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雯姐看了眼銀行卡,立馬心領神會。不過她沒有拆穿,倒不是顧忌我的尊嚴,而是在她眼中這根本算不上什麼事。她曾用比爾蓋茨的名言教育我:在獲得一定成就之前,切勿過分強調自尊。對於沈聰無條件幫我一事她不以為然,「感情這種事情沒有什麼欠不欠的。她為愛付出,你接受,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感情不是交易。」我反駁。
「幼稚。」她不屑地笑了,「你情我願算什麼交易。你應該為自己有貴人相助而感到慶幸,努力拚搏日後報答,而不是成天愁眉苦臉當婊子還想立牌坊。」那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討論感情跟工作的關係,雖然彼此依舊沒能說服對方,卻達成一個共識——《橙》必須做起來。
這本刊物承載了太多的東西,在這之上,個人的小分歧都可以暫時拋棄。
「既然錢有了就趕緊去找贈品吧,時間不多了。記得帶上個女孩,眼光比較準。」
「沈聰?」我之前想到她,是因為錢是她出的。
「像她這種一瓶香水就能花掉讀者一年學費的姑娘,一塊五的玩意她估計見都沒見過。找林喜薇吧,她比較合適。」見我走神了,她又抬高了聲音,「還愣著幹嗎啊?」
「啊,好。馬上去。」
我究竟在遲疑什麼?可能我還接受不了,原來並非什麼困難都應該接受一番努力和挑戰才能越過,原來有時候,只要你內心的某一部分不再堅持,一個看似巨大的障礙就可以輕易地跨過。也是後來我才明白,其實這個世上到處都是這種特權和不公平,當你選擇享有的同時,也就注定會被反噬。
下午我約小涼去了星城最大的精品批發市場——北橋。
《橙》的贈品必須輕便小巧,這樣才不會在打包時壓壞雜誌,又必須是讀者們喜愛或具有實用性的小物件。我們去了精品文具區,從最常見的水性筆、文具袋、彩色透明膠,再到一些有意思的髮夾和小掛墜都採購一些,帶回去供大家商討。若有合適的,再聯繫廠家大量批發。
走出北橋時,小涼突然停下來:「喂,給你變個魔術吧。」她將原本空無一物的手在我眼前晃了下,立馬多出一塊巧克力。
「不是吧,你又偷東西了。」我雖這麼說,還是開心地接過。
「就拿了一塊而已。」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剛下意識地就順手丟進了口袋,後知後覺才發現的。」
「這個壞習慣你就不能改改嗎?」
「你都說是習慣了,哪有那麼好改啊。」她別有用意地盯我一眼,「你看沈聰,早把喜歡你當成了習慣,你倒是讓她改改啊?」見我不說話,她兀自往前走,「有時候真的非常羨慕她,率真可愛,敢愛敢恨,敢怒敢言。」
「因為她有這個資格,她的生長環境允許她永遠活在溫室裡,允許她善良單純、單純、愛憎分明。別人可能為了一棟房子要努力二十年,可她一張嘴就能得到,所以她可以每天都把愛掛在嘴邊,為愛而生。」我解釋。
「你這樣說對她不公平,她是真的很喜歡你!」她突然回過頭,提高了聲音。
我愣了一下,「所以,你今天是替她來遊說我的嗎?」
她略微失神地張張嘴,失語了。
彼此便沒再說話,決定回公司。偏巧這個時間點出租車交班,我們只好上了公交車,兩人就像以前那樣,很默契地走到了車尾坐下。沒多久,公交車在經過一個地下隧道時堵住了,似乎是前方的路上出現了追尾事故,一堵就是半小時,車上的人們開始焦慮,抱怨聲越來越大。
「陳默,我有沒有跟你說我的事?」小涼的聲音將我的視線牽了回來。
「你是指……」
「你離開南水鎮後,我的事情。」
「沒有,我想過要問,但後來看你似乎不願提。」
「倒也不是,主要是找不到好的時機。」她抿嘴笑笑,看向了車窗外,但窗外除了被燈光照得發白的水泥牆什麼都沒有。
「你走後,沒多久我父母就離婚了,是因為我媽有婚外情。爸很憤怒,搶走了我弟的撫養權,而媽順利改嫁去了蘇州,和她的情人結婚了。從此我徹底變成了多餘的存在,被丟給了外婆。我從小就被嫌棄慣了,倒沒覺得很難過,只是沒多久我外公就生了一場病走了,剩下我跟外婆相依為命。雖然學費一直是由我爸負擔,但日子還是很拮据,初中畢業後,我沒上高中,直接讀了一所四年制的文秘專業,就是為了能快點畢業找工作。我不想外婆一把年紀了還要每天去集市賣水果。可生活哪有想的那麼簡單,我剛畢業時根本沒有哪家公司願意要。後來多虧了沈聰我才能來這家公司上班,我很珍惜這份工作,也非常努力,一點點坐上了副總編。可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跟我的能力沒有任何關係,僅僅因為我和沈聰是好朋友。
「陳默,你還記得以前沈聰送過我一條Eland的純棉裙子,我沒穿結果惹她生氣了的事嗎?其實我很開心,可那條裙子要700多,對她而言沒什麼,但對當時的我來說已經是兩個月的生活費了。我不穿,是因為不想欠她太多。可諷刺的是,後來她不但給我介紹了工作,還提供給我住房,我欠她的越來越多。雖然她一直把我當好朋友從不介意,可我做不到,就算我假裝沒事內心卻依然會過意不去。所以後來,每次她喊我逛街我從不推辭,她想吃什麼我都會做給她吃,她要是喜歡哪一雙鞋子我絕對不會再開口說自己也喜歡……」
「我明白。」
「我知道你明白。」她略微無奈地眨了眨眼,似乎在暗示著什麼,「我們都一樣,欠她太多了。」
「你的外婆呢?她現在還好嗎?」我試著轉移話題。
「嗯,還行。這兩年我一直想把她接來星城,可她卻說住習慣了鄉下,其實她是知道我還沒房子,不想我太有壓力。但我真的很不放心外婆一個人,她都快八十了……」說到這她嘴角浮出笑意,想到了開心事,「跟你講件好玩的事。我怕外婆一個人寂寞,去年她生日時我送了她一隻小松鼠,她非常喜歡,每天都帶著它去地裡挖花生,還買各種零食給它吃。但沒多久松鼠就死了,因為她忘記了松鼠必須吃有水分的瓜果。外婆就找鄰居幫忙打電話聯繫上我,電話裡她哭得像個小孩子。結果我沒辦法,只好騙她,我說外婆你真傻,松鼠本來就只能活兩個月啦,外婆這才不哭了。」
我被逗笑了。
「欸,突然好想她。下次有機會帶你回南水鎮見見她本人吧,她本人更可愛。」她半開玩笑說。
「一言為定。」我點點頭。
公交車震動起來,像是在咳嗽,然後它緩緩開動了。隧道裡的黃色燈光像膠卷底片一樣明明滅滅地亮起來,循序漸進地游過小涼安靜的側臉,而她似乎還沉浸在對外婆的回憶中,嘴角帶著喜悅地微微上揚。
那一刻,我很想低頭親吻她。
【二】
經過一系列的商討後,兩期的贈品確定了。一個是可愛的卡通眼罩,考慮到夏季學生多要午睡,眼罩實用,並且跟商家協商後我們還可以在眼罩上印製我們《橙》的橙子LOGO。第二件贈品則是一套做工精美的明信片小木夾,可以用來裝飾房間,掛《橙》每期附贈的書籤,相信那些把吳彥尊的美照視若珍寶的讀者也非常需要。
促銷一事得意解決,《橙》這一期的印數也確定了——八萬五。
這是個讓人興奮的數字,它離十萬隻有一步之遙了。半年內,把一本新刊做成十萬,可不是哪個團隊都能辦到的。而我們,這群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做到了。
可惜喜悅總是短暫的。
第二天,更大的麻煩出現了。
原本說好製作完《橙》第三期內芯再辭職的Shine突然提前離職了,並把電腦硬盤裡所有的資料清空了,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眼下只剩下一星期不到的出片時間,我們卻什麼都還沒開始。
當我們幾個做好受死的覺悟跑去找雯姐時,她冷笑一聲,「所以說,陳默你還是太嫩了。放心,《橙》之前的資料我全都備份了,怕的就是這一天。」
「雯姐果然是身經百戰所向披靡啊。」周小野豎起大拇指。
「你閉嘴。」她白了周小野一眼,又望向我,「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個新美編。我昨天去找過姚麗華,要求調人,她說公司最近人力資源緊張。」
「最近公司進入淡季,很多美編都閒得請假回家帶孩子了,緊張個妹啊!我操她表嬸二舅的。」郭愛卿罵起了。
「要不咱們先找外面的美編吧。」Alen提議。
「不行,還記得之前姚麗華聯合外面的作者坑我嗎?以防萬一,我們還是找可以親眼盯在旁邊看著做的。」我說。
「不錯啊,吃一塹長一智。」雯姐讚許地笑了,難得見她誇人,我都有些飄飄然了。她目光凝聚地思考了會兒,「這樣吧,陳默,明天你先陪我去趟人才市場。」
第二天,我跟雯姐去了躺人才招聘市場。
事實證明我們對這裡抱有希望是錯的,大多都是些剛畢業的青澀大學生,合適的人才沒見到,奇葩倒是看了不少。比如一身混搭地攤貨的非主流青年,連PageMaker排版軟件都沒聽過,開口閉口就是希望月薪八千五險一金齊全還最好有專車接送。我耐著性子問他會什麼,他回答:「我會美圖秀秀。」
「謝謝你,下一位。」
還有一個姑娘也很雷,剛談話時滿臉羞澀,謙虛得不行,印象還不錯。可當我一問她除了專業能力外還有什麼特長時,她立馬就打了雞血般躥起來,扯著嗓子載歌載舞把《Nobody 》給唱完了,中途我多次想打斷她並勸去參加《中國好聲音》卻找不到機會,雯姐端茶杯的手一直在抖,忍耐力差點爆表。
「謝謝你,下一位。」
……
就這樣,我們又浪費了一天。周小野開車回去時,副駕駛座上的雯姐都在翻著自己的手機,試圖在自己人脈裡找到合適的人選。期間也有撥打過幾次電話,由於種種原因都沒有談成。最終,她放棄了,略微疲憊摁住了自己的太陽穴,陷入了焦慮。
我知道,事情嚴重了。
傍晚回公司,大家都沒走,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可我沒有好消息,只是花了很長時間才跟他們解釋人才招聘市場根本不是什麼人才聚集的地方而是一個菜市場。
「那要怎麼辦啊?」張可可第一個緊張起來。
Alen 的聲音聽起來也像要哭了,「就算馬上找到人也來不及啦,一般正常流程應該留給美編十天時間,現在一個星期都不到了!怎麼辦?!咱們好不容易撐到今天,多大的風浪都過來了,難道真要栽在這裡嗎?好不甘心啊……」
「你丫能別說喪氣話麼,知不知道什麼叫天無絕人之路。」只有周小野還盲目樂觀著。
「……不用一星期,五天就行。」
當大家還在尋找這個狂妄的聲音來自哪時,任南希霸氣地推開了辦公室的門。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加入你們組。」南希說。
「什麼?」郭愛卿叫起來,她大概也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我要加入你們組。」說著,他堅定而自信地環視了大家一圈,目光最後落向了雯姐,「雯姐,實不相瞞,曾經對你有所成見,但之前簽工單那件事我非常感謝你,也從此對你改變了看法。聽說你們這缺位美編,所以今天下午我已經提交部門調離申請,相信過兩天就能批下來。如果不批也沒關係,我就先私下給你們排版,再繼續申請,直到人事部門批准為止!」
真的,那一秒我覺得他帥慘了,背後萬丈光芒。
雯姐站在人群之中與他安靜地對望著,臉上也是始料未及的詫異。最終,她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氣,友善地伸出手,「歡迎。」
「多指教。」南希握住。
「臥槽!什麼情況?情節大逆轉啊!」郭愛卿第一時間尖叫起來,「我是在做夢嗎?天啊,太熱血了,太感人了,老娘不行了要暈了,誰來扶扶我……」
「嘿,哥們,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周小野也摟住南希猛親起來,就差沒跟他舌吻了。
大家跟著歡呼了,原本還低迷到像要面臨世紀末日,瞬間又變成了狂歡會。南希在大家的簇擁下咧嘴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這麼開心。今晚大概是他有生以來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拋開所有的壓力和顧忌,堂堂正正地做出自己的選擇。
我看著大家像是KTV裡的畢業生那樣矯情又熱血摟抱在一起時,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彷彿正在經歷著極不真實的一幕。我在視線模糊前慌亂地別過頭,望向落地窗外星城的繁華夜景。我想,就算有一天殘酷的現實終將磨平我們的稜角,凶險的路途定會弄破我們的鞋襪,但至少,此時此刻,我們的眼到之處,仍是天邊耀眼的星辰。
光是確定這點,就很好了。
為了慶祝任南希加入《橙》編輯組,雯姐又請大家去公司樓下吃韓國料理。飽餐一頓後仍不盡興,一番提議下來我們決定再去瓦鎮泡溫泉,再住上一晚,反正第二天是星期六不上班。瓦鎮離星城不遠,開車的話一小時就夠了。接著問題來了,我們一共七人,周小野一輛車就算擠爆也只夠坐五人。
周小野做出了變態的提議,「後車廂還能塞兩個。」
「你當是在壓縮文件啊。」我笑道。
「我就不去了吧,正好還有些工作沒處理完。」小涼說。
「那我也不去了。」任南希馬上接話,「《橙》出片就剩下一星期了,我今晚開始趕工吧。」
「嘿,是誰誇海口說五天就行的。」周小野陰陽怪氣地擠兌道,直到大家走出飯店目送他倆回公司時他還不肯放過,「我說這麼晚你倆孤男寡女乾柴烈火的,要做什麼事可千萬別在大廳啊,有監控,回頭傳出艷照門就不好了!」
大家哄笑起來。
「呵呵,你們玩得開心。」南希摸著後腦勺傻笑,他張開手臂護著小涼過馬路,遠遠看去像一個體貼的男朋友。很突然的,我也不怎麼想去了,那種掃興的感覺很微妙。就在我考慮著怎麼開口時,一輛奧迪A6停在了我們眼前。
不等車窗搖下來我就猜到是誰了。其實我真的很佩服她,從來不用打電話就可以隨時隨地找到我的行蹤,就好像安裝了跟蹤儀。後來沈聰告訴我:「這一點也不難,當你滿腦子都是一個人時,你總是能輕易知道他在哪。」「如果真這樣,那為什麼這八年你都沒找到我?」當然這句話我吞回去了,我還沒這麼煞風景。
「喂,你們小兩口不用加班了。」郭愛卿第一個喊起來,「咱有車了。」
【三】
抵達瓦鎮後,大家選擇了一家日式風格的溫泉旅館。
都說泡溫泉能去百病,這我不清楚,很愜意倒是真的。我靠在溫泉池岸張開雙臂,用濕毛巾蓋住臉,任由四肢伸展在溫水中,舒適得彷彿要融化成一條水草。可為什麼大家都喜歡用濕毛巾遮住臉呢?大概是怕自己四仰八叉的醜態被人認出來吧。我胡思亂想著,慢慢地竟睡著了。
我做夢了,是些久遠的往事。
我夢到小時候老躺在房間裡咳嗽的哥哥,以及透過門縫傳出來的父母零散的對話。後來夢跳躍到初中時的南水鎮。我、沈聰和小涼一起放學回家,那條路還是跟記憶中的一樣悠長,永遠美麗的昏黃,像一位安然熟睡的母親。沈聰哼著歌,是孫燕姿的《天黑黑》。這時我哥出現了。
「陳默,跟我回家。」他說。
「不。」我恐慌地退後一步。
「跟我回家。」他很平靜地上前拉我。
我甩開他的手,吼起來,其實這些話我藏在心裡很多年了,「不!我不回去!爸媽根本不喜歡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當初身體不好,被醫院誤診出了腎衰竭,爸媽才生了我。如果不是醫生的誤診,我根本不會來到這個世上。」
「不是這樣的。」哥難過地搖頭。
「你不要再騙我了,我是不會回去的,我早厭透了你們!總有一天我會證明給你們看,我不是你的代替品,我會活得比你們都好……」說完我哭了,哥終於不再上來拉我,他失望地看了我最後一眼,憑空消失了。這時小涼跟沈聰也不見了,我的四肢無法動彈,身體往下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洶湧的海水鋪天卷地地蓋過來……
溫泉水把我嗆醒了。
我掙扎著撐起身體,急促地呼吸著。氤氳的白色霧氣包圍了我,有那麼一瞬間,我感到很失落,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原來這麼多年,我以為我忘記了,釋然了,可結果,也僅僅是自以為。
泡完溫泉後大家在定好的一間大包廂裡休息,有人打撲克、有人看電視吃零食。
後來郭愛卿提議玩默契猜字遊戲,一個人做動作,另一個人負責猜。通過抽籤後我跟小涼分在了一組,沈聰跟周小野一組。南希則跟郭愛卿,Alen則跟張可可。雯姐則理所當然地當了出題人。
那晚非常幸運,我跟小涼幾乎每題都猜對了。比如第一題雯姐出的內容是兩個字的名詞,我立馬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周小野。
小涼反應非常快,「你說,周小野……你經常說周小野什麼嗎?」
我點頭。
「宅男?」
「答案正確,二十三秒。」雯姐拿著手機掐秒錶,「下一個誰來挑戰?」
輪到周小野跟沈聰,這兩座菩薩平時互損起來跟講相聲一樣順溜,玩遊戲就全然不行了。雯姐出了一個超級簡單的「奧迪A6」。周小野比畫半天,先是假裝玩方向盤,接著又擺出A的姿勢,然後舉手做出一個6。可沈聰猜的全是什麼「電線桿」「飛機」「奧運會」,跑題跑得十萬八千里。
接下來是郭愛卿跟任南希,郭愛卿的誇張表演完全成了娛樂節目,每個人都給逗得四仰八叉。郭愛卿沒耐心了,急得破口大罵,「你豬腦子啊!沒看我剛才指著自己的衣服跟鞋子嗎?我這是要告訴你,這是兩種不同的顏色!!」
「可是……你後來不停地挺胸是幹嗎啊?」南希無辜極了。
「兩個球啊!答案是雙色球!你妹啊,這麼簡單都猜不出來,弱爆了。」大家更歡樂了,周小野已經在地上打滾了,幾個小時前吃的韓國烤肉都要笑吐了。
再次輪到我跟小涼時,她負責比畫,我負責猜。這次她朝我擠出了一個對子眼,然後又伸手做出很難聞的樣子捏住鼻子,最後盤腿坐下,擺出一副羽化成仙的姿態。
「狐仙!」這次我更快,幾乎只花了十秒。
郭愛卿眼睛都掉地上了,「臥槽,簡直神一般的默契啊!老娘要裸體投地了!」
我得意地解釋:「小涼做出對子眼,讓我想起咱們初中時的物理老師,他有狐臭,每到夏天就特別難聞,所以小涼捏住鼻子時我更加確定了。之後她又擺出一副打坐的姿勢,結合下答案就出來了。」
「全對。」小涼伸出大拇指。
「別得意,接下來看我的。」周小野不服氣。
「不玩了!真沒意思,什麼破遊戲啊!」沈聰突然生氣了,轉身走了。她的無理取鬧來得太突然,一瞬間大家都陷入了尷尬。
「大小姐就這臭脾氣,沒事咱們繼續。」周小野剛說完,樓下便傳來了汽車的發動聲,大家這才有點擔心了。任南希說:「她這不會是要回家吧,這麼晚了一個女孩開夜車太危險了。」
「主編,別愣著,還是快去追吧。」張可可說。
「一會兒記得抱著她強吻,女人都吃這套。」郭愛卿瞎起哄。
我看了小涼一眼,她若無其事地跟著笑了,「快去吧。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她又是路癡,萬一走丟就麻煩了。」
我歎了口氣,轉身就往樓下跑。
趕到旅館門口時果然不見沈聰的車了,打她電話也沒人接。後來我跟周小野、任南希只好開車去找。瓦鎮比想像中的要大,公用設備也不完善,很多馬路上的路燈壞了也沒人來修理,到處都是三五成群的小混混在遊走,看到這一幕我更擔心了。
「但願她沒有一氣之下回星城,她那輛奧迪A6,再給我兩台發動機也追不上啊。」周小野說。
「她心情不好,應該只是隨便散散心吧。」任南希說得很沒底氣。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對的,那晚我們轉遍了大半個瓦鎮,還是一無所獲。按理說,在這種小鎮一輛奧迪A6應該是很扎眼的。
後來我們又去了當地唯一的一家百貨商城,心想沈聰可能心情不好去購物了。周小野等在車上,我跟南希下車去裡面找人,找了一圈很快放棄了。回去前任南希去商城裡的麥當勞打包漢堡,說給大家捎點吃的。
走出麥當勞時他突然對我說:「不過話說回來,陳默,你剛跟小涼真的很有默契,難怪沈聰看了會生氣。」
「哪裡,純粹是巧合。」我辯解。
「那個,你……」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看著別處,「你該不會真的喜歡小涼吧?」
「啊?」我愣了下,虛張聲勢地笑起來,「哈,怎麼可能。我們是老同學而已。」
「也是。」任南希有些羞澀笑了,但似乎又很開心,「沈聰那麼好的姑娘,條件也好,如果我是你啊我就知足了。回頭你要找到她,好好跟她道個歉吧,她是太在乎你才吃醋的,我們都看出來了。」
「嗯,知道了。」
可最終,我們沒能找到沈聰。她就那麼消失了。
【四】
當晚回到旅館時已經凌晨,我很不放心,睡不著,便站在旅館門外的水泥台階上等。一直等到了兩點多,仍然不見蹤影。當我給她的手機發了第十七遍「你快回來吧,別生氣了,是我不好」時,雯姐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她裹著睡袍披頭散髮地朝我走來,最後坐在了我旁邊。她手裡端著一碗魚丸,應該是旅館夜間供應的夜宵,她很香甜地吃著,又將剩下的兩顆遞到我面前,我搖搖頭。
「還沒回來嗎?」她問。
「嗯。」
「估計回星城了,等她冷靜了再找機會道歉吧。」
「可是,我要道什麼歉呢?」我有些無奈。
「明知故問。」
「不,我是真不知道。」
「地球人都看得出來那丫頭喜歡你,你剛和小涼那麼有默契,換我也生氣。」雯姐臉上浮出一個歷經滄桑的笑容,「你知道女人最不能容忍什麼嗎?就是自己喜歡的男人跟自己的好朋友在一起。」
「我不是她男朋友,我跟小涼也沒什麼。」我歎口氣。
「僅僅是表面上沒什麼而已。」
被她一語擊中後,我難堪地沉默了。
「不過你也不用急著做決定,總會有答案的。」她消滅魚丸後掏出了一根煙,剛想點上卻先看了我一眼,「來一根?」我接過,剛抽第一口就嗆得咳嗽了。我說過我很少吸煙的,偶爾煩悶時才裝模作樣地抽幾口。
雯姐幸災樂禍地笑了,她今晚似乎興致不錯,跟我開起了玩笑,「你好歹也是一文藝青年,連根煙都抽不好。」
「高中那會兒,每次看到躲在廁所裡抽煙的不良少年,就覺得他們特別酷,可惜就是沒學會。」
「抽煙這種事情也要學嗎?」雯姐一臉不可思議。
「那你呢?什麼時候開始抽的。」
「大學那幾年。」雯姐給自己點燃了一根煙,眼裡藏著的故事也被點燃了。
「看上去好像有一段故事,有興趣說說嗎?」我來了興致。
她愣了下,微微猶豫著,幾秒後索性蹲下跟我保持同一水平線,「行,就當給你打發一下時間吧,說不定你還能當成小說素材。」
「洗耳恭聽。」
「七歲那年,我爸突然消失了,毫無徵兆的。我記得那晚是他生日,媽準備了一桌菜,跟我一起等著爸回家。從六點一直等到十點,爸還是沒回來。後來他就再也沒回來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自此我媽就被迫從家庭主婦變成了一個內外兼顧的女強人。她以前是幼兒園老師,生下我後便辭職了。我爸離開後她又回到幼兒園,並不擇手段地在三年內爬到了副園長。為此我媽得罪了很多人,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後來她就患上了神經衰弱,一個人老是對著空氣神神道道。
「十一歲那年夏天,有件事我記得特清楚。那天我在客廳看《魔法少女櫻》,媽就在廚房切菜,她依舊在碎碎念著我聽不懂的話。我去冰箱拿汽水喝時才發現她切菜時不小心切到了手,整個案板都被鮮血染紅了,可她一點都沒察覺,仍舊像個機器般不停地切土豆,對著空氣說些我聽不懂的話。我嚇壞了,扯她的衣角,抱住她。我說:『媽,我是小雯啊。媽,你受傷了,你說句話啊。』過了很久後她才回頭看我,目光空洞。那天她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小雯啊,長大了可千萬別跟你爸那樣懦弱。』」
雯姐彈了彈手中的半截煙,煙灰輕輕脫落,快速隱匿在了黑暗中,「懦弱,我清楚記得這兩個字。後來我就再沒哭過,我常常告誡自己不能懦弱。再後來我媽辭掉了工作去超市當收銀員,還定期去看心理醫生,病才慢慢好轉。但想到那段日子我還是會害怕,並為自己的害怕感到羞恥。上高中後我就開始打工賺錢,保持品學兼優,大學我年年都拿獎學金。我把自己過得非常累,抽煙就是那時學會的,每次在我感覺快要撐不下去時只要抽上一根煙就覺得還能再熬兩個鐘頭,無論是學習、工作、熬夜,甚至是痛經痛得在地上打滾時,只要抽一根煙我就能撐下去,近乎是心理暗示。」
「以後痛經的時候別抽煙了,太傷身了。」我說。
雯姐微微動容了下,她饒有興致地打量起我,「真奇怪,他以前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誰?前男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開她的目光。
「對,大二那年我認識了他,那時的他看上去簡直比現在的你還要純良一百倍。你知道,因為我爸的關係我一直以為我不會喜歡任何男人。可遇見他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我跟我媽一樣蠢。」她自嘲地笑了,嘴角的弧度彎在了驕傲和感傷之間,「有時候我真恨我媽啊,要不是基因作祟,我又怎麼可能跟她一樣固執。你知道嗎?她到現在都還堅信我爸沒有拋棄她,相信他有一天會回家。」
雯姐的神態和聲音慢慢柔和了,我差點忘了,褪去盛氣凌人的外殼後她其實也只是一個女人。我想到了周小野在廣州的深夜醉酒時的那番話,他說其實雯姐才是最渴望被愛的一個人。因為渴望,所以失望;因為失望,所以堅強。世上的強大,大抵如此。
「陳默,我們能把《橙》做好對不對?」這次她沒有看我,而是點上了一根煙。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了?」我有些吃驚,對工作如此沒自信的雯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像個怯生生的孩子,「我也是最近才突然發現,除了這本雜誌,我的生活一無所有了。」
那晚我躺在溫泉旅館單人房的榻榻米上,睡眠一直很淺。因為是傳統的日式住房結構,玄關上的木門並不能鎖,不過有監控,所以也不用太擔心。凌晨四點,當聽到有人輕輕拉開門時我馬上驚醒了。很快有人走過來,掀開我的毛毯,小心翼翼地睡在了我旁邊。
沒多久,一雙手輕輕從身後抱住了我。
「你去哪呢?我跟大家找了你一晚,還以為你回星城了。」當我不得不說話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在深夜聽起來像孱弱的電台信號。
「哪也沒去,把車開到了地下停車場,躲在裡面大哭了一場,後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沈聰的聲音也難得不再歡快,靜得像窗外的月光。
接下來又是沉默,彼此的呼吸聲像默契的節拍。最終我找個借口起身,起床去倒了一杯水。喝完後我索性去了陽台。我坐在陽台上,望著夜空下的瓦鎮,突然就想起了南水鎮。那個並不大,卻裝滿了回憶的小縣城。
記得初二那年,有一次我、沈聰還有小涼三人翹課了,用學生證租了一輛三人自行車,一起騎到了南水鎮的郊區。本來是計劃去看一片桃花林,經過鄉間小道的一段泥濘路時,自行車的輪胎卻陷在了裡面。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將自行車拯救出來,卻折騰得滿身泥巴。後來三人就放棄了原計劃,乾脆坐在河邊脫掉髒鞋子洗腳。那個有微風中夾雜著青草味的下午,我們聊了很多話。沈聰說她以後要環遊世界,第一個去的地方是巴黎,第二個要去的地方是北海道。小涼說想開一家奶茶店,最好是那種跟書店結合的。而我說我不知道,我就想離開自己的家,走得越遠越好,然後在一個窗外可以看到海的屋子裡寫小說。
沈聰輕聲踱步來到了陽台上,打斷了我的思緒。
她盤膝坐下,陪我一起欣賞著沉睡之後的瓦鎮。我讓她去睡,她卻搖搖頭。
「陳默,我突然好後悔當初轉學了。」她說。
「都過去的事了,有什麼好後悔。」
「不,你不懂,你知道今天看到你跟小涼那麼有默契時我有多嫉妒嗎?我剛一直想,如果當初我沒轉學,我沒走,你的整個青春裡就都有我,這些默契原本可以是我的。你還記得以前你買給我吃的糖油粑粑嗎?後來我回南水鎮找你時又去吃過一次,味道跟記憶中的不一樣了。那時我就知道,有些事就算我再怎麼努力也回不去了。可是憑什麼啊,我原本差點就跟你在一起了,真的,就只差了那麼一點點。其實我不傻,後來再見你時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了,至少你看我的眼神跟以前不再一樣,我感覺得到。可我只能安慰自己,我說沈聰啊,你不能這麼霸道的,憑什麼要求人家過了八年還一直喜歡你呀。但是沒關係,你還可以重新再來……」她有些語無倫次,很快捂嘴哭起來。但這次她沒有像以往那樣順勢抱住我,而是轉過身,悲傷地把臉埋在了雙膝間,「陳默,我恨我喜歡你,真的,我恨死我自己了……」
「對不起。」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我早就說過,我喜歡你,跟你無關。」
「……」我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失去了方向。
此時瓦鎮的夜徹底睡了,明淨深邃的星空像倒掛的海洋,寂寥得讓人憂傷。而我終於明白,原來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以講公平講道理講付出講回報,可除了愛情,我們永遠只能聽從自己的心聲,可恥、自私,卻無法悖逆的心聲,無人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