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窗外飄著小雨。
式微倚著落地窗而立,看著外面一片煙水濛濛的樣子,有些許憂愁。她無比哀怨地回頭看一眼寧馨,又轉過頭來重重歎一口氣。如此來回不下三次。
寧馨正拿式微的筆記本歡快地上網。
聽到第四聲歎息的時候,她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大早起的發什麼春?」頭也不抬地在鍵盤上一通敲打。
「這位同學,你吃我的,睡我的,還玩我的電腦,害我如今只能獨坐窗邊小樓聽雨……你簡直比周扒皮還周扒皮,而我比小白菜還小白菜,我剛只不過發出了那麼一點兒弱弱的呼聲,你瞧你這態度,真令人難過……」式微說著,又無比傷心地撇過頭去。
「呦,你這樣就算被我睡過啦?」寧馨怪笑一聲,便聽彭的一聲,某人的腦袋撞上了玻璃。
「看不出你還是個貞潔烈女。」寧馨繼續笑。
「我三貞九烈的時候,拆了學校的北門都不夠給我立牌坊的。」式微頭正疼著,也不忘了貧。
「咦?難道你和陳逍還是很純潔的男女關係?」寧馨抬起頭作驚奇狀,式微剛正過來的腦袋又差點兒撞向玻璃。
「得了得了,一提陳逍你就要尋死覓活的。」寧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歎了口氣,忽然問,「上次那個小帥哥呢?」
「哪個?徐迦?」寧馨要不說,式微還想不起這麼個人來。
說起來,從寧馨空降望城那天起,徐迦就被她下達了死命令——不經允許,不許再來。
至今也過去一個禮拜了,她一直忙著陪寧馨到處玩,也沒時間給他解除限定。現在想來,沒有徐迦的叨擾,這幾天的確過得比較安生。
雖然,寧馨這個祖宗在不靠譜這一點上比徐迦有過之而無不及,但至少不會讓她臉紅心跳到無地自容。她臉皮本來就薄,大熱天的,她這張老臉可經不起紅紅白白的一通折騰。
話說回來,她為什麼會對徐迦臉紅?
式微正暗自狐疑著,寧馨幽幽地端了杯茶走了過來,說:「原來他叫徐迦。那我有點明白了。」
「明白什麼?」式微問。
寧馨把電腦屏幕轉向她,「我剛進去了停屍房,看到一帖子,徐迦發的。那上邊一天更新一張照片,從路口的咖啡店開始拍,到今天已經拍到了你家隔壁的書屋。我看最多明天他就要打破禁令,破門而入了。」寧馨說著,看著式微的表情儼然變得很難看。她視若無睹地繼續說著,「我看這孩子向你靠攏的願望十分強烈,決心十分充沛,意志十分堅決。你乾脆也不要再故作矜持,早點兒把他給收了,培養出革命同志般堅貞不摧的戰鬥情誼,你們就可以修成正果了。我保證從此不再跟你提起陳逍。」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故作矜持呢?」式微聽寧馨說得一套一套的,忍不住反駁,眼睛卻是一眨不眨地看著那些照片。
「說真的,你和徐迦是怎麼個情況?」
「沒有情況。」
「你還在等陳逍呢?」
「你能不能不翻老黃歷?」
「其實我覺得陳逍也在等你,我覺得你們可以考慮舊情復燃一下。」
「你可以不說話麼……」
「可以,只要你把徐迦拿下。」
式微感覺自己都快哭了,「你不覺得以現在的行情,可能論斤賣我更值錢麼?徐迦是九年的,九後!你覺得我這把年紀禍害人家合適嗎?」
「少來。」寧馨瞪她一眼,「九年怎麼了?就你這點兒情商智商加上一顆未成年的少女心,九年和你交流足夠用了。年齡再大的我還覺得老牛吃嫩草了呢。再說了,人家哪裡九後了?人家只不過是九年的。」
「……」式微被寧馨的話給噎到了。這位美女對於九後的論斷竟然和徐小帥哥不謀而合,果然這兩個是一國人。式微臉上訕訕的,「您先分清楚哪頭是老牛成麼?」
「我能分不清楚麼?就你,小白菜似的……」寧馨森然一笑,式微看著寧馨美女唇紅齒白,覺得那簡直就是一手拿雙叉戟的埃及艷後。寧馨卻很快收了那瘆人的笑容,表情又嫵媚動人,伸出手來在式微腦袋上無比溫柔地一拍,「這樣吧,為了幫助我更好地確認徐迦和陳逍你應該選哪個的問題,你約徐迦出來,讓他請我們吃飯。就這麼愉快地定了。乖。」
說完,艷後同志不容她質疑便走向了裡間,式微的臉色愈發難看得有如小白菜。
再看窗外,只覺得窗外下的都不是雨,而是字,一串串地砸向地面,不停跳躍著——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式微想了很久要怎麼和徐迦解釋這件事。
首先可以確定的是,她必然不能直接跟人家說,寧馨同志要見你一面,以確定你和我前男友哪個更適合我。其次,她也沒打算心存僥倖和寧馨玩虛虛實實。自她認識寧馨以來,只要不涉及寧馨自己的感情問題,她要做的事情就沒有辦不到的,而顯然讓徐迦請她們吃飯和寧馨自己的感情沒有半毛錢關係。
最終她打算先聯繫上徐迦再說。
接到電話的徐迦顯然有點受寵若驚,說:「你怎麼有心情親自給我打電話?」式微簡直就想把手機丟去砸玻璃。她鎮定了一下,說:「有時間嗎?一起吃個飯。」
「我們兩個?」
「不是。」
「哦,好啊。」徐迦的語氣聽起來平平淡淡。
「那就明天晚上?地方你找吧。」
「可以。」徐迦頓了下,忽然問,「這不是你的主意吧?」
「不是。」
「哦。」徐迦又應了一聲。
式微不知道該如何理解他這幾聲「哦」。以她萬年想太多的習慣,聽起來會覺得有些勉強。她幾乎就要說「你不願意那就算了」,畢竟,以她和徐迦的關係,確實稱不上有介紹寧馨和他認識的必要。徐迦只是說過喜歡她而已,但他對她又瞭解多少?又打算瞭解她多少?能夠屈就她多少?這些都是未知的。
她本身也不相信徐迦有多認真,也難怪徐迦對此熱情不高。
她剛想說要不取消吧,忽然聽到徐迦那邊說:「哪,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開心。現在這個樣子呢,大家都不想的。你餓不餓?我們明天去吃西餐好不好?」
式微憋了半天,忍不住對著手機吼道:「徐迦你這個神經病!」
說完掛了電話,聽到寧馨幽幽地從裡屋飄出來一句:「多般配,一對神經病。」
晚飯時間將至,嚷了一天說不去的式微同學還是在寧馨美女的電眼射殺下,規規矩矩地裝扮了一番。畢竟有多年混跡美女身邊的經驗,當年飲恨走氣質路線的小白菜,稍加打扮,還是很根紅苗正的一個「清純少女」。
雖然提到清純二字,寧馨就會露出那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而「少女」的稱謂讓一直自詡「大齡剩女」的式微恨不得能羞憤而死。
徐迦早早地等在了飯店的門口,心裡很是忐忑。
剛才,就在他準備出門的時候,忽然看到停屍房裡有人給他留言。告訴他晚上約會記得怎麼帥怎麼穿,不要看式微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其實她很花癡,很以貌取人,很注重細節,他打扮帥點兒,印象分就高點。」
陳逍閉著眼睛也能猜到是來自寧馨的指點。徐迦覺得無比汗顏。
彷彿他就是那從茫茫人海中,千挑萬選出來的快男,經過層層審批獲得資格,被主辦方精心包裝過後,推到台前,只看觀眾買不買賬。
他其實不是第一次見式微。
這點他知道,式微知道,寧馨其實也明白。
所以他困惑了,他不知道怎麼帥怎麼打扮到底是要怎麼帥,怎麼打扮?對此,他卻沒處去問。
於是,他本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理,選了一件樣式普通的白襯衫。
寧馨遠遠見到穿著白色襯衫、戴著黑色腕表的徐迦,心裡暗樂了一下。中規中矩的打扮,徐迦站在風裡,卻像王子一樣,連她都忍不住讚歎。式微是標準的襯衫控,對長得乾淨又喜歡穿白襯衫的帥哥最沒有免疫力。
這個徐迦,絕對符合式微的審美。
她瞄了式微一眼。式微也看見徐迦了,然而她依舊表情淡定,端莊靜默得與平日判若兩人,寧馨不禁心裡笑得陰森,有本事你就一個晚上都這麼端著,不要穿幫。
而下一秒,她便聽式微小聲哼哼著,「你說穿高跟鞋和不崴腳這兩件事是可以並存的麼?」
寧馨美女一個沒繃住,爆笑在人家飯店門前。
式微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又拿眼睛上上下下掃了徐迦一遍,指著忽然傻樂的寧馨,「這人好奇怪哦,你認識她嗎?」
「……」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徐迦感覺做人很難。
「看來你不認識。」式微說著,推著徐迦往裡走,完全不理會身後的寧馨,一臉無害地對徐迦說,「對了忘了跟你說,你知道今天晚上是你請客嗎?」
三人落座。
式微明顯感覺到寧馨心懷鬼胎。
在式微介紹了徐迦和寧馨認識之後,寧馨很是淡定地衝著徐迦微笑了一下,「聽說你也是A大的,那你應該認識我吧?」
式微不知道她這句話的意圖何在,徐迦卻很坦然,「在學校裡見過。」
「那你很早就也認識小白菜嘍?哦,我是說徐式微。」寧馨扭頭對式微做出一副抱歉的表情,繼續問徐迦,一張笑臉毫無破綻,「包括那個時候很出風頭的劉銘、陳逍什麼的。」
式微聽到這幾個名字忍不住心裡就在發顫。徐迦看她一眼,說:「嗯,都知道。」
「那你……」
「還吃不吃了?」式微淡淡地插話,一張臉看不出什麼表情。寧馨於是不再說什麼,把餐單推給徐迦,依舊笑得人畜無害。
空氣裡彷彿都是看得見的低氣壓。
式微不知道寧馨到底想做什麼。寧馨不說,她也不想在這兒和她爭執。徐迦看著式微一語不發只是埋頭吃飯的樣子,心裡無奈,卻也無法說什麼。
一桌三個人沒有一句交流,氣氛僵硬得可怕。
還是寧馨打破僵局。她說:「式微你還記得嗎?你、我和陳逍,我們三個也一起吃過一頓飯。吃那頓飯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我們三個誰都沒有說話。最後是我先說的。你還記得我說的是什麼嗎?」
陳逍的名字在這樣的場合被提起,式微的心跳驀然少了一拍。有那麼一瞬間她不想要搭理她,想要裝作自己什麼都沒有聽見。然而本能的反應已經替她給出了答案。
式微說:「記得。」她沒有重複那句話,但她記得。
寧馨當時故作輕鬆地說:「你們怎麼都不說話,看來是沒什麼和我說的。」
她當時就傻了,完全無言以對。還是陳逍接了一句:「我還以為我們在比賽看誰能堅持最久不說話。」寧馨於是笑了,說:「這樣啊。那式微你贏了。」
那件事發生在陳逍追寧馨的時候。寧馨對陳逍說不上是什麼態度,既不拒絕也不接受。式微卻不想讓寧馨放棄。她不是一個喜歡介入別人感情的人,但在當時,她對陳逍是刮目相看的,覺得他好過寧馨的一切追求者,真心希望寧馨和陳逍可以在一起。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陳逍的欣賞會漸漸轉變成自己對他的一種情感,更沒有想過,她那麼欣賞的陳逍最終會移情別戀,而移情別戀的對象是她自己。
式微喜歡陳逍是在陳逍追寧馨的時候,而陳逍喜歡式微是在追寧馨的過程中。這件事從來都沒有被戳破過,成為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現在寧馨提到了這件事,在徐迦的面前。
「你知道為什麼我那麼說麼?」寧馨問,卻沒有等式微回答,「因為陳逍一直在偷偷看你。你不知道,因為你不敢看他,也不敢看我。但陳逍不是一個口是心非的人,他掩飾不了自己。」她的目光轉向徐迦,臉上笑容不變,「你剛才也在偷偷看式微,我注意到了,忍不住想起點陳年舊事。抱歉了。」
她說完,整了整餐巾,拿起刀叉繼續吃飯,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式微沒有胃口再吃下去。她的腦子很亂,不知道應該去思考些什麼。她在很多人眼裡是聰明的人,沒有人規定聰明的人不會作繭自縛困住自己。每當她牽扯進兩個人以上的關係,她都會明顯感覺到一種錯亂感。寧馨劉銘,寧馨陳逍,劉銘陳逍。當年他們幾個從交好到交惡,每個人的立場彷彿是瞬息萬變,讓她無所適從。
如今寧馨舊事重提,她想說的是什麼?她要告訴徐迦什麼?或是告訴她什麼?她該如何理解她話裡的意思?她甚至拿捏不到她這一番話是善意或是敵意,又或者只是什麼都不代表,隨便說說。
她心裡很亂,她沒有辦法不去多想,但她想不明白。
手機鈴聲在此時響起,式微麻木地接起,便聽到一句:「式微,你在哪裡?」
熟悉的想念的聲音,溫柔的好聽的嗓音,等待已久的話,在此時此刻突兀地響起。
剎那間,式微感覺四周都變得沉寂。
只有那一句話環繞在耳邊,「式微,你在哪裡?」有些焦急,卻仍是耐著性子地探詢,有些無助,卻仍是淡定地詢問。
徐迦看著式微的表情凝固。整個人從混亂中沉靜下來,變成他沒看過的樣子。有一點點的軟弱,一點點的不知所措,一點點的遲疑。
「我……」她只說了這一個字,然後輕輕咬唇,看著徐迦,突然用口型說了句「抱歉」,就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出去。她跑得太倉促,撞到徐迦的椅背,然而她也沒停,就這麼闖出了他的視線。
椅子被撞到的時候,徐迦的心也跟著緊了一下。
寧馨看著式微的背影,收起笑容,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收回視線,正看到徐迦一臉詢問地看著她,她復又笑了,「畢業三年還能換個城市重新相遇,這樣,應該算是緣分了吧?」
式微一口氣跑到馬路上。
夏末的晚風吹在身上,帶著些微的涼意。然而她一路跑得太急,並不覺得涼,反而紅了臉頰,一顆心怦怦地亂跳。
剛才從飯桌上倉促離席,有點像是落荒而逃。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正讓她想要逃離的,恰恰就是她奔赴的地方。一個遙遠得讓人不敢相信是真實的聲音,一個遲來得近乎不可能存在的問候。
電話那一頭,男子沉默許久,似乎在給她時間,讓她能在奔跑過後安靜下來,再來聽他說話。
「式微,我是陳逍。」
式微沒有應聲。
「告訴我你在哪裡。」陳逍問,卻不是詢問的語氣。不確定她會不會告訴自己,卻仍是用肯定的語氣,像極了他的作風,平日被溫柔掩飾住的霸道和不容置疑。
式微依舊沉默。
「我現在在機場,無論你在哪裡我都能搭最早的航班過去找你。式微,我想見你。有些話,我想當面和你說。如果你不想見我,說出來,我可以等。三年都等了,也不急這一刻。」
對,三年都等了,也不急這一刻。不急的人是你,而等的人是我。
式微無聲地綻開一抹笑。
她想起一種說法。
和陳逍在一起的時候,有次倆人在路上走,聽到一對情侶吵架。女生很氣憤地對男生說:「你把我當什麼?生物課上用來做實驗的青蛙麼?有事沒事的刺激一下,用來保持應激性?」
彼時,他們都聽到了這句話,不約而同保持了沉默。
路過那對情侶之後,式微忽而伸手,戳向身側的男子,「陳小蛙,過來,給我保持應激性!」
式微腦袋就立刻被夾住,一雙手在她頭髮上揉啊揉的,好好的一頭長髮被揉得像個稻草垛子。式微掙脫不開,不服氣地噘嘴,便聽陳逍說:「式小微,你翅膀硬了,想飛了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看以後家法還是有必要保持的……說,是要回去受罰,還是就地解決?」
式微的心情十分悲涼,「能……能給條活路麼?」
「不能,準備慷慨就義吧。」陳逍笑著說,然後手指在她額頭上一彈,嗒的一聲,十分清脆,式微嚇得閉上了眼睛,但是額頭並不覺得疼。她有些恍惚地想要睜開眼,嘴唇卻被一片溫熱覆住。
這是他們的家法。
吵架傷感情,所以任何爭吵不能超過一天。彈腦殼兒是必要的,因為怕好了傷疤忘了疼。接吻也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傳說躁鬱的靈魂在唇間相遇,能將兩顆心都撫平。
毫無疑問,陳逍那次是在濫用家法。但是式微覺得心裡很甜。
式微這次想起這件事,卻不是因為心裡很甜,她想起的是那個女孩子說起這話時的表情。是真的被男生傷到了,刺激到了,才會有那般痛徹心扉的表情和歇斯底里的控訴。
彼時他們覺得這話聽來喜感,只是因為他們還不懂得。
於是她在沉默過後,淡淡地開口,「陳逍,你是不是很得意,過了三年,我還保持著很好的應激性,無論什麼時候,你的一個電話都可以刺激到我……」
電話那頭的男子聞言有些許的沉默,半晌仍是問:「你現在在哪呢?」
「你怎麼不問我現在和誰在一起?」
聽著式微毫不掩飾的敵意,陳逍頓了一下,「式微……」
「都三年過去了,我也不是非你不可。現在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什麼資格再來打擾我?」式微有些激動,說話的時候臉上卻是帶笑的,也不知道是想要笑給誰看,她一字一頓地說,「你、憑、什、麼!」
「憑我欠你一個解釋行不行?」
「我不需要。」
「那就憑你欠我的。」陳逍說,聲音很平靜,「憑你欠我很多很多解釋。」
很多本該在歲月裡被磨滅了痕跡,卻仍無法被他忘懷的事。很多他刻意不去想起,不去提起,卻並非毫不介意的事。很多他為她隱瞞了,裝作不知情,卻並不是對他沒有影響的事。
那些事,她不講,他不說,卻是存在的。
他一直都讓著她,她享受這份忍讓,從未想過要感恩,卻總該有一絲感激。
為何他能原諒她那麼多的事,縱容她,包容她,而他只是一時想不開,說了一次狠話,她就能把過去的一切趕盡殺絕,不留一絲餘地?
三年來,她換了手機號碼,搬到別的城市。他去到她父母家裡,得到的回復卻是:「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她和我們也不說。」
他看到她父母無奈的神情,沉痛被深埋在眼底。
他們僅有這一個孩子,而她不肯回家,作為父母,感覺就像失去了這個孩子。他能理解他們心裡有多難受,這份難受分毫不差地都記在了他自己心裡。
式微是為了躲他才離開的,這話,她父母不提,他也懂得。
他沒有覺得式微不懂事,沒有覺得她太過衝動。所有的錯他都記在了自己身上,作為他欠下的債,他背得無怨無悔。
他願意為她背下所有,卻並不是為了換她如此狠心,再不回頭。
半晌,他聽到話筒那邊,式微說:「我在望城。」
「好。」除了應這一個字,他再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掛了電話,他訂下了去望城的機票。有些疲憊地坐在機場候機大廳裡,手機響起短信提示音。
屏幕上跳動著與安的名字。
與安。
那個和他互相陪伴將近三年的女子,他竟然忘記與她道別。然而屏幕上的那排字終是一如既往的體貼,懂事得讓人窩心——
「抱歉。對於我曾經闖入的一段感情。」
寧馨回到小店的時候已經很晚。徐迦把她送回來,她客氣地問他要不要進來和式微打聲招呼,男生只是笑笑說「不用」,轉身就走了。她看著男生乾淨的背影,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她知道式微不是故意自己一個人先回來,撇下他們兩個在餐廳空等。她一定是心裡有事,太過慌張才會忘記回去。她不確定徐迦是不是也知道這一點,又或者,他其實是知道的,她卻猜不出他會有何感想。
徐迦完全知道陳逍的存在。
並且他對陳逍的這種認識並非來源於陳逍是團委宣傳部的部長,而是知道陳逍和式微交往過。在式微和劉銘因為各種烏龍緋聞滿天飛的時候,陳逍和式微的地下戀情實際上只告知了劉銘和寧馨兩個人。
然而,徐迦是知道的。在寧馨言辭鑿鑿地說「你取代不了陳逍在式微心裡的地位」的時候,徐迦輕描淡寫地一句「是嗎」讓寧馨皺起了眉頭。
不知為何,她覺得徐迦似乎瞭解很多她想不到的事,對式微的這份感情也有超乎她預期的堅持和把握。然而她應該還是比他更瞭解式微的。
式微曾說過,自己很難喜歡上人,可是一旦認定了,那就只能是一輩子。遇到陳逍之前,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喜歡不上什麼人了,而遇到陳逍之後,她就覺得自己這輩子存在的意義,彷彿就是等著和他遇見。
她當時笑話她說:「式微你這話說得真肉麻。」可是心裡卻是知道的,式微對陳逍是真的喜歡,為了他可以放棄一切的喜歡。
遇上了,就只能童話般天長地久。
一旦童話碎裂,紛繁世界裡的妖魔鬼怪一湧而上將她裹卷,她不能再抱殘守缺攥著過去不撒手,卻也根本不期待未來。
所以,式微其實是個看上去很幸福,實則離幸福很遠的人。
她的心裡有太多夢醒後的碎片。你想把她從滿地的碎片中拉起來,她卻不肯跟你走,反而要死賴著打滾,滾得自己遍體鱗傷,忍不住流下淚來,她方承認是痛了。
但是痛,也不放手。
寧馨輕輕推開小店的門,裡邊的燈光全暗。
式微似是剛洗過澡,套著一件肥大的白襯衫,提著一個手電筒,幽幽地在房間裡走。見到寧馨,她停了下,似是欲言又止。
寧馨看清了她身上那件衣服。
那是一件男士襯衫,式樣普通,價格卻是不菲。當時她和式微逛街路過一間品牌旗艦店的時候,式微從櫥窗裡看到這件白襯衫,很是嚮往地說:「這衣服簡直是為某人量身定作的。」
寧馨故作不解,「某人是何人?」
「某人,天生衣服架子,穿什麼都好看的某人!」
寧馨眨眨眼,「其實我覺得天生衣服架子的男人不穿衣服更好看……」
式微被這句話嗆到,憋了半晌方紅著臉道:「寧馨你該換男人了!」
寧馨不置可否。她也承認,陳逍穿什麼都好看,穿白襯衫的陳逍尤其有氣質。走在校園裡,一個背影就能驚艷小女生無數。多少人跑到前邊回頭看他一眼,立馬羞紅了臉。有的時候她暗地裡會想,一個男人帥成陳逍這樣子,真是人不風流枉少年。
為買這件衣服,式微用掉了整個暑期實習的工資。
只不過,還沒有機會把它送給正主,陳逍就和她說了分手。再然後,式微帶著這件衣服失蹤,斷了和所有人的聯繫。
現在式微穿著它,寬大的衣擺盪到腿上,濕的頭髮在肩頭洇成一片。手電筒被式微直直地舉著,光打在臉上,映出一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孤魂野鬼一樣,在房間裡晃蕩。
看她這樣,寧馨沒來由地害怕,輕喚了一聲,「式微。」
「唉?」
「你怎麼了?」她試探地問。
式微沒有答話,仍是沒頭蒼蠅似的在屋子裡打轉。寧馨走到亮著的電腦屏幕前,看到停屍房裡有一個房間的名稱是「式微式微胡不歸?」
發帖人:admin,是網站的管理員賬號。
「時光當鋪」是三年前陳逍、寧馨和劉銘共同送給式微的生日禮物。劉銘學法學,寧馨學經濟,陳逍學計算機,理所當然網站的維護工作就落在陳逍頭上。管理員賬號只有陳逍會登錄。這個停屍房裡停的是誰,不言而喻。
寧馨看著式微失了心魂一般,終是忍不住問道:「你怎麼想的?」
「我沒有想法,我走之前我們就已經結束了。我反而好奇你是怎麼想的。」式微看著寧馨,「剛才飯桌上你說的那些話,我每一個字都懂,可是和時間場合放在一起,我怎麼都想不明白,你到底要表達什麼。寧馨,你要不要直接告訴我,你的想法是什麼?」
房間裡有短暫的沉默。
「如果我說,我真的只是在當時的情境下回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就說出來了,並沒有別的意思,你信嗎?」
「不信。」式微說,「你不是那種不吐不快的人。」
「是嗎?」寧馨聲音裡不知為何帶了些輕鬆的意味。然而那種輕鬆在這樣的場合下更像一種諷刺,「你真的很瞭解我,不枉費我們認識十多年。我別有意味的話你都能聽出來,我想什麼,你不說全部知道,也知道得八九不離十。我以前怎麼沒覺得你這麼厲害?或許三年前我自以為我認識的你和本來的你不是同一個?」
式微看著寧馨。那眼中不知道是怎樣的情緒,複雜地氤氳在一起,無法完全捕捉。但還是有些什麼,寧馨可以辨別出來,那目光裡的失望,心寒,陌生和畏懼。
「你這麼說,我會覺得你在恨我。」
「恨?算不上吧。」寧馨淡淡地說,「恨一個人總歸需要理由的,你有理由讓我恨你嗎?」
「我不知道。我曾經以為你是寧可把所有錯誤背在自己頭上,也捨不得恨我的人,我一直覺得這樣不好,但我始終感激。你知道,我也是那種只要心裡有負罪感,不管別人是否認定我有錯,我都會想盡辦法贖罪的人……所以,當時你說你還是有點介意我和陳逍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記下了。我不肯公開我們的關係,因為這件事我們幾乎每天都吵架。他那時候一直誤會我和劉銘,但我只是不想失去我們那麼多年的友誼。你到底明不明白?」
寧馨輕輕咬著嘴唇,看著式微眼眶微紅。
「我們都犯同一種錯誤,該說的話不說,不該說的話卻在不合時宜的時候說了。我現在對你說,我和陳逍吵架分手都是因為你,你心裡肯定不好受吧?可當年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你說其實你並不是不喜歡他……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嗎?」
「寧馨,我們說過要一起幸福的啊……這話我從來都沒有忘。你呢?你還記得麼?」
十五歲的時候,揪下狗尾巴草玩「拔根」的遊戲,輸了的人要許贏了的人一個願望。
那時的寧馨一本正經地說:「願望什麼的,其實別人永遠無法為你達成。但我希望我們倆都能幸福,找到喜歡的人,在一起一待就是一輩子。這樣吧,我自己的部分我自己努力,你也記得給我幸福起來才行。」那神情、那語氣,像已經是大人了一樣。
那個時候寧馨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也第一次失戀。她沒能實現「在一起一待就是一輩子」的願望,但是她們還年輕,幸福依然觸手可及。
所以,她一直記得,記得兩個人的幸福,要一起實現。
只是沒想到,幸福來到的時候,給一個人打開了門,卻對另一個人關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