家裡工作。從初稿翻譯到會議紀要,什麼工作她都攬來做。

父親離開家以後,生活雖然寂寞,但還是挺有意思的。三個人住在一起,年齡和角色似乎每天可以轉換好多次。一個人哭泣,另一個人就來安慰;一個人說沮喪的話,另一個人就進行鼓勵;一個人撒嬌,另一個人就親切地給予擁抱;一個人生氣,另一個人知錯就改。

慢慢地,我們習慣了這種生活。

母親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決定教我們英語。一過晚上十點,大家就把筆記本攤在廚房的餐桌上,開始一個小時的學習,內容是發音、單詞和簡單的會話。幼小的我們常在心裡嘀咕: 這不是鬧著玩嗎?但為了母親,還是耐著性子參加。

因此,對我們來說,母親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並不是廚房裡的背影,而是戴著銀邊眼鏡教英語時那用力的面龐和飛快翻閱厚重的辭典時那白皙的手指。她在教我們的同時,似乎是要再一次把那些淺顯得不能再淺顯的英語銘記在心,重新描繪出自己的人生線條,那盡心竭力的樣子非常美麗。

現在,母親和我們都各自獨立生活了,但每每聚首,母親總會將我在英美文學研究室工作以及姐姐和外國人結婚歸結於她的教育,“能走到這一步還是因為跟著媽媽領略到了英語的樂趣啊。”她笑著說。在我心中,那時的母親比任何時候都可愛。

那天早上,我突然睜眼醒來,最初映入眼簾的是從窗簾縫隙處透進來的澄澈的夏日天空,那色調似乎與夢中所見非常相似。

夢裡我哭了。感覺好像是把從清湛的河水中淘到的砂金帶回了家。

“是因為悲傷而哭泣?”我怔怔地想,“還是因為在悲傷中得到了寬恕而哭泣?總之無論哪種情況我都不願醒來啊。”

涼爽的風穿過虛掩的窗吹進房間裡來。

去研究室上班後,我的心依然平靜不下來。

茶杯被打碎,複印紕漏不斷。

“奇怪。”我不住地嘀咕。今天的確不正常。

宛若將夢中的感覺帶到了現實。

察覺到自己的反常後,我一直在琢磨,那是一個怎樣的夢呢?

接電話心不在焉,有時接晚了,有時掛早了,整個上午出了十幾次錯。這次教授乾脆自己拿起話筒,“喂,”他一面對著話筒打招呼一面滿臉無奈地望著我,到這時我才清醒過來。

“加納小姐,找你的。”教授苦笑著將話筒遞過來。

道聲抱歉,我接過話筒。

“喂?”

電話斷了。

“對方報姓名了嗎?”我疑惑地問教授。

“沒有,只問加納小姐在嗎,是個女人的聲音。”教授回答。

“我看,加納小姐,今天你累了,去午休吧。”教授說。

“可是,才十一點呀。”

我的話音剛落,辦公室裡一直佯裝不知的同事們便紛紛在各自的座位上向我示意,是啊是啊,去休息吧,大家眾口一詞地說。

於是,我被趕出門似的離開了辦公室。

今天的我有那麼奇怪嗎?我這樣想著,穿過無人的操場出了校門。這是我沒有料到的事,眼前的景物都很新鮮,彷彿自己還沒有完全回到現實中來,莫非那是我降生於世時的夢境?

學校後面有一條坡道,坡道中間有一家書店。想到午休時間有兩個小時,我便走上坡道,決定去那家店裡買點什麼。

我就是在那條坡道上碰到乙彥的,這是我平生第二次見到他。

那時我正在穿越坡道旁的一條老商業街,我怔怔地望著街道,沉醉在眼前的景物裡,藍天,流雲,街上裝飾鋪面的銀色和粉紅的花。我清楚地記得當我們見面時,那些躍動的影像還在我的眼角殘留不去。

猛抬頭,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從坡道上走下來。

“啊,是你嗎?”我條件反射似的脫口而出,“你是高瀨先生的公子吧。”

“是呀。你是?”

他眼裡充滿驚訝,這是很自然的。我連忙自我介紹:“我曾在H出版社的聚會上見過你一面,我叫加納風美。”

他愣愣地打量我。“哦哦,”他說,“當時你和翻譯家戶田莊司在一起吧。”

“記得很清楚呀。”我說。

“那時只有我們幾個比較年輕,很顯眼。”他笑道。

“你住在這附近?”我問。

“哦,我家在橫濱,現在住姐姐那裡,就在這坡道上頭,T大學心理學研究院裡面。”

“哎?T大?”

“是呀。”

“還真巧了,我就在那裡的英美文學研究室工作。”

“是嗎?我姐姐就是那次聚會上和我一起的同伴,她叫笑。”

“那一定在路上遇到過。”

“有時間嗎?一起喝茶怎樣?”

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

“嗯,行啊。”我說。

臨近中午的咖啡店很冷清,我們面對面坐下來喝咖啡。對我來說,他是一個本應只存在於故事中的屬於過去的人物,我根本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感覺很奇特。我仔細地重新審視他,發現和過去大不一樣了,雙眼黯淡無光,和那白色馬球衫以及光滑的面龐給人的印象很不協調。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不曾有的感覺。

“乙彥,你變了很多啊。”

“是嗎?”

“看上去像年齡大了許多,其實你只比我大兩歲,你的事我都知道呢。”

“那麼,你今年二十二?”

“是呀。”

“這麼說來,那時你還是高中生吧。”

“是的。”

“五年……自己一點也不覺得歲數大了多少,大概是去了國外的緣故吧。”

“什麼地方?”

“波士頓。四月份剛回來。”

難怪在他身上有那麼一種朦朧的封閉傾向,這種傾向是歷經命運壓迫卻仍要拚命保持自尊的人所特有的,這是我以前見到他時不曾有過的感觸。

“你一直住在日本吧。”

“嗯,在橫濱的祖父母家。”

“你父親一去世就去了那兒麼?”

“是啊,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已經不在家住了,但他的戶口沒遷走。後來祖父母感到寂寞,就把我們叫了去。”

“那時你多大?”

“十四歲吧。父親的死似乎對母親打擊很大,我們就莫名其妙地像大人似的勸母親出去旅行,於是大家就在外面四處轉了一圈,回來後卻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正在這個時候,祖父母問我們是否願意回日本。當時母親很猶豫,但我們都勸她去。祖父母對母親的將來……也就是是否再婚之類很寬容,而且他們認為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母親會承擔不起。那時候,儘管我們不願意離開已經住慣了的國家,但還是裝出想去的樣子,挺不容易的。”

“這個我理解,我們家也是這樣,父母離婚後,我們姐妹倆和母親三個人一起生活。”

“那樣待在一起是不健全的呀。”

“就是,父親離開後的存在感還是很強。”

“就沒有一點精神緊張方面的問題嗎?”

“有啊。”我說,“有一段時間,我失聲了。”

“因為這個麼?”他很感興趣地問。

“好像是吧,毫無理由地不能說話,又毫無理由地恢復過來。”

“在你幼小的心中一定存在激烈的衝突。”他說。

是啊,父親離家後的第三個月,彷彿為了使精神緊張的母親不受傷害,我突然變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放學後我在外面玩得太野,到了晚上便發起高燒。昏睡了好幾天,沒去上學。身上痛,喉嚨也腫脹起來。

我發著燒,迷迷糊糊地躺著,聽到母親和姐姐正在說話。

“……怎麼這樣想?”母親的聲音。

“不知道,可我就是這樣想的。”姐姐說。

“你說風美發不出聲了?”母親說,聲音中明顯帶著歇斯底里的味道。

“嗯,我覺得是。”姐姐淡淡地回答。

姐姐的感覺一直很靈。比如誰來的電話,天氣變好還是變壞,這類事姐姐總能猜得準,那種時候她總是超乎尋常地從容,像個大人似的。

“這話可不能在風美面前說。”母親似乎有點害怕。

“嗯。”姐姐回答。

是嗎?不能出聲了?我想,心裡出奇地冷靜。我試著用乾澀的喉嚨發聲,然而連沙啞的聲音都發不出。

冰袋將我的視野遮去了一半,我轉動脖子,看了看窗外。晚霞將雲彩染成粉紅,那鮮艷的顏色一層一層地延續到西邊的天空。一時間,我發著燒的大腦竟分不清自己是身處現實還是夢境了。

父親不在了,他在外面又有了家。

每天晚上學習英語。

大雪紛飛,校園一片潔白,回家的路上我發燒了,路燈看上去朦朦朧朧的。

……唉,所謂禍不單行就是那麼回事吧,我怔怔地想。

事實上,感冒治好後我還是不能說話。母親和姐姐待我小心翼翼,醫生自然暗示這裡面有精神方面的問題。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母親的眼裡噙著淚花。

大家都很不安,我似乎也被無法主宰自己身體的恐懼包圍著。

然而母親卻勸慰我不要在意,她的達觀態度使心煩氣躁的我漸漸恢復了平靜。我辦了休學,白天待在家裡,早晚出去散散步。

口不能言的自己正在逐漸喪失語言。

不能說話之後,大概有兩天時間,我的思考還和能說話的時候一模一樣。例如,被姐姐踩到腳,我會很清晰地想到“痛”這個詞;看電視見到熟悉的地方,我也會用語言想:“呀,這地方就在那兒,改天去玩玩。”

由於發不出聲音,我的感覺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能看到語言背後隱含的豐富的色彩了。姐姐的語言是親切的,她和我說話時似乎隱在明亮的粉紅色光中;而母親教我們英語時的語言和目光則是沉靜的金色;走在路邊,用手撫摸小貓,一種喜悅流經手掌傳向身體,那喜悅是棣棠花的顏色。

有了這樣的感覺,語言所擁有的強烈的限定性便似乎有了不由分說的力量。

我想是因為年幼,才可以用身體感知語言吧。從那時起,我對從表達的制約中逃離而去的語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它是可以同時包含瞬間和永恆的工具。

而復原也是突如其來的。

那天下著雨,姐姐已經放學回家,我和她鑽進被爐裡等母親,我躺著,怔怔地望著正在看雜誌的姐姐,她嘩啦嘩啦地翻著書,發出有規則的聲音,彷彿來自落下的水滴。隔著雨聲,我能聽到鄰居家電視的聲響。窗玻璃上蒙著一層蒸汽,屋裡很暖和,甚至有點熱。

母親很快就會回來,她每天都是這樣,兩手提著裝得滿滿的超市袋子,一臉疲憊。早晨剩下的醬湯、做好的家常菜、母親自製的沙拉,還有水果。母親在濃濃的香味中忙碌著,準備停當後喊我們吃飯,吃完飯學英語,看電視,洗澡,道聲晚安後休息。正在我有點睡意的時候,我知道母親回來了,聽到拖鞋的聲音,她走進了隔壁臥室。

這是種暖融融的幸福。雖然只有三個人,我們還是感到一種擁有很多的踏實感。

這時,姐姐說:“風美,在睡嗎?”

“嗯嗯。”我回答。

發聲過程沒有任何特別,只是聲音彷彿隔得很遠,令人害怕,音色卻熟悉而親切。

“風美,你說話啦?”姐姐驚訝地問。

“好像是吧。”我半信半疑地回答。

“一直會說麼?”

“嗯,只是發不出聲。”

“感覺怎樣?很難受吧。”

“嗯嗯,好像漸漸明白了很多事。”

記得當時我們故意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不少,彷彿為了證明我可以說話了似的。

“現在想起來,我們家好不容易脫離類似白夜的狀態是在我恢復說話以後。”我說。

“我們家的情形也一樣,我逃過學,裝出還在上學的樣子,謊報年齡找活幹。”乙彥說。

“事情敗露引起爭執時,我才覺得第一次真正和祖父母融合到了一起。”

“是啊,”我說,“感覺真是很特別呢,就像是故事裡的人物。”

“我?”

“嗯,好像在一個三維空間裡再次重逢。”我笑著說。

乙彥有點猶豫似的問:“莊司是自殺嗎?”

“是啊,就在翻譯那小說的時候。”

“當時你們在交往?”

“嗯。”

“是這樣啊。”

“可是,他的自殺並不是因為你們給了他那個第九十八篇小說哦。”

“他這麼說過?”

他似乎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他說那篇小說是從高瀨先生的遺屬那裡得來的,他正積極努力把它收進書裡在日本出版。”

“是嗎,挺遺憾的。”

他似乎有所隱瞞,但我沒有再問。即使再知道些什麼,逝去的人也不能復生了。

“現在誰也不想出版它了。”我笑起來。

“它具有詛咒的力量。”

“是啊,企圖把它譯成日語的三個人都死掉了。你知道嗎?”

“知道,開始是一位大學教授和幫他譯初稿的女學生,然後是莊司,他們都自殺了,為什麼?”

“大概緣自和日語的結合吧。姐姐還在研究這個問題,而我倒認為應該把那本書忘掉,和逝去的人一樣。這不是偶然事件,被那本書吸引的人,想翻譯它的人,他們心中隱藏著同樣的自殺願望,而那本書把他們的願望喚醒了。”

“真可怕。”

“你喜歡那本書嗎?”他問。

“嗯,很吸引人。”

那本書我也讀過多次,每一次讀,都能感到一股濃烈熾熱的液體在體內汩汩升起,彷彿有一個獨立的宇宙進入我的身體,並且在我心中有了生命。莊司死後我也曾經嘗試翻譯它。也許是時機不對,總覺得有點恐怖。當我把那英文轉化成日文的時候,黑色的氣息便驟然升起,在我頭腦中徘徊不去,感覺彷彿穿著衣服掙扎在波濤裡,潮濕的衣服緊貼著身體。所幸我只是個冒冒失失的高中生,遇到這種情形便停了下來。我想,能夠停下來,這多半說明我的心智還是健全的吧。

如果把那時的感受描述成一幅風景,它可以是一片搖曳著銀色芒草的無垠原野,也可以是佈滿藍色珊瑚的深海,那裡有來來往往的各色各樣的魚,它們悄然無聲,彷彿不是活物,非常寂靜。

有那樣的世界存在於頭腦中想必不會活得長久,我望著眼前的乙彥,揣摩著他父親精神上的悲哀。

“日語是一種奇怪的語言,”乙彥說,“其實,來到日本後,我感覺自己彷彿活了很長時間,儘管這一點和我剛才所說的有些矛盾。那語言已經深入骨髓了,我開始意識到父親是日本人,他的寫作是以日語為基礎的,所以將他的作品譯成日語肯定難免有不好的事情發生,父親對日本懷有強烈的鄉愁,從一開始他就應該用日語寫作。”

雖然他話中的真意我並沒有完全理解,但有些意思同我的想法也許離得很近。

“你想當小說家嗎?”我問。

“現在沒考慮,過去想過。”

“你認為第九十八篇怎樣?”我又問。

“怎麼?”他很不解似的反問我。

“那好像是一篇父女相戀的故事,你不認為實際上你父親愛著你姐姐嗎?”

“嗯,我同意,”他果斷地回答,“雖然我們見面不多,但那個人的精神的確不正常。”

第九十八篇小說是這樣的: 離婚、獨居、生活一團糟的主人公在郊外一家俱樂部與一位未成年的姑娘墮入情網,幾度親密接觸之後,他發現那姑娘是自己的女兒,可是姑娘的魅力已經讓他無力自拔。

“這並不單單是一種眷戀愛慕少女的情結,”我說,“小說的後面部分不是還有強烈的幻想描寫嗎,那也許是藥和酒的作用吧。那種對少女之美的表現超越常人,簡直像柯南·德爾的哥哥筆下描繪出的美人魚,我非常喜歡呢。”

他點點頭,似乎有些羞澀,又有些得意,我看他還是為他的父親感到驕傲的。

“真想把它發表出來。”

“笑,就是姐姐,她一定會發表的,她有那個想法。”

“你也有這篇小說嗎?”他又問。

“嗯,是莊司留給我的。”

“小心哦,有人想要呢。”

“是你姐姐?”“小心”這個詞有一種奇妙的含意,很令我驚訝。

“不是,她想要的話會直接找你要複印件,我說的是另一個狂熱的人,她自己已經有了那篇小說,但只要與之有關的東西她都想要。”

“你們認識?”

“是個女的,以前一直跟我結伴旅行來著。我們是一起回國的,她好像也知道你。”

“你和那狂熱者關係不一般吧?”我笑起來。

“嗯,很難抗拒那種率真的熱情。”他也笑起來。

“一定也戀著你父親的,那個人。”

“這也很有意思呀。”

“你這個人也很怪。”

“你也是,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們認識很久了。”

“一見如故呀。”

“是啊,你一定有段時間專門琢磨過那小說,我們的共同點很多,所以談得來。”

“現在我還在不時琢磨它。”我說。

“我也是,好像每天都想它,整個身心沉浸在小說裡,像受到了詛咒一樣。”

他好像在自言自語,但這句話卻印在了我的心裡。

我們相約以後再見面,交換了姓名地址後道別。

直到現在我還時常想起莊司。

我是上高中時喜歡上他的,著了魔似的被他的一切所吸引,每天我們一起出門,一起回家,一起搞翻譯,他和我在一起似乎很快樂,這是真的。

然而,我無法緩解他內心深處在與我相遇之前便因種種人生物事的糾纏而不斷滋長著的疲憊,也沒有真正理解他人格中相當廣闊的部分,還有那些在我眼中幻化成魅力的憂鬱而沉悶的東西。我們相遇時,我是一隻蝴蝶飛進了他的心,那裡面像一間沒有燈光的黑屋,即使我給它帶去了慰藉,也只是閃爍在黑暗中即將消逝的白晝的光影,我只不過使它變得更加混亂了而已。

所以,每當他在我夢中出現,他總還是過去的他,我卻變成了現在的我。我想,這多半是因為現在的我也許多多少少可以和他共享那些輝煌以外的東西和快樂寧靜的時光了。雖然事實上現在的我或許依然做不到這一點,但是我很後悔。在我心中的某個地方,我是希望以現在的我去面對他的。也許我太看重自己的價值了。

聽人說,自殺者的靈魂不能上天堂,他們的時間永遠停止在最痛苦的時刻。每當聽到這樣的話,我簡直要發瘋了,胡說,我在心裡這樣說。這時首先浮現在我眼前的是他那無力的笑,對我而言,那樣的笑是誰也無法取代的。

莊司死去那天的早晨,我在他的房間裡。

夢中,我看到夏日耀眼的陽光從窗簾後面照射到房間裡來。那恰恰也是一個盛夏前晴朗的早晨,就像今天這樣。

早晨總是莊司起得早。為了去學校,我不得不八點醒來,這時莊司大抵已坐在文字處理機前了。我喜歡那單調的打字聲和漸漸清晰的背影,這些使我想起年幼時母親的背影。比我年長十七歲的莊司總是很平靜,他把正處在青春期的我所有的能量都中和成了平和的東西,和他在一起我很安靜,連談笑都是安靜的。就算我要遲到了,他也並不強行把我叫起。即使我就這樣一直睡著不去上學,他也不會攆我出門。他就是這樣的人。

然而,那天早晨卻不同。

關掉鬧鐘往旁邊一看,莊司還在睡,他面色蒼白,眼窩深陷,呼吸微弱,臉上毫無生氣。

望著他,十八歲的我頓生憐惜,心中隱隱作痛,我輕輕為他拉拉毛毯,爬下床。換上制服,喝了杯牛奶。

這是一個靜謐的早晨。

隱隱覺得房間裡有一種異樣的空氣。

手錶不知道忘在哪裡了,沒找到,我決定先借莊司的用著,他的就放在桌上。戴上手錶,只覺得沉甸甸的,黑色的玻璃表盤閃著寒光。不知為什麼,我很消沉,宛如一個想家的人待在人家的屋裡,心中沒著沒落。

是的,那天早晨不論是房內還是外面都很安靜,莊司躺在窗邊的床上,我彷彿聽得到他的呼吸,不由得每一個動作都僵硬起來,我很鬱悶,桌上放著文字處理機和打印出來的第九十八篇譯稿,伸手拿起譯稿看了看,連一半都沒有完成。沒道理呀,我記得前不久他說已經完成了。不過前天他臉色陰沉,說怎麼譯都覺得有地方不對勁兒。我想,大概他又重譯了,從頭開始。我知道有兩個人自殺了。

打了個寒戰。

翻開筆記本,給他寫信。

“快點譯完,我們去海邊玩吧,像以前那樣,早上趕第一撥去,換上泳裝,一直躺在沙灘上,暢快地聊天,我期待著。手錶借來一用。很快就來還你。”

就是這麼一封信。當讀起它時,我突然想,假若能馬上重溫我們共同感受過的大海的味道和波濤的聲音,那該多好啊,於是去海邊的心情更加迫切,打心眼裡希望他快點結束工作,我忌妒,但更害怕,彷彿寫這封信就是為了把某種看不見的黑暗之物投給我的敵人。

我想起兩人熱戀時見過的一切,微暖的夜的觸感,他送我時在朝霞輝映的路上從出租車裡睡意朦朧中看到的橘紅色街市之美,還有淚水,灼熱的手掌,所有這些事物濃烈的味道。我拚命地想著,宛若一個戀情走到盡頭被拋棄的女人。

因為不放心,我大白天從校園邊上的電話亭打去電話。

“喂?”莊司的聲音精神十足。

我放下心來。

“在學校呢。”我說。

正是午休時間,身後滿是高中生們近乎歇斯底里的喧鬧,加上又是清掃游泳池的時候,值日生伴著水聲在大聲叫嚷著。

“挺吵的吧。”我笑起來。

“簡直是刺耳,”莊司說。

“便當吃了?”

“在外過的夜,只好在學校食堂吃啦。”我笑道。

“你呀,真是個高中生。”

話裡似乎有些羨慕。

“謝謝你的信。”

“就這兩三天裡,我們去吧。”

“嗯。”

喧鬧充斥著校園,佔據了所有空間,學生們盡情地玩耍,彷彿要在這三十分鐘裡享盡一天的自由。那歡聲笑語清脆響亮,蘊含著爆發性的能量。抬頭仰望,遠方是夏日湛藍的天空。這是一個街市上流溢著光和影的炫目的下午。

“回頭見。”

“再見。”

掛斷電話,那就是我們最後的聯繫。

那時,電話線的兩端就是我和莊司相隔的距離。它比天堂和地獄更遙遠,更複雜。無論我們多麼相愛,我們都絕不能再傳情達意了,我們放棄努力,相通無術,無法相互接受,也無法相互理解。

即使是戀人,這種事也有可能發生,這一點我有所耳聞。然而當時的我還是無法明白如此虛幻無常的事竟然果真在現實中發生了,我覺得那應該像遙遠的沙漠中的故事,只會發生在往昔幽遠迷茫的悲慘世界,而現在,這種殘酷的故事是決不會再有的,我原以為,只有自己是生活在那樂土之上的人。

和乙彥邂逅兩三天後的一個傍晚,我正準備下班回家。忽然聽到辦公室門口像是有人在找我,大聲叫著我的名字:“加納小姐在嗎?”

“在,我就是。”我應著走上前,看到一個女人,頓時眼前一亮。啊,我想起來了。

“我是高瀨笑,”她笑道,“聽弟弟說你在這兒工作,很是驚訝。”

和弟弟相比,這位姐姐似乎比過去有活力得多,成熟女人的側影、花兒似的笑臉,雖然也透著親切,但和當初我們見面時相比,她更有女性魅力,更加光彩照人了。

“雖說好久不見,但我們其實還沒有聊過呢。”我說。

“可是,我記得你呀,很懷念的。下班了麼?去吃飯怎樣?如果你沒有安排的話。”

我點點頭,“走吧,我也想和你聊聊呢。”

她沒有回答,只是又微微一笑,那笑容一下子把我迷住,讓我覺得她的心被清水蕩滌過似的。

出了校舍,我們橫穿庭院向學校後面的一家西餐廳走去。此時白天的暑熱正被漸漸吸進那透明的藍天中。

“傍晚的天空已經是夏天的模樣了。”笑說。

“是啊,你的心緒能保持清涼麼?不然的話,這裡的夏天可是地獄啊。”

她笑起來,“就是不能呀,所以才找各種理由泡在圖書館。”

和她的名字一樣,笑是個花一樣的人,身上充滿了柔美明朗的氣息,我可以感覺到她是一個樂觀的人,即使被風吹得搖搖擺擺,她也會睜大眼睛對人生充滿樂觀的期待。

店裡滿是學生,擁擠嘈雜。夕陽透過一扇大窗照進來,喧鬧的店堂被染成橘紅色。我要了湯和麵包,笑要了三明治,兩人喝著半瓶裝的白葡萄酒,各吃了半份蟹肉沙拉。

兩人邊吃邊聊,很快熟悉起來,好像原本就是朋友,心情完全放鬆下來,話題也多了。

“一個人住嗎?”我問。

“弟弟從波士頓回來後和我住在一起,在橫濱上班不方便,不過到了週末我就回橫濱看望祖父母,陪母親上街購物,獨生女不容易呀。”

“你母親不寂寞嗎?你們倆都住在這裡。”

“是啊,一般來說,丈夫死後是不和公婆一起住的,況且她的國籍還不一樣,可是母親本來就不愛拋頭露面,祖父母他們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換了個人似的改變了壞脾氣,變得令人難以置信地和善,他們相處得很好,奇怪。”

“那可不,在你們的故事中,這是最不可思議的。”

“父親在時,母親經歷了太多,所以她也變成了一個通達淡泊的人。你怎麼樣,也一個人生活?”

“是啊,姐姐三年前嫁到了英國,從那時起我們家人就四下分散了,不過還算圓滿。父親沒有離婚,母親兩年前也重建了家庭,住在世田谷。所以我從讀大學時起就一個人住。”

“是嗎,在這附近?”

“嗯,F町。”

“我們離得不遠呀,怎麼現在才遇到呢。”

“可不是嘛。”我點點頭。

“不過你總算認出了乙彥。”

“假如人多恐怕還是認不出的,當時那坡道上沒有其他人,所以也是一種上天安排似的迎面相遇啊。”

“我們也清楚地記得你呢。怎麼回事呢?其實只是匆匆一見呀。”

“是不是因為我盯著你瞧了老半天?”我笑起來。

“戶田先生去世時,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你的面容。”

我點點頭道:“我連葬禮都沒有參加,而且不僅如此。你能明白嗎?”

“明白,是打擊太大吧。”笑說。

“為什麼要自殺呢,這個你研究過嗎?”我問。

“……這個麼,大概是想翻譯那本書的緣故吧,”她說,“結果就受到已經自殺了的父親的影響,這也可以看作是一種形式的遺傳,於是相關的人也選擇了死亡,確實很可怕,所以有時覺得也許只有我才能做好這件事,我想先弄清事情的前因後果,有了很好的瞭解後再入手,這樣一來,我又有了另外的興趣,開始學習心理學了,想做的事多著呢。”

“好呀,我也想看到那本書的完整版在日本出版呢,譯初稿的話我隨時可以幫忙,莊司做翻譯時也幹過。我已經活過來了,可以放心。”我笑著說。

“就像毒藥和爆炸物品一樣的故事啊。”

“對我們而言也許是這樣的。”

她使勁點頭。

走出店來,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覺得愉快的夏天就要到了。站在殘留著熱氣的馬路上,我說:“改天再一起吃午飯吧。”

“嗯,還有好多話要和你談呢,愉快的夏天就要到了。”

她笑著注視著我,莫非我們之間有心靈感應?

揮揮手,我們像老朋友似的告別。

告別後,我發現她沒怎麼講她弟弟,也許到了這個年齡這很正常,然而想到那次聚會上他們親密交談、相視而笑的樣子,還是惋惜不已。

相遇是快樂的,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初夏。那種像轉校生一般突然來臨的美妙感覺,性情相投的人,一見如故的交流,又比鄰而居,對我這樣一個沒有度假計劃、沒有親密戀人的人來說,這就像一份備好的大餐。

然而興奮的背後還有蹊蹺。

姐姐的電話。

似乎隱藏著什麼並以此為強大支柱的笑。

對第九十八篇小說的由來含糊其辭並同一個女高瀨迷共同生活在國外的乙彥。

打進研究室的沉默電話。

我不是懷疑他們,只是感覺還會有事情發生,我不覺得那事只是和親切的人們重續舊誼,也不認為這個夏天會平平靜靜地過去,是什麼呢?我時常怔怔地推測。

宛如偵探。

還有什麼東西隱藏著嗎?

顯然無法知曉,只是不知為什麼,每當想到這些,我的腦海裡總是浮現出那第九十八篇小說中的場面,雖然只是一種直覺,但我覺得或許它們之間有些聯繫。

那個和親生女兒存在曖昧關係的墮落的男人,女兒那如遠方海嘯般的細語,人魚尾巴般在月色下閃閃發光的纖細的腳踝。

是笑麼?

我不知道,這種時候只能等待,即使有什麼東西不期而至,也只能在等待中祈禱它朝著理想的方向發展。

自從莊司死去以後,我就用這種方式思考問題了。

因同校而產生友誼,我和笑漸漸變得總是待在一起。暑期近了,學生們迎來考試期,校園裡的人突然開始多起來。

這一天,我們倆又在學校裡一起用餐。

笑邊喝咖啡邊問我:“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我就想,呀,這裡就是大學啊,你會這樣想嗎?”

“是啊,”我喝著橙汁道,“一臨近考試人就多了,氣氛也愉快起來。”

“喜歡夏天?”

“喜歡得要命,總在想夏天的事。”

“是戀愛的事吧。”

“你呢?”

“我喜歡春天,但你的心情我也理解,即使在你旁邊我也能感覺到你急不可待的情緒。”

“這麼說我的期待還有暴力性哩。”我笑起來。

“乙彥君怎樣了?”我突然問。

“怎麼啦?”笑反問我。

“那次相遇後一直沒見到他。”

笑搖搖頭:“他老泡在女人那裡。”

“嗯嗯,他說過,他們一起旅行來著。”我說。

“是的,具體怎樣我也不知道,反正現在比旅行前鬧得厲害。”

“她人不好麼?”

“關係很僵,左看右看都在惡化中。”

“他很迷戀那女孩呀。”

這就是女人吧,我有點寂寞地想。和乙彥交談的時候,感覺他們是快樂的。

“弟弟的愛情經歷,由他去了……下次再和你細聊。”

“只要性情相投就好。走吧,晌午要過去了。”

走出店門,外面真是一片生機,強烈的陽光、明亮的柏油路、靜謐濃密的綠蔭。

“這樣的時候,心情很亢奮吧。”笑衝著正深呼吸的我說。

她的笑臉像一朵很大的向日葵在陽光下燦爛奪目,這美麗的笑臉讓我瞇住了眼睛。

夏天到了。

臨近暑假,腦子裡盡想著放假有了時間後的各種計劃,而這種時候,每天便開始有各種人找我做翻譯了,那都是一些不宜張揚的幫忙,是一種“草譯的草譯”似的東西,看來講師們也在暑假裡忙著找活兒掙錢。我接下來的活兒有完成的期限,像暑期作業一樣。

於是我每天去學校翻辭典,忙活到半夜。

一天,是那樣一個半夜時分。

下著大雨,彷彿來了颱風一般。外面風雨呼嘯,聲音很大,有人上樓的腳步聲也聽不見。

敲門聲嚇我一跳,正是半夜三點,我戰戰兢兢透過貓眼向外看,是乙彥。只好打開了門。

“你怎麼回事?這種時候來,是要告白麼?”我說。

“差不多。”

他似乎醉得不輕,搖搖晃晃的,傘上滴著水,皮鞋濕漉漉的。我暗自有點欣喜,正像戲劇裡寫的那樣。

“和她有什麼事了?是吧?”我問。

“不,不是那個。”他說。

“你喝了不少吧?”

“嗯,爭論已到了盡頭,想喝個痛快。找不到正確答案,想藉著酒勁和本人談談。”

“本人?我?”

“是。”他點頭。

“爭論,和笑嗎?”

“不。”

“為什麼把我挑出來,我只和你正而八經地說過一次話呀。”

“很難說清。”

“打電話不好麼?或者明天再來?”我說。

“對不起。”他低頭道歉。

這樣酩酊大醉我也常有,所以我知道他沒有惡意,我想他一定是有什麼事想立即得到答案。

是什麼答案呢?我不知道。

“行了,請進來吧。”我說。

“不,就在這裡。”他說。

“這樣反而讓人不踏實。得了,進來吧。”

於是他慢吞吞地脫了鞋,又面色蒼白地問我:“對不起,能先用一下洗手間嗎?我有點想吐。”

“快去吧,用不著一件件請求。”我慌忙推著似的把他讓進洗手間。

來不及驚訝,那嘔吐聲和沖洗聲已經傳了出來。我只好在門外等,不久他出來了。

“請給我點水。”他說。

面色更加蒼白,眼睛裡佈滿通紅的血絲。

“你就跟快不行了似的。”我倒好一杯水遞給他,他接過水,咕咚咕咚喝乾。

“有這麼一個故事。”

“什麼?”

“作為答謝,我會給你很多水,在沙漠裡,有一把勺子?還有金幣。”

他獨自嘟嘟噥噥。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好喝嗎?再來一杯?”

“謝謝。”

“坐那邊沙發上吧,想睡會兒也行。”

我又遞給他一杯水,他默默接過水,又一飲而盡。四周變得很靜,但很快那猛烈敲打著什麼似的雨聲又響起來,雨下得更急了。

“對不起。”他說。

我在地板上坐下道:“休息夠了就說吧,要問我什麼?”

“馬上說,嗯,稍等一下……”

“是不好的事麼?”

“我想是……”

他閉上眼,雨聲依然很大,風把窗子搖得嘎嘎作響,這惱人的風雨似乎永遠也沒有結束的時候。

“別睡,怪嚇人的。”

我把乙彥搖醒。

“嗯,沒睡,先留個副本,為了慎重起見。”他說。

“你說什麼?”

“第九十八篇小說呀,就是那男人的遺物。”

“什麼呀,討厭,不要嚇我。等等,不要睡啊。”

我又倒一杯水遞過去。

“喂,喝口水再說。”我說。

他點點頭,喝了一口道:“所以,你本來就不願再想起他了,是吧?就那個人。”

“那個人?你是說莊司?”

“對,很痛苦是吧?對我父親的小說也不像以前那樣有興趣了,是吧?認為都是過去的事了,是吧?……你已經和至今仍身處其中的我們不同了,是這樣吧?”

“我們?”

“我,笑,還有……”

“還有她。”我說。

“不錯,自那以後,我們的時間完全停頓下來,而你卻有了種種變化。這期間我們一直身陷其中。”

“也許是這樣,不過至少笑並沒有令我不快……她是怎樣的人我不知道,但對於那小說我並沒有忘懷,一直牽掛著,我成了可以和你們談論這件事的人,當然也包括你。很高興,真的。”

“你也捲入其中了吧,一直如此,不覺得討厭嗎?我們在你身邊來來去去的。”

“如果不是利用我的話。”我說。

“絕對沒有,我對天發誓。”

“那不就行了。”

“大家沒有出路,心裡不安,想從你這兒尋找契機,覺得變化的發生點也許就在你這兒呢。”

“是嗎?”

這我完全不知道。

“不留副本會有危險?”我問。

“不,這多半不至於,只是遺物是貴重的東西,要小心。”

“明白了。”我回答。

“可是,怎麼會這樣呢?莊司已經死了,你父親也早已過世,是什麼使你們如此悲觀呢?”

我可沒有模仿戲裡的台詞。

“我沒什麼,可那女人是妖魔。”他說。

我似乎有點明白了。

“你是說她麼?”我問。

“你一定很快會見到她。”乙彥道,“這麼一來,你還是多少捲進來了呢,你就是這樣的人。”

“事情到了一定程度就會結束的。”我說。

“是啊,等大家都上了年紀,老成持重了,自然就結束了。”

我笑起來:“沒關係的,不用想得那麼深刻。”

“旅行歸來,還是有點累。”

“好像是的。”

雨聲使人有點不安。我總覺得自己的確捲進了一件非常敏感的事件中,那感覺是幼時在家中就有過的,是種喉嚨被堵住的壓迫感。遠處雷聲轟鳴,窗戶玻璃上的雨水透著對面街燈發出的白光嘩嘩地流著。在這樣的夜晚,彷彿連笑的笑臉也變得遙遠而無法信賴了。

“不過我很清楚了,你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超出我的想像。”

“百思不如一試呀。”

“嗯,我不會再說什麼了,順其自然吧。”

“能這樣想一定好辦得多。”我並不太明白他的話,但還是這樣說。

沉默,雨聲。

呼嘯而過的風。

我望著窗外,默默傾聽。

“不過,日本真不錯。”他說。

“什麼?你的話真突然。”

莫非睡著了?我非常驚訝,回頭一看,他正用清醒的面容對著我,一點也沒有要睡的樣子。

“有櫻花。”

夏天裡談櫻花,他當真醉得這麼厲害?

“是啊。”我一面這樣想一面應著。

他望著窗外。

“剛回日本時的那個春天老下雨,我一點也不認為日本是個好地方,很抑鬱。可是有一回,只有一回,是個下雨的日子,我從出租車中望著櫻花被感動了。那天天氣陰沉,窗戶上也是這樣佈滿水滴,看不清外面,對面是大路邊上的綠色金屬擋網,再往前才是櫻花粉紅的色彩,整整一大片。我的視線穿過兩道過濾器般模糊的屏障,第一次感悟到——春天裡,日本這個櫻花盛開的國家的神秘。”

“說得真好。”

“直到現在也沒有完全習慣這裡的生活。但是人在波士頓的時候,我就是想回來。”

“是啊。”

有著彷彿承受過重壓的委靡消沉的心和潮濕的褐色鬈發,他看上去就像一條小狗或者一位王子,他始終是莊司當年指給我看的對面的那個年輕人。

他呼呼地發著令人煩躁的鼾聲睡著了,鼾聲和著雨聲傳來,很吵人,但不知為什麼,這吵人的聲音卻使我感到沁入內心的平靜。我為他蓋好了毯子。

天要大亮的時候,我困得不行,也鑽進被褥睡去,但不多久便被他搖醒。

“對不起。”他說。

“……哪裡。”我睡眼惺忪地回答,“招待不周。”

昏暗中睜開眼睛,他正臉色蒼白地衝我笑。

“啊,今天出醜了,對不起哦,再見。”

躺在床上,望著他因頭痛而歪著腦袋離去的背影,我的感覺宛若還在夢中。門關上了,是否鎖好了呢?可我睡意正濃,不願起來。“奇怪的人。”我這樣想著,又閉上了眼睛。

雨住了,真正的夏天似乎終於來臨,很突然地,晴熱的日子開始了。這以後也沒有再下雨,乙彥來過的記憶像夢一樣遠去。

這就是他出現的方式,也是他離去的方式。

副本依然沒有留,也沒有對笑提這件事,日子就這樣照常流逝。

那天下午,我的情緒很好。因為休息,一覺睡到晌午,起來後洗了衣物,晾曬完畢又在涼台上睡了午覺,然後出門取錢。我身著惹眼的粉紅T恤和短褲,赤腳蹬一雙皮涼鞋。只有在這難得的夏天才能以這樣一身明快的裝束走到街上。薄薄的尼龍手袋裡放著一個錢包。

陽光燦爛,幾乎睜不開眼。

只要走在這色彩濃重的藍天下,那笑意便會溢滿臉龐,心中充滿喜悅。

三點已過,只有現金業務處還在提供服務。走進去,裡面沒有人,我開始悄無聲息地在這白箱子似的空間裡操作。將銀行卡靜靜插進機器,等待語音電腦發出女聲提示把錢送出來。也許是注意力太集中,我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有人從自動門進來以及門打開時理應聽到的盛夏嘈雜的聲音。

直到那人站在了我的身後,我才開始感覺異樣: 這麼空蕩蕩的地方,為什麼偏要故意和我站在一起呢?

接下來的一瞬間就像是電影中的槍戰情節,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頂在了我的腋下。

“不要回頭。”是一個女人細嫩的嗓音,“把錢遞過來。”

從一開始我就不認為是遇到了強盜,只是直覺告訴我,這人頭腦不正常。機器的出鈔口發出送錢的信號聲,我很緊張,輕輕把錢抓在手裡。“謝謝,”那機器說。

“什麼呀,這是我的手指。”後面的人笑著縮回手。

原來是你呀,笑嗎?我差點叫出來,說來奇怪,我真的以為是笑。

然而回頭一看,發覺不對。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微笑的陌生人。

於是我更加害怕了,我忘不了初次相見時她凝視我的樣子,那雙眼睛彷彿要一下子把我洞穿,它們絕對透明,沒有絲毫雜質,像遙遠夜空中閃爍著的天狼星,又像雞尾酒杯中流溢著澄澈光彩的干馬提尼。

她能明白我的感受嗎?我感到恐懼,假若在這樣一張大人的臉上長出了一對剛出生的嬰兒的瞳孔,那瞳孔裡面會映出什麼呢?她會產生怎樣的想法呢?

是個奇怪的人,沒有曾經認識的印象。既不特別美,也不特別可愛。然而有魅力,週身煥發著野獸般的敏感和天生的靈性。

我愣愣地看著她,觀察她。

稀少黝黑的長髮,纖細的身材,青筋顯露的頸,高個兒,大嘴,白襯衫,小而線條優美的胸,短褲下露出結實的腿和意外豐滿的腳,赤腳上蹬著黃色的海濱皮涼鞋,紅色的指甲油。

好像至少在對夏天的感覺上我們是相同的,因為我們倆的裝束很相似。

“打扮得像姐妹呢。”她說。

“您是哪位?”我問。

“我叫箕輪萃。”她報了姓名,又將姓名的讀音重複一遍,然後說,“你是加納風美小姐。”

“對,可是……你是誰?”

“應該認識吧。”

她微笑著,笑裡透著親密,同時伸出纖細的手,那動作迅速得像《遭遇未知》[3]中的太空人。

“不認識,不好意思。”我說。

於是她一把抓緊我的右手。

“上車談吧。”她拽我。

“等等。”

我慌慌張張地意欲擺脫她的手。她的表情很平靜,可力量卻相當強大,根本擺脫不掉。那手熱得讓我不舒服。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不能跟你去。”

我的語氣很堅定,她一下變得畏怯了。

“我們應該是認識的,很早就認識。”她說,這是我近一段時間裡經常聽到的一句話。

“可是,我沒見過你。”我說。

“沒聽乙彥說過?”她顯出悵然若失的樣子。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是乙彥的……,我正要開口,卻聽她說:“我和他倆是同父異母的血親呀。”

“啊?”

我深感意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我終於明白,那對聰明的孿生姐弟只在這件事上對我含糊其辭了。

“這個我不知道。”我說。

“為什麼要瞞你呢?”她說,“是因為我和莊司曾經有過來往?還是因為我給了莊司《N·P》的第九十八篇小說,導致了他的死?”

她的最後一個字音總是上揚,聲音很甜美。

“要麼就是他們認為我不應該和乙彥在一起?”

我終於震驚了。

“這麼說,你們之間存在血緣關係?”我說,“你真的也是高瀨皿男的孩子麼?”

萃點頭。

“你說你姓箕輪,你母親是日本人嗎?對不起,我這樣問很冒昧。”

“不錯,父親好像喜歡日本女人。母親生活在那邊,已經沒有消息了,她是日本人。”

“想和我交談了吧,我會開車,瞧!”她從口袋裡掏出駕駛證給我看,“我沒有撒謊呀。”

沒撒謊我很清楚,不過她那樣子一看就是個喜歡信口開河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相信她的駕駛技術。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被她拽到門外,那裡停著一輛紅色私家車,保險槓向裡凹進去了一截兒。

“什麼呀,瞧扁得多厲害。”我指著那保險槓說。

“是以前撞的,不是現在。”

她笑著跑到車子跟前。

“請上車吧。”

“下次吧,對不起。”我說。

我想好好考慮一下,我不喜歡就這樣被她拽上車。她長長的頭髮裡散發出嬰兒般甜甜的香氣,那雙無助、誘人的大眼睛從鬆散的劉海下忽閃忽閃地望著我,令我喜歡,也令我害怕。

《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