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會當天式微起了個大早。一掃之前幾日的陰霾,她想讓自己至少在今天看起來精神一些,不頹廢,不糾結。
清晨,給小店裡的花都澆過水後,她對著落地櫥窗給自己化一個淡淡的妝。很簡單的一個妝,鏡子裡的樣子讓式微覺得還算滿意。已經有歲月打磨過的痕跡,眼神不再如當初那般純真清澈,透露出一些看透了或者看淡了的隨性意味。她承認她變了,這個改變,是她自己選的。
化上妝之後,式微覺得,至少她不會在見到寧馨之後就自慚形穢得想掐死自己。
而此時,寧馨已經乘坐最早的一班航班抵達了望城。接她的人是陳逍,這件事是式微提早告訴她的,饒是寧馨那麼聰明的一顆腦袋,也沒有想明白為什麼分手後的陳逍還會幫式微到機場去接人。對此,式微說:“我也不明白,但是好像我們現在是朋友了。”
這一點式微並沒有說謊。再見到陳逍總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尷尬和不自在,即使尷尬,陳逍也仍是一群人中最熟悉她的那個,她最想依賴的那個。那天在KTV發生了什麼她已經記不太清了,她知道陳逍每次和她的目光相對時,眼神都還是溫柔的,讓她覺得他是她情感的歸處,無論他們在不在一起,心都還是最貼近的,這種感覺很難改變。
那天顧昂和紀與安完成愛情長跑後,式微回到“當鋪”,對著屏幕上的“屍體”感慨萬千。陳逍就在那個時候上線,對她說:“式微式微胡不歸。”
那次他們進行了很長時間的對話。
式微終於知道了這三年來她到底缺席了多少事,那些事情遠遠超出她的想像,而陳逍也知道了她的想法和打算。分分合合這麼久,他們第一次敞開心扉。式微說,很抱歉最後我們還是不會在一起。陳逍竟然懂她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他說,我知道在這份感情和我中間你選擇這份感情。其實我也選擇我的愛情,但是式微,你和我的愛情一點都不衝突。你好好想想,我和你所珍惜的任何事都不是二選一的故事。存在的只是問題,而那些問題都是會被解決的。
那次對話最後終止在這個程度。
式微想自己終究沒有辦法告訴他,讓她感到害怕的是她曾經對這份感情動搖過。和他二選一的人或者事是存在的,比如說徐迦,比如說她已經計劃好邊讀書邊旅行。
這是她永遠不會讓陳逍知道的事。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自己曾經在某一刻,在心底承認過,自己為除了陳逍之外的某個人動過心。雖然,那可能只是她的錯覺,或者一時的衝動,是轉瞬即逝的念頭,但她卻因此警醒起來。
她在這裡花費了自己青春裡最好的三年時光,是為了取代和他在一起的七十八天的記憶。那個初衷如此強烈,以至於她也可能會忘記,在這三年裡,還是有新鮮的事在發生,她的生命裡並不只是陳逍和那一段感情是最重要的。
當一個人執著一件事情太久,總是容易產生錯覺。那件執著的事成了第一要務,輕易打敗所有。她終會醒來,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偏執和盲目。然後,放下心裡已有的成見,重新審視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原諒她就是這樣一個姑娘。糾結,偏執,吹毛求疵,花大量時間進行翻來覆去的思考和求索。那是一種無意義的荒廢嗎?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也許,沒有人會把生活過得如她這般嚴苛又精細,也沒有人可以品評她的生活。每個人的生活都是自己選擇的,她選擇不隨便屈就,於是就注定要比別人繞更多的彎。
她只是抱歉,在這樣一段崎嶇的感情裡牽扯進了別的人。
不走到最後,不知是劫是緣。
她需要更多的時間。
寧馨從機場出來,陳逍提前跟她說好會把車開到出站口。她眼睛掃視了一下,就判斷出陳逍開來的是寶馬。她拉開車門,一腳邁進去。陳逍正在看報紙,猛然聽到這麼大個動靜,被嚇了一跳。寧馨忍不住也翻了個白眼。
陳逍依然是白色的襯衫,袖口捲起一些,戴著個無框眼鏡,看上去斯文得很。而寧馨一身黑裙黑包黑墨鏡,乍一看像是劫車的女土匪。
“行李這麼少?”陳逍看她只有一個隨身的小包。
“行李是什麼東西?到望城來還需要帶行李的話,我真是白認識你們這麼多年了。”寧馨白了他一眼。
陳逍自然不會和她做口舌之爭,笑著開車。
寧馨習慣性地打開音樂。CD裡放出一首彈得亂七八糟的《夢中的婚禮》。
陳逍的臉色立刻變了,開的車也是猛地一偏。寧馨默默地繫上安全帶,過了會兒方開口問:“你選CD的口味也太特別了點兒吧。”
陳逍沒有立刻接話。差不多過了四分鐘,等這首曲子結束,陳逍才說:“這不是我的CD。顧昂車上的。”寧馨哦了一聲。
陳逍又說:“應該是式微彈的。”寧馨蹙眉,這下輪到她不說話了。
陳逍又說:“我好像知道那天。”
那天是颱風天氣。學校停課,教學樓裡空空蕩蕩。他跑遍了所有的教室,最後在四號教學樓和式微錯過了。CD裡有很大的雨聲,應該就是那一天沒錯。那天式微也是在彈《夢中的婚禮》,他隱約聽到了琴聲。只是當他趕到的時候,四號樓已經人去樓空。
有人錄了這段琴聲,由遠及近,不是式微本人。陳逍其實依稀可以猜到錄這段音樂的人是誰。寧馨也可以猜出來。
會關注式微的,會那麼細心錄了這段鋼琴、製成CD並放在車裡聽的,會開這輛車的,現在在望城的——
“這是徐迦的CD吧?”寧馨問,卻是很肯定的口氣。
“可能吧。”陳逍已經恢復淡定。是誰錄的CD並不比他突然聽到式微彈這首曲子讓他感到震撼。後者可以牽扯出太多他們之間的回憶,而前者,對他來說意義微茫。
但是顯然寧馨不這麼想。她稍稍糾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八卦一下,“陳逍,你對徐迦瞭解多少?”
“不瞭解。”
“你知道他喜歡你家式微嗎?”
“知道。”
“你知道他多喜歡你家式微嗎?”
“不知道。”
“你知道式微會被這些打動嗎?”
陳逍終於沉默了。
寧馨接著說:“真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雖然,我從來也不指望能理解你家式微的想法,但是,活生生的情敵擺在眼前,你也沒想法嗎?你當年對劉銘的敏銳度哪兒去了?”
劉銘。又聽到這個名字,陳逍反而笑了下。“寧馨,我要提醒你,現在是我開車。出於人身安全的考慮,你覺得我們真要聊這個?”
“要聊啊。”寧馨很執著,“難得我這麼好奇,也難得我有個判斷。你信嗎?式微做出和你分手這個決定,徐迦一定在其中起到過作用。哪怕只有一秒,他也一定在式微的念頭裡出現過。你和式微成天吵架,你們糾結了三年,不對,是六年多,翻來覆去判斷你們這份感情是不是真的。即便有第一百次懷疑,也能在第一百零一次的時候再信任回來,然後再做第一百零二次爭執。我承認你們這樣很偉大,你們倆也真的經得起折騰。但是你知道,徐迦他從來沒讓式微失望過。”
陳逍依舊沉默。寧馨也不再說話,看陳逍把車當賽車開,拐彎處甚至有一個漂移。有多久了?寧馨都沒有見到過這樣的陳逍。
這些年的陳逍改變自己的脾氣性格,變得更溫和寬容。他明白了式微的很多想法,瞭解她那些想法的初衷,試圖去理解並接受。他懂得她的糾結,所以他盡量成為一個讓她有信心的人。不需要她通過一件件事情去做複雜又艱難的判斷,不需要她去考慮他是否堅定是否真心,他想讓自己給她這樣的信心。
寧馨完全可以覺察出陳逍的改變。這樣的陳逍,感動了很多人。但是,當她見到徐迦,她只能說,機緣這個東西實在是太妙了。
徐迦誠然是羨慕陳逍的,因為陳逍先遇到式微。
陳逍卻也應該羨慕徐迦,因為徐迦沒有黑歷史。
她不知道式微怎麼看待這兩個人,她只是知道,最後她哪一個都沒有選。如果有人告訴她式微不再愛陳逍了,她一定不會信。但是如果有人說式微從來沒有對徐迦動心過,她也是不會信的。
這件事在多年前已經發生過一次。那個時候的式微對陳逍的感情選擇逃避,並非是她不喜歡陳逍,而是她想要一份不被詬病的感情。
兩個人沉默了不知道多久,車開到望海路,速度終於恢復到正常。
寧馨可以看到公路下去不遠處就是望城的海,她想起自己曾在那兒偷拍了式微的一張照片並發給陳逍,她也曾沿著這條路在一個和今天差不多的清晨裡一個人不告而別。
回憶如果拉扯起來,真的是有太多太多,不過畢竟他們不是來清算舊賬的。
寧馨看著有些鬱悶的陳逍,自己的心情卻不知為何好了一些。陳逍終於歎了口氣,說:“我發現,不只是式微一個人能講出讓我鬱悶的道理。你現在也能。明明我覺得你們說的不對,卻無從反駁。”
寧馨點頭,“感謝徐式微同學,把我們都變成了苦大仇深的哲學家。”
“詭辯家。”陳逍更正。
“都差不多。”
無論是什麼家,都是徐式微。那是個有情感潔癖,對愛執著又糾結的姑娘;比誰都重感情,狠心逃離大家卻又對所有人念念不忘的姑娘;是那個奇思妙想層出不窮,卻又適於靜謐生活的姑娘;是無論苛責別人多少,最後都會加倍苛責自己的姑娘;那是被他們一起呵護過的,讓人又愛又恨的姑娘;那是最講義氣,最讓人窩心,最有正義感,最不妥協的姑娘。
是他們生命裡特別的人。
那個姑娘說:“我希望你們都能在場,就像我過二十歲生日的時候,你們都在,送給我這個論壇當作禮物。對我來說,我收穫的不只是禮物,最重要的是你們。”
一大早,徐迦溜躂到顧昂家門口。顧昂正要出門,看到徐迦有些意外,表情和大白天看到一隻鬼差不多。
徐迦說:“你這什麼表情啊。我找你借輛車。”
顧昂問:“上哪兒啊?你怎麼不打車去?”
“去‘當鋪’的聚會。打車怎麼跟你說話啊?”
兩個人的對話聽起來非常有革命年代喊口號的架勢。
顧昂挑著眉頭,“你要跟我說什麼?”
“恭喜你追到紀與安。雖然我覺得你要是早這麼痛快什麼事兒都沒了。”徐迦說,看著顧昂似是很不以為然的樣子,但是神情中仍是透出得意。那是顧昂的孩子氣,平時不輕易顯現,一旦如此,說明他心情不錯。徐迦的心情也不錯,他繼續說:“還有一件事。我已經決定去英國了,以後見你一眼少一眼,所以沒事兒就來找你借車,也好和你說句話是不是?”
顧昂已經掏出車鑰匙。聽他說完,拿車鑰匙打了他一下。徐迦疼得直齜牙。
顧昂繞過他去取車,“去找徐式微是吧?我跟你一起去。也好多和你說幾句話。”
“當鋪”裡已經陸陸續續來了許多人。作為聚會的主人,式微表現出了“我很緊張,你們沒事兒可以不理我嗎”的意思,好像自己隨時都要崩潰了。寧馨站在她旁邊看著就像一尊女神。是的,不是一個,不是一位,而是一尊。因為如果非要找一個量詞用在徐式微身上的話,別人也會用“一隻迎風搖曳的徐式微”來描述她。
看起來都不是凡人,但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雖然式微極盡自己表達之能事對寧馨講述了“你能想像嗎?那些和你只有一面之緣的人,願意不遠千里跨越一千多個日子來和你相會,這其中的恩情完全是無以為報”這樣一個中心思想。
寧馨只覺得她是離群索居太久了,越來越經不起大場面。
式微懶得理她,轉頭去看……好像只能看到陳逍。而陳逍在看電腦。
沒有人能夠理解她此時的心情。彷彿每一個進來的人都是一顆不定時炸彈,雖然是甜蜜的炸彈,但是她迎向這些“炸彈們”的心情,是特別緊張的。她覺得她以後出嫁也會這麼緊張。但是,嫁給誰呢?算了,她還是不要胡思亂想那麼多。
氣氛在林思亦到達之後緩和了很多。
這個小姑娘顯然是經過一番精心打扮的。穿得特別像……怎麼說呢?有點蛋糕芭比的感覺。式微明顯感覺到寧馨看到林思亦後整個人都凌亂了。而林思亦偏偏不知死地蹭上去問:“寧馨學姐我可以和你合影嗎?”
陳逍和式微都忍不住笑出來。
寧馨的臉黑成了烏雲,林思亦卻很開心地說:“陳逍學長,式小微,我們一起合照啊。”
這下式微也笑不出來了,感覺自己特別缺氧,“為什麼他們是學長學姐,我就變成了式小微……”
“可能因為你氣場弱吧。”緩回來的寧馨說。
話音剛落,“當鋪”的門又打開了。進來的人高高的個頭,很休閒的穿著,表情看起來很隨意也很溫和,卻自有一種強大的氣場,讓你相信,這種人可以在任何時候解決任何問題。
寧馨再一次愣住了,陳逍卻笑了一下。林思亦則是瞪著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式微看大家都還在消化“這傢伙居然也來了”的過程中,沒有做出什麼特別的反應,於是搶先一步飛撲上去,給了來人一個大大的擁抱。來人慢悠悠地說:“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佔我便宜這樣真的好嗎?我可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一如既往的慢條斯理,一如既往的冷幽默,一如既往那麼容易被人誤會,且對此毫無所謂。寧馨忽然也笑了。她終於明白了式微之前說的Big big surprise是什麼。
來的人是劉銘。
陳逍起身,走到劉銘身邊,兩個人互相打了一拳,有點前仇舊怨一筆勾銷的意思。式微已經讓出了劉銘身邊的位置,衝著寧馨招招手,說:“要不要趁亂來抱個。”
寧馨嘴角一抽,“算了吧,我沒有這個興趣。”
劉銘卻衝她伸出手,“還是來抱個吧。畢業之前沒能擁抱上,讓我遺憾這麼多年。這次再不把握機會,豈不是要遺憾終身。”
寧馨聞言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衝著劉銘就踹了一腳,說:“劉銘你個混蛋。”然後轉身從屋後上到樓頂。
式微看到寧馨轉身的時候眼睛裡已經隱隱含淚。
劉銘卻笑了。
式微也踹他一腳,“你要追倒是快點兒啊。”
劉銘於是慢條斯理地上樓去。
看著劉銘的背影,式微忽然覺得如釋重負。回過頭,看到陳逍望向她的眼神愈發深沉。“這個是三年前我欠你的解釋。”式微說。
她沒有進一步說明,但她相信陳逍是會懂的。
三年前,陳逍和式微分手之前,曾經和劉銘打過一架。三年前的式微對那一架並不知情,三年後卻通過種種蛛絲馬跡瞭解到了。那一架,在他們彼此不信任的事件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但卻成為影響他們所有人感情走向的關鍵。
那個時候顧氏企業開始頻繁贊助A大的活動。大部分活動都是陳逍負責主辦,幾乎每個活動他都會遇到紀與安。那是陳逍和式微最疏遠的時候。劉銘有幾次阻止陳逍參與這些活動,手段並不高明,很快就被陳逍發現了。那個時候因為學校裡關於“式微和劉銘”的流言漫天亂飛,陳逍本身對劉銘就有些敵意,他們倆會打這麼一架算得上事出必然。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劉銘阻撓陳逍在學生會的活動,是因為看出了顧昂的打算。而他不願意解釋自己和式微的那些傳言,除了劉銘本身不在乎,也不擅長處理流言這個原因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和寧馨有關。他以自己的方式關心陳逍和式微,卻同時也拿式微做了一個掩護。
他們不知道的是,當時寧馨偷偷看到了他們倆打架。看到他們“為了式微大打出手”,寧馨誤會劉銘是真的喜歡式微。她甚至想過,也許劉銘和式微才是互相喜歡的,拿她和陳逍做障眼法。為了證實這段猜測,她跟式微說,陳逍是不是最近很少找你了?然後式微從裡面聽到話外音,和劉銘求證陳逍最近在忙什麼。劉銘無話可說。他被寧馨的這個行為傷到,他想,寧馨會在這個時候出手破壞陳逍和式微的感情,果然寧馨還是喜歡陳逍的。
誤會真的是很奇妙的東西。讓關係那麼好的四個人,以這樣一種方式,給彼此的感情打了一個死結。
三年前,困擾陳逍的問題是,式微和劉銘到底是什麼關係?那時候她沒有給他答案。她以為這是劉銘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楚的事,只要劉銘說他根本不喜歡自己,一切問題都不復存在了。然而,劉銘就是不肯說這句話。他的很多行為都可以證明他是在維護陳逍和式微的感情的,除了那一句話。
她不明白劉銘是怎麼了。
式微想了三年,把所有的細節拼湊在一起,才終於想明白他們四個到底怎麼了。
而現在,她終於可以給出陳逍問題的答案。
她邀請劉銘和寧馨來參加聚會,讓他們再次相見。
終於,他們可以拋開過去的成見重新對話。
那是式微一直執著想要完成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像是那僅憑一面之緣訴說給陌生人的故事,真的有那麼多的意義嗎?荒廢了時間大把,真的可以遺忘過去嗎?又或者可以讓明天變得更好過一些?式微並不知道。也許理清了這些事情可以最終有所覺悟,也許最終也只是聽了一個故事。
對式微來說,重要的是每個人都沒有失去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或許是人,或者是記憶,或者是一個固守的會讓自己變得心安的信仰。
這些,會有人懂得嗎?
這些,其實也不重要。
式微上樓的時候,林思亦忽然在她背後說:“我忽然覺得你也還蠻厲害的。”
式微說:“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厲害的。”
林思亦白了她一眼,“很厲害也不至於。只是我很少看到有人願意花費時間在無聊的事情上,把無聊的事情講出那麼多道理,並且最後讓人覺得……還真的挺有道理的。”
式微有點無言以對。
“所以我現在好像可以理解你為什麼會一個人躲起來,為什麼會拒絕徐迦,又為什麼和陳逍分手。”
“說實話我自己都不太能理解……”
“暫時不理解罷了。”林思亦卻對她很有信心,“再花個十年八年的,你肯定就想得非常明白了。並且會有好事發生。”
“你真的是在誇我嗎?林思亦同學。”式微翻了個白眼,“十年八年之後我如果還是現在這副鬼樣子,我估計會自裁以謝天下的。”
然後她就聽見陳逍的聲音幽幽地傳來,“現在這樣,我覺得挺好的。”
式微承認,只要陳逍一開口,她就又有點兒恍惚了。
其實,好不好真是一個很難斷定的事。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所以你無從保證,你此時的快樂,在你完整的生命中是不是一種錯覺。總會有些什麼透露出一些訊息,告訴你一切會變得更好還是更壞。
在經歷過這些事情之後,一切應該好起來。
他們都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式微走上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樓頂爆發了一陣掌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式微立刻就覺得不好意思了。要不是後面有林思亦和陳逍堵著,她估計就退回去了。
“泛太平洋矯情公主殿下這點習性還真是一如既往。”寧馨皮笑肉不笑的,問劉銘,“你要不要救個場?”
劉銘還沒開口,式微搶先說:“不用,我挺得住。”聽起來特別虛弱。
天台上被放置了一個麥克風架。那是陳逍從街角咖啡店的夫婦那裡借來的,式微站過去,看向大家。腳不小心踩到接線,響起刺耳的電流音。
一切如此熟悉。式微覺得自己有底氣了一些。
她說的第一句話是:“謝謝大家百忙之中能來參加今天的論壇聚會。”人群中有人笑起來,有人鼓起掌。來的人除了論壇的顧客,也有單純的論壇訪客,和式微的鄰居們。
式微也笑了笑,接著說:“謝謝大家這些年給我講的故事,陪我一起裝‘屍體’。你們給我的每一個故事我都記得,還有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不長但都彌足珍貴的時光。
現在,只差一個故事就到第七十八個了。實際上,我已經找到了那個故事,我也不再想要用任何故事,去替換過去的日子。謝謝你們告訴我的那些故事,讓我明白了很多道理,也讓我相信時間和情感的力量。再次謝謝你們。小店就要圓滿關門了。”
式微站出來,對著大家鞠了一躬。起身的時候她發現在她正對面,是一塊大的畫板。那上面是徐迦用油漆畫的畫。她從沒見過那幅畫完整的樣子,此時,它被放在遠處,她終於看到它的全貌——那是望城的海。
“還有一個消息。”她說,目光一一看過劉銘、寧馨和陳逍,“我要去美國了。一年的項目,半個月後出發。”
徐式微的演講到此結束。
她本以為自己最後宣佈的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但她設想中會“爆炸”的那幾個人的反應都相當平靜,激動的反而是那些顧客。
她把那七十七個故事寫成文字裝進信封,還給每一個給她講述故事的人。幾乎每一個人都會問:“怎麼想要出國了?這家小店關掉多可惜呀。”
劉銘、寧馨、陳逍反而沒有跑來質問她。等她把故事都分發完,她找到他們,也沒有人問她一句“為什麼”。
陳逍端來了酒,說:“難得我們能聚在一起,喝一個吧。”
四個杯子碰在一起,就尷尬地停在那裡,氣氛說不出地沉重。半天,還是寧馨說了一句:“祝徐式微遠走高飛,永不回頭。”她說完,一飲而盡,不再看她就走了。
陳逍問:“這個決定,是在你說分手之前就下了嗎?”
式微搖搖頭。陳逍於是也一飲而盡,再沒說什麼,轉身離開。
剩下劉銘,看著式微一臉的無可奈何。
式微覺得心裡很難過,然而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是這裡最沒有資格難過的人。她有些自嘲地跟劉銘說:“我這種糟糕的人是不是就是專門為搞砸事情而生的?”
“不至於。”劉銘說,“人有的時候,應該讓自己差一點。我反而覺得你一直活得太正確了。”他拍拍式微的肩膀,說,“我去看看寧馨。”
式微點點頭,“我沒事,你去找她吧。”
她靠在天台的扶欄上看著到場的人們。
天氣有一點陰,不曬,有徐徐的涼風在身側輕輕拂過,讓人覺得舒服。大家湊在一起玩 “猜屍體”的遊戲。幾乎每個人都在論壇上有過讓人印象深刻的“陳屍”行為,此時被一個個揪出來對號入座。
陌生的人也可以相談甚歡。
最經典的一位仁兄曾經開了十幾個瀏覽器在停屍房裡用“一具屍體”“兩具屍體”“三具屍體”這樣的ID排隊。之後那天登錄論壇的人都自覺下線,重新註冊類似的名稱在後邊排隊,一直排到一百多號。當天式微登錄的時候嚇了一跳,以為論壇被誰給黑了。
此時大家把“首屍”找出來,竟然是一個憨態可掬的大叔。式微記得他的故事是關於老家冬天的一場煤炭事故。那個故事的悲傷殘酷程度讓式微完全說不出話來,甚至沒有辦法安慰。反而是他安慰式微,說:“什麼事情都會過去的。看開點兒。你不能代替他們承受的痛苦和災難,能做的只是不辜負他們的期望,好好生活。這是唯一對得起他們的方式。”
遠遠的,式微又在人群裡看到徐迦。林思亦跟在他身邊,而徐迦明顯在尋找什麼。看到式微的時候,徐迦衝她招招手。她看到林思亦站住了,頓了兩秒,轉去人群另一個方向。徐迦走過來問式微,“林思亦說你要去美國了?”
式微點點頭。
“為什麼?”徐迦看著她的眼睛,彷彿想從裡面尋找到答案。寧馨、劉銘甚至陳逍都沒有問的為什麼,還是被徐迦問了出來。
式微在心裡歎了口氣,望了望天,“因為我申請的專業去美國比較好啊。”
“是嗎?”這個答案讓徐迦有些失望。然而很快他又覺得自己這個失望的念頭來得莫名其妙。希望早就不復存在,失望從何談起。他自嘲地笑笑,說:“第七十八個故事還在吧?說好的這個故事留給我。”
式微點點頭,“你要帶走我家小鹿嗎?”用故事交換禮物,是“時光當鋪”的經營方式。而現在櫥窗裡只剩下那隻小鹿。
“我可以嗎?”徐迦問。
式微又點點頭,徐迦說:“真是不能不死心,不過還是想留個念想。我的故事很簡單,只有三個字,英文八個字母,你這麼聰明一定能懂。其實我到現在也不是很服氣,我不確定你是不是找到了幸福。我總覺得我可以對你更好一些,但是可能每個人喜歡的都不同。式微你口味太重了。”
式微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徐迦,“你確定這是故事嗎?”為什麼她只聽到了類似告白的內容和告白未果後的失敗總結陳詞。並且她驚奇地發現,自己聽到別人這樣當面對自己告白竟然都沒有一點緊張。
是太習慣了嗎?因為徐迦總是隔三差五就表達一下對她的關心問候以及無條件對她好的決心,以至於她雖然從來都沒有接受過他的這份感情,卻已經習慣了和他這樣的對話。聽他這麼說,不再會懷疑他的真心,也不會引起內心忐忑的胡思亂想。
“是啊。”徐迦說,“我想給你的,你不想要。你想要故事,我就給你故事。我本來想用一輩子給你講這個故事,好像我沒那個機會了,所以我抓緊時間講完。”
“也好。說好的‘收購回憶,販賣時光’,你的故事我收了,這件事我們就就此翻篇兒吧。”式微說得雲淡風輕。
徐迦點點頭,“那我走了。”
“我送送你。”式微不知為何有些傷感。
雖然,這是一個聚會,但是她滿心感受到的都是離別。小店即將停業,他們即將離開望城。半個月後自己就要去美國了,而徐迦會去英國。每個人都面臨著離別。她在告別這座城市和這些人的同時,也要告別那些感情。包括徐迦對自己的感情,從來沒有得到過善意的對待,卻竟持續到如今。那是給過她極大安慰的正面的感情。
“不用送。”徐迦說,走了兩步又回頭,“泛太平洋矯情公主殿下,臨走前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說吧。”式微有些晃神。
“就是最後一個問題啊……”徐迦看起來有些無奈,“你應該知道的,就是‘臨走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還有一個問題’、‘最後一個問題’那個……”
式微方纔如夢初醒,“你快點走!”
顧昂連車都沒下,坐在車裡等徐迦。從鏡子裡能看到小店裡面的人,依稀看到了劉銘,他覺得裡面正在發生的事兒,應該會有點兒意思,卻也沒有興趣去打招呼。
他計劃著最近要多留點時間出來陪陪徐迦。一會兒他下來得早的話,或許他們還可以去打一場球。下午本來訂了陪與安喝下午茶,也可以叫上徐迦一起。
見一面少一面這種話,雖然顧昂覺得十分扯淡,畢竟會有三到五年的時間,他們之間聚少離多。
過了一會兒徐迦從小店出來,比顧昂想的快了許多。式微跟他一起出來,站在門口目送。
徐迦把車開到路口掉頭,掛著一擋慢悠悠地從街上踱過,路過街角的書店,路過緊鄰的花店,他看到式微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歪著頭衝他擺著手。
顧昂毫不掩飾地遞上一個鄙視的眼神。
徐迦也覺得自己的舉動有點可笑。
想要加速的瞬間卻忽然看到式微抬起頭,緊接著聽到一聲刺耳的急鳴。
式微站起身,睜大了眼睛,好像還喊了聲什麼。隔著玻璃並不能聽清。後視鏡裡突然有輛疾馳而來的車出現,徐迦方要靠邊讓路,只聽顧昂急急喊了聲“讓開”,起身去握方向盤。意識到顧昂在做什麼,徐迦猛地推開顧昂,把方向盤奪過,用力朝自己的方向急轉。
砰的一聲,車在掉轉一百八十度後撞向馬路圍欄。車身傾斜,欄杆和車身撞擊後扭曲起來。安全氣囊也彈了出來,狹小的空間幾乎讓人動彈不得。
從徐迦的角度,正能看到式微從台階上下來,越過那輛肇事的車輛,向他跑過來。
顧昂臉色慘白,死死瞪著徐迦。他看到徐迦的手摀住腹部,血從指間汩汩湧出。顧昂的腦子嗡的一聲,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下。
方才發生車禍的情形像在腦中倒帶。
他本能想去看肇事的車牌,徐迦忽然拉住他。捂過傷口的手上有濕熱的血,徐迦的表情反而比往日更平靜,看起來甚至有幾分安詳。
車窗外,式微有些怔住地看著裡邊的情況,站在那裡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徐迦沖顧昂搖了搖頭,艱難地越過他打開駕駛座另一側的車門,說:“你先下車,再拉我出去。”
顧昂剛下車,卻見式微目光一直望向車身後方。他循著目光去看,只見剛才的肇事車輛緩緩退了兩步,坐在駕駛座的中年男子似曾相識。他來不及細想是在哪裡見過那人,忽然聽到卡嗒一聲響,身旁的車門已被鎖上。
顧昂猛地轉身,剎那間車已開動。肇事車輛緊隨其後,風馳電掣,耳邊聽到車輛呼嘯而過後的風聲和車鳴。他甚至還來不及追上去,就又聽見一聲鈍響。
藍色的車身被拋到了半空,側轉了半圈,狠狠地撞向路中間的防護欄上。車窗碎裂,防護欄的金屬擠進車身。
時間好像在那一瞬間靜止。
破碎的藍色在他面前節節彎曲、寸裂,扭曲拉扯出詭異的形狀,從車門縫隙裡漏下來滴滴答答的液體,紅得刺目。
式微完全被眼前的這一幕驚住了。
等她回過神想要跑過去時,卻被人用力拉住了手腕。她回頭,看到陳逍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走了出來。陳逍的眼神裡有一種特別沉痛的溫柔,他搖搖頭示意她不要過去。式微的眼淚忍不住就掉下來了。
顧昂終於回想起那個肇事司機的面孔,那是三年前“天台事件”裡跳樓女孩的父親。
如此不顧一切地撞了他的車兩次,顯然是來尋仇。當年他就是開著這輛蘭博基尼從學校走掉的,想必這件事讓這位父親印象深刻。徐迦一定是認出了他,所以把自己推下車。那一刻他是抱了必死的心。
不知為何,此時的顧昂特別平靜。
特別平靜。
沒有憤怒,也不激動,他看著努力掙脫陳逍想要去現場的式微,緩緩地開口,聲音低低的,“別過去了。車在漏油,也許會爆炸。”
式微忽然覺得心裡像是被人塞進了一塊巨大的沾濕了的海綿,沉甸甸地堵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的手腕被陳逍握緊,斷斷續續地感受著力道,像是她心底裡巨大的卻無聲的抽泣。
式微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與徐迦道別。
無論她如何絞盡腦汁去設想現實的無限可能,現實都只會按它原有的軌跡到來。事情總是會發生,又結束。人們總是要相遇,再分別。沒有人可以和現實橫掃千軍的力量對抗,改變命運的軌跡。然而,在悲傷到來之前的那些美好的時光,也同樣成為不會逝去的永恆。
只要有人肯去想念,就可以不被遺忘。
那個可以把白襯衫穿得比任何人都舒服好看的少年,那個會在颱風天去尋找一段被彈得七零八落的鋼琴聲的少年,那個總是一臉微笑說我喜歡你的少年,那個在無數個傍晚在望城的海邊沉思的少年,永遠永遠留在那個距離夏天不遠的秋天。
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喜歡的人曾經為他心動過。
他也永遠都沒有機會給自己換一個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