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他,我只是在想:真奇怪,他明明是陳醫生的家人,我本來應該覺得無法面對他。可是他對我笑了—也許我記憶有誤,也許他並沒有真的對我笑過,可是他那種永遠可以嘲諷任何事的神情卻奇跡般地讓我覺得,發生過的事情,也許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自然知道這不過是種錯覺,可是我卻因著這錯覺,又真切地呼吸到了輕鬆的空氣。
後來,他就吻了我。那不全是他的錯,是我允許了。我覺得我活在一個荒原上面,我能和別人一樣看見遠處的夕陽,這便已經是神賜給我的最珍貴的「平等」。剩下的對錯,我允許自己不去追問了。我不知道是我遠離了所有人,還是所有人都離棄了我。有的時候,不,是很多時候,我都有種感覺,我的人生其實只剩下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哥哥遠行之前,把一把鐵掀交到我手裡,我得用一生的時間等著他,一邊等,一邊在這片荒原上面挖出來一個淺淺的墓穴——等哥哥終於回來了,他就能躺在裡面。
但是現在我遇見迦南。跟他在一起,做的每件事自然都是壞事。可是,遇見他,就是再好也沒有的。當然了,「認為遇見他是件非常好的好事」本身就很壞。那就壞吧,我已經盡力了。
我心驚膽戰地又一次打開了郵箱,我記不清這已經是今天的第幾回。郵箱裡還是波瀾不驚的。收件箱裡唯一一封未讀郵件是廣告。蘇遠智依!舊沒有回復我兩天前發給他的那封信,我說,我們分開吧。可是這兩天,我也沒有接到他任何一個電話或短信,我不知道我該不該把這個當成是他的默認。我也不知道,他若真的就此無聲無息地默認了,我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
姐姐進我房間的時候,從來都不會敲門。她走到我身邊來的時候,我剛剛把郵箱的頁面關掉。我想她應該是來不及看到,我正在「複習」寫給蘇遠智的那封最後的信。「小妮子,」姐姐習慣性地在我脖頸上輕輕捏一把,「江薏跟我說,她把你寫的那個故事拿給一個出版人看了。那家出版社原本就是主要做些給小孩子看的兒童書—別把眼睛瞪那麼大你又不是聽不懂中文。她本來不讓我現在告訴你,想等有了好消息再說,可是……」她笑笑,拖過來一張椅子坐到我旁邊,「你也知道,我可憋不住。就算是最後出不了書,我覺得這已經是很好的消息了。沒看出來呢——」她略微瞇起眼睛,柔聲說,「我們家小兔子還能當作家。」
「別亂講啦。」我承認,突如其來的開心讓我有點羞澀,「肯定不可能變成書的。像我這種作文都寫不好的人——以前在小叔那裡從來都拿不到高分的,我寫的東西變成書,會不會太沒天理了啊?」
「不管怎麼樣這都是好事情,你得把那個故事寫完。」姐姐一隻手支撐著腦袋。一把卷髮在她臉上斜斜地拂過來,「家裡總得發生一點好事情。發生在你身上再合適也沒有了。」
「我寧願現在我身上發生點壞事,這樣,好運氣就全給哥哥。」
「啊——呸。」她不由分說地啤我,「你以為自己是誰?你說好運氣給誰,就給誰啊?不過兔子,要是你真的遇上了壞事,或者說,你認為是壞事的事情,你得告訴我。」
「沒有啦。」我盯著她放在檯燈下面的手。她應該是很久都沒去做指甲了,指甲油都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小拇指上還是鮮艷的大紅色。
「得了吧。」她冷笑,「你當我傻麼?你不想說我也不問了,不過今天,三嬸說過些日子要去普雲寺燒香。你和我們一起去吧。上柱香,你心裡的事兒,菩薩都知道的。」
「媽媽為什麼要去燒香啊?」
「真笨。為了西決唄。西決的新律師好不容易敲定了,也快開庭了—其實三嬸比誰都擔心西決,她就是不想跟大家一起擔心。這種時候,除了神佛,還能求誰呢?不過啊,」她調整了一下坐姿,臉上的表情也跟著「正襟危坐」起來,「那個新的律師說了,這個案子的社會輿論對判決應該也是有點用處的,你看,我和江薏沒有白辛苦。」
「等你有空的時候,跟我一起去看看陳醫生,好不好?」我期待地看著她,「其實他現在腦子是清楚的,就是不能講話,你要是去看他,他會記得的。」
「南音,你為什麼總是向著他們?」姐姐無奈地看著我。
「我跟蘇遠智完蛋了。」我決定把話題轉移到能令她興奮的地方去,「我答應他爸爸,跟他分手,他幫哥哥找到了現在這個律師。」
沒想到她一點意外的神色都沒有,她深呼吸了一下,說:「早就覺得不對勁,你們倆自從我們家事情出了以後,聯繫得越來越少了,你看你自己,過去恨不能讓電話長在你臉上。」
「他家裡想讓他去英國,可是他從來都不肯認真跟我聊這件事。」我認為我用了最簡短的句子,做到了概括我和蘇遠智之間的現狀。
「那你呢南音?你現在是不是有別人?」她輕鬆地說出來這句。
「亂講什麼呀。」我不動聲色地忍著後背上滾過來的一陣寒冷,我知道它們會過去,「我最近整天都待在家裡,哪有機會認識什麼人嘛。」
姐姐意味深長地笑:「話是這麼說沒錯。我也不記得具體是從哪天開始的了,有一次,在飯桌上,我看著你給一個人發短信——你盯著手機的那種眼神,一看就是造孽的眼神,所以我知道了,那個收短信的人肯定不是蘇遠智。」
「造孽……」我輕輕重複了一遍,為什麼姐姐永遠都這麼準確呢?
「我知道人造孽的時候是什麼表情,我見多了。」如得音很像個小女孩,「你就告訴我嘛。這些日子人心裡真是憋屈,我也想聽聽八卦開心一下。放心啦,我又不會譴責你做了對不起蘇遠智的事情,我又不是他姐姐。我只是想要你高興,兔子。」她幾乎要被自己感動了。
我看著她的臉,模糊地想其實她是最不合適的聽眾,但是當決定作出的時候,整個人都如釋重負,我說:「是陳迦南。就是,陳醫生的弟弟……」
「天哪。」溫暖的光暈下面,她精緻的手捏緊了拳頭,「鄭南音,你他媽還真是大愛無疆。」
「姐!」
「我說過了我不關心蘇遠智開心不開心,可是南音,你想過沒有,除了你們倆,剩下的人都在乎,我們家的一個人打算殺他們家的一個人,在他家所有人眼裡,你就是仇人家的孩子沒什麼可說,你以為在我們家有誰能接受這個?」
「有。」我咬緊了嘴唇,「哥哥。」
「算了吧,」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別做夢了,從現在起,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沒可能再參與家裡任何一件事。我知道你現在頭腦不清醒,我只是提醒你一件事,絕對不能讓三叔三嬸知道這個。尤其是三嬸,她現在什麼都受不了了。你怎麼這麼……」她用力按捺了自己,我知道她其實想爆粗口,「這完全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我沒想要結果。」眼淚湧了上來,被我強行壓回去。
「你是不敢想。算你還有點腦子。」姐姐突然無奈地笑笑,那是一種在她臉上非常少見的表情,「等雪碧長大了,要是像你一樣,我就打斷她的腿。看看你這個壞孩子,不過才二十二歲,兩年前,偷了戶口本去私訂終身,兩年後又跟仇人家的孩子紅杏出牆—天哪,這簡直是八點檔肥皂劇。你偷偷去結婚的時候想過今天沒有?不過吧,我也沒什麼立場指責別人不負責任。」她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孩子,我看你真的需要去燒香了,你心裡總藏著那麼多的事情,會受不了的。」
「我有點怕。」我看著她笑,心裡真正的惶恐浮了上來,「我害怕菩薩會跟我說,滾出去。」
「怎麼可能,」她非常輕蔑地嘲笑我,「你以為菩薩都像你那麼沒見過世面?不過兔子,你喜歡那個人什麼啊?」
這就是我最害怕的問題。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不會說。我總不能說,因為他讓我不再那麼恐懼罪孽。他讓我覺得,「不無辜」也沒那麼可怕的。他肯定不是我生命裡的天使,可是從一開始,他看見的就是那個血淋淋的我。不潔白,不純真,笨拙地想用一點杯水車薪的力量去贖罪,但是贖得那麼自私,那麼怯懦,那麼不漂亮。他依然覺得,這樣的我,很好。
2010年新年之後,我到永宣去參加了昭昭的葬禮。我問李淵,可不可以多帶兩個人一起過去。李淵說,當然可以,人多些熱鬧,是好事。雖然我不明白葬禮為什麼還需要熱鬧,但是,我很高興能帶著這兩個人見見昭昭。一個是迦南,另一個是天楊。
我們到了永宣才知道,那並不是一場單純的葬禮。永宣城郊前幾天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個在高速公路上騎摩托車的二十一歲的男孩當場斃命。男孩的父母聯繫到了李淵,所以,我們也是這個男孩和昭昭的婚禮的客人。冥婚。
永宣本來就不是大城市,永宣城郊就更是荒涼。簇新的墓園裡,只豎起來寥寥幾個墓碑。極目望去,幾個土丘在遠處勉勉強強地起伏著,土丘的那邊,幾棟突兀的新樓在那裡空蕩蕩地立著。豎在空中的,鮮艷的樓盤廣告是這地方唯一的亮色。我問迎南,到底是什麼人會去買離墓園這麼近的房子呢?難不成是為了掃墓方便?可是邇南想了想,說:「等我老了以後,我覺得每天從自家窗戶看看墓園很好,那本來就是自己過段時間會去的地方,提前看熟了,就不會怕。」天楊在一旁聽著我們的對白,突然笑了,故意做出一副倚老賣老的口吻道:「小情侶就是浪漫呢。」
昭昭跟這個她從沒見過的男孩子,能不能算是小情侶?
我想昭昭一定在那邊火冒三丈了,因為她喜歡的人,是陳醫生呀。我想她可能會賭氣把那個陌生的男孩子丟下,一個人跑出去好遠。她奔跑的姿勢也許會矯健到令那個男孩子自卑。那個世界裡,也有空蕩蕩的,專門用來奔跑的操場嗎?不過,一片盡頭處飄著蘆葦的空地也是可以的。他們那邊的夕陽,應該是掛在東邊的吧?昭昭迎著它跑過去,然後那個陌生的男孩子開始在後面追他的新娘——騎著他那輛殘破的摩托車。
他們的墓穴上,豎起來的墓碑比別人的寬些。放著他們兩個人的照片。我忘記提醒李淵了,最好找一張昭昭穿裙子的照片—不是為了讓大家欣賞她的裙子,是因為她穿裙子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才更像個女孩子。我仔細端詳著那個男生的臉,長相真的很一般,臉有點過於寬了,也沒什麼英氣可言。不過,也許真像永宣人相信的那樣,他們兩個年齡相當的人,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先後死去——一定是有緣分的。
「這個男孩子真幸運。」在我剛剛想到這裡的時候,迦南就在我耳邊輕輕說。此時儀式已經開始,冥婚奏的音樂都是怪異的喜慶,墓園管理人在不遠處緊張地看著我們這裡,因為堆了太多五彩繽紛的東西都會一一變成灰燼。
「看長相可真的一點都配不上昭昭。」他笑道,「不過看面相,倒是個老實人。」
「昭昭沒那麼在意男生的長相。」我白了他一眼,「所以她才會喜歡你哥哥啊。我可不行,我就是喜歡好看的男孩子,我憑什麼要去和長得比我醜的人在一起嘛。」
「謝謝誇獎。」他又開始嘲笑我無意中說了真話。然後在我只好狠瞪著他的時候,飛速地低下頭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讓他的嘴唇在我的唇邊像冰刀一樣劃過去,再若無其事地站直了身子,繼續看著那男孩家的人一邊投入地哭,一邊燒紙糊的房子和車。
「也不知道他們倆在那邊能不能過得幸福。」我看著那男生家裡陣勢驚人的送葬隊伍,再看看屬於昭昭的這幾個零零落落的觀眾,擔心地歎了口氣。
「不用擔心。」天楊聽到我的話,轉過頭來笑吟吟地回答我,「這兩個孩子在那邊可以很清靜地相處,沒有雙方家人不停地打擾,壞不到哪裡去的。」——她居然在醫院之外,都穿著白色的羽絨外套。
男生家裡的東西都燒完之後,整個墓園都充滿了煙的氣息。有一些荒草跟著燒了起來,本要的火堆周圍,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火。人們不去踩它,它也懶得滅。我覺得我從沒見過那麼冷漠的火。昭昭這邊卻比較淒涼,沒人給她準備什麼嫁妝——哪怕是紙做的。李淵臨時去山腳下的店裡買了幾袋元寶。我們每個人都把滿滿一捧元寶丟到火堆裡。火堆寂然無聲。
男孩子的家人又放了一掛鞭炮。兩個象徵新郎新娘的小紙人最後被丟進火堆裡。像是中世紀的犯人,腦袋漸漸地垂下來。禮成。他們結婚了。從此,在一個無所謂時間的地方,自然會長相廝守到地老天荒。
儀式結束的那夭晚上,其實所有人都被邀請去宴席。不過天楊因為第二天七點就得到病房去,所以我們也就跟她一起買了傍晚的火車票回龍城。一路上我們三個人都沒怎麼講話。也的確很難找到共同的話題——陳醫生也許算是共同的話題,可我們此刻都不怎麼想聊這個。在永宣,冬夜的天空裡,能看見星星。永宣火車站很,很陳舊。我覺得在一剎那間就回到了童年的時光裡。我們坐在候車大廳——其實也沒有多大——那些表皮綻裂,露出裡面的海綿的椅子上,身邊的玻璃門有時候打開,有時候關上,門上那個原本該是墨綠色的厚厚的棉簾子笨重地捲起來,寒氣就這樣來了,又走了。
「天楊姐,」我看著她在寒冷中越發晶瑩的臉龐,好奇地間,「你有沒有男朋友?」
她嫣然一笑:「現在沒有。其實……告訴你也無所謂,」她像是在歎氣,「本來差一點就要跟陳醫生約會呢。不過……算了,沒有緣分吧。」
「對不起。」我緊張地盯著她外套的紐扣。
「道什麼歉啊,不關你的事。」她的神情像是被我嚇到了。
「你,很喜歡陳醫生,對不對?」我問完這句話的時候,迦南突然站起來,他說:「我去買包煙。」破舊的椅子一排排阻擋著他的腿,就像是盾牌。
「我不知道算不算很喜歡,我覺得不算。」她仔細想了想,像是微笑給自己看,「可是認識那麼多年,我覺得我足夠相信他。他那個人,應該也不像是能熱烈地愛什麼女人的吧,可是,如果彼此之間已經有了那種信任,他一定會珍惜。所以我想,約會一下試試看,也許不錯。可是現在,他高位截癱,不能講話,周圍的人都跟我說,幸虧在事情發生的時候,你還沒跟他在一起——也許這是實話,可是這些人真是可恨,你說對不對?」
「那你說,」我望著候車大廳另一端,「人是不是一定要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
「這個——」她睫毛垂下來,「這個問題,你間我,可就問錯人了。」
我什麼都沒有說,屏住呼吸,我想她一定會比我先受不了這種寂靜,為了打破它,也許會講點她自己的事情。
「我二十五歲那年,差一點就嫁給了我的青梅竹馬。」她只講了這一句,就停頓了。
「後來呢?」——我覺得現在明顯不是靠著矜持表現自己尊重別人隱私的時候。
「後來,就在婚禮馬上就要開始的時候,我真正愛的那個人就出現了,」她就連咬嘴唇的時候,都是微笑著的,「那個時候,我也在問自己一樣的間題,人是不是一定要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不過後來,那兩個男人,我誰都沒有選。我的青梅竹馬到現在都沒再跟我有任何聯絡——反正,是我自己搞砸的。我想,同樣的問題,你問一百個女人,保證有九十九個會跟你說,一定要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的人生,太任性了,你最終還是會留在那個應該在一起的人身邊。也許吧,但是我偏偏就是說不出這種話來的那一個。所以,未必能幫上你的忙呢。」
「你愛的那個人,現在在哪兒?」我出神地間。
「在很遠的地方。」
「他死啦?」我脫口而出,驚訝地瞪著眼睛,突然又覺得這話未免太過坦率,下意識地把手背貼在嘴唇上,表示是嘴巴犯的錯,跟我沒關係。
她無奈地看著我:「托你的福,他活著,只不過是在國外而已。」
車站裡的廣播告訴我們應該檢票上車了。我跟天楊說:「等我,我去找迦南。」也顧不得她在我身後喊我,說他一定會自己回來和我們匯合的。我隱隱地覺得,他未必會回來。逆著人流,破敗的椅子們沉默地又一次變成盾牌,拍打著我的腿。我不該讓他去買煙,我不該相信他說去買煙是真的——那種說不出從哪裡來的恐懼讓我好像置身於類似真空的夢境裡。我卻又不敢大聲地叫他。我覺得丟臉。如果真的是去買煙,那就應該在侯車廳的另一端,那邊有個小超市。——可是我果然沒有猜錯,他不在那裡,他果然不在。
我到底應不應該裝作什麼都沒發生,拿著我的票回去上車呢?然後我是否需要笑著跟天楊姐說一句:他不會一起回龍城了,他在跟我們開玩笑——這是什麼見鬼的說辭啊。「南音,你為什麼在這兒?」我驚慌地回過頭去,他站在我身後,手裡空空的,根本就沒有煙。
我走了兩步,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他外套的拉鏈火辣辣地格到我手指的骨頭裡去。「騙子!」我含著眼淚衝他喊,一直以來心裡對他存著的那一點點怕,就在此刻燒得一乾二淨了,「你想丟下我直說好了!想消失也直說就可以了……你根本就不在這個超市裡你買什麼煙啊!你當我是傻瓜麼你不要這麼侮辱人好嗎……」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從兜裡掏出一個簇新的煙盒:「我想要的牌子這家超市沒有,所以我去車站外面買的……你是瘋了麼,鄭南音?」
我抱緊了他,讓他胸前的衣服昏天黑地地把我埋起來,我知道自己很丟臉。他的胳膊像夾棍那樣緊緊箍著我的腦袋,每次和他擁抱,那感覺就像一個案發現場。他在我耳邊說:「你是不是以為,我丟了?南音?」
「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走的。可是就算是這樣—你在去每個地方之前,都得告訴我。讓我知道你去哪裡。這樣,到你不再說你去哪兒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會再回來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別管,你只要答應我。」
後來,我很不好意思地發了個短信給天楊:「天楊姐,對不起,我們今天不回龍城了,你自己路上當心,後會有期。」她回復我:「我就知道。」並且。附了一個做鬼臉的表情圖標。
深夜裡,在那間車站旁邊的旅店,能聽得到火車在鐵軌上呼嘯,就像北風。他坐起來,背靠在窗邊的牆上,問我:「外面那條河,能流到龍城去麼?」然後我聽見打火機怡然地一響。
「昭昭說的,那條河就叫永宣河。」我的身體裡迴盪著海的聲音。
「總聽你提起來昭昭,她跟你感情很好嗎?」他緩緩凝視著自己吐出來的煙霧,空出來的那隻手溫暖地覆蓋在我的脊背上。
「她活著的時候,其實我們不算很好。」我抬起手指,靜悄悄地在他下巴那抹隱隱的胡植上磨蹭著,「可是她死了以後我才知道,我們從一開始就是朋友。她一直都很喜歡你哥哥,我的意思是說,就像我對你的這種喜歡。」。一一也許那是我第一次對他承認,我喜歡他。
「這孩子年少無知,可以理解。」他輕輕地笑。
「我總覺得,你跟你哥哥之間有問題。雖然,你對臻臻很好,可你說起他的時候,總是很惡毒的。」
「如果你有機會聽他怎麼說我,你才知道什麼叫惡毒。」他把房間裡那個泛著黃的白瓷煙灰缸平放在肚子上,「從我十幾歲起,我們倆就是這樣的。他看不起我,我看他也不順眼,就這樣。彼此都覺得對方丟臉,後來有一天,我就跟他老婆睡覺了,因為臻臻她媽媽也覺得跟我哥哥在一起的生活生不如死——所以,我們只是想聯手報復他一下,我們天知地知,自己開心就好。但是我沒想到最後會鬧得那麼大,她居然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哥哥,然後他們就分開了,我一開始也沒想到她是真的鐵了心……」
「你——」我坐起來的時候,掀起的被子像個浪頭那樣,把煙灰缸搖搖欲墜地翻倒在了床單上,「你果然是個渾蛋。」我氣急敗壞到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訴你,覺得還是應該說。」他一臉無辜的神情。
「陳迦南我不認識你。」我鑽進被子裡冒充松鼠,深呼吸一下,壓回去所有的沮喪。反正,眼下,我們兩個人像是在荒島上,面對所有的大事情,我也只拿得出來一些小脾氣。
旅店的被子總是有種混亂的氣味。迫不得已,我只好聞著這樣的氣味,聽著他隱隱約約收拾煙灰缸的聲音。「兔子。」他隔著被子,敲了一下我的身體,「出來。」我不理會他,但是卻又覺得,從來沒聽他叫過我「兔子」,感覺很新鮮。
「兔子,聽話,裡面氧氣不夠。」他就像是遇上了很好笑的事情。
「別理我。」我真恨我自己,為什麼聽到了這麼壞的事情之後,心裡還是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不可能因此離開他。
「我進來活捉野兔了?」他把被子弄開一條縫,然後就鑽進來抓住我的手腕。侷促的黑暗中,一開始我無聲地掙扎著,再後來,我的兩隻手腕都被牢牢地拷在了他的手臂裡,我一邊笑,一邊試圖踢他的膝蓋,在爭鬥中被子變成一張越來越緊的網。我以為這樣的打鬧之後。勢必又是一些翻抱之類的戲碼。但是他突然間鬆開了我,不知是不是因為氧氣不夠充足,我並沒有非常敏銳地意識到,我的身體已經獲得自由了。我像一個果核那樣蜷縮在形狀不規則的黑暗裡,不知所措地聽著軟弱的被子讓他的拳頭一下接一下地打,是種巋然不動的聲音。他居然開始非常認真地掙扎,他說:「媽的,把這個給我拿開,南音,拿開……」氧氣和燈光順著一個粗暴的裂口灌進來,他坐起來的樣子簡直是要把自己的脊椎骨脆生生地對折,整個人成為90度。他滿臉都是汗,汗水甚至沿著他的脖子流到胸膛那裡去。他大口地呼吸著,像只不小心躍上甲板的魚。
「迦南?」我的指尖輕輕碰到了他的胳膊,他就像是要把自己變成陣風那樣躲開我。
他想要對我笑,但是他沒成功,只不過額頭上的青筋暴起來了。他衝進浴室裡去,我聽見水龍頭打開的聲音。隔了一會兒他走出來,我還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像個塑料袋那樣蜷縮在原處,我忘記了自己還可以坐起來。以及,去到浴室那裡看看他怎樣了。
他恢復了原狀,從地上撿起他的牛仔褲,胡亂地套上。頹然地回到我身邊,坐下來,他的手輕輕地伸過來,試著摸我的頭髮。我閉上眼睛,眼前那一片微微顫抖著的黑暗,跟他微微顫抖著的手在商量,終於,他的手落下來了。
「南音,」他低聲說,「我有一點……幽閉恐懼。」
我坐起來,關掉了昏暗的檯燈。他赦然凝視著我的臉也瞬間被關在了黑暗中。我說:「過來,我們睡覺了。我抱著你。」
他的臉就這樣緊緊地湊在我的胸口,他說:「南音,我在北京等你。你一定要來,好麼?如果你不來,你也要告訴我,別讓我等太久……」我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髮:「好,知道了。現在把眼睛閉上,睡吧。」
後來我們就這樣睡著了。所有的過錯再怎麼疊加,也沒有負負得正的那天。我們只好相依為命地睡著了。我們在一片沒有燈塔的海裡航行著。我看見了他的弱點,比如他是個渾蛋,比如他的幽閉恐懼;我最大的弱點就是他,我想他也知道的。這世界上的每個人如今都可以做我們的荒島上的審判者,那就來吧,我們可以一起站在絞刑架上面,把懸在頭頂的繩圈看成是稚拙的孩童,用顏色不對的蠟筆畫出來的太陽。
2010年的春節快要到了,可是在我們家,沒人關心這個。
迦南回北京去了,哥哥的案子馬上就要開庭了。在判決結果下來之前,我不允許自己想到底要不要去北京這件事。開庭前一周的那個星期六,龍城突然下了好大的雪。清早的時候外婆站在客廳的窗口,癡迷地看著外面的雪地。當爸爸站在院子裡用鐵鍬鏟出來一條路的時候,外婆著急地拍著窗玻璃,爸爸進來問她怎麼了,她說:「你全都弄壞了,你都弄壞了。」——她的意思是說,爸爸把整齊乾淨的雪地弄壞了。
就是在那個雪後初霏的早上,我跟媽媽還有姐姐一起去了普雲寺。姐姐悄悄衝我做了個鬼臉:「你打算跟菩薩說什麼?」我也衝她擠了一下鼻子:「要你管。」媽媽在我們前面不動聲色地說:「在佛堂上,你們倆有點規矩行不行?」——語氣酷似電視上民國戲裡的老太太。然後媽媽把香插進了香爐的空地裡,然後跪下來磕頭。那裡已經有那麼多支香,我只好相信,每一支香是誰上的,菩薩都記得清。
「鄭南音,」媽媽壓低了聲音罵我,「磕頭的時候手心要朝上,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啊。」可我覺得這依然是好事情,幾個月以來,這是她第一次罵我。
「三嬸,我們要不要求籤?」姐姐間。
「算了。萬一求出來下下籤,你說是信還是不信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週遭都是面色平和的善男信女,媽媽的神情也變得輕快了很多。
「東霓,你說……」她的眼神掠過大殿前面那幾個陳舊的,供人叩頭用的墊子,「下雪不冷,化雪冷。你把冬天最厚的那幾件衣服,送去看守所給他吧。」
我和姐姐有些訝異地相視一笑。她終於肯主動提起哥哥。
「我知道,對了三嬸,」姐姐自告奮勇地轉移了話題,似乎比媽媽自己還害怕尷尬,「你聽說過沒啊,普雲寺門口有個很著名的乞丐——他長得就像個不倒翁,沒有手也沒有腳,我有好幾個朋友都見過他,都說他整個人看上去就是一個被腰斬了的正常人,可是,慈眉善目的。也不知道今天他出來沒有,我們能不能看見他……」
姐姐後面的話我都聽不見了,因為,我在那些拎著香的人群裡,看見了蘇遠智。
我覺得我已經有快要一輩子沒看見他了。我悲哀地發現,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心臟本身殘留著過去的記憶,胸口處那種生猛的悸動一瞬間翻出來很多高中時代的記憶。其實,直到今天,我想起蘇遠智這個人的時候,腦子裡第一個跳出來的,永遠是他穿著高中校服的樣子。他朝我走過來,邁上了一級石階,他是打定主意省卻一切寒暄了,甚至都沒跟我媽媽和姐姐打招呼。他只是開門見山地說:「我回來了。我的意思是,我在龍城找到了工作,我哪裡都不會去了。」
我用了十幾秒鐘的時間發呆,直到我確信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麼久你都沒出現,我還以為,你同意跟我分手了。」我當然沒有說實話,我不會笨到以為我們倆之間可以這麼容易就一筆勾銷。我們只是心照不宣地一起逃避了現實,直到此刻,他在普雲寺的門口找到我。
在那間最熟悉的店裡,他為我點了我每次都會點的套餐和卡布奇諾。在他點菜的時候,我還在無意義地翻著菜單。他對服務生說:「可以了。」我說:「等一下,我看看甜品。」於是他微笑著看我。我突然意識到,每一次,我都會說這句話,可是他總是會在對面說:「甜品可以待會兒再說,你未必吃得下。」
所以現在,我打算開始一點我們從沒綵排過的對白了。很明顯,他也想到了這一層。
「前段時間我……他在選擇詞彙,」「對不起,前段時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終究還是不願意看著他在我眼前那麼為難。
「現在我知道該怎麼辦了。」他的手臂越過了桌面的杯子,抓住我的左手,「南音,我不去英國了。所有的申請材料我都已經在學校扔掉了。我昨天下午已經跟龍城這邊的公司簽了合同,我們從此可以一起在這兒生活安家,每個週末都到你姐姐店裡去喝一杯,這不就是你最想要的生活麼?」「蘇遠智。」我驚愕地打斷了他,「你不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吧?你現在來告訴我我們要一起去過我想要的生活……這算什麼?你的意思是說——不行,有些事,就算我們都裝作沒發生過,也還是真的發生過的。」
「前天晚上,我爸爸打了電話給我。」他看著我的眼睛,臉上帶著我見慣了的羞澀,「我爸爸說,你們見面以後,他想了很久。他之前對你的所有看法雖然都還沒有推翻—我是引用他的原話,但是,他真的這麼說,但是,南音是個非常好的孩子。他告訴我你為了鄭老師的官司寧願跟我分開,他要我轉告你,他就算是再不喜歡你,也不會接受你用這樣的方式作交換。所以他要我趕緊回來找你。我就跟他說,我不去英國了,他說,隨便你吧,路是你自己選的,你自己負責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爸爸不給你打這個電話,你還是不會回來的,對不對?」我決定站起身穿外套的時候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今天這家店的套餐實在是難以下嚥,「蘇遠智,再過幾天哥哥的案子就要開庭了。在這之前我們別再討論這個行麼?」
「南音,對不起,之前很多事情我知道是我不對,我們從采沒有坐下來好好談談……」
「我先告訴你一件事。我跟別人睡覺了。不是一夜情,我也沒喝酒,我是真的喜歡上了那個人。我在醫院裡認識他的。他是陳醫生——就是我哥哥那個案子被害人的弟弟。你可以覺得我瘋了。現在,知道了這個,你還想好好和我談麼?」
他呆若木雞的時候,我穿過店堂跑到了外面的馬路上,居然有種惡作劇之後的開心。鄭南音,姐姐是對的,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孩子。
開庭的前一天,他面色平靜地找到了我。我們走出我家的小區,走了好遠,一直來到龍城護城河的堤岸上。他該不會是打算從這裡把我推下去吧?—我像是自己跟自己開玩笑那樣想。反正我知道,今天就是我的審判日。
他說:「明天開庭,我和你一起去。」
我說:「好吧。」
他說:「你說你真的喜歡上了那個被害人的弟弟?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是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你壓力太大了,這種時候,人是會做錯事的。」
我說:「隨便你怎麼說。」
他說:「只要你現在回到我身邊來,我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沉默著看了看他的眼睛,凝視了半晌,我說:「可是我不可能當成沒發生過。」
他說:「好吧,我知道我有錯。鄭老師的事情發生以後,我沒有能總是陪著你,我本來應該這麼做的。你心裡一定想過好多事情,我不應該讓你一個人承擔那麼多……」
我在冬天的堤岸上席地而坐,朔風迎面撲在我臉上,我就當那是老天爺代替他給我的耳光。「蘇遠智,」我疲倦地笑了笑,「你想怎麼罰我,都可以。」
「我只想要你回來。」他的臉龐可能比我的還要疲倦些,「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南音,鄭老師知道了這個,該多傷心?你想過嗎?就算我們分開了,我和你去簽字,你爸爸媽媽怎麼可能允許你跟那個人在一起?他的家人又會怎麼想?你想讓鄭老師在監獄裡聽說所有這些事,然後一邊坐牢,一邊每天想著他對不起你嗎?」
我想,此時此刻,他一定對我臉上的表情感到無比滿意。
這便是那個陷阱,我終於找到它了。跟迦南在一起的那段時間裡,早就知道,有什麼東西我沒有看到。我把自己丟在忠誠與背叛的漩渦裡,我朝笑自己在上演《羅密歐和茱麗葉》的劇情,可是我忘了最重要的一個人——如果不是因為哥哥,我便不可能認識迦南。我可以不在乎所有人的嘲笑和反對,我可以試著和我自己的負罪感和平共處,但是我不能不在乎哥哥的歉疚。看到我所有的傷痕後,他不會放過自己——他原本就是一個那麼擅長懲罰自己的人。
他已經活在地獄裡了。我是不是真的要往那個深淵裡再扔一把磷火?
我深深地呼吸,用我灼熱的血液溫暖長驅直入的冷空氣。那種似有若無的眩暈是最微妙的。我真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早一點就席地而坐了。我說:「你把臉轉過去。給我十分鐘。我答應你,我只需要十分鐘。十分鐘以後,所有的決定都是最終的決定。我說到做到。」
在那十分鐘裡,我只是閉上眼睛,用力地回想著迦南的臉。他的每一個表情。還有在永宣的那唯一的夜晚。我對他說:「我們睡吧,我抱著你。」我必須記得所有這些事,因為,我不會再見到迦南了。
這就是我,能為哥哥做的最後的事情。
我永遠不會讓他知道我愛過迎南。我永遠不會讓他知道那是一個我會銘記終生的男人。我永遠不會讓他知道他的罪行居然給我帶來了那麼美好的東西。
我聽見蘇遠智轉身的腳步聲,我知道十分鐘到了。我睜開眼睛,安靜地說:「我沒有力氣了,你拉我起來。」
他握住我冰冷的手:「然後呢?」
「然後,你不是說,你爸爸邀請我去你家吃晚飯?」
他如釋重負地笑笑:「是的。不過現在才下午三點,先去旅館怎麼樣?我們有的是時間。」
他用力地把我推倒在了床上。然後不緊不慢地俯視著我,捏緊了我的下巴。
「你真的愛那個人嗎?」他問我。
「真的。」疼痛讓我說話的聲音聽上去像在吸氣。
「跟他睡覺的時候想起我了嗎?」我不敢看他此刻的表情,但是,他強迫著我。
「其實,想過的。」眼淚沿著太陽穴滑了下來,他騎在我身上,兩隻膝蓋就像手銬那樣把我的雙臂牢牢地抵在下面。
「想我什麼,婊子?」——我閉上了眼睛,我聽見他在哭。
「對不起。」
「他脫你衣服的時候,你腦子想的也是『對不起』麼?別這麼客氣,你不可能有這種廉恥的。現在告訴我,他像這樣,一個,一個,解開你的扣子的時候,你到底在想什麼?對了,先告訴我,你們倆,是誰先脫誰的衣服?」
「我不記得了。」我知道掙扎是沒有用的,只要我別冉掙扎,疼痛還能少一點,他的眼淚滴在我的臉頰上,我在躲閃的時候,他快要把我的下巴捏碎了。
「那這個呢?你的內褲呢?」他的一隻手抽走我的腰帶的時候,皮膚上一陣火辣辣的疼,「是他脫下來的,還是你自己脫的?這次不准說你不知道了,婊子。」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婊子」了,雖然,我的確是的。
「是我自己。」
「我就猜到了。所以你是不是婊子呢?鄭南音,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婊子?」他低下頭來親吻我的脖子,突然暴怒地抬起頭,「媽的我嫌你噁心。」
「放過我吧。」這個時候,我已經不想再哭了。
「你先告訴我,你是不是裱子?」他的身體死死地壓住了我的,他的呼吸熱熱地浮在我臉上。那只捏著我下巴的手終於鬆開了,我感覺白己像是甲個脖頸那裡的彈黃出了故障的娃娃。
「我是。我是娘子。我是。」我不知道自己重複了多少個「我是」,下巴那裡的負擔沒有了,說話突然間更容易些,我就像是條件反射一般,自覺主動地開始認罪了。
他的聲音在我的耳膜上戰慄著:「他進來的時候,你有想到過我嗎?」
那天晚上,我洗了臉,跟他一起去和他父母共進晚餐。他爸爸還提到了原定於夏天舉行的,我們的婚禮。我們會白頭偕老,花好月圓。
就是在那個晚上,我懷孕了。第二天,哥哥的案子開庭,最終的結果,他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