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歪臉的手機吊墜,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資買的。
高中那會兒,特別流行看青春文學雜誌,全班都興起了一股文藝風,於是我也偽文藝了一盤。我在放學以後拉住裴明珠,神神秘秘的給她說,我那天逛街的時候看見XX店裡的一個玩偶醜得好漂亮,特別像許灼生氣暴走的樣子,笑死我了。裴明珠攤手,所以呢?說重點。我咳了一聲。
重點就是,他生日不是快到了麼,我想送他那個娃娃誒。不過你知道的,那家店是潮牌,東西都好貴,所以我決定……
裴明珠故作瞭然的看我一眼,繼續接下去,所以你決定找我借錢?
我呸了她一臉。
你想太多,我是決定要去給XX投稿,如果被選上了就有500塊的稿費!
裴明珠倒很支持,她雖然很看不起我,但是從來沒有看不起我在文字方面的造詣,她說這一點,早已經在和我的屢次戰鬥中切身感受到了我的天賦,這點許灼也說過,並且,這是他喜歡我的原因之一。於是那天放學後,我去了裴明珠家,我纏著她幫我挑選哪個筆名比較好,我叫嚷著,萬一人家一戰成名怎麼辦!於是她選了今天的我認為最腦殘的一個,折翼天使。
那幾天,我一下課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廢寢忘食的寫小說。寫到男女主角因為誤會分開的時候,自己沒忍住淚灑當場,我媽正好進房間來給我送水果,嚇得她以為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因為自打告別小學時代,已經很少看見我的眼淚。一來是她終於知道女兒大了不適合用棍棒教育,二來,是我開始矯情的覺得,在父母面前哭是件特別丟臉的事情。
那時候還沒有電腦,我全程手寫,接著將幾大頁紙放進信封裡,小心翼翼的寫地址,然後拉上裴明珠和我一起去投遞。回來的路上裴明珠問我,要是沒有中怎麼辦?我說那我還是送許灼娃娃,不過是在學校門口的小店裡淘一個,再拿回去自己DIY……裴明珠特別佩服我的堅持,最終說好吧,如果你沒中,姐姐就資助你,當場感動得我說要以身相許。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許灼生日的前一天,在我都以為沒了可能的時候,班主任拿著一特別厚重的大信件走進教室,然後親手交給了我。我打開來看,是XX雜誌最新的一期,封面文章推薦上有大大的四個字,折翼天使。我高興得當場蹦了起來,拿著520元錢的稿費,感覺是中了520萬。
我把吊墜親手送給許灼的時候,沒有告訴他送他禮物的過程多麼讓我心力交瘁。原本我的初衷是想要告訴他的,想要他為擁有一個這麼才氣的女朋友自豪萬分,但是當我硬將雜誌塞進他懷裡要他看,他瞥見折翼天使那四個大字以後,很麻利的甩開了它。
我不看非主流寫的東西。
於是,那句這個故事是我寫的話,就生生被哽在了喉嚨裡,不上不下。只是那個手機鏈他卻特別喜歡,一到手,立馬掛了上去,並揚言永遠都不會將它扔掉。我還記得許灼當時說這話的表情,彷彿那個東西要是不見了,他就殉情給我看。
所以,如果不是鄧蕾用吊墜開玩笑,我也不會如此生氣,我覺得她不是在玩兒我,她連帶著玩弄的,是我一心珍惜保護的過去。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但不管她能不能理解,我也不打算原諒她,衛優瀾是我第一個真正討厭的人,她終於來當了第二個。
鄧蕾捂著臉,硬是將眼睛裡逼出了閃爍。許灼大概也被我這一耳光給震懵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要將鄧蕾我從面前拉開。但是一看她裝模做樣,我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心一橫,想著反正都毀了,不如新仇舊恨一起算,於是指著她還想罵,但許灼一見我抬起手,以為我還要行兇,便神經反射的打開了我的手,甚至餘怒未消的,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
我頓時也懵了,不只是我,連帶著原先在許灼背後,委屈得要死的鄧蕾。她不可置信的盯著許灼還在微微的抖動的手指,以及我下意識摀住的右臉。我和許灼,就在驕陽烈日之下,這樣無聲無息地,虔誠地望著對方。但是我知道,這一巴掌過,將我心裡的有些東西,給揮沒了。
小時候犯錯,媽媽總說只要我認錯,就會再拉住我的手,所以在我深覺傷害了許灼的時候,我便盡我所有的努力,來向許灼認錯,我期望我的努力過後,他會再一如既往的拉我的手。可是我忘了,媽媽會那麼輕易的原諒我,因為我是她血肉相連的孩子。
而如今,我沒有得到我想要的原諒,我也不想再要他的原諒,因為我終於發現,和強大的自尊心比起來,喜不喜歡真的太渺小,而我們,真的都還太小。
在遭遇那個飛來橫禍之後,我居然沒有哭,當時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絕對不能再丟臉。我保持鎮定的摸了摸火辣辣的臉頰,一聲不吭的準備走,卻在同一時刻接到裴明珠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問我,有沒有看今天的報紙,我說沒有,怎麼了。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我低沉的情緒,只是問我,那你知不知道,陸輕舟和衛優瀾三天後就正式訂婚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對著電話有些欲蓋彌彰地提高音量道,他倆本來就相配,都心黑。最後兩個字竟是以顫音結尾,以防裴明珠發現端倪,我果斷的掐掉了電話,卻愕然發現眼睛流出了液體。
最終我想要守的自尊關口,還是潰了堤。
許灼很少見過我認真的哭,唯一一次,就是我在十八梯為他螳臂當車之後,那個夜晚,在黑暗的樓梯間。不過我想,大概是因為太黑,看不真切,他並沒有如此刻那麼直觀的感受,所以他也愣了,盯著我竭力想要克制卻源源不絕往外翻滾的液體,一時竟也無話可說。我胡亂揩拭了一下眼睛周圍,擺出無所謂的表情轉身,準備離開現場,下秒卻被人從背後拉住了手。
我感受到一股蠻力將我往回扯,然後被人抱了個滿懷。
待我反應過來,許灼已經抱住我的頭,死死按在他肩膀上,一遍一遍的道歉,他已經趨於醇厚的聲線在我耳邊低低響起。
對不起,對不起。
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他還是喜歡我的。
這不是妄想,也絕對不是錯覺。一個人喜不喜歡你,不需要太多外在解釋,就算他做了許多傷害你的事情,但是看他擁抱你的力度,你就可以清楚的感受他當時的感受。很多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但很多時候,眼睛也可以騙人,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的戲子,演出的戲讓我們哭得肝腸寸斷。但是我一直相信,懷抱是騙不了人的。
他穿的體恤上,還有熟悉的肥皂香。他比以前更瘦了,所以肩膀也沒有以前好枕,我的額頭用力的抵在他肩胛骨,鉻得疼,所以我哭得更凶,我一邊哭一邊沒頭沒腦的嚎叫,好疼啊好疼啊混蛋。
恍然是回到了少年時代,印象裡的他都是青著臉,我為他擦藥酒,然後看他死去活來的跳。又或者,是窗外的幾絲光線跳進明珠家那朱紅色地板上,他一邊吐槽斗魚,我一邊感動。
在那一刻,他帶給我的所有侮辱不堪,我忽然就覺得我能原諒了。是吧,人就這麼反覆,尤其是女人。我忽地想起當年我罵完小蝴蝶又不承認,許灼說我的心是針尖。
想到這,我又神經質地笑了開去。
看我終於消停,許灼抬起手揉了揉我的頭髮說,夏平安,你真是傻子。我一時覺得這個名詞有些耳熟,後來才想起陸輕舟經常這樣叫我。想起這個人,我短暫的沉默了,而後發現鄧蕾居然不知何時退了場,竟沒有過來打擾。
最後許灼送我去公交車站,我們並排而站,我瞧見周圍有幾個穿著校服的中學生頻頻側目,應該不是我們有多登對,也許是因為許灼長得很招人待見,腿卻有瑕疵的原因。於是我就回看她們,狠狠地瞪了回去。我大致能猜到她們會討論些什麼,就像當年八卦的我和裴明珠,當然現在依然如此。
許灼也發現了這些,但他好像不怎麼在意,公車很不給面子,快速地朝著我們的方向駛過來,我本來想裝作要等的不是這倆,許灼卻率先開了口。
上車吧。
我有些訝異的側目看他,他卻避開了我的視線。車門打開,我只好不情不願地上去,腳踏在階梯第二格的時候,他叫了我的名字。
他叫,平安。
我回頭,詢問他怎麼了,他卻只是特別真切地看了我幾眼,最終搖搖頭。
這公車司機看年齡還很年輕,應該剛上崗位不久,心裡的溫柔還沒有被現實磨光,加上這個公交站,平時就沒什麼人,所以我和許灼磨磨蹭蹭的時候,他並沒有出聲催促,甚至趁這個等待的空當放了首音樂,音調特別煽情,如同悲情言情劇的伴奏。
我上車後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對著許灼招手說再見,隔著玻璃,我聽不見他說了什麼,只看見他也伸出手,很緩慢但勻速的給我揮了手,卻沒有說再見。
行駛途中,我猛然想起裴明珠的那個電話,忽然有些悶。思慮半晌,接著搖了搖頭,想打消那些雜七雜八的念頭。正好此時,公車路過一家殯儀館,我看著那些身穿黑衣的人們手拿花,很莊嚴肅穆的走進去,站在門口迎的人很禮貌地迎接,表情卻隱藏著一閃而過的傷心。這一幕讓我瞬間滿足,對啊,還想什麼呢,比起已經沒有明天的人,我所擁有的,已經太多。再想多要,就是貪心,貪心會遭雷劈的。
下車的時候,我站在門口問司機,我上車時候那首歌是什麼,那個青年覺得我的問題同時肯定了他的欣賞水平,於是很高興地告訴我,歌名是《那個男人》。末了他又補上一句,說不定就是送你上車那個男孩子的心聲。於是就為了這一句話,我決定回去就下載來聽。
一到家,裴明珠就看見了我臉上的紅痕,視線一下銳利起來。她撩開我的頭發問,你和匪徒搏鬥了?我說沒有啊,我只是一不小心摔倒了。她抄著手冷笑,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天使啊?摔下來臉朝地?我避開她的審視朝客廳走去,一把將背包摔在沙發上道。
對啊,在我摔下去的0.00001一秒,我突然意識到,不能摔得這麼沒有美感,於是我換了個很端莊的方位。
當然,我的說辭是不可能說服裴明珠的,但她看我打定了注意不說,也就不再多追究。只說如果讓她知道這個傷害是人為的,就連著我和那個人一起宰了。她那個宰字說得特咬牙切齒,讓我又害怕又感動。
我捂著還隱隱微痛的臉問裴明珠,冰箱裡有沒有啤酒啊,我拿來消腫。結果最後我沒有消腫,反而拖著裴明珠就地喝了起來。明珠好像知道我不是想要消腫,是找個借口要一醉方休,所以她沒有阻止,就那樣順著我的話演到了底。
我一邊喝一邊扯著臉對裴明珠笑說,原來痛並快樂著這句話真不是說來騙人的啊。她驚起一身疙瘩,坐得離我遠了些回。
別用你那扭曲的臉對我展開蒙娜麗莎的微笑,真的好可怕啊。
我已經有些醉了,我只記得,在聽完裴明珠對我的嫌棄以後,我沒有回嘴,我只是傾過身去,很認真的拍了拍她的臉,口齒不清的說了一句什麼話,卻導致她一下就臉色大變,我意識不支的倒在她身上,都恍惚感覺到了她全身有多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