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來回奔波了幾趟,陳可欣的精神不大好,看起來很疲憊,目光裡有淡淡的憂鬱,不過依然很溫柔地微笑著打完招呼,又替陳鳴整理了一下蓋在腿上的毛毯。
陳鳴右臉有一大塊瘀青未散,他的臉色更糟糕,是那種不健康的蒼白,高眉深目的五官反而更立體地凸顯出來,他眼珠原本就不是純正的黑色,嵌在沒有血色、瘦削的面孔上,有種病態的灰敗。他歪靠在輪椅裡,像黑白大片裡的模特般,沉鬱又含蓄。
許嘉言糾結了片刻,想著對方畢竟幫忙救了姜艾,還是友好地打起了招呼:「醒啦?醫生說你還需要多臥床休息。」
陳鳴一直低著頭,好像沒啥力氣,手抬了兩次並沒有比畫出話來。
陳可欣笑著替他回答:「中午就醒了,在屋子裡待著有點憋氣,我就推他出來走走。」可能是擔心陳鳴的傷勢,她的笑容有點不自然,好像帶著苦意。
溫正楠見正主來了,繼續了方才被打斷的話題:「陳小姐,你大哥的醫生告訴我,你要求在他的藥水中添加……」
陳可欣突兀地再次打斷了溫正楠的話:「那個我一會兒再跟你們解釋,我哥的意思,讓我幫他問問,他想上去看一下姜艾可不可以?」
與此同時,陳鳴也抬眼定定地看著許嘉言,他的目光裡都是祈求,甚至含著幽黯的絕望,那樣無助而揪心,簡直令人無法拒絕。
他費力地抬起手,比畫了幾下——「我不進去,只上樓看她一眼,可以嗎?」
許嘉言覺得,如果是局外人,他自己都要被陳鳴感動了,可他太清楚陳鳴的殺傷力,以至於連陳可欣都哀求地望向他,他都還在搖擺不定。
「一會兒我就去辦出院手續,我哥的意思,他看了姜艾就走,離開。」
陳可欣的話終於說動了許嘉言,而看不懂手語的溫正楠和終於自異樣氣氛裡覺得自己了悟了不得了秘密的姜凌汐都覺得,無法對這兄妹二人說出一個「不」字。
「我送你去。」
許嘉言接過輪椅,把陳鳴推進電梯,刷了上至頂樓的卡片。推門的那一刻,陳鳴嶙峋露骨的手指按在了嘉言的手背上,冰涼到沒有溫度的觸感,順著嘉言的手背一直蔓延到心口,寒氣透骨。
如姜凌汐所猜測的,姜艾已經睡著了,長髮蜿蜒遮住了半張臉,手臂垂在枕邊。陳鳴果真停留在門口沒有進去,沉吟許久,忽然移動輪椅退了出來,他藏到了牆後,掩住了自己的面孔,顫抖著,早已無法言語的喉間發出了沙啞的哀鳴。
這一幕,與姜艾在被中嗚咽的畫面重疊了。
在兩人越是迴避卻越是痛苦的相似情景裡,許嘉言屈服了。既然陳鳴勢必是他和姜艾感情裡越不過去的那道坎,不如迎頭面對,一直覆蓋都無法癒合的傷口,不如撕破血痂再來過。
「進去吧,陪陪她,有什麼該說的也都說了,我在樓下等你們。」
許嘉言瀟灑地推動輪椅,把人送到門口,大踏步離開了。當年到底是什麼讓陳鳴臨陣脫逃,又是什麼讓姜艾至今蒙受陰影,誤會也好,陰差陽錯也罷,哪怕他嫉妒成狂,也不能再以躲避的方式來迴避掉陳鳴了。
他不相信自己十幾年的感情,會在這個已經離開了十二年的男人身上不堪一擊,他要對自己對姜艾都有信心。
走到電梯前,許嘉言回頭看了一眼,陳鳴依然在原地,背繃得很緊,蒙在牆面打下的巨大陰影裡,彷彿一個陡然失去溫度的虛像,讓人莫名地不安。
庭院裡的風陰沉沉地刮著,姜凌汐在努力地討好著終於被自己激怒的溫正楠,陳可欣靠著一棵樹,目光穿透了兩人,空蕩蕩地落在不知名的遠處。她看見許嘉言下來,匆匆邁腿迎了上來,腳下卻虛浮得很,嘉言也心神恍惚,心不在焉地扶了她一把。
溫正楠只能提議大家都去陳鳴的病房坐著,好歹比室外暖和。陳可欣端來幾杯茶,遞杯子的時候露出一截瑩白的手腕,上面居然有大片的瘀傷,她渾不在意地笑著,也並不掩蓋。
「我父親前不久去世了,家裡情況有點複雜,我從頭說起吧。羅阿姨……也就是大哥的生母長得很美,我媽媽作為情敵都說,她是她見過最美的女人。」她單刀直入地開始了自己的話題,說起往事的聲線格外溫柔,將一直掩蓋在陳家的秘密娓娓道來,「可惜羅阿姨的精神方面有小問題,據說是家族遺傳,所以爸爸要悔婚娶她的時候,遭到了全家的反對,後來奶奶找人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阿姨消失了。爸媽依約結了婚,一直懷不上孩子,就領養了我,後來才有了浩淼。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陳家親生的孩子,不過陳家對我很好,奶奶也常說我是陳家的福星,所以我過得不錯。」
她自己也端了一杯茶,坐在病床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氤氳的霧氣蒸騰而上,迷離了她的神情。
「大哥是十二歲那年被爸爸帶回來的,回來時不會說話,滿身傷痕。他很乖,不爭不搶,可我覺得自己老大的地位被奪走了,就總聯合浩淼欺負他,他也不反抗。我們家……你知道在城裡還是有點名氣的,所以一個啞巴私生子,理所當然被掩蓋了起來,我猜大哥當初應該都沒告訴過你,他是誰家的孩子。」
她雖然是對著三人說的,眼睛卻一直只看著許嘉言,嘉言點了點頭:「我看得出他開店是純為興趣,不過碰到你才知道,他出身這麼好。」
陳可欣作為一個家境優渥又美麗的千金,在國外名校學成歸國,卻去非洲做了六年的無國界醫生,在C市還是相當有名的。
「初中的時候,我和浩淼想了辦法要把他騙進山裡去,結果我自己走不出來了,是大哥找到了我,背著我在山裡走了一天,半夜才找回到大路。我想那個時候,我就喜歡上他了。」
陳可欣半垂著眼簾,臉龐像一束安靜的月光,訴說著自己的感情,像呵出一團軟軟的氣,笑得很溫柔,這下連一直東摸摸西碰碰的姜凌汐都聽得入迷了。
「後來我才知道,在大哥五歲左右,羅阿姨就開始發病了,一個漂亮女人帶著孩子,還有點瘋瘋癲癲找不到工作,總會有一些污糟事,阿姨也就自暴自棄,乾脆以此為生。來客了就把大哥關在櫃子裡,每次喝醉以後,還會把他打得遍體鱗傷,他的聲帶也是被阿姨丟在水裡泡了一晚,高燒後用藥不當受損的。可是每次酒醒,羅阿姨又會抱著大哥痛哭懊悔不已。大哥害怕被人知道真相後,他會被逼離開自己媽媽,一直不敢求助,陪著阿姨到她病逝,才聽從遺言找到了爸爸。一個啞巴,還可能有精神疾病的隱患,陳家待他還遠不如我這個領養的女兒。」
「好可憐……」姜凌汐嘟囔幾個字,被溫正楠瞪得收了聲。
「他和我說過,他這輩子都不會結婚生子,因為不想再害一個無辜的孩子。成年以後,媽媽擔心他的存在會影響小弟的利益,他分了一份遠低於他應得的股份,主動離開了家。有了莫非以後,他明顯開朗了,有時候我們會通電話,我還偷偷跑去看他,然後他告訴我,他喜歡上了一個很好的女孩,他想試著和她在一起。」
姜凌汐瞪大了眼睛,摀住自己嘴才沒喊出來。
當年姜艾果然舉著她和許嘉言的招牌,在大人們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談起了戀愛,而她竟然在半小時前才猜到!全世界是不是只有她一個傻瓜?她覺得自己要氣炸了,氣得頭都在發暈。
陳可欣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她陷在自己的回憶裡,顯然那對她並不是太好的記憶,回想起來都變得很費力氣。
「我去了西班牙,我覺得我哥那麼好的人,只要他幸福,比什麼都好。可是兩年後,他忽然跑來找我,我從來都沒有看過他那麼害怕那麼無助的樣子,他說他發病了,只能離開。這些年我一直陪他在國外治療,他的情況也很穩定,如果不是爸爸病重,他不會回來,我一度也以為他應該是痊癒了,可是回國後……」
想起昨夜陳鳴忽然爆發的那一刻,陳可欣的內心也充滿了絕望,她的眼中甚至泛出了水光,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溫正楠的神情卻嚴肅起來,事實上他去而復返,就是因為自家二叔來電告訴了他一個消息。他看著陳可欣說:「所以昨晚,你陪他過來的時候,要求醫生使用了利培酮和阿立哌唑。」
許嘉言眉頭緊鎖,有種很不祥的預感:「那是什麼。」
「常用的治療精神分裂的藥物。」
溫正楠說完,負手,望向陳可欣。
「不是精神分裂,是解離性認同疾患,也就是俗稱的人格分裂。他不能受到刺激、暴力,不能接觸酒精,這些都會促使衍伸人格的出現。所以當年他逃了,因為他傷害了最珍視的人,他怕自己還留在那個女孩身邊,也許會像羅阿姨一樣,一次又一次傷害到她。」
許嘉言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他想起,在陳鳴離開後,姜艾曾經因為做噩夢拉著小汐足足睡了一個暑假,他以為那是因為情傷。
他倆的親密總是戛然而止,姜艾還試圖逃離。
他穿著正裝站在莫非的廚房裡做飯,一回頭,姜艾嚇得往後直退。
姜阿姨看見陳鳴的時候,震驚過後,那種像看到毒蛇一樣的眼神。
他一直覺得昨晚的陳鳴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現在明白過來,是他的神情!昨晚他衝向那群保鏢的時候,眼底有讓人心寒的狠勁。
他飛快地衝向門口,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在劇烈地跳動,原來陳鳴不是姜艾難以忘懷的舊情,他根本就是她無法面對的噩夢,而剛才他居然親手把他送進了姜艾的病房!
因為陳鳴一直以來表現的溫文爾雅,溫正楠掉以輕心了,他更不知道姜艾的陰影,他只是純粹出於陳鳴使用精神類疾病用藥的迷惑想過來詢問一下,而在許嘉言的大驚失色裡,他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他也連忙站了起來,一直拽著他衣袖的姜凌汐卻重重地靠在了他手臂上。
「小汐,別鬧!我們得去看你姐。」
「溫…sir…我頭是真的好暈……」
話音剛落,姜凌汐已經完全軟倒在他懷中,溫正楠去扶的同時,也感覺強烈的暈眩猛然襲來,他撐住額頭看了看陳可欣,只看到她一雙愧疚的眼睛,很快也陷入了昏迷。
陳可欣匆忙地追出門,看見等不及電梯衝進樓道的許嘉言步履開始蹣跚,他卻狠狠在自己手臂上咬了一口,靠著痛意支持拿出了手機想求助。
「許先生,來不及了。」
「別過來……」
「楊小姐保證過,這個藥只會讓你們睡幾個小時。」
許嘉言掙扎了片刻,終於還是力不從心地滑倒在地,陳可欣從他疲軟的手指裡取過了手機,苦笑著道歉。
「對不起,這輩子我都沒法對他說一個『不』字。不要報警,不然保證不了姜艾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