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為誰種田等魚肥

2017年5月,睛。

阮寧點了一碗炸醬麵,加了一個鹵雞蛋。

她對面坐著的男孩嘖嘖稱歎:「瞧瞧這模樣,加撮鬍子帶個碗,直接上街要飯去了。」

阮妹吃了口面,撩起成綹的劉海,撥到了一邊,摸到頂上打結的頭髮,不耐煩地往包子頭裡塞了塞作隱藏,之後又覺得頭皮甚癢,撓了撓,這一連串動作做完,才有工夫抬頭,瞧了瞧對面牙白得晃眼的男孩。

這人是她的男朋友。他休假回家瞧她,約莫是想瞧見一個黑髮水滑眉眼如畫的小美人,可沒承想,看到這麼個蹺著二郎腿嘴角起皮的渾蛋。

「我說我不去培訓,老周把我一頓誇,誇得人賊不好意思。他說只有愛學習的好孩子才有機會參加培訓,還說那地兒是旅遊勝地,小同志你可以假公濟私喲。我坐了十四個小時汽車,就看見跟柴達木盆地似的一個坑,坑裡只有一家賓館,連人煙都不見,賓館只有涼水。老子尋思著這附近一定有個大大大的5A景點,我就沿著盆地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了全國有名的貧困縣,那裡的孩子說你是城裡新來的老師嗎,我說我是猴子請來的救兵……他們一聽就急了,哇哇地哭,我看天黑了,我也哇哇地哭,你說為啥,我找不著回去的路了……之後我就老老實實在賓館待了倆星期,出來這模樣小哥你肯定能體諒。」

阮妹男朋友叫傅慕容,因為小哥爹姓傅,媽姓慕容,所以名字取得簡單。就是翻過來不好聽,慕容復。

且說慕容,慕容就笑了,他說:「我怎麼找了你這個二缺?」

阮寧哭笑不得:「這話多傷感情,門當戶對的,說得跟你多囫圖一樣,你囫圖你能二三十找不著對象。」

倆人感情不錯,屬於直來直往型。這麼親密的愛人關係,卻相處如老友般自在,不藏私心,不耍小性兒,也算難得。

慕容嗤笑:「通訊錄的姑娘們一直等我來著,只是你賴著不走。」

阮寧翻了一個白眼:「老子偏不走,你當如今找對象容易呢,被我媽逼著相了三年親,百八十人都見了,公務員也有,大學老師也有,醫生有,搞科研的有,長得帥的有,長得醜的也有,瞧著是不少人,可看到最後,男人這人種,嘿,都一個樣兒。」

「什麼樣兒?」

「看臉啊,什麼樣的男人都一顆紅心瞧著姑娘的臉。有權好啊,可你臉也得好,有錢好啊,什麼?長得醜,那肯定不行。女人心想你憑什麼呢,男人說了,這叫沒眼緣!你服不服,我就問你服不服!一個借口噎死你!」

「我尋思著,這敢情是你賴上我的緣故。那百八十人因為你的臉不夠美沒瞧上你,而我恰巧瞎了眼看上你了。」

阮寧吃了最後一口面,姑娘模樣秀而舒展。她說:「看,你和我思想覺悟境界上的差別這就來了。我的意思是,這百八十人因為同樣的一一個毛病被我拒絕,而你,恰巧沒這個毛病,所以才和我走到了今天。」

慕容是個長得極俊朗瀟酒的好男人。他笑了,帶著讚賞瞧著自己選中的姑娘。相親的那一天,所有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慕容軍官出身,遠在延邊,每年只有一個月休假時間可回H城。可這一個月,卻全被溺愛兒子的老娘親安排成相親節目,一相四年。慕容疲於奔命,卻又無奈母愛如山。

慕容如果敢說「一直沒合適的,還是算了吧,媽」,他媽就摩挲著兒子的俊臉掉眼淚,說:「先前咱家窮,我生你的時候坐月子只吃過雞鴨魚肉,一天不過三頓飯,哪像你弟弟,生他的時候一天八頓,頓頓花膠鮑魚燕窩大海參,他這麼壯你這麼瘦,一定是小時候根基沒打好,我如今不給你挑個好媳婦,為娘都要愧疚死了喲。」

慕容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五。慕容小弟身高米七,體重二百一。

慕容苦笑,繼續相親。

相著相著他碰到了喜歡的姑娘,那是個無可挑別的女孩。生得漂亮極了,家庭富貴體面,幕容對她一見鍾情,姑娘卻沒瞧上他,一頓晚餐,她割著七成熟的牛排,訴了前男友兩個小時可恨。晚餐結束,前男友打來電話,她又歡天喜地。

慕容看就知道自己沒戲了,只是對姑娘驚鴻一瞥,偶爾翻到朋友圈中她的頭像,心都會漏跳半拍。

就這麼折磨了小半年,他媽說:「我手裡還有好些資源,兒子你要不介意不如再見見?」

這個好些資源之一指的就是阮寧。

Z大畢業,市中級法院法官一枚,家世清白,長相尚可。

介紹人一般說美若天仙的,可能也許勉強稱得上美人,介紹人說長得好的,那就是長得一般。

介紹人說她長得可以,慕容心裡直打鼓:這得有多醜。

他和阮寧網上先聊,不鹹不淡,只覺得姑娘懂禮貌也知趣,用的表情包萌萌的,但是這尚不足以令他產生什麼特別的好感,他本要約她元旦見面,可是部隊臨時有事,就未見成。之後再約,卻瞧見好一張可笑的臉。

巴掌大的臉,卻化著極不相稱的濃妝,臉煩因為不適應粉質有些過敏,起了微微的紅印,她笑著說你好,慕容抬頭看包房,上面寫著「閤家歡喜」

姑娘特別尷尬,她說包房只剩下「情深似海」「兩情比翼」「一見鍾情」和「閤家歡喜」

顯見選了前三個,哪個都不夠矜持,最後一個卻又顯笨拙,但她寧可笨拙。

慕容微笑,覺得她一望見底。

兩人在中餐廳點了黑椒牛仔骨,彼此都疲倦了長久的相像。想必也都察覺到了男女關係中荷爾蒙吸引之外的無趣,便沉默地咬著牛肉。

忽而,慕容問道:「你從沒怎麼化過妝吧。」

阮寧摸摸臉,然後臉紅了。她說:「我每次相親都化妝。」

慕容說:「哦,你每次相親才化妝。」

「都」和「才」一字之差,天差地別。慕容的話帶著調侃,拉近了一人的距離。

阮寧鬆了口氣,也活泛起來。如今披上了相親外皮的男女都奇奇怪怪,若非過度表現,就是消極怠工,少了些正常的……人情味。

之後兩人漸漸聊了起來,天南海北地胡扯。他講他在雪中執行任務,她講她審判時二三趣事。阮寧語言表達能力一般,說話時總是會用手輕輕輔助比畫著,這是沒有自信的人慣有的毛病。可她的手秀好看,比臉增輝。而慕容吃魚剔骨一絲不苟,能瞧出是個頗嚴謹乾淨的人。他生得俊朗,如何做都叫人心生遐思。

求偶何止是人的本能,大千世界活物通通適用,「孔雀開屏」四字就表現得淋漓盡致。可惜眼前這張臉並無法升溫感情,慕容心中有些惋情。

臨行時,慕容結賬,背包中口袋深,先掏出一本書,才找到錢包。

書名頗拗口一一《現代兩翼戰背景考》。

他低著頭結賬,姑娘卻輕輕地伸出了白暫的小爪子。

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樸素的封面,指著上面角落裡一位穿軍裝將軍的剪影,輕輕問道:「你喜歡他?」

慕容低著頭敷銜她:「嗯?哦,他啊,喜歡。」

她笑了,她說:「你喜歡阮敬山?」

她再一次的問話令他有些奇怪地抬起頭。

慕容發誓,他從那張艷俗濃妝的小臉上看到了他從未見過的燦爛的陽光。

人眩暈的光亮。

院寧大學畢業之後,就考入了司法系統,前年實習期滿後調入中級人民法院,在民事庭做了一枚小法官,處理些簡單的案件,如離婚、債務等不疼不癢夠不上刑事犯罪的案件。

前文所說老周,是民事庭庭長,她的直屬上司。

法官是個苦差事,工資少工作忙,審理難度大,時常在法和理之間尋求一個平衡,單位國旗的面修了個檯子,檯子上供了個英美法系慣用的天平,天平橫紋上刻看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獬豸,搞得不倫不類,卻被院長視為得意之作,譽為中西法系完美的結合。老周牌氣大,誰案件匯報有眼疵,都會被提溜到天平前,面平思過。阮寧剛判案時,被提溜過幾回,上寺廟摸龍頭蹭福摸慣了面壁,忍不住就伸出爪子蹂躪獬豸的頭,後來院長在大會上咬牙切齒,誰這麼沒公德心把我的獬豸頭摸禿了,阮寧顫巍巍地舉了手,身為直屬領導的老周被院長罵得狗血噴頭,打那兒起,阮寧犯錯,老周就掐著嗓子尖叫:「你,說的就是你,阮寧同志,我再說一回,你以後不許再摸獬豸腦袋,呸呸呸,秤砣也不許摸,摸啥,你還想摸啥,啥都不許摸,站角落去!」

小同學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升級系統,變成了小同志。

而小同志依舊是個在俗世中沉浮、沒有存在感的小同志。她的快樂、她的煩惱、她的喜悲都與從前別無二致,可是二十五歲的姑娘換身份證,素顏乾淨的照片卻再也回不到從前稚氣的模樣。

阮寧換出租屋,曾從旮旯裡扒出初二時拍的學生照,她彈彈灰,幫忙搬家的慕容湊過去看,竟瞧見照片上一張十分驚艷的臉。

他詫異:「這是你嗎?」

「這是我啊。從前的我。」

208寢室的姑娘們大學畢業各奔東西,但還好,五年打拼廝殺後,在H城的這有下兩個,就租了一套房,繼續同居生活。

澄澄在B城讀的研究生,離開了父母,撇了歡的姑娘在酒吧駐唱了三年,她總結自個兒,淡淡地說用閒暇時候支教過,參加過很多公益活動,去過西藏,也看過蒼鷹。她說她明白了人生不只是狹隘的小情小味,似乎找到了生命的真諦。她又談了三回戀愛,血洗了B城體育圈的小鮮肉,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一如既往的好胃口。至於顧潤墨是誰,姑娘又淡淡地說「滄海桑田,那是我上半生雲收雲散的路人。」

阮寧有些羨幕地著大姐。

田恬說:「姐,你格調高得我快接不上了。」

小五說:「當年約好不裝x,誰裝誰是豬佩奇。」

澄澄:……

阮寧想了想,抓了抓腦袋,說:「不對啊,大姐,我記得一個月前,顧潤墨微博上po了一個長髮姑娘的背影,我瞧著像你來著。」

應澄澄美麗的波浪捲瞬間蔫得像醃白菜葉子。她撇嘴:「我是拿這人沒招了。倒追也試過,欲擒故縱也試過,鐵桶似的油鹽不進。他說得明白一一姑娘我就不是啥好人,你要覺得成我們就處著,你要只是想結婚,短期內那我是不可能,我既是黑的,你也別盼著浪子回頭愛你如命的戲,言情小說那樣兒的男的早死絕了,不死那人也不是我顧潤墨。」

小五笑得虎牙都露出來了:「瞧見沒,這才是紙燈籠呢,裝得多紅火多向上,一不留神恨不得上天了,結果還不是一截就破,虛得慌。」

澄澄洩氣,尷尬道:「虛虛實真真假假的,不用深究,不用深究。」

她看了阮寧一眼,抓到教命稻草,慌不迭:「六兒,你跟幕容最近咋樣?」

阮寧看了看手機,嘀咕道:「八分鐘。」

一直忙著做上庭準備的田話喝了口水,問道:「什麼八分鐘?」

田恬任職金融機構法務近一年,每天忙得跟小陀螺似的,不停地出差加班,早出晚歸,阮寧三人都很少見她。

阮寧說:「慕容最近回我微信很奇怪,八分鐘一次,不多不少。」

「他團裡工作很忙?」田恬凝視著電腦,並沒回頭,「如果不是,就是在和別的女生聊。」

田恬處了兩年的男友忽有一天對她百般挑剔,橫豎都錯,後來才知道對方暗中愛上別人。這一場情事傷了她的精氣神兒,瞧男人都戴著有色眼鏡。可是滑稽的是,田恬不憚以最壞的惡意去想她身邊的男性,包括她交往的對象、她的朋友交往的對象,可來了,竟然事都猜對了。她這份偏激槓上男人的劣根性反而恰到好處。

後來便被人起了個綽號一一lron woman。

你以為是鋼鐵俠?

錯了。

翻譯成鐵嘴一一田鐵嘴。

阮寧被她鐵嘴獨斷,腿都有點軟,她對慕容其實一直有八十分信任,當然,這信任不是源於自己對慕容有多瞭解,而是慕容本身道德底線挺高,不讓人操心。

張暨秋問她幾時帶男朋友回家,鎮子裡像她這麼大的姑娘,娃都有肉肉這麼大了。

阮寧問慕容:「我能帶你回家嗎?」

八分鐘,慕容回答:「這麼快。」

阮寧秒回:「只是一起吃個便飯,方便嗎?」

八分鐘,慕容又答:「等休假吧。」

阮寧拿著秒錶數時間,她同樣也巴巴地等了八分鐘再打字,好教這場對話瞧起來公平一些。她問:「那休假了,我就能帶你回家吃飯嗎?」

又等了八分鐘,慕容的話才多了些:「當然可以一起吃飯,只是為什麼要這會兒提呢?你說得有些早。」

等他休假,都到十或者年底了,這時才五月。他敏感地察覺到女友似乎有線恨嫁了。

阮寧猶豫了一會兒,撓撓頭,撥通電話,輕輕問道:「為什麼是八分鐘回一次呢?為什麼不多不少正好八分鐘?」

她絞盡腦汁都替他想不出正當的理由,卻怯於質問,只能莫名其妙地側面打探,他還願不願意和她結婚。

慈容:「啊?我最近在玩DOTA,都是趁著遊戲間隙回你。」

阮寧傻了,千想萬想卻萬萬想不到這一個。她火速掛了電話,慕容卻在不停地給她發著笑臉,直到過去的對話被刷得無影無蹤。

阮寧回了句晚安,不知自己該哭該笑。該慶幸鐵嘴斷得不准二人關係仍如過往,還是漸漸面對她還不如遊戲的事實。

小五男朋友還是初戀孔東東,她有經驗,她說男的玩起遊戲都一樣。

阮寧便渾渾噩噩地釋懷了。她半夜塞了半包零食,嘴角都是薯片粉末的鹹甜。饑俄和無力感瀰漫不散,她勸慰自己快快入睡。

生活都一樣,男女都如此。

你又何必沮喪童話不在你身上發生,它亦不曾眷顧他人。

閉目許久,困意襲來,鐵血將軍,不對,是短命將軍阮敬山入了夢。他坐在田埂上,戴著草帽,手中握著釣竿。

她朝他揮手,揮著揮著眼淚卻掉了下來。

風吹稻田,稻田似水,陰陽相連。

她問他:「你在這裡有什麼公幹啊,爸爸?」

短命將軍微微一笑,指了指青色的福田,說:「我在種田,也在釣魚。」

風吹迷了阮寧的眼,她問他:「你為誰種啊,阿王老爺還是菩產奶奶?」

他依舊微笑,不答。

為誰?

陰陽相隔,為誰?

一片慈心為了誰。

他說:「田未熟,魚也未肥,我兒耐心等等。」

《同學錄2:完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