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外,我的淚水不可抑制地流出眼眶。我明白,父親是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內疚。
一個叫梅的女人
◎喬葉
那天,我陪姐姐去參加她好友的喪禮。那個死去的女孩很單純很善良極惹人憐愛,可婚後不久因為愛情的蛻變與家事的紛擾再加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竟匆匆離逝。參加喪儀的客人並不很多,且多是些年輕女孩,也不過是略坐一坐,再和女孩那位道行不佳的丈夫敷衍幾句,便流著淚告辭了。因為姐姐和女孩的情誼尤為深厚,所以姐姐執意要守在她的遺像和骨灰盒旁多坐一會兒。正當我們準備起身時,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孩走進來。她一身素妝,步履細碎而快捷,手裡握著一把鮮花,在靈前站定,望著那女孩花朵掩映中微笑的面龐,淚如泉湧。
我們不由站住腳,看著這個奇特的女孩。姐姐低聲道:這也是她的好朋友,叫梅,性格很別緻。
這時,那位一直忙前忙後毫無悲色的丈夫趕過來,正欲把那束花拿下,梅一手擋開了他,低而有力地說:「你也配?」
那個男人怔了怔,走開了。屋裡霎時死一般安靜。
梅仍對著照片自顧自地說道「生而不歡,死又何懼?走了也好,一切都擺脫了。」之後,默默地端詳了一會兒照片,我和姐姐陪她靜靜地站著。然後我們一起走了出來。姐姐輕聲道:「你是梅嗎?」
她點了點頭:"我也知道你是誰。"兩人眼裡又蓄滿了淚水。
「女人真難。」臨別時,梅說:「太天真會被愛情溺死,太理性又無法擁有愛情。」
後來梅成了我們家的常客。那年她二十七歲,還沒成家。我們勸她,她笑道:「皇帝不急急煞太監,你們操什麼心!何況這並不是急的事,萬事隨緣。我是梅花,好運在冬天呢。」
冬天,果然來了一段緣,可那又算什麼緣呢?
一日黃昏下班回到家,梅正和姐姐呆在房間裡默默地坐著。見我進來,梅勉強笑了笑。我瞥了一眼堆在床上的行李,知道出了事。因為梅的性格一向坦直,所以也就毫無顧忌地笑問:「是不是花季少女負氣離家出走?小心伯母貼尋人啟事!」
「我要和別人私奔了。」她淡淡笑道。雖是極力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口氣卻分明又是真的。「快去給我弄點吃的,我餓壞了。」
梅整整向我們訴說了一夜。梅是一個成功的第三者,可那男人離不了婚,只好私奔,去廣州闖蕩。談到他母親時,梅哭了。
「你真捨得她老人家?」我問。
「是的。」梅哽咽的聲音異常冷靜,「她誕生了過去的我。愛情誕生了現在的我。我和她的血型雖近,但心已經遠了。」
凌晨五點,我和姐姐把梅送上火車。她和那個男人約定在另一城市相會。臨上車前,梅呆呆地望著我們,一句話都沒說。
回來的路上,我問姐姐:「一個女人真值得為愛情這樣嗎?」
「也許是的。」姐姐說。
事後,小城自然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波瀾,梅的母親和男人的法定妻子哭鬧了幾場,也就慢慢平息了下來。
再遇見梅,是又一年的冬天。也是黃昏下班回到家,奇跡般地看見梅坐在我房間看書--姐姐已經出嫁了。梅穿著黑大衣,披著紅圍巾,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和艷麗。她迎著我款款站起來,笑著:「一年不見,長成大姑娘了。」
後來,她告訴我:這次回城主要是代表公司談一筆生意。問及那個男人,她淡淡道:「早分手了。」
「為什麼?你為他付出了那麼多。」
「我先提出分手的,我不愛他了。」梅以她坦直的眼神望著我,「正因為我付出了那麼多,我才不能忍受摻有雜質的感情。」
送梅出來,梅在路燈下站定,和藹地望著我:「每個人都有她自己幸福的尺度。比如你姐姐,她很平凡,可是她也很幸福。因為我是我,所以我從不把自己跟別人比。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梅走遠了,在風中站立了許久我才驀然覺得冬天的風是那麼冷。我想起了梅曾經說過的話:「我是梅花,好運在冬天呢。」一個冬天,又一個冬天,梅花開了一季又一季,梅,你的命運又如何呢?
過了幾天,梅來辭行,問她這幾日過得如何,她澀澀一笑:「住賓館還不都一個樣,有什麼好不好。」
「伯母……」
「她把我開除家籍了。」梅拂拂滿肩黑髮:「我的倔脾氣還是她遺傳的。也許,母親都難以原諒給自己帶來多重苦難的女兒吧。」梅的淚水忽然湧出來。
「還記得梅花在冬天好運嗎?」
「嗯。」她點點頭:「好運不會消失,她的到來只是時間的問題。其實走到這一步對我來說已經夠幸運了。有多少花會在冬天凍死啊,可我一直開到了現在。我是個不安分不知足的女人,似乎永遠在尋找生活的中心。這彷彿是一種宿命--只有襯著冰雪才活得夠勁兒似的,就像一位女作家所說:生命將會在一個凜冽的夜晚投入到茫茫大雪中去,生命也終將會在一個凌晨衝進滔滔長江中去張揚她的活力。」
我望著她,無話可說。她無疑是某類女人的典型。
那天,我沒去送她,她說:「我早習慣一個人走進車站了。」
「你會有家嗎?」我最後問。
「會的。」她淡淡一笑,拍拍我的肩:「一個女人終其一生不過在尋找兩樣東西:愛情和家。」
她走後,我把她給我的梅花型胸針珍藏在首飾盒裡。那朵梅花開得挺直,很美。
中秋夜我和父親終於團聚
◎趙豐
25歲那年冬天,我結了婚,在縣城的中學教書,妻子在一家集體性質的企業上班。這樣,我們就很少回家。父母親還住在灃河邊的秦渡鎮,離縣城二十多里。漸漸的,父母親就對我不滿意了。沒結婚的時候,我每月給父母親20元錢。那時我每月的工資是45元。結婚後,我就不再給他們錢了。父親對朋友說:「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後來,這句話傳到我的耳裡,我也抱怨起父親來。你也不關心兒子在縣城有沒有地方住?工資夠不夠花?再說,你就是對我有意見,也不該向別人訴說啊。
畢竟是做兒子的,心裡再不痛快,我還是隔幾個星期回去一趟。妻子常上夜班,身體又不好,一般都是我一個人回去。一進門,父親拉著臉,母親劈頭就問「你一個人回來?」好像,妻子不回家是一種罪過。我縱有萬般委屈,也不會在父母面前表示,還得給他們賠著笑臉,做著解釋。可是,內心的不快,使我無法在家裡多待。常常是,吃過午飯,我就騎上自行車離開家了。
隨著女兒的問世,我和父親的隔閡日益加深。我知道,父親是那種抱住舊觀念不放的人,他是那麼希望有個孫子。妻子生下女兒的一個多月,母親之來看過一眼,匆匆地走了,父親索性連面也不閃。這樣,妻子就有意見了。她知道父母親的病在什麼地方害著,也知道她在我們家裡沒有地位了。因此,她就常常無故向我發脾氣。
矛盾、誤會、冷戰……七年來,我就生活在那樣的陰影中。1989的秋天到1991年的秋天,在心靈的陰影籠罩下,兩年裡我一次也沒有回過家。好多次,我騎著自行車走到半路,又折回縣城了。
1991年的秋天,我患了肺炎住進醫院。同事、朋友、妻子的家人都去醫院探望,可是,我的家人卻沒有一個人來。我清楚,他們不知道我得了病。然而,還是有一種缺憾折磨著我的心靈。
中秋節前的一天,妹妹突然來到了醫院。她哽咽著說:「你得了病,怎麼不給家裡說一聲?」她的手裡提著一盒月餅,在我的病床前站了十幾分鐘,她始終侷促不安,欲言又止。走時她把手裡提著的月餅放在我的枕邊,說:「這是咱爸讓我給你送來的月餅。」
妹妹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外,我的淚水不可抑制地流出眼眶。我明白,父親是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內疚。父親是那種剛強的男子漢,自打記事起,我從來也沒有看見他在別人面前低過頭啊!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父親不知經歷了怎樣的情感煎熬。
內疚和痛苦,噬咬著我的心靈。親情,父子之情,在那個晚上萌發了巨大的力量。我做出了一個決定,並說服了妻子,回家!
第二天早飯後,我偷偷地溜出了病房,讓朋友借了輛車,載著我和妻子,還有五歲的女兒回到了灃河邊秦渡鎮的家。那麼熟悉的家啊,可是,我竟然兩年沒有回來過了!站在家門口,我的腿似有千斤重。父親似乎有什麼預感,站在家門口迎接著我們。相隔幾步遠,我看見了父親發紅的眼圈,還有躲躲閃閃的目光。他蹲下身子,想抱起她的孫女。然而,女兒對父親卻是那樣的陌生,連連後退著。父親尷尬地笑著。我蹲下來,伏在女兒的耳邊說:「這是爺爺啊,快叫爺爺。」女兒這才遲疑著走向父親。母親也用笑臉迎出來,說道:「我和你爸今天才準備去縣上看你呀。你的病好啦?出院啦?」
那天中午吃的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只記得,父親不停地用一個小錘砸著核桃,遞給女兒伸出的小手。父親喜歡吃核桃,記得小時過中秋節,他總要買回一大堆核桃,讓全家人吃。
對父親來說,吃核桃,是中秋節一個十分重要的內容。但是,吃著那個中秋節的核桃,我刻骨銘心地品嚐到了父親的內心世界。對我和我的父親來說,是這個節日的含義促成了我們的和解。親情,通過吃核桃的方式顯現了出來。因此,對中秋節,我是那樣的感恩。
趁著父親砸核桃的當兒,我才有機會觀察父親。兩年不見,他的眼角已經佈滿皺褶,兩鬢的頭髮,已經有一些花白。突然,我覺得父親老了。我的心頭,悄悄地升起一種責任。
如果不是我還沒有出院,我真的想和父母親度過一個中秋之夜。雖然,他不會和祖母一樣和我在灃河的沙灘上守月——那樣的方式,是祖母獨有的。然而,在中秋的月光下,父與子無言的對視,隔閡的解除,情感的融合,也是我生命裡值得銘記的事件。
有了1991年的中秋節,我才能和父親恢復父子的親情。16年來,我們互相體貼、理解。現在,父親已經年過70,身體狀況一年不如一年,我每個星期都會回去看望他。我會給父親送去他喜歡吃的核桃。有時,我陪著父親下幾盤象棋。父親的棋藝比我高,有時,他故意走錯一步棋,讓我贏一盤。下累了,我坐在他的身旁,一邊給他砸著核桃,一邊聽著他講述過去的事情。偶爾之間的眼神對視,是那般的和諧,溫馨。
一棵桂花樹的愛
◎一路開花
與他相愛時,我正值十八,大好的豆蔻年華。我夢想著要成為一名紅遍大江南北的歌手,於是循規蹈矩,按照老師所說的一步步腳踏實地。
他有些木訥。直到此時,在我心中已有些模糊的他仍是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他從不會在公眾場合明目張膽地吻我或在特別的節日買一束玫瑰給我,更不會有燭光晚餐了。他唯一會做的,就是在烈夏時節,為我採來滿滿一手提袋的米黃色桂花,無枝無葉。
他知道,我喜歡桂花。那些覆蓋了我整個床鋪的妖嬈馨香,就像那時的我所夢寐的愛情一樣。
相愛三年後,我也大學畢業了。這三年的時光裡,雖說沒有任何波瀾湧動的回憶,可我還是在臨近畢業的那幾夜裡抱著他哭得稀里嘩啦。
其實,我所想要的只是他的一句挽留,一個堅定的承諾。讓我彷徨的心能在瞬間得以安定,和他同苦共樂,一起拚搏。可他不但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甚至還慫恿我回家工作。說家中撫養我幾年的雙親也已年事過高,萬事需要有人照顧。
我再沒多說話,按照他的意思,真的回去了。只是,這段在我人生裡馨香了三年的愛情,也隨之無故地被我抹殺了。我與他說分手的那夜,他仍舊沒有多一句挽留的話,只是第一次在電話那頭哭得沒了聲音。
這就是我原本以為會天荒地老的愛情。最後,竟然如此脆弱地夭折了。
頹傷了大半年後,我愛上了一位比我年長五歲的畫家。人生的磨難讓他有著異於常人的穩重與成熟,而從藝的心又讓他生性剛直浪漫。尤其是後者,讓我瘋狂不已。
當他第一次展出為我悄然而作的一百多幅油畫時,我哭得難以自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面前這個雙腿稍有不便的男人的求婚。我斷定,這就是我此生所要追尋的愛情了。
之後,我默默為他打理好生活中的一切,甘願做他背後的小女人。而那一個遙遠的,要紅遍大江南北的舊夢也已儼然成為過去。
幾年後,我有了孩子。孩子如我一般,熱切地愛著桂花香。丈夫腿腳不靈便,自是不能勞煩他來帶孩子。於是,孩子的飲食起居全都落在了我一人身上。
我開始漸漸明白,作為一位母親的苦楚,也不由想起那位一逢烈夏便為我採來滿袋桂花的男子,他當時執意要我回來孝敬家中雙親,不就體現著他的善良與成熟嗎?可這樣的徹悟終是因為時光過境,剎那間出現,又倏然消失了。
孩子站在大片陰涼的桂花樹下,久久不願離去。
「媽媽,我想要一把桂花兒。」孩子扯了扯我的衣服,用渴望的眼神看著我。
我二話不說,取來梯子,仰頭摘取。丈夫在內屋不停地笑我,說女兒一定會被我寵壞的。我沒多言,因為我心中所想的,只有我的女兒,還有此時正在家中作畫的丈夫。我想要盡我所能地多採一些,一部分分給我的女兒,一部分分給我的丈夫。想著一坐就是幾個時辰的他,要是有了這些米黃小花做伴,自不會覺得生活索然枯燥了。
於是,當我汗流浹背地把一小捧桂花放到女兒掌心後,便叫她進屋取來手袋,我要多摘一點。
七月的烈日,如火一般炙烤著大地。儘管我站在樹蔭下,可那灼人的氣息還是如此實實在在地撩過了我的身體。那些不爭氣的汗水順著我的額頭、手臂不停地向下滴落。
大半天後,我扭動著酸疼的脖子向下張望,才發現女兒早已在屋外的長凳上熟睡了。而我手袋中的桂花,才至三分之二。
這些米黃的小花,在每一個枝節上看似簇擁很多,實質只有一點。想要采一小捧,都必須來回越過幾十個枝節,一一小心摘取。力道不能過大,要不花瓣會被捏碎。卻又不能過小,過小就無法將一個枝節上的桂花在一個舉手間全然摘下。
忽然,我想起那個每逢烈夏就給我送來滿袋桂花的男子。終於明白在那一日之內,他需要付出多少汗水與細心呵護。
瞬間,我站在高高的木梯上熱淚滿面。丈夫在屋內看見,著急地問我怎麼了,一邊問,一邊忙著起身出屋。
我側過頭大聲地回答他,是仰頭看陽光看的時間太長了,沒事兒。
在他坐定後,我看著被汗濕透的薄裙,未滿手袋的桂花瓣,再次淚落如雨。
十幾年後的今日,我終是懂了,那三年裡,木訥的他其實是在用一顆無比細微的心照顧著我,並給予我溫暖。那整片整片的桂花樹,包括樹上的每一個枝節,每一朵花瓣,原來都有著他愛的印記。只是,這愛在我心裡就這麼遲悟了整整十幾年。
十幾年的時間,在塵世中的確是無法讓滄海成為桑田。卻能讓一顆本該擁有愛的心,輾轉錯過了最愛的地點。
1985年的雞湯餛飩
◎衛宣利
那天,他們下船的時候,天已過了中午,兩個人飢腸轆轆。男人摸摸乾癟的口袋,遲疑片刻,帶著女人進了路邊的飯館。
那是l985年的春天,男人因為牽涉到一樁官司,趕到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城市做證人。新婚的妻子不放心,一定要跟了一起去。回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兩個人只剩下最後的5塊錢。而從這個城市到他們家還有四十多公里的路程。除去每人2元錢的車票,只剩下1元錢。
男人點了一碗雞蛋蘑菇湯,艱難地嚥了嚥唾沫,把湯推到女人面前說:「我不餓,你吃吧。」女人吸一口氣,又把湯推到男人面前。這樣推來推去,男人便火了,甩手出去,蹲在門外抽煙。
男人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他蹲在門外,一動也不動。女人跟著他,沒享過一天的福,這是他第一次帶她下館子,卻只能讓她喝一碗最便宜的雞蛋湯。
正想著,女人突然拉起他,一直把他拉到餐桌前。餐桌上放著兩碗雞湯餛飩,漂著油的湯,碧綠的香菜,褐色的海帶,還有一個個白白胖胖的餛飩,香氣蔓延過來,讓他垂涎欲滴。他抓住女人的胳膊:「你瘋了?」
女人按他坐在桌前:「快吃吧,吃完了咱們好有力氣走回家。」他怔住,一下便明白了,女人為了讓他吃一頓飽飯,把回去的路費花了。那碗雞湯餛飩,又麻又辣又酸又甜,升騰起來的熱氣,模糊了他的雙眼。
那天,他們走了四十多公里的路,回到家時已經是午夜。筋疲力盡的兩個人,癱倒在家門口,男人為女人揉著浮腫的腿,虛弱地笑著說:「這餛飩,真香。」
因為男人喜歡吃雞湯餛飩,女人學會了做餛飩,備料、拌餡、擀皮,包成小巧玲瓏的餛飩,煮好後加進熬好的雞湯。這樣一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餛飩,在北方寒冷的冬天裡,吃得人通體舒坦,既暖胃又暖心。女人做餛飩的水平越來越高,後來,兩個人乾脆在城裡擺了一個餛飩攤,開始賣雞湯餛飩。因為價格公道、份量又足,生意一直很好。
時間一晃便是20年,20年裡兩個人從在路邊擺小吃攤變成了這個城市有名的餛飩大王,他們的家也從農村搬到城市,買了房買了車。可是日子好了,感情卻淡了。像所有的夫妻一樣,女人越來越嘮叨,男人越來越暴躁,再後來,終於有了分手的決定。
寫好了離婚協議,男人最後問女人:「你還有什麼要求?」
女人愣了愣,最後說:「我們再去那個小城吃一次雞湯餛飩吧。」男人猶豫了下,答應了。
開車到小城的時候,正是中午。男人要帶女人去小城最豪華的飯店吃飯,女人說不,她要去找當年他們吃餛飩的那家小店。
20年過去了,小城早已不是他們記憶中的樣子,到哪裡去找那家小店?倆人只好先在小城住下。
第一天,女人帶著男人,從一條小巷出來,再進入另一條小巷。女人心急,過馬路的時候差點被衝過來的汽車撞倒,是男人猛地一拽,把女人結結實實拉進自己的懷裡,低頭去看,才發現女人滿臉是淚。男人猛然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抱過妻子了,他的心忽然一軟,別的女人到這個年齡,都會發胖,而懷裡的女人,單薄而瘦弱。他想起這些年裡女人起早貪黑,甚至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男人的心第一次感到了歉疚和不安。
第二天,他們仍然沒有找到那家餛飩店,中午兩個人在一家飯店裡吃飯,女人點了竹筍炒肉,很自然地把菜裡的肉都夾到男人的碗裡。他們結婚後,家裡條件一直不好,每次吃飯,女人總是以不吃油膩的東西為借口,把肉夾到男人的碗裡。這麼多年,生活好了,她仍然沒改掉這個習慣。男人的心,有些酸。
那天晚上回去,半夜的時候突然下了暴雨,閃電像銳利的劍,從天上橫劈下來,雷聲震得整個房子幾乎都顫抖起來。女人驚恐地從自己的床上跳下來,一頭撲進男人的懷裡。男人緊緊摟著女人,不停地拍著女人的背說:「有我在呢。」
第三天,男人請女人在小城最有名的飯店裡吃了雞湯餛飩。誰也沒有提起1985年的那兩碗餛飩,但是那餛飩的滋味,都在各自的心底泛起了溫柔的浪花。回去後,兩個人仍然爭爭吵吵地過日子,但是離婚的話,誰都沒有再提起。
秘密是一朵永遠不會綻放的花
◎安寧
那一年,她在北京讀書,靠貸款,艱難又頑強地,支撐著自己的學業。
她所在的班裡,總共十二個人,清一色地,全是女孩。她喜歡這群熱情樂天的女孩,她亦喜歡安靜地坐在她們旁邊,聽她們得意地挑著眉,胡吹神侃。她從沒有因為自己經濟困窘,而自動地與她們這一群生活優越的女子,劃清界限。而她們,也從沒有因為她衣著素樸,而不屑與她聊起新款的阿迪耐克。許多人在校園裡,看見這樣一群攜手招搖過市的女子,常常會驚歎:竟然還有如此心心相印的一群,簡直像枝頭的一簇花兒一樣呢。連她們的導師,也稱讚,說,帶過的每一屆學生,都因為大家忙於掙錢忙於戀愛,而讓一個集體,如一盤散沙;唯獨這一屆,雖然全是任性愛臭美的小女子,偏偏站在一起,像一株白玉蘭,大朵大朵的花綻放開來,便是一個粲然的春天。
但她還是在那一年的秋天裡,偶爾感到了一絲想要逃避的涼意。她們懷揣著一股子誠摯的浪漫,決定在這三年裡,將十二個人所處的城市,不僅逛遍吃遍,而且每到一個城市,要由「東道主」負責一切的旅遊費用。這個決定一出,她便有些默然。但她並不想掃大家的興,只是悄無聲息地退到一邊去,等著她們商量出最終的行程路線。
最後,她們決定抽籤來確定三年的旅遊線路。她依然記得那一個秋日的清晨,她與她們,坐在銀杏飄香的窗前,等著班長,將十二張寫有數字的紙條,團成一個個小小的球。她的臉上,除了微微的緊張,還有一絲絲的哀傷。她希望自己能夠抽到最後一個,這樣,她就可以用三年打工攢下的錢,請這樣好的姐妹,逛一次自己的小城,儘管那個小城裡沒有高樓大廈,也沒有長長的購物街,但那裡有青山綠水,她可以帶她們在小溪旁的綠地上,宿營,點起篝火,唱歌,或者笑成一團。但是,她更願意做的,是一個旁觀者,她並不抱怨命運,給她這窘迫又難堪的三年,她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傷口,但她會微笑著,為她們充滿迷人芳香的旅程,點起祝福的火把,將她們過往的每一個小站,一一照亮。
班長將十二張紙條,鄭重地放在桌子中間的時候,很酷地一伸手,指指坐在身旁的她,笑道,今天我這班長,為自己謀點私利,誰有幸挨在我右邊,誰就先抽。她羞澀地低下頭去,為自己的這一特權,微微紅了臉。其餘人則「嗷」一聲取笑班長的自以為是,但笑過之後,則嚷嚷開:小妹,這次就給班長一個面子,你先抽吧。她看一眼眉飛色舞的班長,笑一聲,便將手伸向桌子,又略一停頓,便拿起其中的一個。她剛一拿起,其餘十一隻手,便飛速地將紙團,全部捏起。她還沒有打開,周圍的人便高聲嚷開了自己的順序。班長則在一旁,飛快走筆。她是最後一個,將自己的號碼,告訴班長的。事實上,不用告訴,班長也從記錄裡,毅然地斷定,她定是最後的一個。
她跟著她們,在這三年裡,去遍了許多個城市,上海,廣州,西安,南京。每到一個女孩的家鄉,她們的父母,總會盡最大的熱情,來招待這群手足情深的女孩。吃飯、住宿、車票,全都給她們免掉。她們所要做的,就是瘋跑遍整個城市,將它所有的特色之處,一一收進記憶的行囊。她們在南京,模仿紅樓夢裡的金陵十二釵,穿上古衣,拿一把小巧的檀木香扇,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在古鎮上留影紀念。路上的遊人,看見她們可愛張揚的模樣,皆會輕歎:多麼美的青春!她在這樣的矚目裡,總會下意識地摸一摸口袋,那裡,有她專門的一個卡,卡中,是她一點一點積攢的一筆錢,她知道,當畢業來臨,她的錢,也就夠了。
三年的時間,很快地過去。在這三年裡,每一次的集體活動,她都會參加。每一次,她都沒有為費用為難過,因為,她們有那麼多的理由,找人買單。這群女孩,充分發揮著小女子的黏性,賴著自己的老師、學長、父母,請這「浩蕩」的一群,吃飯,遊玩,買喜歡的紀念品。而她,則跟著她們一起,享受著作為小女子的特權。
終於輪到她來買單的最後一次旅行。她將攢好的2千元錢,點了又點,知道足夠來回的路費,便微笑著給她們,打電話說,我們,去做最後一次旅行吧。那時的她們,正在為各自的工作,四處奔波,但為了這次駛向終點的出行,11個女子,皆從全國各地,聚攏了來。就在出發的前一天,導師突然打電話給她,說:你們可真是不講義氣的小女子,這最後一次出行,也不邀請我去。她呆愣片刻,隨即愧疚,說,如果老師真能抽出空來,女孩子們都會高興壞了呢。
那次出行,女孩子們輪番地拍導師的馬屁,直拍得導師白她們一眼,嗔怒道,早知道你們心裡的花花腸子了,放心吧,我會大方地把沒花完的經費拿出來,贊助你們來回路費的。一群女子皆嘩嘩地鼓掌,說,我們替小妹謝謝老師哦。接著她們一臉羨慕地轉向她,說,小妹,到了小鎮,你可要好好做一桌家鄉菜,感謝我們為你大力拍馬哦。一車廂的人,皆笑趴下,而她,卻在這樣突如其來的幸福裡,扭頭,落下了眼淚。
是到了許多年後,她上網,看到一個同門師妹的博客,講起她們這群「金陵十二釵」,才知道,她們為她,保守了一個怎樣的秘密。那次抽籤,所有的紙條上,都寫著12。而每一次出行,大家其實都是自費。三年裡,她們集體出遊過11次,一起吃過無數次的飯,每一筆她需要付出的費用,都是這11個女孩子,自動地分擔了。她們為了她的自尊,將每一次需要花錢的飯局、出行,都找了完美無缺的理由,讓她如此安然地享受著作為女孩子的「特權」。甚至,在最忙的畢業前夕,她們集體去求導師,讓他幫忙,給她最後一個免費出行的理由。
她們究竟為她,在三年裡,編下多少個理由,買下多少次單,她都記不清了,但她卻是知道,那朵永遠不會綻放的秘密之花,會為她記得,這一世都不會凋零的溫情。
送往事過河
◎丹婭
他的童年是在鄉下度過的,那是一個物質極端匱乏的年代,經常會為了明天的口糧而擔憂,一家九口人,有時候僅僅只有千餘斤麥子,其餘的全要靠粗糧和蔬菜來接濟。
那一年,遭了旱災,他一家人吃完了當晚的南瓜粥之後就為明天的早飯發起了愁。他已經十歲,正是能吃的時候,更要命的是,人越是窮,胃就越不爭氣,那天夜裡,才十一點多,他的肚子又咕咕叫了。他想,自己平日裡除了打些豬草,其餘的並不幹什麼出力的活,大人們天天干重活,豈不是更餓。想到這裡,他打起了鄰居家南瓜的主意。
他白天打豬草的時候曾經看到了鄰居家的南瓜,種得很隱蔽,在玉米地裡,鮮有人知道的,黃澄澄的,已經成熟,煞是誘人。他想,鄰居家也真摳門,自家的餘糧那麼多,還不借給四鄰,就說鄰家的老漢吧,還夜夜搬個網床到地裡去看,真是鐵公雞。
這樣一想,就更加劇了他去鄰居地裡摘個南瓜的慾望。午夜,聽著鄉野裡的千奇百怪的蟲子的叫聲,他摸著黑出發了,一小時後,他成功地偷回了一個熟透了的南瓜,那是鄰居地裡最大的一個,足足佔了他家大半個鍋台。
他看著南瓜,暗喜,心想,這下子夠全家人吃上兩天了。誰曾想到,他搬回南瓜的舉動,恰恰被起夜的父親看到,父親當即把他從鍋台跟前提溜了出來,抄起一根籐條對他就是一頓毒打,夜太靜了,他連呻吟都不敢出一聲,生怕自己的醜事被鄰居聽見,他的背上、屁股上被父親足足抽了數十下,然後父親含著淚把皮開肉綻的他抱出了村子,來到了村口的小河邊,把他放在一條竹筏上,眼含著熱淚對他說,兒子啊,你爹沒本事,讓你挨餓,但是,我們窮要有窮的骨氣,絕不能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今天,我劃著竹筏,把你送到對岸去,目的是把所有的晦氣送走,把所有的罪孽送走,然後,把一個脫胎換骨的娃兒送回來……
儘管時隔多年,但是他始終記得那個月夜,他強忍著背上的疼痛,聽著爹的念叨,河面上,波光粼粼,幾隻沒睡著的魚在河面上泛著水花,爸爸一個猛子扎進河裡,撈上來兩條足足二斤重的鯽魚。第二天一早,父親就帶著他到了鄰居家,給鄰居賠罪去了……
後來,他大學畢業後進城做了一名教師,正是談戀愛的年齡,他卻愛上了一個蹲過監獄的女子,許多人都不理解,依照他的條件,找什麼樣的姑娘不行,而他,卻依然故我,很快就與那個女子結了婚。
那個姑娘長得真美,新婚當晚,姑娘問他,為什麼別人都嫌棄我,唯獨你沒有。他爽朗一笑,娓娓地把自己十歲那年的那個月夜說給她聽。他說,自從我接納你的那天起,原來的那個你連同和你有關的往事,都已經被我送到河的對岸去了!
月光下,兩個人緊緊地擁在一起,那天夜裡,他做了個夢,夢見已經故去多年的爹在河的對岸,一個勁兒地衝自己笑,那笑容,像極了十歲那晚鄉下河水裡的月光……
淨重3克的愛情
◎朱成玉
一生一世,男人始終懷揣著他不滅的心願:為自己的女人買一枚戒指。
他偷偷地攢「私房錢」,他很窮,只能從牙縫裡擠出錢來,而且還不能讓她知道。哪怕是大熱天,他疾走在路上,口渴得嗓子直冒煙,他也不會停下來,去路邊的小攤上買一根雪糕或者一瓶礦泉水。在那些難走的地方,他竟然會脫下鞋子,在人們詫異的眼神裡赤腳走過,他只是想延長一下鞋子的壽命。
就這樣,他積攢下的一枚枚角幣裡浸著他的汗水和對自己女人的熱愛。
那個時候,流行戴戒指。嫁了人的女子,纖纖玉指上全都金光爍爍,閃著炫目的驕傲,向人美麗而幸福地證實著,自己已套上了婚姻的「緊箍咒」。而他很窮,婚禮上招待了一次客人就讓他負下了很多債務。他只能在街邊的地攤上給她買了一枚廉價的玻璃戒指,她卻依然把它當成了翡翠,當成了珍珠,因為是他送的。他心裡總覺得對不住她,那些遺憾在他心裡生根發芽,常常使他又痛又癢。
更讓他心痛的是,洗衣服的時候,那個玻璃戒指碎了,把女人的手指割出了血,也在他的心裡紮了很多個小孔,向外湧著他對女人的疼惜。他把女人的手指含在嘴裡,對她說,再也不讓她戴這種會割手的戒指了。
他偷偷地去那個首飾店,在櫃檯前駐足不前。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看到一枚最小的戒指,小巧玲瓏,精緻異常,確切地說,那只是一枚指環,上面嵌著一顆很小很小的心。那是所有戒指當中最輕的一個,只有3克重。他盯著看了許久,小心翼翼地向售貨員打聽價錢。500元,售貨員報出的價格差點讓他打了一個趔趄,對於他,那是一個天文數字。
就是從那天起,他發誓要攢錢買下那枚金戒指。他不止一次地在腦海中想像妻子戴上那枚金光閃閃的戒指會是怎樣的美麗,怎樣的別有一番風情。他加班加點地工作,每天都哀求車間主任多給他分配點活,他以一頂三,漸漸地,廠子裡知道他大名的人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別名:「拚命三郎」。
每隔幾天,他就會去那個首飾店看看,他擔心那枚戒指被人買走。每次都吊著心去那個櫃檯前,然後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還好,你還在。他與那枚戒指似乎在冥冥之中籤下了某種契約,在他眼裡,那枚淨重3克的戒指,宛如一個身世悲涼的青樓女子,正含著哀怨的眼神,等著他來為她贖身。而他依舊是提心吊膽地來,依舊是滿懷悵惘地離開。為此,他受到了保安們格外的眷顧。
兩年後,他和她結婚紀念日的時候,他終於攢夠了錢。他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他要去首飾店,替那個讓他心儀已久的哀怨「女子」贖身。可是還沒等出門,他就看見從岳父家裡急匆匆回來的妻子,她明顯憔悴了許多。原來是岳父病了,急需用錢,她著急上火,趴在他肩頭哭哭啼啼起來。他猶豫了一下,從兜裡掏出那500元錢,遞給她,「先給老人治病要緊」。「哪裡來的錢呢?」女人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問。「廠子效益好,給咱發的獎金。」他隨口編了個謊,搪塞道。不久,他的這個謊言竟帶給他極大的諷刺,廠子裡又給了他一筆錢,3000元,但不是獎金,而是與廠子買斷勞動合同,廠子一次性付給他的安家費。他下崗了。
人下崗了,心不能下崗。他用自行車改裝了一個「倒騎驢」,在車站給人家搬搬貨什麼的,空閒的時候,就在路邊支個攤,給人家擦擦皮鞋。除了養家餬口之外,他還在偷偷地攢錢,因為那個夢想像影子一樣糾纏著他,讓他寢食難安。就在下崗的當天,他還去看了那個戒指,她還在,躲著暗暗的角落裡,充滿哀怨。
那個小小的金光閃閃的圓環,已經把他的心套得牢牢的。
日子一路走來,雖然艱險但總算值得期待。他們開了一家小飯館,生意還算不錯。他也終於偷偷攢夠了錢,在和女人結婚10週年的日子裡,他終於可以圓他的夢了。可是等他去那個首飾店的時候,那枚戒指已經不見了。那個淨重3克的戒指待過的地方,換上了白金的戒指,閃著更加耀眼的光。他不敢看,怕被它刺傷了眼睛。他的魂彷彿都丟失了一般,搖搖晃晃地走出來,滿心裡全是深深的遺憾和對自己的無能產生的憤恨。
那枚最輕的戒指,淨重3克。卻花了他那麼多的時間去夢想,去奢望。最輕的戒指成了他心底最深的遺憾,最重的愛。
結婚10週年,女人炒了他最喜歡吃的幾個小菜,燙了一壺酒,陪他喝了一小盅。看著女人紅撲撲的臉,他忍不住和女人說起這麼多年來的這件遺憾的事情。女人站起身,從櫃子裡取出一個紅包,一層一層地打開,裡面赫然躺著一枚戒指,正是他看中的那枚,很輕,只有3克重。
「我早就知道你在偷偷地為我攢錢買它,我一直在等待著,可是前幾天我去首飾店,發現有人要買它,我就私自做主,用咱家的資金買了它。我不想讓你這十年的心思,成了泡影……」
他的淚水奪眶而出。下崗的時候他沒哭過,蹲在車站,連續幾天拉不到活,他也沒哭過,但現在,無論他怎樣控制自己,也阻止不了淚水流淌。他撫摩著那枚暗戀了那麼久的戒指,它小巧玲瓏,精緻異常,上面有顆小小的心。就是它,他動情地說,來,我給你戴上。
女人柔柔地將手遞過去,可是他們都尷尬地發現,由於長期的勞作,女人的手指已經粗糙,無論他怎樣使勁都無法為妻子戴上那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