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開的以後
我就這麼生活著寂寞
兩個冬天後
希望你是快樂 你禮貌問候我
...
我的手指在顫抖 有點不知所措
愛過恨過複雜的心忽然又復活
原來愛不會消失
只是心情已經不同了
——侯湘婷·《兩個冬天》
章遠走了一站地,回到高中的校園。到了年底,孩子們正在準備聯歡會,走廊裡散放著桌椅、氣球和綵帶。有男生拎著冰刀一路小跑回來,被女孩堵在門口:「自告奮勇說幫忙畫黑板的,現在回來幹嗎,接著滑去啊!」
「我錯了我錯了。」男生一迭聲陪著不是,抓住女孩子的手腕,「我這就去。」
「不用!」
「不用我,黑板上面你夠得著畫麼?」
「我不會踩桌子椅子麼?」
「摔著你,還不是要我背你回去?」
「好啊,你咒我!」女孩瞪圓眼睛,「不用,就是不用!」
「我負荊請罪還不行麼?」男生從門邊拽過一隻掃帚,「要我扛著麼?」
「怎麼用你啊!」女孩笑了,「你手那麼涼,能拿得住粉筆麼?」
她,也曾經笑著把手背貼在自己的脖頸上,說:「凍死你!」
那時學校裡用的是地下水,夏天也是冰涼。掃除後她雙手浸得發白,微揚下頜,調皮地笑著。握著她柔軟的指尖,像握著冬天的冰雪。一不留神,融化了,消失了,掌心濕濕的,空空的。
「這樣不行,燈管上面不能纏綵帶,溫度高了會著火,多危險啊。」
「老師,這是日光燈,不會太熱的。」
「我說不行就不行。」
「小林老師,」章遠走過去,「您還是這麼認真。」
「噢!怎麼現在回來了?」
「哦……接了一個項目,過來出差。」他找了個借口。
林淑珍很高興見到愛徒,囑咐學生們幾句,便和章遠站在走廊的窗前,問他和其他同學的近況。
「那時候我總說你們不懂事,淘氣,結果現在的孩子啊,越來越有個性了。」
「這樣也挺好,老師您可以永葆革命青春!」
「青春什麼啊,兒子都上幼兒園了。」
「哦?幾歲了?我總以為他才出生不久呢。」章遠說,「上次我們去看您,他剛滿百天。」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都好幾年了。」
「是啊,您帶完了我們這批畢業班,第二年要的小孩兒麼。」
那時候還和她在一起,兩個人想要買點什麼禮物,站在百貨商店的嬰兒用品專櫃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笑出聲來。她還捶他的背,說笑什麼啊不許你笑,自己卻樂得臉都紅了。在林老師家見到同學們,大家還打趣:「如果你們以後結婚,小林老師可是當仁不讓的證婚人啊。」
當時她還戴著他送的戒指,兩人十指緊扣。真的,已經是很多年了。
「你怎麼樣了啊?」小林老師問,「有沒有女朋友呢?」
「老師,您教導我們不要談戀愛的。現在就我最聽話吧。」
「你聽話?那人家家長就不會找到我辦公室了。」小林老師笑,「據說何洛的爸爸當年是歷史系的大教授,滿面嚴肅地和我談你們的問題,引經據典。你說,你倆給我添了多少麻煩。」
「我也一直挺怕她爸。」章遠也笑,「不過後來他也沒為難我們,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是啊,因為何洛的數學成績又上來了麼。我當時就說,何洛只是一時沒有發揮好,你們都是懂事的孩子,在一起互相幫助,不會耽誤學習。」
「原來您支持我們早戀的。」
「我倒是想打壓,壓得住麼?」
章遠笑了笑,不說話。
「還是,挺可惜的。」小林老師歎了口氣。
小林老師的小兒子從轉角跑過來:「下班啦下班啦,去買玩具槍。」
「小傢伙,不去幼兒園!」章遠拍他的腦袋。
「這是媽媽以前的學生,來,叫大哥哥。」
小男孩閃著眼睛,憋了半天,喏喏地喚了一聲:「叔叔好。」
一樓門廳有一面落地的大鏡子,是建校70週年校友捐贈的。連日奔波,鏡中的自己滿面疲累,一身風霜。周圍說說笑笑的孩子們,都是腰板筆直,頭也是微昂的。真是不知道膽怯、不知道退縮的年齡。
他想起體育組的器械庫外,還有自己高三時寫給何洛的「Thanks」,一路找過去,赫然發現舊日的倉庫被重新粉刷,牆角的雜草連根拔除,露出雪白的牆壁來。
冰場平整如昨,但護欄都是新的。
「原來不都是木頭的?」章遠問一個滑冰的男生。
「早就拆了,去年的篝火晚會都燒掉了,還有一些破桌子爛椅子。」
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她曾經在公車上低著頭,說:「我,總怕自己是一廂情願的。」
是的,章遠很怕,此時此刻,是自己一廂情願,天涯思君不敢忘。門外賣烤紅薯的小販依然還在,章遠買了一個捧在手裡,香氣撲鼻,卻一口都吃不下。
何洛到李雲微家裡時,保姆徐姨正在收拾飯桌。「吃過了麼?」她問,「屜上還有包子,剛蒸的。吃兩個?」
「好啊!姥姥指導出來的,味道肯定錯不了。」何洛笑,把西洋參交給徐姨,又拿了一隻包子,餡兒是肥瘦相間的肉丁和白菜丁,偶爾還能咬到小粒的脆骨。「我最喜歡這樣香噴噴的山東大包子了,吃著痛快。」她坐在雲微外婆的身邊。兩三年過去,老人的腿腳沒有當初利索,但依舊眼神澄明,精神狀態也很不錯。
「小風也最喜歡這種了,不過雲微比較喜歡豆角排骨餡兒。」
「小風?」
「常風啊,是雲微打小玩到大的。不也是你們同學?」
「不是我們高中的,也許是雲微的初中同學。」
「看我都記混了,人老了記性就是不好。」外婆戴上老花鏡,拿出李雲微的高中畢業照,「雲微爸媽走得早,她這些小朋友們都沒少幫忙,喏,去年春節,人家從北京回來就一個禮拜,還被雲微抓著,帶我去體檢。」
「哦?」何洛探頭過去看。
「這個,高個子的孩子。」
集體照上他的面龐不是很清楚,但藍白相間的校服無比清晰。何洛的心瞬時軟軟的,嘴角扯出一個笑容。
「章遠,是原來雲微的同桌兒。」
「這孩子也很有心,每次回家都會來這兒看看。」
有人按門鈴,徐姨從門鏡看了一眼:「說曹操,曹操到。」
何洛不禁站起來,手裡還舉著半個包子。
「外面好冷啊。」他在門廳跺著腳,還不時把手裡的烤紅薯按在耳朵上。牛仔褲,半長的深藍色Northface大衣,還有一張缺乏睡眠的臉,揚眉時,額頭隱隱有了細紋。
北京的見面是在夜色中,看不出彼此眉眼間的變遷;此時站在午後明亮的客廳裡,冬日煦暖的陽光倦倦撒一臉,所有細枝末節無所遁形。
那些花兒都老了。
章遠眼睛一亮,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這麼巧。沒想到,這個城市也太小了。」他和外婆聊了幾句,坐在沙發上,口袋裡清脆地一聲,連忙掏出來放在桌子上。
CD盒,《阿甘正傳》的原聲唱碟。
「好在只是盒子裂了。」他舒了一口氣,「早就過來了?」
「哦,才到,上午陪爸媽逛街來著。」
「叔叔阿姨呢?有你這麼陪的麼?」
「他們在看一些和我無關的東西。」她信手翻看著CD的曲目。
「第二張第三首。」章遠說,「San Francisco,是你的城市呢。」
「我不住在那兒,不過距離很近,經常去。」
他笑:「Gentle people with flowers in their hair,真的人人戴著花兒麼?」
「呵,那不成了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何洛也笑。
這是半個月內的第二次邂逅,笑過之後,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遠啊,最近胃還疼麼?」外婆問,「我聽雲微說,怎麼,你前段時間住院了?」
「啊。」章遠抬頭,看著外婆,發現何洛也抬眼望著自己,目光相遇,她又低下頭去。他笑笑:「沒什麼大事兒,同事們太緊張了,我那天就是喝多了而已。」
「你們年輕人啊,都不注意身體,雲微也是,可要按時吃飯啊。對了,洛洛你上次來學熬粥,後來你那個小朋友好些了麼?」
何洛不知道說什麼好,尷尬地笑了笑。
老人家畢竟精力不濟,聊了一會兒就倦了,章遠和何洛起身告辭。
兩個人並肩走在街上,胳膊偶爾碰在一起,然後又盪開。十字路口的積雪被車輛碾化後又結成冰殼,章遠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何洛在他的肩頭扶了一把,不待他說謝謝,就飛快地抽回手,揣在大衣口袋裡:「你要是摔倒了,一百四五十斤,我可拽不動。」
「至少我不像某些人,走路能撞倒電線桿,還痛得吱哇亂叫。」章遠促狹地笑,「到了冬天,就搖搖晃晃走得像只企鵝。」
「沒人和你貧嘴。」她抬頭,「說真的,你當心一點自己的身體。定時定量地吃飯,少時多餐,不要吃得太著急,不要吃得太油膩。」
「你在北京已經念叨過一次了,可真比姥姥還像老太太。」他蹙眉抱怨,下一刻卻忍不住翹起嘴角,眼中蓄了濃濃的笑意,「好了,忙過這段時間,我就修身養性,像太上老君一樣開爐煉丹。」
「那我也不多 嗦了。」何洛站定,微揚著頭看他,冷風刮在臉上針刺一樣地痛,瞇上眼睛,熟悉的輪廓漸漸模糊,「我要回去了,爸媽等我吃晚飯。」
「時間還早,再走走吧。」章遠說,「好久不見了,我……我有些事情咨詢你。」
「我?」何洛點著自己的鼻子,「又有人要出國麼?最近倒是很多人問我申請的步驟。」
「一些IT方面的事情。」
「我是外行,你知道的。而且聽說你們公司發展得很不錯,我更是人微言輕,就不要班門弄斧、四處丟醜了吧。」
「最近工作上有點棘手,也沒少碰壁。」章遠蹙眉,「大家都覺得我們做得挺風光的,其實現在公司內部也是轉折期,只不過我很少和別人說起這些。」
他額頭上淡淡的川字紋,是何洛無法拒絕的請求。
「手機借我。」她說,「我和爸媽說一聲好了。」
寒風凜冽,走了一會兒兩個人就開始抽鼻子,用光了何洛包裡所有紙巾後,章遠建議去麥當勞。「檔次比較低,沒問題吧?」他聳肩,「要委屈你吃洋快餐了。」
「那倒無所謂,在美國我還真的從來不吃。國內的改良過,而且做的也精緻些。」
店裡人很多,沒什麼空位。「咱們還是去前面的咖啡廳吧。」章遠說,「等我先買點東西。」
何洛站在窗邊,看他在一群小孩子和家長中亂哄哄地排隊,知道他一定會買蘋果派。真是好死不死,偏偏又來這家店。她轉身,臨窗的高腳凳還在,似乎還聽得到鄭輕音哭哭啼啼地問「你會擁抱她麼」,「你會Kiss她麼」,「你會和她結婚麼」……「如果,你願意一輩子和她在一起,也許是真的喜歡吧。」
然後是章遠摸著下巴故作嚴肅:「啊,你沒發現麼,我還是很帥的,你要看緊點兒。」
這些似乎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了,至少,何洛已經很久不曾回想在一起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尤其是在故鄉共度的最後一冬,想起來就會感到淒冷。似乎還佇立著茫然無助的自己,在冰天雪地的街角痛哭失聲;而他甩手走開,消逝在路燈照不見的黑夜裡。那一段過往,她懶於回憶。有時候銘記傷痛,比遺忘幸福,更需要執著的勇氣。
章遠果然舉著兩個蘋果派過來,「怎麼了,冷麼?」
「嗯?」
「看你縮著肩膀。」他遞一個給何洛,「吃點熱乎的。」然後又促狹地笑。
「又想到什麼噁心笑話了?」
「哪個笑話比得過你的手紙?」他揚手,「看,又要了一沓兒。」
「放心,我不是心臟的人,當作沒聽到。」何洛拆開包裝,咬了一口,「這個和美國人家裡做的還不一樣,去年感恩節,我還學了怎麼做。」
「味道差不多?」
「嗯,像一個圓的蛋糕,外皮不是這樣的。」她比劃著,「這種特殊的味道是Cinnamon。」
「什麼?」
「Cinnamon,月桂,卡布基諾裡面有時也放。」
「聽起來很專業。」章遠笑,「別是光說不練喲,什麼時候做一個來嘗嘗。」
「國內家用的烘焙工具和材料比較難買。本來我想帶月桂粉回來,給葉芝她們調咖啡……」
何洛說了一半,想起臨行前馮蕭帶著購物單去了一趟超市,回來遞給她一個小盒子,「喏,你要的Cinnamon Powder。」
Cover Girl?這不是彩妝品牌麼?何洛看著包裝的盒子,無比納罕,果然,是一盒散粉。
「老大,這是月桂皮色的散粉,化妝品啊!」她笑得肚子疼,「是定妝用的。」
「啊?我看到寫著Cinnamon和Powder就買來了。」馮蕭也笑,「算了算了,你留著用吧,我就不去退了。」
「你沒見過月桂粉麼?褐色的,只適合黑MM。」何洛搖頭。
「我只負責吃,沒有研究過你的瓶瓶罐罐啊。」馮蕭說,「要不然夏天咱們去夏威夷,你曬黑點,變成炭烤麵包?」
交錯的記憶,瞬時提醒她,你和眼前這個人,已經是過去時。
章遠的手機隔幾分鐘就要響一次,他聽著電話,嘴角還沾了些果醬。何洛停住腳步,抽出一張紙巾遞給他。章遠擦拭的時候,手裡舉著的蘋果派又蹭到臉頰上,自己不知道,依舊講著一串何洛不懂得的專業詞彙,表情嚴肅而陌生。她微歪著頭看他,站在積了冬雪的大街上,人潮來往如海浪。忽而覺得他還是當初的少年,忽而覺得兩個人站在地球兩端一樣的遙遠。
兩個人找到一家茶室。何洛說:「剛才你說的術語我都不懂,看來未必能提供什麼建設性意見。」
「噢,我們最近在爭取一家挪威客戶,有些技術內容我也沒接觸過。」
「那怎麼辦?」
「活到老學到老么。這個行業更新快,你也知道。」章遠說,「對了,你距離硅谷那麼近,認識不認識那邊的技術人員?我們公司有意開展軟件外包的項目,我想瞭解一下那邊的行業標準。」
「我只認識一些實習的人。」
「不認識印度哥們?」他笑,「恐怕全中國的外包軟件量,都比不上印度一家公司。」
「他們有語言優勢,也比較規模化吧。」
「印度的公司比較成熟,美國顯然擁有核心技術,可以制定標準;印度主要做子模塊開發和獨立的嵌入式軟件開發。而我們大部分做的還是應用軟件。」章遠說,「國內公司發展不起來,主要是美方對公司規模和正規化要求很嚴,國內的草台班子根本通過不了審查,但是正規一些的大公司還不屑於做這樣的外包業務。但是從市場和人力資源來看,我們都有優勢。」
完全是何洛不知道的世界,她有些茫然,不知道如何應對。
「這也只是一個想法,還不確定可行性如何。」章遠說,「和印度公司相比,我們企業規模小,急功近利,產品種類單一,質量不高。集成業務火熱的時候,所有的IT企業都去做集成;企業信息化的時候,所有人都去做信息平台。不過沒辦法,我們首先要保證自身的利益和生存空間,然後才能求發展。這也是國內人力資源過剩、惡性競爭的一個循環。」
他斜靠著椅背,手指輕叩茶几,神色淡定:「我們缺乏開拓國際市場的能力,不光是我們一家公司,很多中國公司都有這個問題。不僅僅是語言制約,更重要的是管理機制和思維方式。這也是我們希望與更多國外企業合作的原因,一步步來。或者,」他頓了頓,「也應該在適當的時候,走出去,看一看。」
「確實,有些觀念上的事情,沒有辦法闡述,能出去看看很好。」
「本來,我們幾家IT公司一同聯繫了去西雅圖的商務考察,就是今年春天。」章遠的手指停止了動作,「但是,因為非典取消了。」
「哦,機會肯定還會有。」何洛撥弄著CD盒子,似乎聽到他悵悵舒一口氣,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如果那次旅程沒有取消……她不敢多想。有的事情錯過了,並沒有斡旋的機會。
這一刻相對無言,何洛低下頭,讀著CD盒子上的歌名,章遠想問她些什麼,又怕她下一刻起身就離開,從此再不回頭。
「我讓他們放來聽聽吧。」章遠拿過碟片,和茶香一同氤氳開來的,還有一首首流淌的樂聲。「加州很好吧,」他問,「四季溫暖的陽光海岸。」
「我還真沒怎麼玩兒,抽不開身。我夏天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以後不用選很多課了,但又要一直關在實驗室裡。」
「你們現在做什麼?克隆麼?」
「100個人裡面99人會這麼問。」何洛笑,「也算吧,但不是你們想像的那種,什麼多莉羊之類的。我們主要還是做基因的表達與控制,還有一些疾病基因的功能性研究和疫苗開發,所以很多人畢業之後去了藥廠。」
「完全聽不懂,天書……」章遠聽了何洛的描述,笑,「上帝之手麼,創造生物。」
「哪兒啊。常常盯著顯微鏡,做實驗到後半夜。我大四有一次連續三天一共睡了八個小時,估計下半年確定導師後,這樣的日子也是家常便飯。」
「大四?什麼時候?」章遠蹙眉。
「拿到offer之後。那時我覺得自己還有很多東西不知道,都說國外學生動手能力很強,我很擔心自己到美國之後丟人,所以跟著研究生做了很多實驗。」
「沒有聽你提起過。」
因為你那時並不關心我的喜怒哀樂。她笑得勉強:「我也很少和別人說起這些,有點辛苦,挺挺就過來了。」
「你向來報喜不報憂的。」章遠清楚何洛的脾氣,「從來也不示弱。如果你說有點辛苦,那麼一定是非常辛苦了。」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如意,和很多人比起來,我的路算是一帆風順,所以現在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她淡淡地笑著,一縷額發垂下來,艱難的日子就化解在溫暖的笑容裡。
章遠說:「雲微現在怎麼樣了?我是說她的個人問題,一直沒好意思問,顯得我很八卦。」
「似乎沒什麼動靜。她說打算有點積蓄,就回來工作,方便照顧外婆。」
「靠她一個人還是有些辛苦。她和許賀揚,再沒有可能了麼?」
「許同學離得那麼遠,能幫上什麼?而且,就像你當時說的,兩年後,可能什麼都變了。」
「我說的麼?」
「是。」
「真的,什麼都變了麼?」
「真的。」
「是麼……」章遠強自笑笑,「估計過兩年頭髮都要大把大把地掉了。」他坐在燈影裡,稜角分明的臉半明半暗。已經不是讓何洛心動不已的男孩子了,她沒有絲毫傷痛,只是理不清頭緒。胸腔裡感覺不到心臟的跳動,似乎它憑空消失了,血脈經絡被打了死結,滿漲著說不出的情緒。
「你也注意身體。」她說,「咱們走吧。回頭我們那邊中國社區有活動,我問問看在軟件公司工作的中國人,幫你們搭搭橋。」
似乎結束了一場學術論壇。我們之間的話題,僅剩這些了吧。
章遠黯然。你有什麼憑借去爭取她?她那些畢業前辛苦著的日子,自己在哪裡,竟然毫不知情;那些即將來到的拚搏和挑戰,你又能在何處,是否能和她一起面對?他似乎可以想見,疲累的她走出實驗室,有人開著車接她回家,在她熟睡時素淨的額頭上輕輕一吻。終究,是自己給不了的貼身關懷。
「我送你吧。」他說。
「不用了,你剛剛不也說就回家幾天,多和家人聚聚吧。」何洛看表,「現在還早,我打車回去就好。」
「好吧……」章遠拍拍口袋,「你先走吧,我抽支煙。」
不想眼睜睜看她離開,再次驗證自己的無能為力。
章遠轉身走回店裡坐下,定定地看著一桌五子棋的殘局,不知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輸家。
本來說把CD送給何洛,她忘記拿,還在悠悠唱著。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
手機響起,康滿星氣急敗壞地喊著:「老大,您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我都要撐不住了。大老闆說我們爭取客戶不夠積極,都要怒髮衝天了。」
「怒髮衝冠吧。」
「冠?你在這麼關鍵的時候請假,我們這邊就急得什麼冠都被沖掉了,只能沖天了!」
「我明早趕回去。」
「不是我催……你這麼匆忙回家……不是家裡人……」
「都好,是我瞎緊張了。」章遠交待了幾句工作上的事情,捉起手邊的茶,已經冷了,苦澀難言。
何洛回家吃晚飯。何爸蹙眉:「和同學去哪裡了,身上還有煙味兒?」
「不是我們,是旁邊那桌。」
「洛洛,來,幫幫忙。」何媽把女兒叫到廚房,小聲問,「看到誰了?」目光疑惑。
「沒什麼。」
「問你是誰,你說沒什麼,這不是答非所問麼?」何媽搖頭,「你們還有幾個同學在這邊,他不是去了北京?」
「真的沒什麼。」面對洞察天機的母親,何洛乏力。
「馮蕭是個好孩子。」
「我也知道。」她幫忙盛菜,「媽,我不是小孩子,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二十幾天的假期稍縱即逝,何洛返美前夕住在葉芝的宿舍,洗漱完畢,躺下來看見上鋪熟悉的木板,恍然間不知身在何時何地。
「我總覺得,還是在讀本科。」她說,「長大真累。」
葉芝用筷子挽個髮髻,拿著桌上的礦泉水瓶作話筒,「發表一下重逢感言吧,葉芝頻道現場報導!」
「他說明天去機場送我。」
「你怎麼說?」
「我能說什麼?」何洛搖頭,「自然拒絕了。馮叔叔和阿姨都去送我們,還有馮蕭的弟兄們。他不應該出現在這樣的場合。」
葉芝聽了何洛的描述,跪著湊上來打量她的眼角,「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口是心非?」
「哪兒有?你看仔細點!」
「那他沒堅持?」
「堅持什麼?無非是客套一下。如果不是偶然遇到,我想,他以後都不會再聯絡我。他一向很傲氣,也不會低三下四地去祈求什麼。」
「對。買賣不成仁義在,他不能給你拆台!你也不能不為馮蕭考慮,人家在美國和你一天到晚舉案齊眉的。」葉芝點頭,「不過,你和某人可以人約黃昏後,哈。我可不相信,這一次又一次,都是偶遇。就算是偶然,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不要亂說!」何洛嗔道,「本來我沒想什麼,你非要說出點什麼來。」
「生活寂寞,需要花邊新聞調劑麼。」葉芝不死心,又問,「真的沒什麼?你的心海就沒有一圈圈泛起漣漪?」
「我回到國內,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離開;但估計返回美國,又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回來過。」何洛闔上眼,微揚著頭,「這是我現在的生活,感情之外,還有很多,並不是某一個人某一句話,就可以推翻,重新洗牌的。」
「女人,冷漠起來也很可怕。」葉芝搖頭,「這也好,馮蕭是個很好的男生,有他照顧你,我們大家都放心。」
我不是冷漠,我是不敢深想。何洛翻身,面向白牆。迷迷糊糊想,回頭麼?回頭太難。我們的人生是兩條直線,又不平行,交匯過一次,從此便越行越遠,永不能再重逢。
春末時分,章遠的事業漸上正軌,風生水起,已經被提升為總經理助理,分管和各大國有單位合作的相關事宜。這消息在老同學中傳得轟轟烈烈,經過幾千公里的過濾,在何洛眼中不過是網上的幾行字,大家說章遠高昇,紛紛要他請客。
更有人爆料,說章遠早就買房,因為他買房不買車,每天擠公車或者打車上下班,已經成了同行的笑料。
萬一見客戶,也是要西裝革履吧。何洛想到他拎著公文包,擠在北京顛簸的公汽上,伸展不開。但他上次對於買房一事矢口否認,或許已經有了理想的追求對象,即使曾經等待過誰,最後他的懷抱也不會落空。
自己再不是他的惟一。
和他,終於也是陌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