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沈佳儀的前面是什麼感覺?
很俗套的,就如同愛情小說裡九十九個公式中的第七十二種老掉牙,相對於沈佳儀的功課優秀,我是個學校成績很差勁的荒唐學生。
我的數學整個爛到翻掉,肇因於我連負負得正這種基本觀念都無法理解,對因式分解——好端端的分解個大頭鬼?毫無意外,我的數學月考成績罕有及格,甚至創下整個一年級數學月考的最高分竟只有四十八的難堪記錄!除了數學,同樣需要腦袋的理化也是搖搖欲墜,只要試題稍作變化,我就死給它看。
總括來說,全年級五百多名學生,我常在四百多名遊魂似徘徊。
然而當時我念的是美術班,對於將來要當漫畫家這件事可是相當認真,不論上課或下課我都在空白作業本畫連環漫畫,畫的故事還以連載的形式在班上傳閱,根本就不在乎學校成績。不在乎,毫不在乎——
回到那個問題:坐在沈佳儀前面是什麼感覺?
我必須痛苦承認——難堪,窘迫,很不自在。
「柯景騰,你不覺得上課吵鬧是一件很幼稚的事嗎?」沈佳儀在我的背後,淡淡地說出這句話。
「這要怎麼說呢——每個人都有自己上課的方式——」我勉強笑笑,答得語無倫次。
「所以你選了最幼稚的那一種?」沈佳儀的語氣沒有責備,只有若有似無的成熟。
「——」我悻悻然挖著鼻孔,看著她的蘑菇頭。
「我覺得你可以將時間花在別的地方。」沈佳儀看著我的眼睛。
「——」我本能地覺得微小,將手指拉出鼻孔。
真是太混帳了。
沈佳儀若問我,為什麼我要擾亂秩序?我便可以哈哈笑回答,我就是壞,壞透啦,但關你屁事啊?
沈佳儀也可以用力責罵我,叫我好好守秩序不要為她惹麻煩。那麼我就可以回敬,管我去死?成績好了不起啊!
但,沈佳儀偏偏用了「幼稚」兩個字。
功課好的學生到處都是,但沈佳儀那種我說不上來的好女孩教養,那種「在我的眼中,你不過是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小鬼」的成熟氣質,完全克住我。
克得死死的。
於是我陷入奇怪的困頓。在其他黑名單常客,如楊澤於、許志彰、李豐名、廖英宏等繼續搗亂上課秩序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的同時,我卻因為想開口說個笑話,座位後方就會傳來一聲「真是幼稚」的歎息,只好抓著頭髮作罷。
我回頭,只見沈佳儀清澈到發光的眼睛,毫不迴避地看著我。
「喂,放心啦,我上課繼續吵鬧的話,賴導就會把我的位子換開,到時候你就不用煩了啦!」我皺眉,有點煩。
「你其實很聰明,如果好好唸書的話成績應該會好很多。」沈佳儀淡淡地說。
簡直答非所問嘛!
「吼,這不是廢話嗎?我可是聰明到連我自己都會害怕啊!」我頂了回去。
「那就好好用功啊,私立學校很貴的耶!」沈佳儀開始像個老媽子。
於是我們就這樣聊了起來,以一種「我的人生需要被矯正」的方式。
沈佳儀的怪癖就是愛嘮叨,明明才十五歲說話卻像個死大人,更嚴重的是沈佳儀竟然會考量未來的事(吼!輕鬆點!)。而我改不掉的毛病卻是幼稚,無可救藥的幼稚,對於未來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東西,不就是「我總有一天會成為超屌的漫畫家」如此簡單的事麼?
總之,沈佳儀跟我兩人的能量是處於不斷正負「中和」的狀態,我有預感再這樣下去,我一定無法成為一個幽默的人,個性也會越來越壓抑,變成一個自大不起來的普通人。糟糕透頂。
但無可否認,沈佳儀實在是一個很容易讓人感到舒服的女孩,沒有讓人生厭的好學生架子,功課好也沒聽她自己提過,尤其在與沈佳儀一來一往的日常對話中,我那份自慚形穢很快就變成多餘的情緒。畢竟要遇到這麼漂亮又年輕的歐巴桑可是難能可貴。
怎麼說沈佳儀是個歐巴桑呢?沈佳儀實在是個無敵囉嗦的女孩,我必須一直強調這點。
沈佳儀住在遙遠的彰化大竹,但由於搭早班校車的關係,沈佳儀總是到得很早,七點就坐在位子上溫習功課。
每天早上我騎腳踏車去學校,搖搖晃晃、睡眼惺忪將早餐摔進抽屜後,總習慣立刻趴在桌子上睡大頭覺,但沈佳儀會拿起筆朝我的背輕刺,一刺,再刺,直到我兩眼迷濛地爬起,回過頭跟她說話。
「柯景騰,我跟你說,昨天我們家門口來了一隻流浪狗,叫小白——」
「——小白?流浪狗怎麼會有名字?」
「當然是我們取的啊,哎呀我跟你說,那隻小白真的很乾淨,我妹妹昨天拿東西餵它,它還會搖尾巴——」
「這麼懂事的狗,喜歡就養了啊?流浪狗有了名字就不是流浪狗了。」
「不可以啦,我家不可以養狗。」
「你很王八蛋耶,取了名字就要替它的人生負責不是嗎?」
「——你這樣的想法很幼稚。」
沈佳儀總是在七點半早自習開始前,「把握機會」滔滔不絕地跟我說昨天她家發生了什麼事,事無大小,雞毛蒜皮般的小事情沈佳儀都能說得很高興。
有時我會一邊吃著早餐一邊靜靜地聽她說,有時我會不斷吐槽。她喜滋滋地聊著生活小事的模樣,常看得我啼笑皆非,原來這麼一個努力用功讀書的小大人,私底下卻是這麼愛瞎扯蛋。表面上我都裝作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好逗沈佳儀更賣力地跟我說這些狗屁倒灶。
如果我趴在位子上裝睡,讓沈佳儀的筆在我的背上騷擾太久,我卻依舊無動於衷的話,沈佳儀就會將筆帽拔開,用力朝我的背突刺,痛得我不得不大驚轉身。
「你幹嘛睡得這麼死,昨天熬夜呴?」沈佳儀收起筆,眼中沒有一絲愧疚。
「靠,很痛耶!刺這麼大力要死。」我抱怨,真的很痛,而且原子筆還會在我的白色制服上留下醜醜的藍點。
「熬夜是唸書嗎?你的眼睛都是紅的。」沈佳儀又是歐巴桑的口吻。
「我唸書的話你們這些好學生還有得混嗎?當然是熬夜畫漫畫啊。」我揉眼睛。
「對了,你昨天有看櫻桃小丸子嗎?真的好好笑,小丸子的爺爺櫻桃友藏——」沈佳儀興沖沖地開啟話題。
常常我一邊啃著饅頭加蛋,一邊看著沈佳儀說話的樣子,心中不禁升起異樣的感覺:像沈佳儀這麼優秀的好學生,竟然老是巴著我——一個從任何角度看都很糟糕的壞學生進行「晨報」,真是滑稽至極。更令我沾沾自喜的是,我越是吐槽回去,沈佳儀就越是再接再厲。
後來,沈佳儀便養成跟我在自習課上聊天的壞習慣,聊天的內容從地理課老師的上課方式到慈濟功德會的大愛精神,無所不包。
跟好學生聊天有個好處,就是風紀股長在登記吵鬧名單時,會不由自主迴避掉同樣愛講話的好學生,欺惡怕善可是風紀股長曹國勝的典型。
於是我們肆無忌憚地聊,我跟沈佳儀就這麼成為很不搭稱的朋友。
不管是現在或是以前,成績絕對是老師衡量一個學生價值的重要標準。
一個學生,不管具備什麼特殊才能(繪畫、音樂、空手道、彈橡皮筋等),只要成績不夠好,都會被認為「不守本分」,將心神分給了「旁門左道」。反之,一個成績好的學生,只要在其他領域稍微突出一點,就會被師長認為「這實在是太傑出了,連這個也行!」,放在手掌心疼惜。
吾校精誠中學當然也不例外。
針對月考成績,本校設立了一個名之為「紅榜」的成績關卡,月考成績名列全校前六十名的好學生可以排進所謂的紅榜,這些人的名字會用毛筆字寫在紅色的大紙上,貼在中廊光宗耀祖。「你這次差幾分就可以進紅榜?」也變成同學間相互詢問的等級劃分。
每個班級進入紅榜的人數象徵一個班級的「國力」,也代表一個班的「品牌」。佔據紅榜的人數越多,賴導臉上的笑容就越燦爛,其他的科任老師也與有榮焉。
「如果這次紅榜的人數全年級第一,放假的時候,老師就帶你們到埔裡玩。」國文老師周淑真一宣佈,全班歡聲雷動。
紅榜啊——關我屁事。
雖然不關我屁事,但我念的是美術資優班,美術是虛幻的形容詞,資優班是名詞,所以我們班很會唸書的同學非常多,每次月考結束後點點紅榜的人頭數目,總是在全年級的前三。這次要衝進第一,也不會是什麼奇怪的事。
「進紅榜啊——請問成績優秀的沈佳儀同學,你曾經掉出紅榜過嗎?」我拿著原子筆當麥克風,裝模作樣地放在沈佳儀面前。
「不要那麼幼稚好不好?」沈佳儀成績超好,常常都在全校前十名。
「吼,你很屁喔!你每天到底都花幾個小時在唸書啊?」我反譏。
「柯景騰,如果你每天都很認真唸書,一定也可以進紅榜。」沈佳儀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知道啊,我可是聰明到連我自己都會害怕啊。」我嘻嘻笑,一點也不心虛。
關於我沒來由的自信,真的就是沒來由。一種天生的臭屁氣味。
怪獸鄭孟修是我當時最好的朋友,家裡蠻有錢的樣子,每個禮拜都會買最新出刊的少年快報,並常常把少年快報借我回家看,一起關心超級賽亞人跟弗力札最新的BL狀況。但即使熟稔如怪獸,對我莫名其妙自信這一點也是無法理解。
怪獸住在鹿港小鎮,放學後我常一邊看漫畫一邊陪怪獸等校車。
「柯景騰,你最近常常跟沈佳儀講話耶。」怪獸坐在樹下,看著天空。
「嗯啊。」我翻著少年快報。
「這樣不會很奇怪嗎?她都跟你講什麼啊?」怪獸還是看著天空。
他老是看著天空,害我以為老是看著天空的人都有點沒腦筋。
「什麼都講啊。」我皺起眉頭,繼續翻頁。
「可是她成績那麼好,怎麼有話跟你說啊?」怪獸看著天空,脖子都不會酸似的。
「怪獸。」我沒有放下漫畫,挖著鼻孔。
「沖蝦?」怪獸被天空的浮雲迷惑住。
「我是個很特別的人。」我說,看著手指上的綠色鼻屎。
「真的假的?」怪獸呆呆地問。
「真的,有時候我特別到連我自己都怕啊!」我將鼻屎黏在怪獸的藍色書包上。
月考結束,我們已經坐在前往埔裡的公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