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幾個好朋友,一直都很喜歡聊沈佳儀。
只要我們一群人廢在一塊,沈佳儀的近況或以前大家的追求回憶,就會重新倒帶,從彼此的記憶中相互確認、補綴。沈佳儀,可是我們共同的青春。
二○○四年夏末。
我與阿和、許博淳、廖英宏、賴彥翔等人,計畫一起到花蓮泛舟渡假,不料碰上颱風尾巴帶來的豪雨,火車一到七堵車站,鐵軌就給淹得無法前進。我們只好下車,改變行程,搭公交車轉往北投泡湯打麻將,連續窩在飯店三天。
麻將打著打著,我們又不自覺聊到了沈佳儀。
「天啊我們又聊到了佳儀!」廖英宏搖搖頭,自己都覺得好笑。
「說真的,當時你怎麼這麼有自信可以追到沈佳儀?」許博淳看著我,猶疑著該打哪張牌。
「柯騰就是這樣,一點都沒道理的自信。」阿和躺在床上看電視。
「其實那時我整天都在研究我跟沈佳儀合照的照片,想說我們有沒有夫妻臉。超級期待的,如果有的話,那不就無敵了嗎?連命運都站在我這邊。」我笑。
「結論呢?有嗎?」廖英宏丟出一張牌。
「沒有。」我挖鼻孔。
「哈。」阿和冷笑。
「不過,愛情是可以勉強的,不是嗎?」我隨口說道,哼哼然。
語畢,大家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後仰。
可不是,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把愛情搞丟,就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親近愛情。
抄抄我自己在《愛情,兩好三壞》裡的作者自序:
很有可能,愛情是人生中最無法受到控制的變項,這正是愛情醉人之處。
但什麼是愛情?當有人試著告訴你這個千古問題的答案時,那不過是他所體驗過的某種滋味,或是故作憂傷的勾引姿態。
愛情是許多人人生的最縮影。答案有浪漫,有瘋狂;有刻骨銘心,有輕輕觸動;有死生相許,有背叛反覆;有成熟,有期許成熟。
每個人想尋找的答案都不一樣,因為每個靈魂都無比獨特。
每個人最後尋到的答案不一樣,因為戀愛需要運氣。
二十歲以前,我堅貞篤信努力可以得到任何愛情。何其天真。
二十歲以後,我醒悟到大部分的愛情,早在一開始就注定了結果。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在下意識的第一印象中,將異性做「戀愛機會」的評分,從此定調。
但戀愛除了運氣,還有更多的努力填補其中,充滿汗水、淚水的光澤與氣味。
所以愛情的姿態才會如此動人。
沒有人可以替你定義你的愛情。
星座專家去死。
答客問專欄作家去死。
所有拚命想告訴你何時該談戀愛何時不該談戀愛的關心魔人,去死。
勇敢相信自己的嗅覺,談一場屬於青春的愛情吧!
高中的日子過得很飽滿,除了補習,我幾乎每天晚上都留在學校讀書。
週末假日,沈佳儀偶爾會到文化中心唸書,換換環境。我知道後,便跟著養成一大清早在文化中心大門口排隊搶佔K書位子的習慣。我們交換考卷,分享共同科目的筆記,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月考賭賽。
不知不覺,沈佳儀的姐姐考上了大學,到台北唸書去。從此我在晚上留校唸書的時候,更對形單影隻的沈佳儀留了心。
又一個夏天,我們再度去了第二次的信願行兒童佛學夏令營,這次我沒有再擔任小隊輔,跑去當洗碗與菜飯分配的打雜。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李豐名,也跟我一起負責幫大家洗碗,洗著洗著,他就這麼愛上跟我們一起洗碗的女孩淑惠,成了我們這群好友第一個交女朋友的混蛋。
然後,又一個夏天過去。
我們已經笑嘻嘻賭到了模擬考,來到兢兢業業的高三。
在勤勞唸書的愛情光輝的照蔽下,我的課業成績總保持在全校前三十名。但由於我讀書的天分已經燃燒到極限,我漸漸清楚我永遠無法推進到全校前十名(除非前二十名同時轉學),也意味著我無法如沈佳儀所說的,考上慈濟醫科。無妨,既然不是那塊料,我改以成大的「工業設計」系為主要的努力標的。
經過了一年的整肅情敵計畫,我確認主要的對手只剩下阿和一人。
「說真的,你覺得你真贏得了阿和?」許博淳坐在機台前,打著勇猛拳擊。
「為什麼會輸?」我拚命扣殺按鍵,發出彗星拳。
「據我所知,阿和的姐姐會幫他出主意,比如買生日禮物,或是怎麼跟女生說話等等,聽起來很可靠的樣子。」許博淳也一樣拚命扣殺按鍵。
兩個電玩角色在螢幕上狠命廝殺。
「是啊,比起阿和那很懂女生的姐姐,我的軍師許博淳簡直是個屁。」我皺緊眉頭,看著自己的角色被瞬間毆飛。但心中已有了計較。
沒錯,單兵作戰是很豪爽,但失敗的代價太大,我承受不起。比起豪邁的狂輸,還不如用天羅地網的佈局去求勝。
當晚騎腳踏車回家後,我便鼓起勇氣,寫了封信給沈佳儀的姐姐,貼上郵票寄到沈姊姊念的大學系所,內容不外乎是坦白自己很喜歡沈佳儀這件事,並希冀得到沈姊姊的資訊奧援。
「情敵有姐姐幫忙有什麼了不起,我他媽的有沈佳儀的姐姐親自加持!」我深呼吸,將信件丟進郵筒。
祈禱我的誠懇發生作用,最低限度沈姊姊不要跑去密告我,說我鬼鬼祟祟請她當軍師。
這樣還不夠。
我打了通電話,找上沈佳儀跟我國中時期共同的好朋友,正在嘉義念五專的葉恩瑄,死求活求,就是要葉恩瑄發誓當我的眼睛與耳朵,將沈佳儀沒有告訴我的心思洩露給我。
「可以是可以啦,但——這樣好像在做對不起沈佳儀的事喔。」葉恩瑄苦惱。
「什麼對不起?哪有對不起?總之沈佳儀喜不喜歡我其實不關你的事,也沒有要你幫我說話。你覺得沈佳儀是那種你拍我馬屁,她就會比較喜歡我的那種女生嗎?」
「那我要做什麼?」葉恩瑄似乎很無奈。
「只是啊,就多給我一些沈佳儀的悄悄話,其他的我自己來行了!」我哈哈大笑,在電話這頭握緊全是冷汗的掌心。
一個禮拜後,沈姊姊回了信,內容讓我雀躍不已。
「我無法告訴我妹妹她應該喜歡誰,但我欣賞你的坦白。歡迎你常常寫信給我。加油!」沈姊姊這麼表示,讓我握信的手充滿了能量。
就這樣,我多了兩位很接近沈佳儀心思的軍師幫忙,也從這些線報中漸漸瞭解到,我在沈佳儀心中佔據的角色頗有特別之處,既不是普通好朋友,卻又還未構到「喜歡」兩字的邊。
但,就是特別。無法被清楚定義的特別。
我想再多一點,一點點。
「讓佳儀知道我對她有一份獨特的喜歡,似乎是可行的?」我喃喃自語,在陽台上,看著被天線切成好幾片的夜空。
喜歡一個人說不上什麼真正的時間表,讓喜歡的人知道自己的心意,也談不上什麼時機是最合適的。
想想,靠著平時不斷將可以聊天的話題記錄在筆記本上,我跟沈佳儀講電話的時間越來越長,已經長到可以聊三四個小時這麼久。三四個小時耶!這種等級的聊天默契,應該暗示著我應該可以——比特別還要更特別一點?
這次,就撇開斤斤計較的奸詐部署,靠直覺吧。
我看著筆記本上的歌詞記錄,我為沈佳儀寫的歌,已經快要傾瀉出來了。
高中畢業旅行,去的是墾丁。歷年歷屆都一樣了無新意。
第一天的晚會,學校包下墾丁青年活動中心的大禮堂,每個班級都可以報名上台唱歌表演,要點名的,所以沒有人敢擅自跑出禮堂夜遊,幾百人全塞在一塊,意興闌珊地聽歌。
這樣很好,人越多,就越對我的脾性。
「柯騰,你要想清楚。」許博淳狐疑,忍不住提醒我。
「喔?」我拍拍臉。用力拍拍臉。
「你這樣做的話,就跟廖英宏、謝孟學、阿和等人一樣了。」許博淳瞪著我。
「就當我沉不住氣好了。我本來就是那種,喜歡一個人,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的那種大王八蛋。」我振臂,為自己打氣。
我拿出事先影印好了的歌詞,將它發給班上二十幾個早已熟練「我仍會天天想著你」歌曲的男生,吆喝大家上台。大家懵懵懂懂,等到回過神時,全都圍著麥克風站好,等待我的指示。
類似羅馬競技場的環場禮堂中,主持人等著我開口,全場高三、國三的學生都看著我。我抖弄眉毛,深呼吸,將與生俱來的自信催化到最頂點。
我找到坐在台下的沈佳儀,若有似無地將視線帶過她身邊。
「現在,我要將一首自己寫的歌,送給我很喜歡的女孩。希望多年後某一天,她還是能想起,曾經,有這樣的一個男孩,做了這麼一件事,因為非常非常喜歡她。」我拍拍身邊錯愕不已的男同學們,說:「開始吧,我忠心耿耿的僕人們!」
全場一陣莫名其妙的躁動。我們開始合唱,用參差不齊的音律取代空白的背景配樂,效果還算差強人意。
我,從來不知道,
為何像我如此瘋狂的男孩,
會遇上,會遇上如你天使般精彩的女孩。
而我,也不知道,為何自修的兩旁寫滿你,
也不知道,是誰讓我在深夜裡狂叫。
我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沈佳儀聽到一半,卻開始跟旁邊的女生竊竊私語。
「——」我暗暗心驚。
沒多久,沈佳儀轉身離席,不知道跑哪裡去。那離去的身影讓我咋舌不已。
——這算告白失敗了嗎?因為我的原形畢露,沈佳儀終於將我歸類成「用早熟的情感,妨礙她唸書」的那一群人裡嗎?還是個性有些害羞的沈佳儀,終究沒有臉面對這種浩大火力?
散會後,夜遊前大家都去找沈佳儀拍合照,一群都在喜歡沈佳儀的男孩靠在一起比勝利手勢。由於我剛剛做了沒有道明對象的告白,大家各懷心事地擠在沈佳儀旁邊,對著鏡頭留下歷史性的畫面。
至於我,我只敢盯著鏡頭傻笑,完全不敢招呼沈佳儀的眼睛。
閃光燈。
「那首歌,是寫給誰的啊?」阿和笑嘻嘻看著鏡頭,在我耳邊咕噥道。
「就,我喜歡的女生啊。」我微笑,不採取正面作答。
「誰啊?」
「佛曰,說不得。」
「——那麼,各自努力吧?」阿和比起勝利手勢。
「好啊,各自努力啊。」我挖鼻孔。
老天保佑,沈佳儀可別被我嚇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