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秋季學期 九

距離出發去奧馬哈的時間還有大約一個小時,凱絲不想在宿舍裡待著。今天是十一月裡天氣最好的一天。涼爽清新,不過並不是很冷。這個溫度剛剛好,她大可以穿上所有喜歡的衣服——開襟毛衣、緊身褲和襪套。 她本來想去學生活動中心做功課的,最後卻決定去林肯市中心走一走。凱絲幾乎從來沒有出過學校,也沒必要出去。離開校園感覺就像越過邊境一樣。要是她丟了錢包或是迷了路該怎麼辦?那就要打電話給大使館了…… 林肯遠比奧馬哈更像個小鎮,市中心還有幾家電影院和小商店。凱絲路過了一家泰國餐館和那家著名的墨西哥卷餅速食店。她停下來走進一家禮品店,把每一種精油的味道都聞了一下。街對面有一家星巴克。她還在想這是不是利瓦伊打工的那一家,結果下一分鐘她就走了過去。 店裡跟凱絲去過的其他星巴克別無二致。也許是多了幾位學者派頭的客人,還有在意式濃縮咖啡機後面麻利地忙來忙去的利瓦伊,他面帶微笑,不知是聽到耳機裡什麼人說了什麼話。 利瓦伊在白T恤的外面穿了一件黑毛衣。他似乎剛剛理過發——後面短一些了,但還是支稜著披散了一臉。他喊著誰的名字,然後把一杯飲料遞給了一個退休小提琴教師模樣的男人。利瓦伊還停下來跟他說了幾句話。因為他是利瓦伊,這對他來說是一種生理需要。 「你在排隊嗎?」一個女人問凱絲。 「不在,你請吧。」可是話一出口,凱絲就想索性排個隊吧。她可不是特地到這兒來觀察野生利瓦伊的。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來這兒幹什麼。 「我能幫你做點什麼?」負責收銀的傢伙問道。 「不,你不能。」利瓦伊說,然後把他推到了旁邊,「這位交給我。」他衝著她咧嘴一笑。「凱瑟。」 「嗨。」凱絲邊說邊轉了轉眼珠。她還以為他沒看見她呢。 「瞧瞧你,一身穿的都是毛衣。那是什麼,腿毛衣嗎?」 「這是襪套。」 「你起碼穿了四種不同的毛衣。」 「這是披肩。」 「你看上去就像塗了焦油、再把毛衣粘在身上似的。」 「我明白了。」她說。 「你是特地來和我打招呼的嗎?」 「不是。」她說。他皺起眉。她又白了他一眼。「我來買咖啡。」 「要哪一種?」 「就要咖啡。大杯的。」 「外面很冷。我來做點好喝的給你吧。」 凱絲聳了聳肩。利瓦伊拿起一個杯子,往裡面打起糖漿來。她在咖啡機的另外一邊等著。 「你今晚打算幹什麼?」他問,「我們準備生一堆篝火,芮根會來,你也應該來。」 「我要回家。」凱絲說,「回奧馬哈。」 「是嗎?」利瓦伊抬起頭對她笑了一下。咖啡機發出「嘶嘶」的聲音。「我想你的父母一定會很高興你回去的。」 凱絲又聳了聳肩。利瓦伊往她的飲料裡堆上了鮮奶油。他的手很長,而且比他身上的其他部位要厚實一些,關節有一點突出,指甲很短,剪得方方的。 「週末愉快。」他說,然後將飲料遞給了她。 「我還沒付錢呢。」 利瓦伊舉起雙手。「別,你這是在侮辱我。」 「這是什麼?」她低頭看著杯子,吸了一口氣。 「這是我特別調製的——南瓜摩卡布列夫咖啡,摩卡放得很少。別想去跟其他店員點這個,別人都做不出這樣的。」 「謝謝。」凱絲說。 他又衝著她咧開嘴笑了。她往後退了一步,撞到了擺滿馬克杯的架子上。「再見。」她說。 利瓦伊繼續去招呼下一個客人了,依舊笑得很燦爛。 讓凱絲搭車的姑娘名叫艾琳,她在樓層的盥洗室裡掛了塊牌子,說要和人拼車回奧馬哈,汽油錢一人一半。她一路上都在念叨自己的男朋友,他仍然住在奧馬哈,但是很可能已經劈腿了。凱絲真想快點到家。 跑上家門前的台階時,凱絲忽然覺得樂觀起來。落葉被人用耙子耙過了——那些整夜不睡、忙著把土豆泥堆成山的人可不會有這份沉著來耙落葉。 爸爸倒不是真的會幹出土豆泥山這檔子事,這壓根就不是他的風格。 通往閣樓的消防員滑桿、說走就走的公路旅行、連續三晚不睡覺,就因為他發現網飛公司[22]能租《太空堡壘卡拉狄加》的碟片……這才是他發瘋的方式。 「爸?」 屋裡沒有開燈。這會兒他應該在家的——他說過會早點回來。 「凱絲!」他在廚房裡。她跑過去擁抱他,他也抱了抱她,彷彿他很需要這個擁抱。她鬆開手以後,他對著她露出了微笑。看到他和家裡的一切真讓人高興。 「家裡沒開燈。」她說。 爸爸環顧著四周,像是剛回來似的。「你說得對。」他在一樓轉悠起來,一邊走一邊到處開燈。當他開始連檯燈都打開的時候,凱絲就跟在他後面把燈再關上。「我剛剛在想事情……」他說。 「工作上的事情?」 「是工作上的。」他承認道,心不在焉地打開了一盞她才關上的檯燈,「你覺得肉汁意式方餃怎麼樣?」 「挺喜歡的。咱們今晚就吃這個嗎?」 「不是,這是我現在服務的客戶。」 「你們拿下了肉汁意式方餃的廣告?」 「沒有,還在比稿。你覺得它怎麼樣?」 「肉汁意式方餃?」 「是的……」他用左手的中間幾根手指敲擊著手掌。 「我喜歡肉汁?也喜歡……意式方餃?」 「這讓你覺得……」 「吃得很飽。」 「這可不太妙,凱絲。」 「呃……開心?寬容?感到治癒?感到雙倍的治癒,因為我同時吃下了兩種治癒食品?」 「也許吧……」他說。 「這讓我不禁想知道還有什麼東西淋上肉汁會好吃一些。」 「哈!」他說,「有可能。」 他從她身邊走開了,她知道他在找自己的素描本。 「咱們晚上到底吃什麼?」凱絲問道。 「你想吃什麼,咱們就吃什麼。」他說,然後停下來,轉過頭看著她,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不對,塔可車。去塔可車買吃的好嗎?」 「好啊,我來開車。我都幾個月沒開車了。應該去哪一家呢?全都吃一遍吧。」 「方圓兩英里[23]之內,至少有七輛塔可車。」 「來吧。」她說,「從現在到星期天早上,我想頓頓都吃墨西哥卷餅。」 他們吃了卷餅,看了電視。爸爸塗塗寫寫,凱絲拿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琳恩也應該在這裡的,不過她不會跟凱絲聊天,而是會用她的筆記本電腦跟凱絲網聊。 凱絲決定給琳恩發一封郵件。 真希望你也在家裡。爸爸看起來不錯。我看自從咱們走後他就沒洗過盤子了,要不就是他只用水杯不用盤子。不過他在工作。家裡的東西都好好的。他的眼神也還正常,你明白吧?不過怎麼說,週一見了。注意安全。小心別讓人家給你下了迷姦藥。 凱絲是一點鐘上床睡覺的,三點鐘她又下樓來了,看看前門鎖好了沒有。有時候,她如果睡不著,或是覺得有些事情不太對頭、不太放心,她就會這麼做。 爸爸在起居室裡把紙張貼得到處都是,上面寫著標題或是畫著素描。這會兒他正在四處走走看看,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睡覺吧?」她說。 他過了幾秒鐘才轉過頭來看著她。 「睡覺。」他答道,溫柔地笑了。 五點鐘她再下來看,他已經在自己房間裡了。她聽見他在打呼嚕。 凱絲早上起床的時候,爸爸已經出去了。 她決定檢查一下家裡的受損情況。起居室裡的紙張被分門別類地貼在不同的地方,爸爸稱之為創意桶。他把這些紙張用膠帶貼在牆上和窗戶上,有幾張紙的周圍還貼著其他紙張,就好像這個主意爆炸了一樣。凱絲把他所有的構想一一看過,找了一支綠筆給她最喜歡的那些打上星號。她用綠色,琳恩用紅色。 看到這個場景——亂成一團,但還算得上井然有序,凱絲感覺好一些了。 一點小狂躁是可以接受的。有點小狂躁,他才能付清賬單,也會天天早上起床,還會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給他帶來魔法。 「姑娘們,今天我施魔法了哦。」他在完成重要的演示以後會這麼說,於是她倆就知道晚上要去紅龍蝦[24]吃飯了,每人一隻龍蝦,還有一碟底下點著蠟燭加熱的奶油醬。 一點小狂躁是這個家維持下去的動力,就像在地下室裡紡金子的地精一樣[25]。 凱絲查看了一下廚房:冷藏室裡空空如也。冷凍室裡塞滿了康之選的即食餐和瑪麗·卡倫德[26]的菜肉餡餅。她把用過的玻璃杯、勺子和咖啡杯放進洗碗機裡。 浴室的情況還算好。凱絲到爸爸的臥室裡望了一眼,又收走幾個玻璃杯。臥室裡紙張遍地,甚至都沒有整理成一堆堆的。一摞信件倒是疊得整整齊齊,大部分都沒有拆封。她不禁猜想,爸爸是不是在她到家以前才把所有的東西都一股腦兒掃進自己房間的。不過她什麼都沒有碰,只是拿走了盤子。 她用微波爐加熱了一份康之選即食餐,就在水槽邊上吃完了,然後決定回床上睡覺去。 家裡的床真軟和,比她從前以為的還要軟和許多。枕頭的味道也很好聞。她挺想念西蒙和巴茲的那些海報的。凱絲那張四柱床的橫桿上掛著一幅真人大小的巴茲剪貼畫,巴茲齜著尖牙,一臉得意的笑。不知道芮根會不會容忍她把這樣的畫貼在她們的宿舍裡。也許放在凱絲的衣櫥裡正合適。 這個週末,她和爸爸的每一頓飯都是從不同的塔可車上買的。凱絲吃了豬肉絲卷餅、烤牛肉卷餅、墨西哥烤肉卷餅,甚至還吃了牛舌卷餅。每一樣東西她都要蘸滿辣茄汁以後才吃。 爸爸在工作。於是凱絲就跟他一起工作,這兩天她給《西蒙,別放棄》更新的字數比以前好幾個禮拜寫的加起來都多。週六的晚上,她到了一點鐘仍然毫無睡意,不過卻大張旗鼓地做出一副準備睡覺的樣子來,這樣爸爸也會去睡覺的。 接著她又寫了一兩個小時。 在自己的房間裡,在自己的床上,寫作的感覺真好。迷失在魔法師的世界裡,不用出來。頭腦裡的聲音全都聽不見了,只剩下西蒙和巴茲的聲音。就連她自己的聲音也消失了。所以凱絲喜歡寫小說。在這樣的時候,真實的世界被他們的世界所取代。她可以駕馭著他們對彼此的感情,既像在乘風破浪,又像從山崖上墜落。 到了週日晚上,整間屋子裡到處都是洋蔥皮一樣半透明的草圖紙和包捲餅的鋁箔紙。凱絲又洗了好多玻璃杯,然後把那些聞著很好吃的垃圾給收拾乾淨了。 她要去西奧馬哈跟拼車的女孩會合。爸爸準備送她去,他在門口邊等邊用車鑰匙敲著自己的腿。 凱絲想要把爸爸此刻的模樣記在腦子裡,好讓自己以後回想起來時能夠放心。他有一頭淺棕色的頭髮,跟凱絲和琳恩的髮色一樣,跟她倆的髮質也一樣,又密又直。他的鼻子圓圓的,比她倆的要更寬更長一些。他的眼睛也跟她們一樣,是混合的顏色。好像她倆一直都只是他一個人的女兒一樣,彷彿他們三個平分了同樣的DNA。 如果他看起來不那麼難過的話,這幅畫面會讓人安心得多。他用鑰匙打在腿上的力度太大了一點。 「我準備好了。」她說。 「凱絲……」他說這話的語氣讓她的心往下一沉,「坐下來,好嗎?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很快就好。」 「為什麼我非得坐下來不可?我不想這樣。」 「就坐一下。」他指著餐廳裡的桌子,「求你了。」 凱絲坐在桌旁,盡量不用手撐在他的紙張上,或者把它們給吹亂。 「我本來不想到最後才說這事的……」他說。 「說吧。」凱絲說,「你這樣我好緊張。」實際上比緊張更糟糕,她的胃都快扭到氣管那裡了。 「我跟你媽媽談過了。」 「什麼?」如果他對她說自己跟幽靈或是雪人談過了,只怕凱絲都沒有這麼震驚。「為什麼?談什麼?」 「這不是為了我自己。」他趕快說道,彷彿他也知道他倆復合的前景會很可怕,「談了你的事。」 「我?」 「你和琳恩。」 「打住!」她說,「別跟她說我們的事。」 「凱絲……她是你媽媽。」 「這事可無憑無據。」 「聽我說就好,凱絲,你還不知道我要說什麼呢。」 凱絲哭了起來。「我才不管你要說什麼。」 爸爸還是決定繼續說下去。「她想見見你。她想多瞭解你們一些。」 「不要。」 「寶貝,她吃了很多苦。」 「沒有。」凱絲說,「她什麼苦也沒吃過。」這話不假。隨便怎麼說,凱絲的媽媽都沒有在她身邊幫助過她。「咱們幹嗎要談起她?」 凱絲聽見爸爸的鑰匙又撞到了他腿上,然後打在桌子底下。現在他們需要琳恩。琳恩不會抽搐,也不會哭。琳恩不會讓他把這事一直說下去的。 「她是你們的媽媽。」他說,「我覺得你們應該給她一個機會。」 「我們給過她機會的。在我們出生的時候。這事就說到這兒吧。」凱絲站起來的動作太快,一沓紙從桌上飄了下來。 「也許感恩節的時候咱們可以再談這事。」他說。 「也許感恩節的時候咱們可以不談這事,這樣就能好好過一個感恩節了。你打算告訴琳恩嗎?」 「我已經告訴她了。我給她發了郵件。」 「她怎麼說?」 「沒說什麼,就說她會考慮一下。」 「很好,我不會考慮的。」凱絲說,「我就連想想都做不到。」 她從桌旁站起身來,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她要找點事情做,不能讓自己閒著。他不應該分頭跟她倆說這事的。而且他根本就不應該跟她倆說起這事。 坐爸爸的車去西奧馬哈這一路上很不好受。坐別人的車回林肯這一路就更不好受了。 所有的事都不對頭。 一隻有毒的林地冠鳥攻擊了他倆。 接著他倆躲進山洞,裡面有蜘蛛,還有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咬了西蒙的網球鞋,可能是老鼠吧。 然後,巴茲牽了西蒙的手,抑或是西蒙牽了巴茲的手……總之,因為遇到了林地冠鳥、蜘蛛和老鼠,無論是誰牽了誰的手,都是完全可以原諒的。 有時候,你牽別人的手只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證明身邊還有一個人能為這事做證。 他們就這樣走回了城堡,手拉著手。本來這也沒什麼的,這事差點就這麼過去了,如果他們倆有一個放開手的話。 可是他倆卻站在大草坪邊上,帶著與對方那一點點的牽絆,而此時危險早已經過去了。 ——摘自《錯誤的想法》 由同人作者魔法凱絲發表於2010年1月
《少女作家的夢和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