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C市,七點才亮天,遠處還掛著灰白的霧色,枝頭葉尖落滿白色繁霜,早起的上班族和學生已經在匆忙趕路了,清晨冷而乾燥的風一陣緊似一陣,刮得人耳鼻生疼。
姜艾下車後把披肩扯得緊緊的,拉開了莫非的大門,被撲面的暖氣熏得長舒一口氣。她昨晚已經知道許嘉言和許叔叔大吵一架,被趕出了家門,出於不要頂風作案的顧慮,嘉言趁機欲同居的「險惡用心」被她嚴詞拒絕,不過想著他在店裡窩了一夜,還是於心不忍,一大早就趕了過來。
臨街的落地窗上凝滿了水霧,格子裡整齊排列的杯子也蒙著水汽,被砌成壁爐式樣的大暖氣片邊,一大塊長毛毯胡亂堆在粗布藝的軟榻上,因為長度不夠,軟榻旁還接了條等高的扶手椅,用胡桃木的長餐桌擋著,而熱衷於賴床的許嘉言已經不見了人影,廚房裡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
「你怎麼起這麼早?還不鎖門!」
姜艾皺著眉頭推開了小廚房的門,大理石的檯面上整齊地擺放著鮮紅碧綠的配菜,一大鍋粥正在爐火上煲著,大肚陶罐的調味瓶在灶台邊整齊排開,許嘉言穿了件很正式的暗紅襯衣配著黑馬甲,掐得肩寬腰窄,正背著手在嘗鹹淡。屋子裡光線偏暗,只有流理台上方兩盞直射的白燈頂頭打下來,消瘦掉背影,還拉長了身形。
原本該是一副很賞心悅目的畫面,可姜艾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按在把手上的手指甚至蜷曲到變形,尤其是嘉言偏頭去抓菜的手勢,讓她全身開始發冷。
嘉言敏銳地聽到身後的細響,轉頭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會趕早來看我。」
他回頭即刻發現了姜艾的反常,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想把人抱進懷裡,姜艾卻驚恐地猛退了兩三步,才從開門那一刻的錯覺裡驚醒。
「怎麼了?」嘉言拍著她的臉,把人抱進了懷裡。
「沒事,有點冷。」
「廚房暖氣效果不好,你坐外面等我,我正給我未來岳母熬粥呢。」
嘉言貼心地並沒有追問,姜艾做了幾個深呼吸很快平靜下來:「你怎麼想起穿暗色的衣服了?平常不都嫌老氣從來不要的嗎?」
「我看未來岳母喜歡溫sir那一款,就想換個穿法顯得成熟點,她會不會看我更順眼?你不喜歡?那我馬上去換。」
「不用了,我只是沒看習慣。」姜艾喝了杯熱茶緩過勁來,臉色也漸漸恢復了,「我昨晚接了個急case,一會兒看了我媽就飛S市,這種時候把你一個人丟家裡你頂得住嗎?還有我媽……」
嘉言笑著揉了揉她的頭:「姜大姐,別把我當小孩了,你安安心心出門,我保證把我岳母照顧得臉色紅潤健步如飛,並且爭取到支持最大化。」
「你家呢?你就在這兒睡下了?」姜艾看了看長寬明顯和嘉言身高不符的長榻,無奈地屈服,「今晚去我家睡吧,我出差還要三四天,也不怕你爸媽想多,許叔叔嘴上倔其實最疼你,過兩天消氣了回去說說好話,別再惹他生氣了,他血壓比我媽還高。」
「遵命!」
「油腔滑調。」
「你吃早餐了沒?我煮了粥,還有給陶叔叔的炸醬麵,你要哪個?」
「炸醬麵。」
嘉言跑回廚房給未來老婆盛早餐,再出來時已經換了件米色毛衣,兩人對望了一眼,什麼都不消說,彼此都讀懂了對方的用心。
姜艾微笑著親了親他的臉頰:「嘉言,你不用為我的陰影買單,我既然決定了和你在一起,所有的心理障礙我都想努力克服掉。」
許嘉言卻摸著臉笑得像個傻子一樣:「換件衣服就有你主動獻吻,每天變裝秀十次我都不介意。」
「你這張嘴呀!一天不油你就不舒服。」
「還有件事昨天被鬧得忘記和你說了,」許嘉言仔細看了看姜艾此刻和顏悅色的臉,試探著說道,「有個朋友給介紹了一個活,費爾南多·佩德羅你知道吧?」
「這麼出名的導演,我當然知道,我挺喜歡看他的片子。」
「他在好萊塢的新戲《龐貝》年前要來中國做宣傳,男主角席瓦也是西班牙人,所以想找三個隨團顧問,要求要精通西語和英語……」
姜艾吃麵的動作頓住了,皺了皺眉:「我公司不接娛樂圈的活,你知道的。」自從四年前被某個自以為情聖的小天王鬧得雞飛狗跳,差點把全家都攪和進去後,娛樂圈的活甚至話題在姜艾這兒都成了禁區。
「我知道,不過因為是三語種要求,他們給的待遇挺高的,每人一天五百刀。」
「還好呀。」
「你先聽我說完。新聞發佈會、記者會要求的是公關策略與翻譯小組,五百刀一個小時,錄製節目的翻譯是每場三百刀,這些都是另結的。而且費爾南多自己的團隊和中方投資商還有一個新的合作項目要談,有三次正式會談,每次的工作時間應該在兩個小時,這三場按商務談判結,一千刀一場,超過的按四百刀每小時加算。」
姜艾兩眼開始放光了,這個價格當然高,雖然說以前就算比這價格高她都不會接,可現在姜艾身負巨債缺錢缺得厲害呀!
「接!正好讓老王把范妮帶上,好好鍛煉一下,不過那丫頭愛追星人又漂亮,別給我拐跑了去混娛樂圈就行。」
「那我把你的聯繫方式留給對方了,具體細節你再自己和他們敲定。」
「嗯!」眼看一大筆錢要進賬,姜艾心情也好起來,漫不經心地瞄了一眼許嘉言,「許小白,你現在厲害呀,什麼朋友連這種活都能截到?價還報得這麼高!」
嘉言語塞了,哼哼了半天,才手一攤:「就我那老師弟,獵鷹這次接了劇組的安保,聽他們說要找精通談判的雙語顧問,當然第一時間想到你了。」
「那替我謝謝繼宏。」
見姜艾不再追究,專心致志吃起面來,許嘉言暗呼一聲「好險」,萬能的蔡繼宏呀!
經過一夜的緩和,姜詠華顯得比前一天冷靜多了,雖然姜艾還是被罵了幾句才放行,可許嘉言送過去的早餐還是在陶俞的力勸下被接受了。
其實姜詠華多少有點虛榮心,不都說我女兒嫁不出去了嗎?瞧瞧!那麼帥的男孩子在自己病床前信誓旦旦非姜艾不娶,而且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跟前跟後跑上跑下比親兒子還周到,看得來來往往的護士和隔壁床病友都驚歎不已。要知道,許嘉言是多少年輕姑娘的白馬王子呀!姜詠華這麼想想,心裡就更得意起來。
不過什麼面子都沒有女兒的終身幸福重要,在姜詠華出院的當天下午,她就去莫非找到了許嘉言。
午後的咖啡館比較清靜,兩個白襯衣黑圍裙的服務生在櫃檯裡懶洋洋地聊著天,只有一個白領模樣的姑娘點了杯喝的,不時偷偷看一眼靠在西角太陽曬得到的大搖椅上睡得頭仰嘴張的許嘉言。
姜詠華歎了口氣,不得不承認老許家會生,這許嘉言簡直是吸取了兩口子的精華還升級加工了,哪怕睡得四仰八叉,依然英俊得熠熠生輝,只是對於老人來說,長得好並不是多大的優點,還叫人放不下心來。
「嘉哥,醒醒!醒醒!」
極有眼力見兒的服務生阿生趕緊推醒了睡到打鼾的老闆,許嘉言的起床氣出了名的大,被擾了清夢揮手就打,好在阿生做的時間也長,第一時間退開躲掉了。
「嘉哥,你丈母娘來了!」
許嘉言立刻彈了起來,眼神還迷離著,一張臉已經笑得跟花兒似的迎了上來:「阿姨,你怎麼親自跑來了?有啥事喊我一聲我就過去了。」
姜詠華笑瞇瞇地拉住了嘉言的手:「我有點事要和你談談,家裡不方便,不然中午你去接我出院,我就和你說了。」
「你先坐會兒,我給你泡壺茶去。上回你不是說我給我媽帶的柿葉茶不錯,還降血壓,我前一段托人又買了一大包,中午才寄到,正準備過兩天給你送過去呢。」
許嘉言泡茶的當口,偷偷看了未來岳母幾眼,姜詠華坐在窗邊姜艾最愛的那個位置上,神情還算溫和。她穿得很正式,深藍色的大衣配同色系的圍巾、皮鞋,香檳色三聯珍珠項鏈,還有她很喜歡的天鵝胸針,姜詠華和姜艾的五官相仿,尤其是一雙微微上挑的眼睛,雖然年紀大了不再明眸善睞,可不笑的時候,頗有點讓人背寒的威儀,嘉言莫名開始心怯。
上次姜艾問他還有沒有瞞著她的事,除了他那注定不可能被姜艾接受的副業,他心底還有一個最大的秘密,說出來可能會影響姜家母女感情的秘密。
王雲麗曾經很愛和兒子說起姜媽媽年輕時殺伐決斷的乾淨利落,他總以為是老媽在給閨蜜再造光輝形象,不惜加工創作。姜阿姨不就是個愛笑嗓門又大脾氣還暴躁的漂亮阿姨,和小汐一樣,肚子裡都藏不住一句話,每次幾個長輩想給小的一個生日驚喜都老被她提前說破。
從十二年前的某一天起,他開始相信,姜阿姨就是個深藏不露的頂級殺手。
那天也是個陽光普照的下午,就在同一個位置,姜艾去新加坡參加國際辯論大賽不在本地,姜阿姨突然出現在莫非,找到了陳鳴。
她穿著優雅莊重的套裝,笑得像一尊無可挑剔的雕像,說話語氣也是罕見的輕柔。許嘉言不知道他們聊了什麼,只是在她走後,陳鳴獨自在桌邊坐到了店子打烊,第二天陳鳴就放出了盤店的消息,在姜艾回來前,莫非已經人去店空。
姜艾一直以為自己和陳鳴的事隱藏得很好,其實她彼時還遠未修煉出今時今日波瀾不驚的泰然自若,不時露出戀愛中少女的姿態。姜艾也低估了一個母親對女兒的關注和瞭解,她不知何時已經發現了姜艾的戀情,卻不動聲色一直等到姜艾去新加坡後才找上門,一番軟語溫言,讓似弱實強最為堅韌的陳鳴輕而易舉就丟盔棄甲。
最可怕的是過了那個下午,她又變回了無知無覺的局外人,好像從不知道女兒和誰談過戀愛,也不知道那個很受歡迎的小老闆為什麼忽然失蹤,她徹頭徹尾地置身事外,卻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悄無聲息地解決了姜艾最為用心陷得最深的一場戀愛。
十二年過去了,她彷彿還是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甚至事後和他都沒提過一個字,這個秘密成了許嘉言和姜詠華死守的一個默契。
所以當姜詠華又一次慎重地穿著套裝,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找上門來,許嘉言心裡著實有點發怵。他嚥了嚥口水,看姜詠華臉色還算好看,趕緊端著茶和無糖的小點心狗腿地送了過去。
「嘉言,你今天好像有點怕我?怎麼,擔心舊事重現?」
一語中的,嘉言心裡一哆嗦。
「嘉言,阿姨很感謝你,這麼多年,你什麼都沒說。」
「我不會說,是應該的。」
「我這兩天把前前後後這些年的事都想了想,覺得小汐並不是信口開河,你是不是已經喜歡我家姜艾很久了?」
「是。」
「你有沒有考慮過,你們倆在一起會有多少問題?」
「阿姨,除了年齡這種我不能抗拒的因素,其他我並不覺得我有差。」許嘉言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銀行流水、房契,「我對姜艾是真心的,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能成為配得上她的人。我拿這些出來不是為了顯擺,而是想你知道我的收入其實還不錯,絕不是吃軟飯的小白臉,我可以撐起一個家,而且我比別人更懂得欣賞姜艾的事業心,我能保證以後不會干涉她,把她局限回一個妻子、母親的定位。阿姨,我一開始就是奔著結婚去的,就算我家現在還有點問題,你都交給我,我一定會擺平,姜艾嫁到我家我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
嘉言擺出來的收入的確比姜詠華預測的要高很多,不過這不是關鍵,姜詠華是被他的姿態搞得有點感動。一個風華正茂條件上佳,一個年過三十的白骨精剩女,客觀來說,其實姜艾條件要弱一籌,尤其在兩人收入也相差無幾的情況下,可嘉言把年輕、英俊都當成了缺點,他把自己擺在了很低的位置,生怕自己配不上。
何況對於一個成天在擔心女兒剩下沒人要的母親來說,沒有什麼能比一心求娶更打動她了。
姜詠華正想再在說點什麼,卻忽然愣住了,許嘉言順著她凝滯的視線望過去,也呆住了。一個清的高個男人,穿著長款的風衣站在莫非門口,癡癡望著屋簷那串舊風鈴,神情有點恍惚,又顯得很溫柔。
「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嘉言知道姜阿姨不喜歡陳鳴,可是他沒想到在確定那個男人是陳鳴以後,姜詠華竟然露出了看怪物毒蛇一樣嫌惡的目光。
「回來有兩個月了,我在機場碰巧遇到過他。」他只是沒料到陳鳴會沒做到自己承諾的,再次回到附近。
陳鳴推開門進來,顯然室內幾乎一成不變的擺設也激起了他的回憶,他站那兒,有一種古典式的憂鬱,雙頰消瘦,臉色是一種含著滄桑的極易惹女生憐惜的蒼白,他仔細地看著一桌一椅,還有那一整面牆的杯子,目光裡滿滿的都是對過去的遙想,許久才看到神情複雜的姜詠華和微笑著的許嘉言。
「老闆,好久不見。」
許嘉言裝作若無其事地迎了上去,熱情地抱了抱陳鳴。
「這邊的事情已經了了,我知道姜艾不在,所以過來看看,麻煩你幫我和姜阿姨也解釋一下,我無意打擾任何人。」陳鳴向嘉言「解釋」著,對上姜詠華冰涼的目光,覺得喉嚨裡有苦絲絲的東西往上湧,但還是禮貌地行禮致敬,姜詠華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也不還禮,下頜的弧度都嚴肅而堅硬。
這個時候,許嘉言很感謝自己當年看姜艾在學手語,也跟著學了,所以他以中間人的姿態留在了氣氛尷尬的兩個人中間。陳鳴簡單地解釋了一下自己現在長居國外,此番回國只是因為家人重病,姜詠華在聽到他月底將乘飛機離開後,整個人放鬆許多。
「我答應過您的事情我不會忘記,您請放心。」
陳鳴比畫完這句話,低下了頭,當他雙眼微垂的時候,流露出類似悲哀的坦然,那種悲哀讓他的「話」充滿了說服力。
「好,那就好。」
姜詠華站了起來,臉上像扣了一個高傲而犀利的面具,她下巴微揚著,理了理自己的圍巾,連敷衍的告別都沒有就離開了。許嘉言趕緊把人送到了門口,被她猛地一把拉住,嘉言這才發現姜阿姨的手變得冰涼,而且沁滿了汗,她的臉完全垮了下來,腳也在發軟,彷彿承擔了些很重的東西——痛苦、恐懼抑或別的,她幾乎要扶著許嘉言才能站直。
「嘉言,只有他不行,他絕對不行!」姜詠華的話都說得支離破碎,「你答應我,即使以後你不和姜艾好了,也不能讓他們在一起。」
許嘉言慢了三拍,才反應過來姜阿姨這是答應自己和姜艾在一起了,他哪裡還去管什麼為什麼,一把熊抱住了姜詠華。
「你放心,我不會不和姜艾好,永遠不會,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他笑得像個大孩子,滿心歡喜,整張臉都在發亮,瘋子一樣摟著姜詠華直叨叨著沒有任何邏輯的瞎話。
他洋溢的幸福感染了姜詠華,畢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笑了起來。這當口知根知底的孩子優點就凸顯出來了,姜詠華知道嘉言其實大智若愚,心裡門兒清,當年他目睹了一切都一言不發,現在她也不需要擔心他刨根問底,所以隨他們去吧,像老陶說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了。
「傻小子,快進去,讓那個傢伙走,看到他我就心驚肉跳。」姜詠華又回頭看了一眼連背影都瀰漫憂傷的陳鳴,歎了口氣,「他也是個可憐人……不過嘉言,他和姜艾絕對不行!你趕緊把他從這兒給我弄走。」
「得令。」
嘉言快活地行了個軍禮,把姜詠華送到街角,才哼著歌往回走。他一直是個活得很簡單的人,懶得去糾結什麼往事,也不會想深究姜阿姨態度大變的原因,他只知道自己原本以為要滾刀山火海,又有強敵驟然出沒,卻忽然間柳暗花明了。
這就是天上掉餡餅!老天爺都被他的癡心感動了吧,所以有全世界所有人都在助攻的感覺,他要還不能把姜艾拐做老婆,簡直對不起自己這十幾年的單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