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
昌海道館。
盛夏的山谷中整齊地坐滿來自各國的跆拳道訓練營營員,雪白的道服在風中輕揚,他們專注地看向前方高高的賽台。下午的陽光中,正在進行的是昌海道館與岸陽道館的團體對抗賽,雙方選手已經上場,昌海的隊員是韓東健,岸陽派出的是申波。
「啊——喝——!」
「喝——!」
天空蔚藍,陽光閃耀,兩個身穿雪白道服的少年大喝著,出腿如風,身影不斷交錯閃離。場邊的百草屏息看著,跟申波成為隊友已經有將近三年的時候,每次看到他這樣的變化還是會覺得很驚奇。平日裡,申波文靜刻板得有點學究氣,但是在比賽時,只要他把那副黑框眼鏡一扔,頓時變得犀利和殺氣十足!
「好帥!」
眼見著申波厲喝一聲,飛起的右腿以萬鈞之力向韓東健橫踢過去,曉螢興奮地低喊一聲,反手揪住百草的胳膊。
可惜。
韓東健反應迅速,一個旋身,閃出安全距離。
百草眉心微皺。
幾次主動出擊未果,申波也漸漸放緩節奏,雙方陷入試探的膠著局面。
「不錯,申波打得很好。」林鳳邊看邊喃喃道。
「可是沒有得分啊。」梅玲有些緊張,申波是隊裡除了若白之外最強的男隊員,如果勝不了這場,那剩下的四場就更困難了。
「0:0已經很好了。」
「拜託,你到底是哪個隊的啊……」曉螢犯嘀咕。
「你知道這個韓東健在去年的韓國跆拳道全國賽裡,是什麼成績?」林鳳無奈地說。
「什麼成績?」
「亞軍。」林鳳哼了一聲。
曉螢和梅玲都張大嘴巴,頓時說不出話來,目光中多了幾分欽佩,投向場中正苦苦僵持的申波。可是又忍不住羨慕,原來昌海道館隨便一個弟子的戰績都這麼顯赫啊。
第一局零比零結束。
申波回到場邊休息,他渾身已是大汗淋漓,戴上黑框眼鏡,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有些慚愧地對隊友們說:
「對不起,沒能得分。」
「說什麼呢!」寇震錘了他肩膀一拳。
「已經很棒了,他是韓國全國賽的亞軍哎,如果你打敗他,說明你就是韓國的冠軍了呢,哈哈!」曉螢笑臉相迎。
「拜託,就算打敗亞軍,也未必是冠軍!」亦楓搖搖頭,對曉螢的智商感到歎息。
初原將毛巾遞給申波,說:
「韓東健的防守很穩健,僵持下去他的體力可能比你強。第二局你可以試一下,盡量引他進攻,或許他進攻轉防守的能力會比較薄弱。」
周圍的隊員們愣了下。
雖然大家都知道初原曾經是萬眾矚目的天才跆拳道少年,可他畢竟退出已久,進入岸陽訓練中心更是以隊醫的身份。儘管這次前來韓國跆拳道訓練營,初原是作為領隊,但他從來沒有參與過臨賽指導的工作。
在沒有沈檸教練出現的情況下,一般來說,賽場上的戰術策略是由若白來指點。
百草忍不住看向若白。
從中午開始,若白一直肅冷著面容保持沉默。她明白,若白是在生氣,生氣她太過衝動跟金敏珠做下如果失敗就退出跆拳道的約定,可是……
若白閉目盤膝而坐。
盛夏的陽光中,他的唇色有些蒼白。
百草心中一揪,她張了張嘴,卻還是什麼都不敢對他說。
「是。」
接過初原手中的毛巾,申波只頓了一下,便應聲領命。
第二局開始,申波做的很巧妙。他並未有意示弱去引誘韓東健主動進攻,而是先佯作幾次進攻,然後露出體力漸已不支之態,韓東健果然精神一振,厲喝著開始發動攻擊。
「啊——喝——!」
晃開韓東健的飛腿下劈,趁他立勢未穩,申波快如閃電,反身一個橫踢,緊追又一個橫踢,右腳重重踢上韓東健胸前!
「哇——!」
曉螢興奮地跳了起來,梅玲開始尖叫,林鳳、亦楓、寇震、光雅他們也面露喜色激動極了!
「哇……」
山谷中其他國家的營員們驚呼,這場實力懸殊的團體對抗賽,居然是明顯弱勢的岸陽隊先打開了局面。
1:0!
滿場的歡呼中,同大家一樣,百草也興奮地站起來,曉螢緊緊掐著她的胳膊又拽又跳,直到比賽繼續進行,她胸口的熱潮才逐漸平息。隊伍的最前方,初原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睛,他專注地看著比賽,盤膝而坐,神情寧靜。
是他指定的戰術。
百草忽然有些怔怔的。
如果初原師兄沒有退出跆拳道,一切會是什麼樣子?她能看出在他凝神專注的面容中,有一抹被壓抑住的渴望。究竟為什麼初原師兄會離開跆拳道呢?
百草晃神地想著。
彷彿察覺到她的視線,初原略微轉頭,目光越過林鳳和梅玲,他望向她,與她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後,他眼底漾起溫和的笑意,她看得有些呆住,幾秒鐘後,臉卻騰地通紅。
……
中午的陽光燦爛明亮。
初原略吸口氣,他望向她,略微用力地揉揉她的頭髮。
「我喜歡你,百草。」
……
他……
他說他喜歡她……
中午的那一刻,陽光炫目得飛舞出無數金色的光點,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她傻呆呆地看著他,耳邊全都是幻聽的轟轟聲。就像是在一場完全不真實的夢中,她的心臟跳得要蹦出來,但是所有的意識都告訴她,那是不可能的,是她的錯覺。
她不敢再去看初原。
慌亂中,她錯開視線,卻看到了若白。若白面容依舊清冷,他盤膝坐在亦楓身旁,陽光中,他的身影有種異常的單薄,唇色也更加蒼白,仔細看去,他的額頭似乎有些細密的冷汗。
百草一驚。
心中的胡思亂想頓時散得乾乾淨淨,不再擔心他是否還在生她的氣,百草擠到若白身邊,急切地問:
「……若白師兄,你怎麼了?你是哪裡不舒服嗎?是生病了嗎?」
亦楓懶洋洋地看她一眼,讓出些地方來,似笑非笑說:「不錯嘛,總算你眼裡還有若白。」
若白沒有答她,眉心一皺,似乎不喜她靠得太近。
「若白師兄……」
百草的胸口滯住,像被什麼攥住了一樣疼,自從她進入松柏道館,若白師兄對她冷淡過,對她嚴厲過,可是,從沒有像此刻一樣,似乎是在厭煩她。
她咬住嘴唇。
顧不得那麼多,她伸手去碰若白的手掌,啊,冰冷得好似深井中的井水,若白微睜開眼睛,目光冷漠地掃她一眼,那眼神足可以將一切凍住,他將自己的手從她手中抽出來。
又緊咬了一下嘴唇。
她的手指碰向他的額頭,若白向後一閃,目光變得更加冷凝,低叱道:「幹什麼!」
額頭是滾燙的。
大驚之下,她沒有在意他疏遠的態度,焦急地說:
「若白師兄,你發燒了。」
若白閉上眼睛,不去看她。
「是感冒了嗎?」
她繼續問。
沒有回應,她愣了愣,又問:
「那……你吃過藥了嗎?」
若白依舊不理會她,他的唇色雪白,身形單薄得彷彿可以被陽光穿透。百草陡然心驚。
「若白師兄,你這種狀況不能出賽,我……」說著,她急著起身,「我去告訴初原師兄你病了!」
原本初原擬定的出場隊員名單中沒有若白,她還覺得奇怪,現在看來,應該是那時候初原就已經看出若白身體不適了。只是臨賽前,若白堅持要求替下寇震,出戰最後一場的閩勝浩,初原猶豫很久,最終還是同意了。
既然初原看出若白生病。
為什麼還會同意他上場的請求呢?
百草腦中一片混亂,只想著必須要告訴初原,若白現在高燒很厲害,絕對不可以出戰!
「不許去。」
若白的冷聲將她定在地上。
「可是你生病了……」她非常不安,剛才他額頭的高燒從她的指尖一直燙到她的心底。
「那是我的事,」他淡淡吸了口氣,望向正在比賽的場地,「與你無關。」
「可是……」
「坐下!」
若白聲音冷硬,長久以來對她的威嚴感,使得百草愣了愣,還是下意識地坐了下來。亦楓見那兩人雖然肩並肩坐在一起,但是身形都是那麼僵硬和不自然,他搖頭笑了笑,又打個哈欠。
第二局,3:1,申波領先。
昌海隊那邊的氣氛有些不對了,金敏珠鼓圓了眼睛瞪過來,黧黑少年閩勝浩拍拍韓東健的肩膀,面容依舊沉穩。岸陽隊歡聲雷動,大家像迎接英雄一樣擁抱住申波。
「讓他休息。」
看出申波累得已經有些虛脫,初原阻止了隊員們圍過來的興奮,將水和毛巾遞給他,親自為他揉捏肩膀放鬆,叮囑說:
「保持體力,最後一局穩健防守,注意不要讓體力消耗太快。」
「是。」
申波領命。
聽到初原和申波的對話,百草將頭轉回來,心中略舒了口氣,是的,她也能看出來,申波的體力遠不是韓東健的對手。第二局搶先取得優勢是正確的,否則第三局申波體力跟不上,更加一點機會也沒有。雖然她不想承認,但是韓東健幾乎各方面都要比申波強一些,幸好初原發現了他反擊轉防守較慢的弱點,然而一旦申波體力下降,這個弱點恐怕也很難抓住了……
低咳聲從身邊傳來。
百草慌忙看去,見若白正壓抑著咳嗽,他的雙手虛握著,睫毛閉在蒼白的面容上,嘴唇抿得很緊。
「若白師兄……」
她心慌地扶住他,他的身體僵住,胸口劇烈起伏著硬是將咳嗽又逼了下去。
「感冒很嚴重是嗎?你……你很難受是嗎?……我去找藥!」
霍地站起身,百草腦中已是亂糟糟一片,她向初原那裡看了看,他是隊醫,應該有藥。可是,初原和申波正在低聲交談,第三局即將開始。無措中,她看到一個人,腦子想也沒想,直接跑過去。
「回來!」
若白冷喝一聲,見她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頭也不回地轉瞬就跑出很遠去,氣得他重重咳嗽了起來。
「咦,百草,」曉螢也看到了,急忙高喊,「百草!你幹什麼去啊!你一會兒還有比賽呢!」
初原聞聲回頭,只看到百草跑遠的背影。
百草看到的是民載。
民載是那日昌海道館前來接待他們的弟子,中文說的很好,他正站在昌海外圍的隊伍中,目不轉睛地看著剛剛開始的第三局比賽。聽到百草的來意,民載留戀地又看了兩眼場中的局勢,回答說:
「感冒藥在宿舍裡,我需要回去拿。」
「那……有退燒藥嗎?」
「有,也是在宿舍裡,你是想現在拿嗎?」
「是的,對不起。」百草臉紅地說。
「沒關係,我這就帶你去。」
民載走得並不快,他走兩步就要回頭看看賽台上的比賽,當遠遠地看到韓東健飛起下劈,踹中申波右胸時,他面色一喜,只是顧忌著百草在身旁才沒有歡呼出來。
又走了一段。
兩人聽到山谷內歡聲雷動,但是已然聽不出來究竟是誰獲勝了,民載和百草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尷尬。
昌海道館很大,從山谷到民載他們住的宿舍有很遠的距離。等到民載終於從宿舍的書桌裡找出感冒藥和退燒藥,將用量告訴百草之後,百草感謝了他,就拿起藥匆匆往回跑。
她跑得很快。
風聲呼呼。
陽光飛閃在她眼前。
若白額頭的高燒和壓抑的咳嗽,讓她心裡彷彿燒著一把火。若白對她再嚴厲,她也從來沒有在意過,可是看著若白生病,她竟有種難以抑制的害怕。
等百草跑回山谷的時候,吃驚地發現高高的賽台上,亦楓已經上場了。難道她去得那麼久,居然將林鳳的出戰都錯過了嗎?
「你幹什麼去了呀!!!」
曉螢急死了,扯住她的衣服,咬牙切齒地說。看到她回來,梅玲、寇震他們也終於鬆了一口氣,梅玲低聲埋怨說:「百草,你再晚回來兩分鐘,就趕不上跟金敏珠的比賽了!」
「啊……」
腦袋嗡的一聲,百草手心冒汗,她居然去了這麼久嗎,她還以為自己只是離開了幾分鐘的時間。
「你亂跑什麼啊,喊你也不聽,跑得比兔子還快!幸好有驚無險,呼——」曉螢偷看一眼不遠處的若白,悄聲說,「你沒看見,你跑走那會兒,若白師兄的臉色有多難看,他都要去追你回來呢。還好初原師兄說,你不是沒分寸的人,會按時回來的。」
初原盤膝而坐,凝神看著前方亦楓的比賽,似乎沒有留意到隊伍裡的動靜。
「下次別這樣了。」
林鳳扭頭過來,叮囑百草說。
「……是。」
侷促地握緊手中的藥,百草看到林鳳的頭髮上尚未完全乾透的汗水。
「我敗給權順娜了,」林鳳笑了下,「不過亦楓打得很精彩,快看吧。」
賽台上,兩個少年正彼此試探做著進攻前的跳步,神情懶洋洋的是亦楓,身形胖碩長相敦厚的是昌海的樸鎮恩。正僵持著,亦楓忽然詭異地一笑,看向樸鎮恩右肩的後方,樸鎮恩愣愣地隨之扭頭。
「砰——!」
亦楓一記飛腿,在樸鎮恩轉頭之瞬,閃電般踢中他的左胸。
4:4。
「嘩——」
滿場山谷爆發出又笑又喝彩的聲音。
百草看得呆住。
「這是初原師兄制定的戰術,」曉螢得意洋洋地說,「你沒看前兩局,這個樸鎮恩又胖又重,出腿跟有幾百斤的重量一樣,壓得亦楓師兄根本沒有反擊的機會。所以剛才初原師兄指點亦楓師兄,用一下指東打西,迷惑對手的作戰方法,哈哈,你看吧,果然這個樸鎮恩是個愛上當的,哈哈哈,他也太老實了吧,這一會兒亦楓師兄已經扳回來兩分了!」
賽台上。
亦楓又是驚詫一笑,這次看向樸鎮恩的頭頂上方,胖胖的樸鎮恩下意識一抬頭,「砰——」,亦楓又是一腿掃了過去!
5:4。
「哈哈哈哈!」
曉螢和梅玲笑得前仰後合,百草忍不住也笑了,一直靜默得像隱形人一樣的光雅也忍俊不住。
「嘿嘿,初原師兄是天才吧!」曉螢喜不自禁,兩眼放光地對百草說,「可惜你錯過了申波和林鳳那兩場,雖然咱們都敗了,可是申波和林鳳都打得很好哎!是我見過他倆打得最好的比賽!簡直是初原師兄讓申波和林鳳的光彩完全綻放了!」
百草一怔。
初原的身影依然寧靜,如同滿場的歡呼絲毫影響不到他,他只關注比賽中的亦楓。
「可惜,」曉螢還是又歎口氣,「畢竟前兩場還是輸了,可惡,昌海道館的實力怎麼強悍得就跟外星人似的。不過,這局我們總是要勝了吧,哈哈哈哈!」
說話間,賽台上的亦楓故技重施,滿臉驚詫狀看向樸鎮恩右肩後方,樸鎮恩身形微晃,又死死硬住脖子不動,打算絕不再上當。孰知,亦楓在做出表情的那一刻就已飛身直起,樸鎮恩的定身不動就像一個靶子,被他重重飛踢而上!
6:4!
眼看亦楓的第三局即將獲勝,百草心中大慰,只是低頭看到自己手中的藥,又不安起來,望向若白的方向。
「去吧,」曉螢發現了,嘿嘿低笑說,「不用怕,若白師兄一向是包公臉,可是對你好得不得了,不會真的捨得罵你的,放心啦。」
百草臉一紅,她還沒來得及說話,曉螢已經將她朝著若白用力推了一把。
「去吧去吧,去跟若白師兄認個錯就好了,」
「我把藥拿回來了……」手中的藥片握得緊緊的,百草有些緊張地坐到若白身側,「有感冒藥,也有退燒藥,你先把藥吃了……好嗎?」不知怎麼,她覺得他病得好像更重了些,唇色比方纔還要蒼白。
若白淡淡瞥她一眼。
因為一路跑著的緣故,她的臉蛋紅撲撲的,頭髮也有一點濡濕,劉海上別著的草莓發卡被陽光照得紅晶晶。
「我以為,」咳嗽幾聲,若白的聲音有些暗啞,「你很看重馬上要同金敏珠進行的這場比賽。」
「是的。」
因為那不是一場比賽,那關係到她師父聲譽。無論如何,她相信她的師父是品性高潔,恪守跆拳道精神的人,她相信她的師父絕不會做出在比賽中使用興奮劑的事情來,她決不允許師父被人用那樣的詞語侮辱。
「難道你就沒有想到,你跑走去『拿藥』,」他冷冷地說,「可能會錯過比賽的時間,被視為自動認輸嗎?」
「……」她呆住。
「這已經是亦楓的第三局了。」若白深吸口氣。
她呆呆地看著他,背脊騰地冒出一層冷汗,「……我不會錯過的,我跑得很快。」
「這樣跑一趟,還沒上場,你的體力就已經消耗掉了一半!」
「……」
「你是笨蛋嗎?!」若白的聲音冷如冰凌。
「……」
她低下頭,她知道若白說的對。可是看到若白生病她就已經慌了,只想趕快找到藥給他。吃了藥,感冒就不會太難受吧。她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膝蓋,半晌,低聲說:
「若白師兄,你先把藥吃了好嗎?藍色的是感冒藥,吃兩片,白色的是退燒藥,吃一片。」三個小藥片在她手心,她遞到他的面前。
「拿走。」
若白眉心緊皺。
「對不起,是我錯了。」她咬住嘴唇,「下一次我會考慮得更仔細些,這些藥你還是……」
「啪!」
若白一抬手,她的手臂被格開,小小的藥片撲碌碌從她的手心跌滾到地面上。她驚得抬起頭,看見他面容冷漠,蒼白的唇抿得極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