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開家鄉,來上海打工。傍晚,我在公司附近的商廈見到了你。高考一別,已過6年,我還是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認出你。
你坐在路邊座椅上,手裡拿著別人強塞給你的地鐵宣傳單,旁若無人地盯著地面。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你還是當年那個18歲的男孩。
那時你就是這樣,經常坐在學校操場邊,不知你在看什麼想什麼。我隔著老遠偷看你,站在離你很遠的教室走廊處。膽子大一些的時候也會臉紅心跳地上前,假裝從你眼前經過。
就在今天中午,你突然在微信上約我見面,說以後要來上海討生活了。當時我坐在辦公室,嘴裡塞著外賣,盯著手機屏幕,一時間不知該回什麼。
有很多年不聯繫了,一年幾次的「過節好」,是我們之間唯一的問候。我也確實在過去的幾年裡,沒有經常想起你。
對著辦公桌上的小圓鏡子,我看著自己邋遢又肥胖的臉,頭髮3天沒洗了,因為昨晚熬夜,黑眼圈也比較重,而且早上穿著涼拖鞋就來公司了。那一刻我突然嫌棄起自己的生活狀態。
我也必須承認,我還是害怕見到你。就像當年,害怕你知道我這卑微又無望的心意,害怕你看出我一點點的不好而討厭我。面對喜歡的人,我總是自卑的,一直如此。
我還是拿起手機,回了你「好的」。我向同事借來口紅和BB霜,往臉上嘴上塗抹著,彷彿多塗抹一點,落魄與不堪就少一分。
吃飯的地方離我1500米,我提前半小時下了班。每走過一個店家的玻璃門窗處,我就在裡面看看自己好不好看。在路上,我一直在心裡練習著時隔6年的第一面,該以何種姿態跟你打招呼。站在你面前的第一眼,跟你說的第一句話,我該說「你好」還是「你好啊」。
看到你的時候,你一個人坐在路邊。身後是來來往往的車輛,晚上6點的上海,是最擁擠的時刻。行人在你邊上走來走去,大家三五成群,急匆匆往前趕。只有你是孤獨的、靜止的,像是永遠停留在那個青蔥的高中年代。
我走到你邊上,還沒開口說話,你抬起頭來就看見我。我們四目相對,忘了問候一聲「好久不見」。你只管笑著,我也跟著笑了起來。在剛分別的那一兩年,我也曾經幻想過這個場景,可絕對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實現著。
「等很久了吧?」
我終究還是說了這句無關痛癢的話。
「沒有,剛到的!」
你說話的聲音和表情也一直沒變。
我們等電梯上樓,站在一起也是無話。我用餘光看你,你似乎比以前更高了些,只是身子還是那麼瘦。歲月是優待你的,它不曾在你臉上駐足,你這張跟6年前幾乎一樣的臉,彷彿在昭示著作為女人的我被時間無情地打敗。
入座後,點好了菜,等著。你坐在我對面,燈光下,我看著一桌之隔的你。如果回到以前,那時的我是怎麼也不會想到,多年以後,我還能在一個距離高中幾千里的陌生城市,跟你單獨坐在一起。
高一認識了你,開始喜歡你。你佔據了我整個高中時代,只是你都不知道。在這場長達3年的暗戀裡,只有我一個人無聲無息在消化著你帶給我的各種悲歡喜樂。
我知道你通常幾點進教室,也曉得你喜歡喝的牛奶牌子。聽著你喜歡的歌,嫉妒著你喜歡的女生。慢慢麻木到好像喜歡你,只是一種習慣而已。
我看著眼前的這個你,反問自己當年喜歡你哪裡。我早就忘了最初的那種情愫從何而生,喜歡一個人是一定要有理由的,只是這種理由有時候連我自己也講不清道不明。是因為你長相清秀?眼睛好看?全校跑得最快?還是因為我偷偷回頭時,你也多看了我一眼?我都不確定。
此時你坐在我面前,如果不是因為認識你,你對我的意義,可能就是路上隨便一個擦肩而過的男人,我並不會為了他多思考人生一會兒。
「怎麼想來上海的?」我開口打破這種平靜。
「家裡沒法待呀,之前自己做事,賺不到錢,就出來看看。」
「哈哈,大學畢業後,你都在忙什麼呢?」
「我在家做點生意,後來不賺錢,就關了。」
「好可惜,真沒想到啊。」
「哈哈哈!」
你笑著,跟我訴說著畢業後的遭遇。我沒想到你會留在老家生活,做著我完全想不到的工作。我也才發現,其實我對你的生活和理想,根本一無所知。你是一個躺在我過去記憶裡的人,那個單純樸實的過去,只會為了每次月考分數躊躇著,不像現在這樣現實又無趣。
你跟我說,你為了送貨,可以通宵駕駛,趕在開門前把貨物送到客戶店裡。你缺少資金,讓家裡的親戚一起投錢進去,後來賠了,你一人償還了所有債務,賣了車,第二天就出來打工了。
我問:「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你說:「先找份銷售的工作。」
「銷售也好,最好找那種提供住宿的地方,上海租房太貴了。」
「嗯,昨天面試了兩家,一個房產中介,一個是賣傢俱的。」
「那你為什麼會選上海呢?」
這是我今天第二次問你這個問題,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執著於你的答案。其實我心裡是抱有希望的吧,我希望你來上海,至少是因為我在這裡。雖然你為不為我來,都無關緊要了。但我還是有期待的,就像當年我期待你偶爾能看我一眼。
那時候喜歡你的女孩子可真是多啊,每個女孩都比我好看。我看你偷偷跟隔壁班的姑娘談戀愛,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哭了很久。
我永遠記得那個晚自習,我一個人坐在冰冷的操場,天黑黑的,根本看不到什麼。空無一人的場地,也不能放聲哭。你們手牽手並排走的場面一直在我腦海裡閃現著,如果我長得再好看點,如果我穿得再洋氣點,如果我平時主動跟你多說幾句話,或許被你牽著的女孩就是我了。為什麼?為什麼你不等等,不等我變得更好更美更勇敢呢?
假設的事情,都是沒意義的。
「反正都要賺錢,那我就來中國最有錢的城市。」
你回答以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我的臆想被粉碎,內心是失落的,但也偽裝得若無其事,夾了一口菜。
「你女朋友呢?」我終究還是問了你。
你看了我一眼,我嚇得立馬低下頭,裝作吃飯,這種感覺就跟當年因為多看了你一會兒,害怕被你拆穿了心事一樣,目光趕緊閃躲。
「早分了。」你說得很平靜,我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沒有繼續追問,自顧自地吃著飯。我不知道你說的是高中還是大學時的女友,對於你的大學生活,我也是一無所知。高中畢業後,我沒有刻意打聽過你,也就沒有再見過你。可能我在你的高中,就是一個「不錯的同班女同學」,僅此而已。
你在我面前坐著,這是我認識你9年來,離你最近的時刻。我也是第一次真正近距離認識你。
你用刀叉切割著剛上來的牛排,動作生疏得像是第一次吃,其實我從第一眼見你的時候就該發現,你不適應這種環境。從一進來,你吃飯的時候就是緊張的,露著怯。
你一直在講著我並不感興趣的生意經,講得瑣碎又無趣。你說你打算第一年賺3萬元,第二年賺8萬元,第三年賺20萬元。我坐著聽你的宏圖大志,也不插話,只管點頭。
服務員上菜,碰倒了你杯子裡的水,弄濕了你的藍色西裝,你有點生氣,但不好意思在我面前發作,只是說了句:「這衣服還挺貴的。」我這才發現你這身衣服誇張又老土。
我不清楚你本來就是這樣,還是慢慢變成這樣的。可能那幾年,我把最美好的想像都強加在你一人身上。你有著世間少年最美好的品性,你是溫柔善良的、成熟穩重的。我甚至在想,如果當年我知道你是現在這樣的男子,肯定不會癡迷成那般自作多情的慘樣。
「那你為什麼會想起聯繫我呢?」問出這句話,我就後悔了。高中同學,在上海的,也就我一個。來見老同學,不找我找誰呢?
「來看看你。」你雲淡風輕地說出這句話,我聽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含義。我應該感到慶幸,自己喜歡了那麼多年的男生,多年以後還是記得我的、認識我的,也是願意來關心我的。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不是嗎?
飯後,我搶著買了單,你一直在怨我。我說沒事的,下次你請。吃完出來,已是9點。路上行人匆匆,這個城市都是人,到處是,永遠是。我問你這幾天住哪裡?你說最近借宿在一個朋友那兒。
我們走在路上,不說話。我不會想到相識的第九年,我們會在這個意外的夜晚,一起走在上海的街頭。在高中時,這種畫面就只能是夢了。
跟你重逢在上海是意外,你變成了我不熟知的大人也是意外。
你給我留了剛辦理的電話號碼,讓我有事聯繫你。我看著那一串陌生數字,想到當年為了給你偷發幾條信息,瞞著家人,攢了幾個月的生活費,買了一個小靈通。我總是發給你節日祝福和天冷加衣的短信,你不知道那是我,這讓我大膽地堅持了兩年半。
後來你戀愛了,我刪了你的號碼,可我總是忘不掉,那幾個討厭的數字像是鑲嵌入我的骨髓一樣。以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我都記著。那時我覺得這行數字這輩子都會跟隨著我。
走了好一會兒,到了路口。臨走時,你跟我說了「再見」,然後轉身往地鐵口走去。我一直站在原地,看著你的背影走遠。你過了馬路,回過頭來對我揮了揮手。你站在一棵樹旁,黃色的暖光打在你瘦弱單薄的身上,我突然濕了眼眶。
你看著還像當年那個坐在操場上的意氣風發的少年,可我明白其實你已經不是了。我也知道自己不再是那個只會躲在黑夜的操場,獨自悶頭哭泣的小女孩了。
對不起啊,我不能跟你說「再見」了,以後我也應該不會再見你了。
我早就忘了你當年的電話號碼,這個新號碼我也沒有保存。我想我們的緣分,在高中一結束的時候,就已經終止了。
長大後與過往的每一次重逢,都像是一場提前演習的葬禮。
只是這次,是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