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月落,星起星降, 臥室裡的動靜徹夜不停。
齊歡這一覺不甚安穩, 睡夢間如同在瀚海中沉浮,更有萬般磋磨, 疲憊不已。天光亮透許久, 被遮擋於窗簾之後, 她昏昏沉沉睜眼,朦朧神志半天才歸位聚攏。
齊歡側躺著, 面對眼前凌亂床鋪呆怔好久, 緩慢翻了個身面朝上, 正對天花板,思維滯頓無法運轉。室內寂然無聲。手撐著床鋪坐起, 被單滑落,她一怔,慌忙扯起來遮在身前。
脖頸處看不到,但視線往下, 鎖骨、胸前以及更多更多的地方,像是被人毆打掐捏過一遍,淡青淡紫痕跡一片一片。
齊歡動了動腿,不適感濃重,喉間微哽咽了咽,心慌得亂跳。衣服在地上, 她屈身趴到床邊撿起, 一件一件飛快套好。下床腳一沾地, 發虛站不穩,一手抓了躺在地上的手機,一手扶著床沿站起。
她光腳走出去,忐忑的心跳得飛快,走出臥室,在門邊看到客廳中端坐著喝咖啡的陳讓,那顆懸起的心才猛然放下。
剎那,她失力腳下一軟,扶著牆邊桌櫃站住。還好,是陳讓,不是別人。
其實她隱約記得昨晚一些片段,但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喝醉了臆想出的假象,看到他的瞬間,所有不安終於消散。
「醒了?」陳讓聞聲抬頭,放下咖啡,手裡報紙翻了一頁,「去洗漱,等等過來吃早飯。」
齊歡扶著桌櫃,看到他腿又莫名發軟,「你……」一出聲,喉嚨沙啞,恍然以為是別人的聲音,嚇了一跳。她站著不動,看他,「我……」
「你什麼?我什麼?」陳讓睇她。他身上穿的不是正裝,大概起來後洗過澡,白色浴袍只在腰間繫著帶,領口開得很低,露出大片麥色胸膛,仔細一看,被指甲抓出來的痕跡一條又一條,也不少。
齊歡覺得喉嚨發乾,更虛了,「昨天晚上……」
「說到這個,正好我也要跟你談。」陳讓把報紙折疊放至一旁,視線完全集中在她身上,「昨晚你喝醉了,有印象麼?」
齊歡點頭,「……有。」
「你打電話給我,記不記得。」
「記得。」
他淡淡睨她,接著道:「我睡得好好的,大半夜你突然壓到我身上,推都推不下去。」
齊歡傻了,「我……我?」她啞然,頓了頓問,「然後呢……」
「然後?」陳讓面容清冷,乾乾淨淨的眉眼間,天生氳著一絲涼意。那微垂眼裡精鑠亮光隱約,他端起咖啡喝了口,眼瞼低下,聲線稍沉:「你非要跟我做,我就只能跟你做了。」
「不可能……」齊歡憋了半天,悶紅臉。
「不可能?」陳讓饒有興趣,「你就確定你幹不出來這種事。」
他若有所指,令齊歡想起以前追他的時候,主動的向來是她,她也總是佔他便宜,但是……
「還不去洗臉,站著不累?」陳讓不想糾結這個話題。
當然累,不僅累腿還酸,渾身上下像被拆卸過一遍。但齊歡猶豫著,沒有動。
「你想探討這個問題,之後我們可以慢慢研究,現在先吃飯。」陳讓蹙了蹙眉,「去洗臉,然後過來。」
齊歡默了默,木已成舟,他說得也對,正要提步,攥在手裡的手機響鈴。
莊慕非常不巧地打來電話。
齊歡接通,沙啞喂了一聲,捏著喉嚨輕咳。莊慕以為她病了,關切幾句,聽她說沒事才放心。
「你打電話來有什麼事麼?」齊歡不敢太大聲,陳讓就在那坐著,視線難以忽略。
「是這樣。」莊慕說,「我陪我爸出差到平城,我跟他說了你也在這,他想見你。你有沒有時間?我們出來見面,吃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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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慕的父親莊景,和齊歡的爸爸齊參是舊交,以前在禾城,他們一有時間就約著一起吃飯打牌,無論什麼消遣活動必定叫上對方,就算是光喝茶聊天,也能坐著對談一下午。
齊參出事後,莊景出於多方考量選擇明哲保身,眼睜睜看著多年老友落得吃牢飯的下場,卻無能為力,也不敢伸出援手,心中苦悶,是齊參所有朋友裡最深最多的一個。
齊歡被方秋蘅扔到國外,說得好聽是送她留學讀書,像莊景他們這些老油條如何會看不出,那不過是方秋蘅想要撒手不管的借口。她吞了齊參的家當,又把齊參唯一的女兒扔到國外自生自滅,莊景別提有多厭惡她,甚至比厭惡自己的生意死對頭還更嚴重,每次喝醉了酒,必定痛罵半個小時。
莊慕上大學後,莊景怎麼想心裡怎麼不得勁,原本考慮過聯繫齊歡,讓她回國來,自己替好友照看她,只是那時齊歡已經和莊慕等一干舊同學斷了聯繫,後來莊景去探視齊參,從齊參口中得知齊歡有跟他聯繫,雖然一年只有一兩次,但據她自己說,她在國外已經日趨穩定,適應了生活,也開始在學東西,後來才作罷。
時隔幾年沒見,看亭亭玉立長成大姑娘模樣的齊歡站在面前,莊景差點失態。她還小的時候,他也是抱過她,逗過她的。每年春節,給莊慕的紅包是第一大,第二便是她。
莊景拍著齊歡的肩膀,哽了半天,除了「好」,話都說不出來。
莊慕甚少見他這種狀態,略覺尷尬,跑到包廂門邊,拉開門探頭叫上菜。
「你以前就乖,不像莊慕,皮得我看到就想抽他。」涼菜上桌,莊景拉著齊歡坐下,筷子沒動,只一個勁說話,「我那時太羨慕老齊了,有個這麼乖的閨女多好。」指著莊慕翻白眼,「生他不如生個包子!」
齊歡輕笑,「莊叔你誇張了。」
「誇什麼張,說的都是實話!你這些年在外面還好吧?」不等她回答,他自己自問自答埋怨,「人是精神了,落落大方看著也好,只是怎麼瘦成這樣?不行不行……」
莊慕暗暗翻白眼,他畢業那陣子天天熬夜瘦了五六斤也沒見他爹注意到。聽他爹又開始誇齊歡有多乖,罵他有多不聽話,莊慕搖頭,乾脆拿起筷子悶頭吃自己的。
齊歡乖?屁咧。
他們倆爸爸認識的早,但他們初中以前其實不熟,不怎麼玩在一起。初中一起念敏學,最開始互相看對方不順眼,鬧過好多次矛盾。最嚴重的一次,差點動手打起來——那時他沒有讓著女生的概念,齊歡也彪悍。鬧到最後,他們雙雙被請家長。
從校長那聽了一通苦口婆心的話出來,莊景和齊參領著他們倆去吃飯,兩個人在桌上推杯換盞,而他和齊歡,被罰在旁邊站。站著站著兩個人又起了口角,莊景扮黑臉,怒斥他們:「兩個兔崽子到外面去站!滾出去丟人現眼!」
那天想想真的挺淒慘的,他和齊歡餓得半死,走廊到處瀰漫香味,包廂裡兩個大人吃得高興,卻讓他們傻站著乾瞪眼。路過的服務員不時偷笑,對於中二期好面子的男生來說,殺傷力簡直高達百分之兩百。
大概是因為無聊,他跟齊歡搭訕,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挺厲害的。」
後來他們就玩在了一起。
而那天酒樓罰站的後續是,齊參回家就給齊歡買了一整套她想要的最新電子遊戲機,以作補償。他羨慕得不行,同樣都是惹事,臨了齊歡得到新款遊戲機,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也不能白被罰,跑去找他爸吵吵,結果卻被揍了一頓,還扣了半個月零花錢。
莊景說著,也提起莊慕想到的這段,齊歡失笑連連,眼眸盈起柔光,不知是因為以前毛毛躁躁的自己,還是因為別的。
給齊歡碗裡夾了一筷子菜,莊景讓她多吃點,而後道:「上一回我去看老齊,他很精神,再兩年——不對,兩年不到,他就能出來了。」他撐在腿上的左手稍稍用力,「等他出來,我們一定要好好喝一場,到時候擺幾桌,我們幾個舊交好好吃一頓!」
齊歡點頭,笑著嗯了聲。
莊景頓了頓,臉上柔意斂淨,又道:「姓方那女人……你回來後見過她沒有?」
「沒有。」齊歡表情冷淡,語調平平。
莊景嗤了一聲,很是不屑,「你爸半輩子掙下的家產,都教他們敗光了,那兩個蠢材。」
齊歡看著他,他道:「這幾年,姓石的學人家做生意,投什麼虧什麼,先後開了幾家工廠,全倒了。去年還拖欠工廠工人的工資,鬧得差點上當地報紙。」
齊歡眉頭蹙了蹙,「石從儒的老婆,死了麼?」
「早就去世了。」莊景說,「你爸出事後,那對狗男女攪和在一起,趁亂佔了老齊那麼多家產。他們從禾城搬走那年,姓石的老婆就死在醫院,沒搶救過來。姓石的到醫院簽了個字,連火葬場都沒去,下葬的事全是請人辦的。」
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一夕出事,方秋蘅首先想的不是別的,而是如何撈家產,事後連看都不去看丈夫一眼,轉頭就把女兒扔到國外自生自滅,就衝她這種行徑,她和石從儒兩人做出什麼來,齊歡都不會再覺得驚訝。
「……是我沒用。」齊歡垂下眼瞼,唇邊苦笑,「什麼都做不了,沒辦法幫我爸出氣,只能看他們逍遙。」
「說什麼話,這世上的事哪有那麼簡單。」莊景也覺得憋屈,但還是拍了拍齊歡的肩膀,寬解她,「要是所有事都像話本裡寫的那麼簡單,還活著幹什麼。」
「這幾年,他們做生意磕磕絆絆也吃了不少虧,不知道還能折騰多久。」莊景歎氣,「前段時間聽說他們認識了人,扒上好項目,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
想想還在鐵窗苦熬的齊參,他心裡就梗著氣,難以舒坦。
「好了好了,吃飯。」莊慕岔開話題,「菜都涼了,你們越說越起勁,我都快餓死了!」
莊景回神,忙笑道:「不說那些膈應的,吃菜,歡歡多吃點……」
齊歡點頭說好。莊景轉著圓盤,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全轉到她面前,可苦了莊慕,莊慕的筷子剛伸到盤裡,還沒夾到菜就被莊景轉走。十次八次,莊慕急了:「爸,你幹嘛啊!我不吃啊?」
「嚷嚷什麼。」莊景中氣十足,「你看看你那樣,淨吃些不健康的東西,膽固醇想趕上我?」瞪完他,轉頭又換了副笑臉對齊歡,「歡歡吃這個,這個好吃……」
莊慕低頭看自己,全身上下沒有一絲贅肉,撩開衣服八塊腹肌會發光,被他爸睜眼說瞎話氣得無語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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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畢,齊歡準備直接回劇組酒店,被莊慕叫住。
「難得見一面,那麼著急走幹什麼?我爸要去忙我不用,來來,一起去喝杯下午茶。」
剛吃完飯就喝下午茶,齊歡聽著就覺得撐,然而拗不過他,被他拽著胳膊走。
莊慕邊走邊道:「你不忙的時候回禾城待幾天,住我們家,我爸房間都給你準備好了,你好久沒回去,去看看也好……」
齊歡張口,還未答,手機響。
「等等,我接個電話——」她看了眼來電,是陳讓,拿著手機就要走開。
「誰啊?陳讓?」莊慕拽著她不鬆手,「別走啊,就在這接,你倆有什麼我不知道,避什麼避。」
齊歡無奈,就地接通電話。才說了兩句,陳讓問她在哪,莊慕突然湊過來搗亂,嗓門大得生怕那邊聽不見:「陳讓嗎?不好意思啊,你晚點再打電話,齊歡要跟我去喝下午茶,沒什麼事你就別打擾了,趕緊掛吧掛吧——」
莊慕眼裡滿是惡趣味,樂不可支笑起來,還衝她擠眼。齊歡哭笑不得,下一秒,電話那端傳來陳讓不甚愉快的低沉聲音:「……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