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秋季學期 十一

走廊裡靜悄悄的。住在龐德樓的人全都出去玩兒了。 凱絲瞪著自己的電腦屏幕,腦海中彷彿又響起派珀教授的聲音。她一直在強迫自己記住談話的全部內容,一次又一次地回放,從頭到尾,就好像是強行把手指伸進她記憶的喉嚨裡。 今天剛一上課,派珀教授就把他們那篇不可靠敘述者的片段發回來了,只有凱絲一個人沒有拿到。「下課後咱們談一談,好嗎?」教授對凱絲說,臉上帶著她一貫的那種慈祥、善良的微笑。 凱絲原本以為這次的例外是件好事——派珀教授一定是真的非常喜歡她的小說。她很喜歡凱絲,這能看得出來。她常常對凱絲露出她那招牌式的和藹笑容,她對班裡的其他人都沒有笑過這麼多,現在就連尼克都比不過凱絲了。 這個片段是凱絲本學期最好的作品,這一點她很清楚。也許派珀教授是想更詳細地談談這篇作品,或者她打算跟凱絲說說下學期上高級班的事情(只有得到了特別許可,才能註冊高級班),又或者只是……什麼好事。肯定是有什麼好事。 「凱絲。」其他人都下課走了,凱絲朝著教授的桌子走去,派珀教授說道,「坐下。」 派珀教授的笑容比以往更加溫柔,可是感覺卻完全不對。她的眼睛裡流露出傷心和遺憾的神色,她把凱絲的作業遞給她,凱絲看見角落上用紅筆寫了一個小小的F。 凱絲的腦袋一下子亂了方寸。 「凱絲,」派珀教授說, 「我不知道該拿這個怎麼辦。我實在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可是……」凱絲說,「難道我寫得就那麼差嗎?」她寫的片段真的會比別人的差那麼多嗎? 「重點不是寫得好還是不好。」派珀教授搖了搖頭,她那凌亂的長髮從一邊甩到了另一邊,「這是抄襲。」 「我沒有,」凱絲說,「這是我自己寫的。」 「這是你自己寫的?《西蒙·斯諾與大法師傳人》的作者是你嗎?」 「當然不是。」派珀教授幹嗎要這麼說? 「這些角色,這個世界,都是屬於別人的。」 「可是這個情節是我寫的。」 「是這些角色和這個世界造就了這個情節。」這位年長的女性說道,彷彿是在懇求凱絲聽明白她的意思。 「不一定吧……」凱絲感覺到自己的臉通紅通紅的,嗓子也啞了。 「不。」派珀教授說,「這是一定的。如果我要求你寫原創作品,那你就不能偷來別人的故事,再把角色重新安排一下了事。」 「這不是偷。」 「那你管這叫什麼?」 「借用。」凱絲說。她不喜歡自己這樣跟派珀教授爭論,也不想讓派珀教授的表情變得這麼冷淡,可她卻沒有辦法停下來不說。「再利用,重新合成,舊曲轉錄。」 「這就是偷。」 「這並不違法。」凱絲毫不費力就能想出許多理由來辯解,那些理由可以證明同人小說的存在是名正言順的,「這些角色並不屬於我,可我也沒打算用他們來營利。」 派珀教授只是一直在搖頭,似乎比幾分鐘之前更加失望了。她用雙手摩挲著自己的牛仔褲。她的手指很細,卻戴著一枚碩大細長的綠松石戒指,從關節處凸了出來。「這跟它是否違法沒什麼關係。我請你寫一篇原創小說,是你寫,可這篇文章卻絲毫沒有原創之處。」 「我覺得您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凱絲說,話裡帶著哽咽的聲音。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大腿,覺得羞愧難當,同時又看見了那個紅色的F。 「我覺得是你沒有明白,凱絲。」教授說道,她刻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我真心希望你能懂我的意思。這是大學,我們在這裡做的事情都是動真格的。我已經允許你參加高級班的課程了,而且迄今為止,你給我留下的印象都很好。這次你只是犯了一個很幼稚的錯誤,現在你應該做的就是從中吸取教訓。」 凱絲緊緊咬著牙關沒有開口。她還是想辯解。她為這次的作業付出了很多心力。派珀教授總是叫他們去寫那些貼近自己心靈的東西,可是最貼近凱絲心靈的就是巴茲和西蒙…… 她只是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在走出教室的時候,她甚至勉強擠出了一句謙恭的「謝謝您」。 這會兒又想起這事,凱絲覺得臉上的皮膚彷彿全都火燒火燎的。她凝視著釘在筆記本電腦背後牆上的那張素描。巴茲坐在精雕細刻的黑色王座上,一條腿從扶手上隨意地垂下來,腦袋向前傾著,似在慵懶地向人挑戰。畫家在頁面底部用漂亮至極的花體字寫上了這樣的話:「斯諾,如果沒有我,你算個什麼?只是個連架都沒打過的藍眼睛小男生罷了。」在這行字的下面,寫著「無與倫比的魔法凱絲」。 凱絲又一次拿起手機。自從下課以後,她已經給琳恩打過至少六次電話了,可每一次都是直接轉到語音信箱的,每次都是。凱絲掛上了電話。 如果能和琳恩談一談,她的心情就不會這麼糟了。琳恩會明白的。也許會吧。雖然幾個星期以前,琳恩也說過幾句關於巴茲和西蒙的刻薄話,可那時她喝醉了。要是琳恩知道凱絲現在這麼難過,她一定不會挖苦她。她懂的。她會用力把凱絲從懸崖邊緣拉回來。琳恩真的很擅長這事。 如果琳恩在這裡……凱絲笑了一聲,聽起來卻像是在哭。該死的,她想,為什麼我說什麼聽起來都像哭呢? 如果琳恩在這裡,她一定會舉行「非常時刻坎耶[27]派對」的。 首先,她會站在床上。這是在家裡的固定程序。當局勢變得太過緊張時——當琳恩發現傑西·山德士又劈腿了;當凱絲被她工作的書店解雇了,就因為老闆覺得她笑得不夠多;當爸爸的一舉一動又開始像行屍走肉,而且還不肯罷休——她倆中就會有一個人站在她床上,假裝拉下假想的控制桿——一個安裝在空中的巨大開關——並且喊道:「非常時刻坎耶派對!」 接著,另一個人就負責跑到電腦旁邊,開始播放非常時刻坎耶派對的曲目列表。然後,她倆會蹦來蹦去,一邊跳舞一邊喊著坎耶·維斯特的歌詞,直到心情好一些了為止。有時候,她倆要跳上好一陣子…… 我也有權舉行非常時刻坎耶派對,凱絲暗自想道,又笑了。這次聽起來稍微有點像笑聲了。又不是非得法定人數投票通過了才能舉行。 她伸手去拿筆記本,打開了坎耶曲目列表。有一對便攜式音箱放在她的一個抽屜裡,她把音箱拿出來,插在電腦上。 然後她把音量開到最大。現在是週五晚上,樓裡不會有人——也許全校都不會有人——被她打擾到。 非常時刻坎耶派對。凱絲爬到自己床上宣佈派對開始,不過她立刻就又下來了。這樣感覺很傻,而且很可悲。有什麼事情會比一個人的熱舞派對更可悲呢? 於是她站到音箱前面,閉上雙眼,不過並不是真的在跳舞,只是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小聲唱著歌詞罷了。第一節唱完以後,她才真正舞了起來。坎耶的歌總是能剛剛好搔到她的癢處。不管遇到什麼重大的挫折,他都是最靈驗的解藥。他的怒氣恰到好處,憤慨不多不少,擺出一副「全世界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到底有多棒」的樣子卻又不會太過火,把他稱為詩人也不為過。 閉上眼睛,凱絲幾乎可以假裝琳恩也在房間的另一邊跳舞,手裡還握著西蒙·斯諾的魔杖複製品當作話筒。 又唱了幾首歌,凱絲連假裝都不需要了。 要是她的鄰居們有誰在房間裡的話,他們一定會聽到她在大喊大叫地唱著歌詞。 凱絲跳舞,然後說唱,然後繼續跳舞。終於有人來敲門了。 該死,也許是住在隔壁的人回來了。 她看都沒看就打開了門,也沒有先把音樂聲關小(坎耶的歌會叫人思維短路),不過卻做好了開口道歉的準備。 來的只是利瓦伊而已。 「芮根不在!」凱絲喊道。 他說了句什麼,可是聲音太小。 「你說什麼?」她嚷道。 「那誰在裡面?」利瓦伊微笑著喊道。總是在微笑的利瓦伊。他穿著一件法蘭絨格子襯衫,兩隻袖口的扣子都沒有扣。他就連給自己穿衣服都穿不好。「誰在房間裡聽說唱音樂?」 「是我。」凱絲說。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只能盡力讓自己不要喘。 他低頭向她靠過來,這樣就用不著喊著說話了。「這不可能是凱瑟愛聽的音樂。我一直認為你喜歡的肯定是那種很悶的獨立音樂。」他這是在嘲笑她,只有真正緊急的事務可以打斷非常時刻坎耶派對。 「你走吧。」凱絲打算關門了。 利瓦伊用手擋住門。「你在幹什麼呢?」他笑著說,同時把腦袋伸進來看著她。 她搖了搖頭,因為她想不出什麼合理的回答。反正說不說也不重要,利瓦伊從來都不是一個講道理的人。「非常時刻熱舞派對。你走吧。」 「哦,不。」利瓦伊一邊說著一邊把門推開溜了進來。他太高太瘦了。 凱絲關上門。這可就不符合程序了。要是琳恩還有可能接電話的話,凱絲倒是很想打給她進行私下磋商。 利瓦伊站在凱絲面前,破天荒頭一次一臉嚴肅。說實在的,確實是破天荒頭一次。他有意識地上下點著腦袋。「所以,」他大聲說道,「這是非常時刻熱舞派對。」 凱絲點點頭。 又點點頭。然後又點了點頭。 利瓦伊也點點頭。 凱絲大笑起來,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了,左右搖擺著臀部,勉強算是吧。 然後搖起了肩膀。 接著就又跳起舞來。雖然不像之前那麼放鬆——她的膝蓋和手肘就像卡住了一樣——但還是在跳舞。 她回頭看到利瓦伊的時候,發現他也在跳舞。跟她想像中他跳舞的樣子一模一樣,如果她曾經想像過的話。他的四肢太長太鬆弛,還用手指梳著自己的頭髮。老兄。我們明白。好一個美人尖啊。他眼睛裡閃爍的只有盈盈的笑意,雙眼直放光。 凱絲笑得停不下來。利瓦伊看著她的眼睛,也笑了起來。 然後他跟她一起跳起舞來。他並沒有靠得很近或是怎樣。實際上是沒有靠得更近。他只是看著她的表情,隨她一起舞動。 於是她也跟著他一起跳了。她比他跳得好,這可真開心。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咬著下嘴唇,趕緊鬆了口。 她轉而唱起了饒舌。這些歌詞凱絲都能倒背如流。利瓦伊揚起眉毛,咧嘴一笑。他記得副歌部分的歌詞,於是同她一道唱起來。 他倆跳完了這首歌,又跳完一首,接著又是一首。利瓦伊朝她走過來,也許並不是故意的,凱絲突然轉過身跳到自己床上。他也笑著跳到芮根床上,腦袋差點就撞到天花板了。 他倆就這樣一起跳著,模仿著對方那神經質的動作,跳在床尾彈上彈下……這幾乎就跟和琳恩一起跳舞差不多了。不過當然不一樣。的的確確不一樣。 房門猛地打開了。 凱絲從門口往後一跳,摔倒在床墊上躺著,又彈起來滾到了地板上。 利瓦伊笑得太用力了,得用雙手扶著才能靠在牆上。 芮根走進來,說了句什麼,不過凱絲沒有聽見。她走到凱絲的書桌前,關上了筆記本電腦,音樂戛然而止。屋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利瓦伊的笑聲突然顯得很響亮。凱絲完全喘不過氣來了,她剛才落地的時候沒控制好,用膝蓋著了地。 「這、他媽、到底是、怎麼回事。」芮根說,她語氣裡的震驚更甚於憤怒——至少凱絲覺得她似乎並沒有生氣。 「非常時刻熱舞派對。」利瓦伊說著從床上跳下來,伸手去拉凱絲。凱絲自己扶著桌子站了起來。 「你沒事吧?」他問。 她微笑著點點頭。 「來認識一下凱瑟。」利瓦伊對芮根說道,他的臉上依然洋溢著笑意,「她唱起饒舌來簡直棒極了。」 「我過的不就是這種日子嗎?」芮根說完放下她的包,接著又把鞋子從腳上踢下來,「身邊全都是怪事兒。我馬上要出去,你來嗎?」 「來啊。」利瓦伊轉過頭看著凱絲,「你來嗎?」 芮根也看著凱絲,皺起了眉頭。凱絲覺得胃裡又有什麼黏乎乎的東西在悄悄滋生。也許是她又想起了和派珀教授談話的場景。又或者是她不應該跟室友的男朋友一起跳舞。「你應該來。」芮根說。她似乎很有誠意。 凱絲用力拽著T恤下擺的卷邊。「不了。已經不早了。我正打算寫……」她習慣性地伸手去把手機拿來看了一眼。有一條未讀短信。是琳恩發來的。 「我在馬格西。趕緊過來。911。」 凱絲看了一下時間。琳恩是二十分鐘以前發的短信,那時她和利瓦伊正在跳舞。她把手機放在桌上,睡褲也不換就開始穿靴子。 「出什麼事了嗎?」利瓦伊問道。 「我不知道……」凱絲搖了搖頭。她又難為情起來,而且很害怕。她的腸胃倒是很興奮,這下又可以為別的事情扭來扭去了。「馬格西是什麼地方?」 「是一家酒吧。」他說,「離東校區不遠。」 「東校區是什麼地方?」 利瓦伊把手繞到她身後,拿起她的手機。看到屏幕,他皺起眉頭。「我帶你去,我有車。」 「帶她去哪兒?」芮根問道。利瓦伊把凱絲的手機扔給她,然後穿上自己的外套。「我敢保證她沒事,」芮根看著短信說,「她多半只是喝高了。新生不喝多是不可能的。」 「那我也得去找她。」凱絲邊說邊拿回了手機。 「你當然該去。」利瓦伊表示贊同,「911就是緊急情況。」他看了看芮根。「你來嗎?」 「如果你們不需要我去的話,我就不去了。咱們本來要去見安娜和馬特——」 「我回頭來找你。」他說。 凱絲已經站在門口了。「你姐姐沒出事,凱絲。」芮根說,口氣幾乎算得上溫柔了(不過還不是很溫柔),「她只是在做個正常人。」 利瓦伊的車是輛卡車,很大的一輛。他是怎麼負擔得起汽油錢的? 凱絲本想自己上車,可是這車的腳踏板不見了。這會兒靠近了看,她才發現這輛卡車簡直破爛不堪。要不是他托著她的胳膊肘,她就得手腳並用才能爬進去了。 駕駛室裡散發出一股混合著汽油和烘焙咖啡豆的氣味。安全帶也卡住了,不過她還是想辦法把它給扣上了。 利瓦伊手腳麻利地飛身上車,對著她笑了一下。凱絲估計他是想給她一點鼓勵。 「東校區是什麼地方?」她問道。 「你當真不知道?」 「都這個時候了,我為什麼要開玩笑?」 「是學校的另一個校區。」他說,「農學院的所在地。」 凱絲不耐煩地聳了聳肩,看著窗外。凍雨已經從下午下到現在了。街上的車燈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個水漬的污點,幸好開車的是利瓦伊。 「法學院也在那裡,」他說,「那邊也有學生宿舍,有一間絕對合格的保齡球館,還有一家乳製品店。說真的,聽到這些,你有沒有想起什麼事來?」 凱絲把腦袋靠在車窗玻璃上。卡車裡的暖氣設備還在往外吹冷風。自從琳恩發短信到現在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緊急情況發生已經半個小時了。「離這邊有多遠?」 「幾英里。從這裡開車過去十分鐘,天氣不好的話,可能會慢一點。我的大多數課程都是在東校區上的……」 凱絲不知道琳恩是不是一個人。考特尼到哪裡去了?她倆不是應該在一起當『骨瘦如柴婊』嗎? 「那邊有一家拖拉機博物館。」利瓦伊說,「還有一家國際棉被教育中心。宿舍餐廳裡的食物也好吃極了……」 這不對頭。有一個雙胞胎姐妹,就應該像是擁有自己的守望者,自己的守護天使,自帶的好閨蜜。在她倆十三歲生日的時候,爸爸給她們買的襯衣上就是這麼說的。她倆到現在有時還會穿這兩件襯衣(不過從來不會同時穿),因為覺得好玩。要不就是覺得諷刺或者什麼的。 如果你不願意讓她替你小心提防,如果你不願意讓她和你並肩作戰,那麼擁有雙胞胎姐妹又有什麼意義呢? 「東校區在各方面都比城市校區好多了。可你竟然不知道它的存在。」 前方路口的燈變紅了,凱絲感覺到輪胎在底下空轉。利瓦伊換了擋,卡車漸漸停了下來。 他們停車的地方距離那家酒吧還有一段距離,也只能停在這裡了。這裡是酒吧一條街,一個街區接著一個街區全是酒吧。 「人家不會讓我進去的,」凱絲說,她希望利瓦伊能走得快一點,「我還不到年齡。」 「馬格西從來不查年齡。」 「我從來沒有去過酒吧。」 十幾個女孩子從他們面前的門口湧了出來。利瓦伊抓住凱絲的袖子把她拉到旁邊。「我去過,」他說,「不會有事的。」 「肯定有事。」凱絲說,她這話不像是對利瓦伊說的,倒更像是在對她自己說,「要是沒事的話,她不會要我來的。」 利瓦伊又拉住了她的袖子,他推開一扇沉重的黑色大門,這門上連個窗口都沒有。凱絲抬起頭瞥了一眼頭頂上的霓虹燈,亮著的只有「格西」這兩個字和一個四葉草圖案。有個大塊頭的傢伙坐在緊挨著門後面的凳子上,拿著手電筒在看《內布拉斯加大學日報》。他舉起手電筒照了一下利瓦伊,然後笑了。「嗨,利瓦伊。」 利瓦伊也對他笑了一下。「嗨,雅克爾。」 雅克爾用一隻手打開了第二扇門——他連看都沒看凱絲一眼。他倆進門的時候,利瓦伊拍了拍他的胳膊。 酒吧裡面光線很暗,擠滿了人,簡直是摩肩接踵。靠近門口的地方有個舞台,只有沙發那麼大,一個樂隊就在這個舞台上演奏。凱絲看了看四周,可是這麼多人擠在一起,擋住了她的視線。 她想知道琳恩在哪裡。 四十五分鐘之前琳恩在哪裡? 躲在洗手間裡?蹲在牆腳邊? 她有沒有生病,有沒有暈倒?她以前暈倒過幾次的……這裡有誰幫助過她?又有誰傷害過她? 凱絲感覺到利瓦伊抓住了她的手肘。「來吧。」他說。 他倆從一個高高的高腳桌旁擠了過去,邊上圍滿了正在開懷暢飲的人。其中有個傢伙向後退了幾步,撞到凱絲的身上,利瓦伊微笑著把他給扶住了。 「你經常來?」走過那張吧檯時,凱絲問道。 「只有在有樂隊來演奏的情況下,這裡才會有這麼多笨蛋。」 她和利瓦伊離舞台越來越遠,離吧檯越來越近。牆邊有個人的動作引起了凱絲的主意——那人把頭髮向後甩的姿勢很眼熟。「琳恩!」凱絲說著向前衝了過去。利瓦伊抓住她的胳膊,在她前面推開人群,想要開出一條路來。 「琳恩!」凱絲朝著人群上空喊道,她離琳恩還太遠,琳恩沒有聽見。凱絲的心臟怦怦直跳。她想弄明白琳恩周圍是個什麼情況——琳恩背靠在貼了牆毯的牆上,有個大塊頭的男生站在她面前,把琳恩關在他的雙臂之間。 「琳恩!」凱絲把那傢伙的一隻胳膊打下來,他往後一縮,大吃一驚。「你沒事吧?」 「凱絲?」琳恩拿著一瓶黑啤正往嘴邊送,她的胳膊像是卡住了一樣停在半空中,「你來這裡幹什麼?」 「是你叫我來的。」 琳恩有點不滿。她的臉通紅通紅的,眼皮也醉醺醺地垂下來了。「我沒有跟你說過話。」 「你給我發了短信。」凱絲說完抬起頭怒沖沖地瞪著那個大塊頭,看得他又往後退了一步,「『到馬格西來。911。』」 「糟糕。」琳恩從牛仔褲的口袋裡摸出手機,低頭看了一眼。她盯著屏幕看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楚。「那是發給考特尼的,我發錯了。」 「發錯了?」凱絲愣住了,接著兩手向空中一攤,「你是在逗我嗎?」 「嗨。」有個人說道。 她倆同時轉過身來。有個看起來像是兄弟會成員的傢伙站在一步之外,對她倆直點頭。他撇了撇嘴,齜牙一笑。「雙胞胎。」 「滾一邊去!」琳恩說,然後繼續轉過頭來跟她的妹妹說話。「聽著,我很抱歉——」 「你遇到麻煩了嗎?」凱絲問道。 「沒有。」琳恩說,「沒有的事,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身材挺火辣的嘛。」那個傢伙說。 「那你為什麼說911?」凱絲追問道。 「因為我希望考特尼能快點到。」琳恩對著舞台揮了一下手中的啤酒瓶,「她喜歡的那個男生來了。」 「老兄,快來看,惹火雙胞胎。」 「911只有在緊急的情況下才能說!」凱絲喊道。這裡太吵了,不喊不行,所以很容易就會叫人情緒失控。 「你當真覺得這麼說合適嗎?」凱絲聽見利瓦伊笑著說道,他只有在面對陌生人時才會露出這種微笑。 「干雙胞胎啊,夥計。這就跟做夢一樣,對不對?」 「凱絲,冷靜一下。」琳恩說著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我又沒有真的打911報警。」 「你知道她們是姐妹倆,對吧?」利瓦伊說道,他的聲音有點生氣了,「你說的這種行為是亂倫。」 那個傢伙笑了起來。「不,我說的是請她們喝酒,一直喝到她倆開始親熱為止。」 「你跟你姐姐就是這麼幹的嗎?」利瓦伊從凱絲身旁走開,朝著那個傢伙和他的朋友走了過去,「你他媽是什麼人養大的?」 「利瓦伊,別這樣。」凱絲扯了扯他的外套,「這種事情經常發生。」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他一下子皺起了眉頭,轉過身去看著那個傢伙。 「這兩個姑娘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她們也有父親。他應該永遠都用不著擔心這兩個女兒到頭來會在酒吧裡被某個喜歡看著《狂野女孩》[28]視頻打手槍的變態詆毀。這不是一個父親應該考慮的事情。」 那個變態的傢伙壓根沒把這話往心裡去。他色瞇瞇、醉醺醺地越過利瓦伊的肩膀看著凱絲和琳恩。琳恩對他豎起中指,他又撇起了嘴。 利瓦伊朝那傢伙的桌子又走了幾步。「你不能因為她倆長得像就這樣看著她們。你這個該死的變態。」 又一個兄弟會模樣的傢伙走了過來,手裡拿著三瓶啤酒,從利瓦伊肩上瞥了一眼。看到凱絲和琳恩的時候,他咧開嘴笑了。「雙胞胎。」 「操起來多夢幻啊。」第一個傢伙說。 這時,原本站在琳恩身邊的男生——那個把她關在雙臂之間的大塊頭——從利瓦伊旁邊閃過,對準那個變態酒鬼的下巴就是一拳,誰都沒預料到這一點。 利瓦伊抬起頭看了一眼大塊頭,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琳恩則抓住了他的胳膊。「漢德羅!」 那個變態傢伙的朋友已經在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了。 利瓦伊抓著凱絲的袖子,開始把漢德羅往人群裡推。漢德羅拉著身後的琳恩。「走吧,」利瓦伊說,「出去,出去,出去。」 凱絲聽見那個變態在後面大聲地罵罵咧咧。 「哦,去你媽的《閣樓之花》[29]!」利瓦伊回頭喊道。 他們幾乎是從門裡摔出來的。保鏢站了起來。「出什麼事了嗎,利瓦伊?」 「有幾個醉鬼。」利瓦伊邊說邊搖了搖頭。雅克爾轉身進了酒吧。 琳恩已經跑到人行道上去了,對著那個大塊頭大喊大叫。漢德羅,那是她的約會對像——凱絲很想弄個明白——還是只是某個替她打抱不平的人?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竟然打了人。」琳恩說,「你可能會被抓起來的。」她打著他的胳膊,他也並不反抗。 利瓦伊在漢德羅的另一條胳膊上打了一下,彷彿是在誇他打得好。他倆個頭差不多,不過漢德羅更壯實一些,他有一頭黑髮——也許是墨西哥人,凱絲心想——穿著一件西部風格的紅色襯衣。 「誰會被抓起來?」有人問道。凱絲轉過身來。是考特尼。她腳蹬一雙五英吋[30]的高跟鞋,踩著重重的腳步朝他們走過來。「你們幹嗎站在外面這破爛大街上?」 「我們不是站在這裡。」凱絲說,「是準備馬上就走。」 「可我才剛到呢。」考特尼抱怨道。她看著琳恩。「諾亞在裡面嗎?」 「咱們這就走。」凱絲對琳恩說,「你喝醉了。」 「對——」琳恩舉起了她的啤酒瓶,「可算聽到你教訓我了。」 「哇哦,當心。」利瓦伊說,他抓過酒瓶,扔進琳恩身後的垃圾箱裡,「這可是已經開了口的。」 「那是我的啤酒。」琳恩抗議道。 「你可以說得再大聲一點,未成年小妞。我想街上的警察們都不會聽見的。」他微笑著說。 凱絲並沒有笑。「你喝醉了,」她說,「該回去了。」 「不,凱絲,我不回去。我是喝醉了,但我還要在外面玩兒。出來玩兒不就這點該死的意義嗎?」她的身體搖搖晃晃的,考特尼咯咯地笑著摟住了她,琳恩看了她的室友一眼,然後也傻笑起來。 「對你來說,什麼事都有『那點該死的意義』。」凱絲輕聲地說。凍雨像小石子一樣敲打著她的臉頰,琳恩的頭髮上都有小碎冰了。「我不會就這樣丟下你一個人的。」凱絲說。 「我不是一個人。」琳恩反駁道。 「不會有事的,凱絲。」考特尼的笑容裡的優越感不能更明顯了。她厚厚的粉色唇膏也是一樣。「有我在,韓·蘇羅[31]也在——」她抬起頭對著漢德羅風騷地一笑,「夜色還正年輕呢。」 「夜色還正年輕!」琳恩唱了起來,把腦袋靠在考特尼的胳膊上。 「我不能……」凱絲搖著頭說。 「外面真他媽的凍死人了。」考特尼又抱了琳恩一下,「走吧。」 「別回馬格西。」漢德羅邊說邊走開了。他回頭看了凱絲一眼,那一刻她以為他有話要說,可他卻並沒有停下腳步。琳恩和考特尼跟在他身後。考特尼依舊踩著重重的步子。琳恩連頭都沒有回。 凱絲看著他們順著這條街往前走,然後消失在另一個破爛的霓虹燈招牌底下。她擦掉了臉上結的冰。 「嗨。」冷冰冰、濕漉漉地等了一分鐘以後,她聽見有人說話了。是利瓦伊。他依舊站在她身後。 「走吧。」凱絲低頭看著人行道說。此時此刻,比其他那些麻煩更麻煩的是,利瓦伊一定覺得她是個白癡。凱絲的睡褲已經濕透了,冷風徑直吹進來。她凍得直發抖。 利瓦伊走到了她的前面,從她身旁經過時替她拉起兜帽戴在頭上。她跟著他走到卡車那裡。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冷,連牙齒都開始打架了。 「我知道怎麼上去。」她說道,利瓦伊原本是想要扶她上車的。等到他走遠了,她才使勁爬到座位上。利瓦伊身手敏捷地坐到方向盤後面,發動了卡車,打開暖氣和雨刮器,抬起雙手對著暖氣出風口。「安全帶。」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哦,對不起……」凱絲伸手去摸安全帶。 她把安全帶扣好了。卡車還是沒有動。 「你做得對,知道嗎?」 利瓦伊。 「不。」凱絲說,「我不知道。」 「你必須要來看看她的情況。911就是911。」 「可是看完以後我卻把她——喝得爛醉的她——丟給了一個陌生人和一個傻瓜。」 「那傢伙看著不像陌生人。」利瓦伊說。 凱絲幾乎要笑出聲來。因為他對於被稱為傻瓜的那個人並無異議。「我是她妹妹。我就應該替她小心提防的。」 「可是你不能違背她的意願。」 「她要是暈倒了怎麼辦?」 「她經常暈倒嗎?」 凱絲轉過頭看著他。他的頭髮也淋濕了,他用手指梳過的痕跡都清晰可見。 「我不想再談這事了。」她說。 「好吧……你餓了嗎?」 「不餓。」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大腿。 卡車還是沒有動。 「我餓了。」他說。 「你不是應該去跟芮根會合的嗎?」 「沒錯。晚點再去。」 凱絲用手揉了揉臉。她頭髮上結的冰已經融化了,滴到了她的眼睛裡。「可是我穿著睡衣呢。」 利瓦伊開始倒車了。「我知道一個地方。」 穿著睡衣果然不是問題。 利瓦伊帶她來到了臨近城區邊緣的一家二十四小時卡車休息站——林肯的任何地方離城區邊緣都不太遠。這個地方似乎還保留著最初的樣子,也許這裡在六十年前初建時用的就是已經破爛開裂的材料。女招待上來就給他們倒咖啡,也不問他們是不是需要。 「完美。」利瓦伊說,他對著女招待笑了一下,笨手笨腳地脫掉了外套。她把奶油放在桌上,憐愛地在他肩上摸了一下。 「你經常到這裡來嗎?」女招待走了以後,凱絲問道。 「我想比我去其他地方都要多吧。要是你點一份鹹牛肉土豆泥的話,吃完就好幾天都用不著吃飯了……要奶油嗎?」 凱絲平時一般不點咖啡,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他給她的杯子裡加滿了奶油。她拿回茶杯碟,低頭看著咖啡,聽見利瓦伊出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感受,」他說,「我也有兩個妹妹。」 「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感受。」凱絲往咖啡裡丟了三塊方糖,「她不光是我的姐姐。」 「別人真的經常對你們做這種事嗎?」 「做哪種事?」凱絲抬起頭來看著他,他卻把視線移開了。 「說雙胞胎那種話。」 「哦,那種事。」她攪了攪咖啡,勺子重重地碰在茶杯上,發出卡噠卡噠的聲響,「也不是經常。只有在我們周圍有醉鬼或者是走在大街上……」 他扮了個苦相。「道德敗壞的人。」 女招待又來了,利瓦伊對著她粲然一笑。一如所料,他果然點了鹹牛肉土豆泥。凱絲繼續喝著咖啡。 「等她長大了,就不會再這樣了。」女招待離開他們的卡座以後,他說道,「芮根說得對。大一新生都是這樣的。」 「我也是大一的。我就沒有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 利瓦伊笑了起來。「沒錯,因為你只顧忙著舉辦熱舞派對了。對了,這次是什麼非常時刻?」 凱絲看著他的笑容,覺得胃裡那個黏乎乎的黑洞又張開了血盆大口。派珀教授、西蒙、巴茲、工整的紅字F。 「你是預料到會有非常時刻?」他問道,臉上依然帶著微笑,「還是在召喚非常時刻,就像祈雨舞那種?」 「你用不著這樣。」凱絲說。 「哪樣?」 「試著安慰我。」她覺得眼淚就要流出來了,聲音也顫抖起來,「我又不是你妹妹。」 利瓦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對不起。」他說,全然不是之前那種打趣的口氣,「我……我以為你也許想要談談這事。」 凱絲又低下頭去看著咖啡。她搖了好幾次頭,既是為了告訴他不是這樣,也是為了驅散眼裡那針刺一樣的感覺。 他點的鹹牛肉土豆泥上來了,確實是份量十足。他把凱絲的咖啡杯挪到桌子上,然後開始用勺子往她的茶杯碟裡舀土豆泥。 凱絲吃了起來,這比和他爭辯要輕鬆多了。她已經爭了整整一天,可是到現在為止,卻沒有一個人肯用心聽。而且,鹹牛肉土豆泥真的非常美味,好像是用鹹牛肉現做出來的,上面還放了兩個太陽蛋[32]。 利瓦伊又往她的碟子裡堆了一些土豆泥。 「是學習上的事。」凱絲說。她並沒有抬頭看他。也許現在她需要的正是一個哥哥。眼下她的雙胞胎姐姐已經醉倒了,不是有病急亂投醫這樣的說法嗎? 「什麼課?」他問道。 「小說寫作。」 「你選了小說寫作?還真有這門課?」 「還真有人這麼問?」 「這是不是跟你喜歡西蒙·斯諾有什麼關係?」 凱絲立刻抬起頭來,臉漲得通紅。「誰跟你說我喜歡西蒙·斯諾的?」 「用不著別人來告訴我。你把西蒙·斯諾的周邊產品放得到處都是。就連我十歲的表妹都不像你這樣。」利瓦伊咧開嘴笑了,他似乎如釋重負,又能笑出來了,「芮根告訴我,你在寫關於他的小說。」 「看來是芮根告訴你的。」 「你整天忙活的就是這個,是嗎?寫關於西蒙·斯諾的小說?」 凱絲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話從利瓦伊嘴裡說出來,讓人感覺十分可笑。 「我寫的不只是小說……」她說。 他吃了一大口土豆泥。他的頭髮還沒有干,濕漉漉的、金燦燦的垂到了他的眼睛上。他把頭髮捋回到後面。「不是小說?」 凱絲搖了搖頭。她寫的就是小說,但這些小說卻不僅僅是小說。西蒙也並不僅僅是小說裡的人物。 「你對西蒙·斯諾知道多少?」她問道。 他聳聳肩。「人人都知道西蒙·斯諾。」 「你看過書?」 「我看過電影。」 凱絲吃力地翻了個白眼,翻得她眼睛都疼了。大概是因為她依然很想哭。「所以你沒看過書?」 「我不是個愛讀書的人。」 「這恐怕是你對我說過最愚蠢的話了。」 「不要岔開話題。」利瓦伊說,他笑得更燦爛了,「你在寫關於西蒙·斯諾的小說……」 「你覺得這很好笑。」 「是很好笑。」利瓦伊說,「但是也挺酷的。跟我說說你的小說。」 凱絲把叉子的尖齒壓進餐墊裡。「那只不過是,好比……我把那些角色拿來,放進新的情境裡。」 「就像刪剪片段?」 「有時候是的。其實更像是假設分析。比如像,如果巴茲不是壞人呢?如果西蒙一直沒有找到五片利刃呢?如果是阿加莎找到了會怎樣?如果阿加莎是壞人會怎樣?」 「阿加莎不可能是壞人。」利瓦伊爭辯道,他傾身向前,用叉子指著凱絲,「她是『純潔之心、黎明之獅』。」 凱絲瞇起眼睛。「你怎麼知道的?」 「跟你說過了,我看過電影。」 「好吧,在我的世界裡,如果我想讓阿加莎是壞人,就可以把她寫成壞人,也可以把她寫成吸血鬼。或者把她寫成一頭真正的獅子。」 「西蒙不會喜歡這樣的。」 「西蒙才不在乎呢。他愛的是巴茲。」 利瓦伊狂笑起來。這個詞很少有機會派上用場,凱絲心想,但現在正是用到它的時候。 「西蒙不是同性戀。」他說。 「在我的世界裡,他就是同性戀。」 「可巴茲是他的死對頭啊。」 「我用不著遵守任何一條規則。原作已經存在了,我要做的並不是重寫一遍。」 「你要做的是把西蒙寫成同性戀?」 「你怎麼就抓住同性戀這茬兒不放了呢?」凱絲說。現在她也向前傾過了身子。 「這茬兒的干擾性太強了……」利瓦伊咯咯地笑了。(男生是「咯咯地笑」還是「哧哧地笑」?凱絲痛恨「哧哧地笑」這個詞。) 「同人小說的全部意義就在於,」她說,「你可以在別人的宇宙裡表演,重寫規則,或者是進行變通。即使傑瑪·萊斯利寫膩了,這個故事也還是能繼續下去。你可以留在這個世界裡——你喜歡的這個世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只要你總能想出新的情節來……」 「同人小說。」利瓦伊說。 「是的。」凱絲有點難為情,無論什麼時候說到這個話題,她都是這麼真誠、這麼激動。她已經習慣了把這事保密,習慣了假設人們會認為她是個怪人、奼女和變態。 也許利瓦伊現在想的就是這些。也許他只是覺得怪人和變態很好笑。 「非常時刻熱舞派對?」他問道。 「關於那個。」她又靠回到卡座裡,「教授叫我們借一位不可靠的敘述者之口寫一個片段。我寫了西蒙和巴茲……她不理解,她認為這是抄襲。」凱絲逼著自己用了這個詞,彷彿感到胃裡的焦油扭動著又要醒來了。 「可情節是你寫的。」利瓦伊說。 「沒錯。」 「那就算不上抄襲……」他微笑地看著她。她有必要多想出一些詞來形容利瓦伊的微笑。他的笑容實在太多了,這一個就很成問題。「那些詞句都是你自己寫的,對不對?」 「是的。」 「我的意思是,我明白為什麼你的教授不希望你寫西蒙·斯諾的故事,因為這門課不叫同人小說寫作。但我認為這不能叫抄襲。這樣違法嗎?」 「只要你沒有試圖從中獲利就不違法。傑瑪·T.萊斯利說她喜歡同人小說。我是說,她喜歡同人小說這個概念,但她本人並沒有讀過。」 「教授有沒有舉報你?」 「什麼意思?」 「她有沒有向司法委員會舉報你?」 「她壓根就沒提到這事。」 「她本來可以提的。」他說,「那麼……好吧。」他揮起叉子在他倆之間畫了一道直線,彷彿手裡握的是一支筆。「這不是什麼大事。你只要別再把同人小說交給她就行了。」 但凱絲還是感覺這事關係重大。她的心依然很疼。 「她只是……她讓我覺得自己很傻,而且……離經叛道。」 利瓦伊又大笑起來。「難道你還真的指望一位上了年紀的英語教授會迷上同性戀西蒙·斯諾的同人小說嗎?」 「她倒是沒提同性戀這茬兒。」凱絲說。 「離經叛道。」他揚起一條眉毛。利瓦伊的眉毛比他的頭髮顏色要深得多。真的深多了,而且還彎彎的,就像是他自己畫上去的一樣。 凱絲禁不住笑了起來,儘管她努力想要抿住嘴唇、不動聲色。她搖了搖頭,然後低頭看著土豆泥,吃了一大口。 利瓦伊又舀了一些雞蛋和土豆泥放到她的盤子裡。 繞著城堡偷偷摸摸地走,一整夜都待在外面,直到早上才回來,頭髮上還沾著樹葉…… 巴茲一定是在幹壞事,西蒙十分肯定。但他需要證據。佩妮洛普和阿加莎都不肯把他的猜疑當回事兒。 「他在耍陰謀。」西蒙會這麼說。 「他總是在耍陰謀。」佩妮洛普會這麼回答他。 「他出現時嚇人一跳。」西蒙會這麼說。 「他每次出現時都嚇人一跳。」阿加莎會這麼回答他,「他個子高。」 「不比我高。」 「嗯,稍微比你高一點點。」 巴茲不只是耍陰謀和嚇人一跳這麼簡單,他一定是在幹什麼壞事。除了他的慢性腦殘症之外的壞事。他那灰珍珠一般的眼睛佈滿了血絲,黑眼圈很重,一頭黑髮也失去了光澤。往常他只是待人冷淡、叫人害怕,可是最近的巴茲簡直冷得像冰,彷彿被逼上了絕路一般。 昨天晚上西蒙跟著他在地下墓穴裡轉悠了三個鐘頭,卻依然毫無頭緒。 ——摘自《西蒙·斯諾與五片利刃》第三章 傑瑪·T.萊斯利2008版權所有
《少女作家的夢和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