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秋季學期 十三

凱絲根本就沒打算在這裡結交新朋友。 某些情況下,她其實是在積極地為不交朋友而努力,不過她通常還是能夠以禮待人的。拘謹,緊張,稍微有點憤世嫉俗?是的。粗魯無禮?不會。 可是凱絲身邊的每一個人——班級裡的和宿舍裡的——都在盡力跟別人交朋友,所以有時候她為了不隨波逐流,只能粗魯無禮了。 校園生活毫無驚喜可言,一個固定節目連著另一個固定節目。你每天刷牙時都會看到同一撥人,上課時又會看到另一撥人,每一門課都有固定的一撥人。每天在走廊裡跟你擦肩而過也是同一撥人。很快你們就開始點頭致意。接著是互相問好。最後總會有人打開話匣子,你就只能順應大局了。 凱絲能說什麼呢,不要跟我說話?她可不是芮根這樣的人。 終於,她就這樣跟一起上美國歷史課的T.J.和朱利安熟了起來,還有同修政治學的凱蒂,這是個不走尋常路的學生,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小說寫作班裡有名叫肯德拉的女孩人挺不錯,她和凱絲都是每週二和週四的上午在學生活動中心裡學習一個小時,所以她倆坐在一起也就合情合理了。 但是這些友情都沒有擴散到凱絲的私生活裡。T.J.和朱利安不會邀請她跟他們一起抽大麻,也不會叫她過來在PS3上玩《蝙蝠俠:阿卡姆之城》。 從沒有人找凱絲一起出去玩,也沒有人邀她去參加派對(除了芮根和利瓦伊,他倆更像是她的擔保人而不是朋友)。就連尼克也沒有開口邀請過她,凱絲現在每週都定期和他一同寫作兩次。 與此同時,琳恩的社交日曆卻排得滿滿當當,凱絲覺得哪怕只是打電話給姐姐都會打擾了她。凱絲原本以為那次的酒吧不幸事件在她倆之間已經過去了,可是琳恩的舉動卻比年初的時候更加煩躁、更加疏遠。每次凱絲打去電話的時候,她總是正準備出去,而且還不肯告訴凱絲她打算去哪兒。「我可不要你帶著個洗胃器突然冒出來。」 就某些方面來說,情況一直都是這樣的。 琳恩一直都是她倆當中更愛交際、更加友善的那一個。受邀參加成人禮和生日派對的也是她。但是從前——初中和高中的時候——人人都知道,如果你請了琳恩,就等於請了凱絲。她倆是形影不離的,就連參加舞會時也不例外。高中三年裡,每一次的返校節和班級舞會凱絲和琳恩都會拍照留念——她倆和各自的約會對像一同站在氣球拱門下或是閃亮帷幕前。 她倆是買一送一。一直都是。 媽媽走了以後,她倆甚至連接受治療都是一起去的。如今凱絲回頭想起來,覺得這事似乎怪怪的。尤其是考慮到她倆的反應是多麼截然不同——琳恩是對外釋放,凱絲是向內壓抑。極端地、絕望地壓抑,彷彿要像《地心遊記》一樣把自己壓到深深的地下。 那時她們三年級,她倆的老師——小學時她倆一直在同一個班——認為她們一定是因為恐怖分子才這麼不安。 因為她們的媽媽是九月十一號離開的。 那一年的九月十一號。 凱絲依然覺得這一點讓人難堪至極,彷彿她們的媽媽太過唯我獨尊,就連這樣一起全國性的悲劇,她都忍不住要用自己的破事兒去褻瀆一下。 那天凱絲和琳恩放學很早,到家的時候,爸媽已經吵起來了。爸爸很難過,媽媽在哭……凱絲起初以為這是因為世貿中心被襲擊了,老師把飛機的事告訴大家了。可是並非如此,不完全是為了這事…… 媽媽一直在說:「我受夠了,亞特。我真的受夠了。我的人生走錯了。」 凱絲走到外面,坐在後門的台階上,琳恩坐在她身旁,拉著她的手。 爸媽一直吵個沒完沒了。那天下午,她們看到總統的專機從頭頂飛過,向空軍基地飛去,那是天上唯一的一架飛機,當時凱絲還以為全世界都要完蛋了。 一個星期以後,媽媽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她在前面的門廊上和兩個女兒擁抱,一次又一次地親吻她們的面頰,保證說很快就會來看她們,說她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來讓自己感覺好一些,回憶一下自己究竟是誰。這話在凱絲和琳恩聽來一點意義都沒有。你是我們的媽媽。 接下來的事情,凱絲就不是每一件都記得了。 她記得自己經常在學校裡哭。課間休息的時候跟琳恩一起躲在洗手間裡。搭公車的時候兩人手拉著手。有個男孩說她倆是同性戀,琳恩抓傷了他的眼睛。 琳恩不哭。她偷東西,再把這些東西藏在自己的枕頭底下。爸爸第一次給她倆換床單的時候——那已經到第二年的情人節以後了——發現了幾支西蒙·斯諾的鉛筆、幾管潤唇膏和一張小甜甜布蘭妮的CD。 後來,又過了一個星期,琳恩用安全剪刀剪壞了一個女孩的裙子,凱絲在社會學課上尿濕了褲子,因為她不敢舉手要求去洗手間。老師把她們的爸爸請到學校,給了他一張兒童心理學家的名片。 爸爸沒有跟治療師說她們的媽媽離開了。他甚至直到放暑假才把這事告訴她們的祖母。他以為她一定會回來……他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災難。 他們三個全都是徹頭徹尾的災難。 他們花了好幾年時間才緩過勁兒來。所以,如果有些東西弄錯了,那又怎麼樣呢?起碼他們還能撐起自己的一片天。 多數時候都可以。 凱絲合上生物學課本,伸手去拿筆記本電腦。讀書太安靜了,她要寫作。 手機響起的時候,她嚇了一跳。接聽之前,她盯著屏幕看了一小會兒,想要認出這是誰的號碼。「喂?」 「嗨。我是利瓦伊。」 「嗨?」 「今天晚上我家有個派對。」 「你家總是在開派對。」 「那你來嗎?芮根也來。」 「利瓦伊,我在你的派對上能幹什麼呢?」 「找樂子呀。」他說,她能聽得出他是笑著說的。 凱絲盡力忍住不笑。「我不喝酒,不抽煙,不嗑藥。」 「你可以跟別人聊天。」 「我不喜歡跟醉鬼聊天。」 「人家喝酒不代表他們一定會喝醉。我就不會喝醉。」 「我不用去參加派對也能跟你聊天。是芮根讓你請我去的嗎?」 「不,壓根不是。不是她叫我請你的。」 「在派對上玩得開心點,利瓦伊。」 「等一下,凱絲。」 「幹嗎?」她說得好像自己不堪其擾似的,其實她並沒有這種感覺。她一點也不覺得他煩。 「你在幹什麼?」 「想寫點東西。你在幹什麼?」 「沒幹什麼。」他說,「剛剛下班。也許你應該把那篇小說給我念完……」 「什麼小說?」她明知故問。 「西蒙·斯諾的那篇小說。吸血鬼巴茲正要攻擊西蒙。」 「你想要我在電話裡念給你聽?」 「為什麼不行呢?」 「我不會在電話裡給你念的。」 有人敲了一下門。凱絲滿腹狐疑地看著房門。 又敲了一下。 「我知道是你在敲門。」她對著電話說。利瓦伊笑了。 她站起來,打開房門,掛上了電話。「你這人真可笑。」 「我給你買了咖啡。」他說。他穿著一身黑——黑色的牛仔褲、黑色的毛衣、黑色的工作皮靴——手裡端著兩個很有聖誕氣息的紅杯子。 「我不怎麼喝咖啡。」儘管他倆曾經在星巴克裡偶遇過。 「沒事。這些更像是融化的糖果。你想要哪一種,津姜拿鐵還是蛋酒?」 「蛋酒會讓我想起黏液。」她說。 「我也是,不過是好的那面。」他舉起一隻手,「津姜拿鐵。」 凱絲接過杯子,無奈地一笑。 「不用謝。」利瓦伊說。他坐在她床上,一臉期待的笑容。 「你真的要聽?」她在桌前坐了下來。 「念吧,凱絲,你寫這些小說不就是為了讓人開心的嗎?」 「我寫這些小說是給人看的。我把鏈接發給你。」 「不要發鏈接給我。我不是很喜歡上網。」 凱絲不禁睜大了眼睛。她正準備呷一口咖啡,卻停了下來。「你怎麼會不喜歡互聯網呢?這就好比說:『我不喜歡既方便又好用的東西,我不喜歡人類所有記載下來的發現都近在指尖觸手可及,我不喜歡光亮,也不喜歡知識。』」 「我喜歡知識。」他說。 「你不是個愛讀書的人。現在你又說你也不是個愛上網的人。那你還能喜歡什麼?」 利瓦伊笑了起來。「生活、工作、上課、戶外活動、其他人。」 「其他人。」凱絲重複道,她一邊搖頭一邊抿了一小口咖啡,「網上也有其他人,這一點很棒。你可以得到和『其他人』交往所帶來的一切好處,卻用不著忍受體臭,也不用跟人有眼神交流。」 利瓦伊踢了踢她的椅子,他用不著伸腿就能夠得著。「凱絲。把你寫的同人小說讀給我聽吧。我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 她慢吞吞地打開電腦,彷彿她還沒考慮清楚要不要讀,彷彿她能想出什麼辦法來拒絕他。利瓦伊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這個問題正是凱絲的致命弱點。 她打開上次給他念的那篇小說。這是她去年為一次聖誕小說的節日活動所寫的。凱絲的作品贏得了兩項大獎:「最像真作獎」和「最佳斯諾獎」。 「咱們讀到哪裡了?」她說,這話更像是她對自己說的。 「『巴茲齜著牙,一臉的決絕與厭惡。』」 凱絲在小說裡找到了這句話。「哇哦。」她說,「好記性。」 利瓦伊面帶著微笑,又在她的椅子上踢了一腳。 「好。」她說,「那麼他們是在船上,西蒙彎著腰,看著護城河沿岸牆上的瓷磚。」 利瓦伊閉上了眼睛。 凱絲清了清嗓子。 當他回過頭時,巴茲已經在船上朝他走了過來。他對著西蒙彎下腰,臉色被他自己變出來的火球照得鐵青,他齜著牙,一臉的決絕與厭惡…… 巴茲手裡的船篙都快要壓到西蒙臉上了,西蒙還沒來得及摸到自己的魔杖,也沒來得及小聲念出一句咒語,巴茲就把船篙猛地向前一戳,從西蒙的肩膀上越了過去。小船搖晃了一下,水裡傳來一聲嚎叫,其中還夾雜著汩汩的水聲——水花亂濺的聲音。巴茲舉起船篙,又一次猛刺下去,他的表情冷酷殘暴,西蒙以前就曾經見過他這個樣子。他張大了嘴,嘴唇閃閃發亮,幾乎要咆哮起來。 小船搖來晃去,西蒙忍著一動不動。等到巴茲又退回去的時候,西蒙慢慢地站了起來。「你把它幹掉了嗎?」他平靜地問道。 「沒有。」巴茲說,「我本來應該把它幹掉的。它不該笨到來騷擾小船,你也不該笨到往護城河裡撲。」 「話說護城河裡為什麼會有狼人魚呢?」西蒙紅著臉問道,「這裡是學校啊。」 「這所學校的校長是個瘋子。六年來我一直想讓你明白這一點。」 「不要那樣說大法師。」 「西蒙,你的大法師這會兒在哪兒呢?」巴茲幽幽地問道,抬起頭來看著古老的城堡。他似乎又累了,臉色發青,被月光蒙上了一層陰影,他的雙眼已經完全被黑眼圈給包圍了。「還有你到底在找什麼?」他問得很尖刻,同時揉了揉眼睛,「如果你告訴我的話,也許我能幫你找到它,這樣咱倆就不用待在外面,免得淹死、凍死或者是被什麼東西撕開喉嚨慘死了。」 「我在找……」西蒙權衡著風險。 通常情況下,當西蒙的探索行動進行到這一步的時候,巴茲肯定早已嗅出他的目的,並且開始設陷阱阻撓他了。可是這一次,西蒙沒有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告訴任何人,連阿加莎都不知道,甚至連佩妮洛普都不知道。 那份匿名信倒是叫西蒙去尋求幫助,信上說這次的任務太危險,他不能孤軍奮戰。可西蒙正是因為這樣才不想把朋友們捲進來。 但是讓巴茲身陷險境……好吧,這就沒那麼讓人反感了。 「這事很危險。」西蒙一本正經地說。 「哦,這我相信。危險就像你的中間名一樣。西蒙·奧利弗·危險·斯諾。」 「你怎麼知道我的中間名叫什麼?」西蒙警惕地問。 「天哪,『六年』這兩個字你是有哪裡聽不懂?我知道你穿鞋時先穿哪只腳。我還知道你的洗髮水是蘋果味兒的。我的腦子裡簡直要被這些一文不值的西蒙·斯諾冷知識給擠爆了……難道你不知道我的?」 「你的什麼?」 「我的中間名。」巴茲說。 笑裡藏刀,他可真不好對付。「是……是巴西爾登,對吧?」 「完全正確,你這個了不起的大笨蛋。」 「你這個問題是在下套兒。」西蒙轉過頭去繼續看馬賽克鑲嵌畫。 「你到底在找什麼?」巴茲又問了一遍,就像頭野獸咬著牙在咆哮。 六年來,西蒙的確對巴茲有了一點瞭解:他上一秒還只是暴跳如雷,下一秒就能變得危險無比。 可是西蒙卻依然沒有學會不要上鉤。「兔子!」他脫口而出,「我在找兔子。」 「兔子?」巴茲似乎一頭霧水,吼到一半就卡住了。 「六隻白兔。」 「幹嗎要找?」 「我也不知道!」西蒙喊道,「我就是要找。我收到一封信。信上說校園裡有六隻白兔,找到它們就能發現——」 「發現什麼?」 「我、不、知、道。發現某件危險的事情吧。」 「我猜想,」巴茲邊說邊靠在船篙上,用前額抵著木柄,「你也不知道寄信的人是誰。」 「不知道。」 「這可能是個陷阱。」 「只有一個辦法能搞清楚。」西蒙真希望自己能夠不讓小船傾斜就站起來和巴茲面對面。他不喜歡巴茲這副居高臨下跟他說話的樣子。 「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巴茲嘲笑道,「是吧?你真的認為,要想搞清楚一件事是否危險,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一頭扎進去?」 「你有其他的建議嗎?」 「首先,你可以問問你那可愛的大法師。然後,你還可以把這個問題拿去問你那個刻苦學習的好朋友。她的頭腦那麼大,把耳朵都給擠出去了,就像猴子耳朵一樣——也許她能夠給你一些啟發。」 西蒙猛地拉了一下巴茲的斗篷,害得巴茲失去了平衡。「不許這樣說佩妮洛普。」 小船搖晃起來,巴茲又恢復了他那酷酷的站姿。「你告訴她了嗎?你告訴過誰嗎?」 「沒有。」西蒙說。 「六隻白兔,是吧?」 「沒錯。」 「你到現在已經找到幾隻了?」 「四隻。」 「那麼你找到的是教堂裡的那只和吊橋上的那只——」 「你知道吊橋上的那隻兔子?」西蒙又坐了下來,他嚇了一大跳,「我花了三個星期才找到。」 「這我可一點兒也不吃驚。」巴茲說,「你本來就不善於觀察。你知道我的教名是什麼嗎?」他又開始撐船了,西蒙希望他是往碼頭的方向去。 「是……是叫提什麼的吧。」 「是提蘭諾斯。」巴茲說,「真的。所以教堂、吊橋,還有托兒所——」 西蒙費力地爬起來,拽住巴茲的斗篷站直了身體。平底船一上一下地顛簸著。「托兒所?」 巴茲低下一條眉毛。「當然。」 離得這麼近,西蒙連巴茲眼睛底下的淤紫和眼皮上面網狀的黑色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帶我去看。」 巴茲聳了聳肩——其實是抖了一下——甩開西蒙下了船。西蒙猛地往前一衝,抓住碼頭上的一根柱子,不然小船就要漂走了。 「走吧。」巴茲說。 凱絲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模仿西蒙和巴茲的聲音了,起碼她在腦海裡聽見的他倆聲音就是這樣的。她回頭瞥了一眼利瓦伊,看看他是否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雙手捧著自己的杯子貼在胸前,下巴靠在杯蓋上,彷彿在用杯子給自己取暖。他的眼睛是睜著的,但目光卻很茫然。他這樣子就像個正在看電視的小孩子。 趁著他還沒發現她在看他,凱絲又轉過頭去看著電腦。 把小船收起來所花的時間比把它弄出來還要久,等到小船繫好的時候,西蒙的雙手都濕透了,凍得冰涼冰涼。 他們趕緊回到城堡裡,兩人肩並肩地走著,都把拳頭插在各自的口袋裡。 巴茲比西蒙高一些,但他倆的步伐卻完全一致。 西蒙不知道他們以前是否也像這樣走過。在六年當中——六年來他們始終都是往同一個方向走的——他們是否曾經有過步調一致的時候,哪怕只有一次? 「到了。」巴茲說,同時抓住西蒙的胳膊,在一扇關著的門前停了下來。西蒙差點就從門口走過去了。他一定曾無數次從這裡經過。這個房間位於一樓,離教授們的那些辦公室很近。 巴茲轉了一下把手。門鎖著。他從口袋裡掏出魔杖,嘴裡喃喃低語起來。門忽然開了,彷彿門把是自己跑到巴茲那蒼白的手裡去的。 「你怎麼做到的?」西蒙問道。 巴茲只是冷笑了一聲,然後大步走進房間。西蒙跟在他後面。房間裡很黑,不過他還是能看得出這是給孩子們待的地方。這裡有玩具和枕頭,還有小火車的軌道在房間四周向四面八方蜿蜒而去。 「這是什麼地方?」 「托兒所。」巴茲輕聲地說,彷彿孩子們此刻正在房間裡睡覺。 「沃特福德為什麼會有托兒所?」 「沒有。」巴茲說,「已經沒有了。如今這裡太危險,不適合孩子們。不過從前教師們工作的時候會把孩子帶到這裡來。其他那些有魔力的孩子如果希望盡早開始個人成長的話,也可以到這裡來。」 「你也來嗎?」 「是的,我一出世就來了。」 「你父母一定覺得你需要大量的額外補習。」 「因為我媽媽是當時的校長,你這個白癡。」 西蒙轉過頭來看著巴茲,可是黑暗中他卻不大能看見那個男孩的臉。「這我倒不知道。」 他幾乎能聽見巴茲翻了個白眼。「真讓我吃驚。」 「我見過你媽媽的。」 「你見到的是我的繼母。」巴茲說。他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西蒙也像他一樣一動不動。「你媽媽是前任校長。」他看著巴茲的側顏說道,「在大法師上任之前被吸血鬼殺死的那位校長。」 巴茲垂下頭,彷彿頭上壓了千斤大石。「來吧。兔子在這邊。」 隔壁的房間是圓形的,很寬敞。一張張嬰兒床靠著牆放在兩邊,中間用低矮的小蒲團擺成了一個環形。屋頂很高,天花板是曲面的,房間的另一端有一個巨大的壁爐——足有半牆高。巴茲對著自己的手小聲說了句話,然後將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球送進壁爐裡。他又小聲說了些什麼,同時用手在空中一轉,火球的藍色火焰變成橘色,變得熱了起來。房間開始在他們周圍煥發出一點生氣了。 巴茲走到壁爐邊,舉起手來取暖。西蒙跟著他走了過去。 「就在這裡。」巴茲說。 「哪裡?」西蒙向火裡張望著。 「在你的頭頂上。」 西蒙抬起頭,然後轉過身來面對著房間。頭頂的天花板上有一幅色彩鮮艷的壁畫,畫的是夜空。深藍色的天空上,一輪明月非常顯眼。一隻白兔獨自蜷在月亮上,它雙眼緊閉,又胖又圓,睡得很熟。 西蒙走到房間中央,高高地揚起下巴。「第五隻白兔……」他低聲說道,「是月兔。」 「現在要怎樣?」巴茲走到西蒙身後問道。 「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現在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西蒙說。 「好吧,那你找到其他兔子時做了什麼?」 「什麼也不做。我只是把它們找出來。信上也只說找到它們就行。」 巴茲用雙手摀住臉,洩氣地跌坐在地板上,低聲吼了起來。「你和你的夢之隊平日裡就是這麼運作的嗎?難怪要壞你們的事總是那麼容易。」 「可是要阻止我們繼續卻很難,這我看出來了。」 「哦,閉嘴吧。」巴茲說,他把臉埋在膝蓋裡,「什麼都別說了。在你找到什麼值得說的話之前,我不想再聽到你那多愁善感的聲音了。那就像你在往我的兩眼之間打鑽頭一樣。」 西蒙也在地板上坐下來,就坐在離巴茲不遠的地方,離壁爐也很近,他抬起頭看著那只熟睡的兔子,看得脖子都開始抽筋了,於是他往後靠去,躺在了地毯上。 「我也曾經在這樣的房間裡睡過覺。」西蒙說,「在孤兒院。那裡比這兒差得遠了。沒有壁爐。沒有玉兔。但我們大家全都像這樣睡在一起,在一個房間裡。」 「斯諾大法師,你就是那時參演音樂劇《安妮》[34]的吧?」 「現在也依然有這樣的地方。孤兒院。你不會瞭解的。」 「說得對,」巴茲說,「我媽媽可不是自願離開我的。」 「如果你的家庭如此顯赫的話,你幹嗎要跟我一起慶祝聖誕呢?」 「這不能算慶祝吧。」 西蒙繼續集中精力看著兔子,其中也許另有隱情,說不定瞇起眼睛或者是在鏡子裡面能看見。阿加莎有一面魔鏡,它能告訴你什麼事出了差錯,像是牙齒縫裡有沒有菠菜葉啊,鼻子上有沒有沾到東西啊。每次西蒙照鏡子的時候,它總是會問他是在騙誰。「它只是嫉妒而已。」阿加莎會這麼說,「它覺得我對你關心過頭了。」 「是我自己願意留下的。」巴茲打破沉默說道,「我不想回家過聖誕節。」他也向後躺在了地板上,離西蒙只有一臂之遙。西蒙轉過臉去看著他,巴茲正凝視著壁畫上的群星。 「你當時在這裡嗎?」西蒙問道,望著火光從巴茲鮮明的五官上照過去。他的鼻子完全長錯了。西蒙一直都這麼覺得。它彷彿是從巴茲眉毛之間軟軟的隆起處一下子高聳出來的。如果西蒙對著巴茲的臉看得太久了,他就總是想伸手去把他的鼻子給拽下來。其實這樣也無濟於事,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 「什麼時候?」巴茲問道。 「他們攻擊你媽媽的時候。」 「他們攻擊的是托兒所。」巴茲說,好像是在解釋給月亮聽,「吸血鬼不能生小孩,你知道的。他們只能把小孩變成吸血鬼。所以他們認為,如果把有魔力的孩子變成吸血鬼,這些孩子就會具有雙倍的危險性。」 這倒是,西蒙想,他的心不禁害怕地往下一沉。吸血鬼幾乎就已經是刀槍不入了,如果是會施魔法的吸血鬼…… 「我媽媽是來保護我們的。」 「來保護你的。」西蒙說。 「她朝吸血鬼的身上投放火焰,」巴茲說,「他們就像閃光紙一樣被燒得乾乾淨淨。」 「那她是怎麼死的?」 「吸血鬼太多了。」他依然在對著夜空說話,但是眼睛已經閉上了。 「他們有沒有把哪個孩子變成吸血鬼?」 「有。」這個字就像一股青煙似的從巴茲的雙唇之間飄了出來。 西蒙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巴茲也許更可憐。他曾經有過母親,一位強大而又慈愛的母親,然後又失去了她,不像西蒙是從小到大一直都這樣。一無所有。 他知道巴茲的故事後來怎麼樣了:校長——巴茲的媽媽——被害以後,大法師接管了學校。學校發生了變化,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他們不再只是學生了。他們還是戰士。托兒所當然也關閉了。當你來到沃特福德,就要把童年拋在身後。 這對西蒙來說完全沒有問題。反正他本來就一無所有。 但是巴茲…… 他失去了母親,西蒙想,然後我來到了他的身邊。出於一陣同情抑或是憐憫,西蒙伸手握住巴茲的手,同時做好了胳膊被巴茲給拉脫臼的心理準備。 可是巴茲的手卻冰涼冰涼的,一點力氣也沒有。西蒙靠近了一些看,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這時房門猛地打開了,凱絲覺得這一次芮根回來的時機真是剛剛好。凱絲合上筆記本電腦,好讓利瓦伊知道她念完了。 「嗨。」芮根說,「哦,嗨,聖誕特飲。你有沒有給我帶一杯津姜拿鐵?」 凱絲內疚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杯子。 「我給你買了蛋酒。」利瓦伊邊說邊伸出手,「還一直把它放在嘴裡保溫呢。」 「蛋酒。」芮根皺起鼻子,不過還是接了過去,「你來這麼早幹什麼?」 「我覺得咱們可以在派對開始前做一會兒功課。」利瓦伊說。 「《我和我的雙胞胎妹妹》[35]?」 他點點頭。 「你在看《我和我的雙胞胎妹妹》?」凱絲問道,「那是兒童讀物。」 「是青少年讀物。」他說,「這一課很精彩。」 芮根正在把衣服往包裡塞。「我要到你家去洗個澡。」她說,「我他媽真是受不了公共浴室了。」 利瓦伊敏捷地在凱絲床上往前一溜,把一隻胳膊肘撐在她的書桌上。「所以巴茲就是這樣變成吸血鬼的?在托兒所被攻擊的時候?」 凱絲真希望他不要當著芮根的面說起這個。「你是說,在現實中?」 「我說的是在書裡。」 「書裡沒有托兒所。」凱絲說。 「在你的版本裡,他就是這樣變成吸血鬼的。」 「只有在這個故事裡是這樣。每個故事都不太一樣。」 「其他人也都有他們自己的版本?」 「是的。」她說,「我們這些粉絲寫得全都不一樣。」 「只有你一個寫的是巴茲和西蒙墜入愛河嗎?」 凱絲笑了。「哦,不是。網上所有的人都在寫巴茲和西蒙。要是你到谷歌上輸入『巴茲和西蒙』,它提供的第一個搜索建議就是『巴茲和西蒙相愛』。」 「有多少人在寫?」 「是寫西蒙配巴茲?還是寫西蒙·斯諾的同人小說?」 「寫同人小說。」 「天哪,我不知道。成千上萬吧。」 「所以,如果你不希望這套書完結,那還可以繼續在網上閱讀西蒙·斯諾的故事,一直讀下去……」 「一點不假。」凱絲誠懇地說。她原本以為利瓦伊一定會抨擊她,想不到他竟然聽明白了。「要是你愛上了魔法師的世界,你就可以繼續生活在那兒。」 「我覺得這可不能叫生活。」芮根說。 「那就是個比喻。」利瓦伊溫柔地說。 「我可以走了。」芮根說,「凱絲,你來嗎?」 凱絲勉強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你真的不來?」利瓦伊邊問邊從她床上起來了,「我們可以稍後再來接你。」 「不,不用了。明天見吧。」 他們一走,凱絲就自個兒下樓去吃了晚餐。 「也許我就不該用魔杖。沒準該像你一樣用個戒指。或者……像老癩皮埃爾斯佩思那樣在手腕上戴個東西。」 「哦,西蒙。」佩妮洛普皺起眉頭,「你不該那麼叫她。她身上長毛又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她爸爸是肯拿士的巫王。」 「對,我知道,我只是……」 「對於我們其他人來說,這確實是要容易一些。」她安慰他道,「魔法師的工具都是家傳的。一代傳給下一代。」 「沒錯。」他說,「就像魔力一樣。可是這說不通啊,佩妮洛普——我的父母肯定是魔法師。」 他以前就試著跟她談過這事,可是那一次她聽了也是這副難過的表情。 「西蒙……他們不可能是魔法師。魔法師永遠不會拋棄自己的骨肉。永遠不會。魔力太珍貴了。」 西蒙轉過頭沒再看她,然後又揮了一下魔杖。魔杖在他的手裡彷彿就是個死物。 「我覺得埃爾斯佩思的毛很漂亮。」佩妮洛普說,「她看起來軟軟的。」 他把魔杖塞進口袋,站了起來。「你只是想要一隻小狗而已。」 ——摘自《西蒙·斯諾與第三道門》第二十一章 傑瑪·T.萊斯利2004版權所有
《少女作家的夢和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