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會
這裡是殯儀館的一個被租下的小禮堂,這是清晨,高強的追悼會就在這裡舉行。
現在,高強躺在棺材裡,身體四周鋪滿鮮花,屋子裡的牆邊放滿了花圈,棺材四周站滿了帶著黑紗的人,他們都與高強有點關係。無論是人還是物,都顯得有點簡陋,這簡陋叫人聯想到一種裝腔作勢,似乎什麼什麼都是假惺惺的。
陸濤、華子、向南、米萊、高強的班主任也在其中。
高強媽拿著一張紙一邊哭一邊讀悼詞:"高強,生於1978年12月24日,男,從小聰明好學,樂於助人,尊老愛幼,品質優秀。1985年升入左安門一小就讀,在校期間,擔任過副班長,學習委員,多次被評為優秀學生。1990年考入北京市重點中學,北京第七十五中學,六年裡,深得家長老師的表楊,曾獲得中學生作文比賽三等獎,三次被評為中學生發明獎的先進個人,並以優異成績考入北京建築工業大學九六級建築系,並在大學二年級光榮地加入了共青團組織,被評為優秀團員。高強於2000年以優異成績畢業,被北京建築學院追認為工科學士,同年六月,在家中遇意外身亡。高強的死,是高強一家的重大損失,高強生前,深得老師、家長、親友、同學的喜愛,他性格內向,卻十分關心別人,理想遠大,學習努力,經常做功課到深夜——"
陸濤、華子、向南相視一眼,忍不住笑,米萊也被傳染了,笑起來,開始是小聲笑,後來完全成了控制不住的笑,他們不能笑出聲,只好滿臉通紅,渾身顫抖,為了不引起指責,他們不時背過身去。班主任怒視他們一眼,陸濤猛踢華子一腳,但一切都無濟於事,他們還是想笑。
最後,班主任一揮手,連米萊在內,四個人不得不走了出去。
屋外,向南拉住華子:"華子,你笑什麼笑,真缺德!"
"是你先笑的,向南!"陸濤小聲說。
華子左右看看,見班主任沒有跟出來,於是提高聲調:"這悼詞是誰寫的?這不是胡說八道嘛,高強什麼時候做功課到深夜了?應該寫——向華子借錢玩CS到深夜!"
米萊打了陸濤一下:"哎哎哎,你們三個人也太爛泥糊不上牆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所,我剛剛還哭著,都被你們給逗笑了。"
"我是實在忍不住了,高強她媽平時不這樣啊。"陸濤說。
"他爸也是,站邊上就得了吧,還給他媽擦眼淚,擦完還給自己擦,咱上他們家去,他爸成天對他媽怒吼!"華子幫腔兒。
"還盡摔不值錢的東西,太假了,真受不了!"向南接一句。
米萊看了三個人一眼:"我去看看裡面怎麼樣了?"
米萊跑到門口,往裡看。
只見各位來賓正在向遺體告別,親屬走在最前面,繞成一個圓圈。
高強媽走在第一個,她撲到高強的遺體上號啕痛哭起來,其他人就等在後面。
高強媽一邊哭一邊叫喊:"強子,你走啦,媽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叫媽可怎麼活啊!我不想活啦,我不想活啦!"
高強爸一手拉住高強媽,跟著哭道:"高強,爸對不起你啊,爸不該做股票啊!"
米萊看得目瞪口呆,直吐舌頭。
陸濤遠遠地看米萊,打手勢問怎麼樣了,米萊搖搖頭,做出哭的樣子。
"那邊開始大哭了。"陸濤說。
華子結結巴巴地說:"我——最——怕這種——場面——了。"
話音未落,班主任一邊用手絹擦著眼淚,一邊匆匆趕過來,米萊跟在後面。
"叫我怎麼說你們啊,有你們這樣的嗎!人家請我們來——快給我嚴肅點,回去!該跟遺體告別了,記住,這是最後一面了。"班主任氣勢洶洶地說。
四個人咬咬牙根兒,低下頭,一個跟著一個,走向小禮堂,一路上迎著哭著出來的來賓們。
他們的悼詞
小禮堂內空了。
司儀對著一個工作人員直叫:"快點,把輓聯換一下,八點半下一撥就進來。"
四個同學依次在高強的遺體旁站好。
司儀一回頭看見了他們,叫道:"你們快點啊。"
陸濤回嘴:"請你們先出去一下好嗎?我們有話對他說。"
司儀要張嘴說什麼,迎面看到華子直勾勾的眼睛,於是,叫了一聲正要從花圈上往下撕輓聯的工作人員,一低頭走了出去。
米萊把門關上。
四個人站成一堆兒,每個人從兜裡掏出一個包兒打開,裡面是一套玩CS的專用工具:鼠標、鼠標墊、聽聲辨位耳機,他們依次放在高強邊上。
向南輕聲說:"高強,真沒想到你會那麼想不開,都是我們的錯兒,我們太自私了,要是那時能找一找你,一起吃頓飯,也許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米萊說:"高強,你永遠是我們的好朋友,為了你,我們決定再也不玩CS啦,沒有你,我們團隊就沒有靈魂。"
陸濤說:"高強,沒想到你那麼壓抑,為什麼不跟朋友們說一聲呢?我一輩子只有一件事最後悔,就是傳給你紙條被抓住。我真希望處罰的是我,不是你,我要這文憑一點用也沒有。告訴我,怎麼才能補救這件事?你讓我幹什麼都行,犯罪都行!"
衝動的陸濤忍不住趴在高強身上哭了,他感到了高強僵硬的身體,這是一個他不熟悉的身體,不,那不是身體,不是生命,而是物質。陸濤感到了有生以來第一次驚恐,原來生命與物質的距離是如此接近,但只在片刻間,那驚恐便被悲傷湮沒了,他繼續哭。
要不是華子把陸濤拉起來,陸濤還會哭一會兒,他想哭,就是想哭,現在,他收住哭聲,站到一邊,他知道,華子也有話對高強說,他們倆關係最好。
"高強,我是華子,華子。我想起,在戰鬥的時候,你總是那麼大公無私,從來不穿防彈服,為的是省下錢讓我穿。我記得這所有的一切,還有我沒說出的一切,沒有你,我怎麼辦?你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好的人,我最好的朋友。
"只有我們知道,你是我們當中最聰明的一個,你玩什麼都玩得那麼好,圍棋第一,業餘三段也下不過你;拖拉機第一,誰跟你坐對家誰贏;打麻將就更不用提了,有你在,我們輸得少就已經很滿足了;檯球我們每人都被你打過七星。其實我最佩服你的是CS,《反恐精英》你是最先從網吧學會的,再手把手教給我們每一個人。我知道,我們當中只有你可能成為世界級的頂尖高手,擊敗最好的團隊,SK,3D,都不在話下。上次比賽對清華第一局,我們四個人都完蛋了,你一對四,卻把他們全殺了,只有世界頂尖高手才有這水平。只有我知道你的理想,你的實力,我知道,你最大的遺憾是一直沒有錢買一個聽聲辨位耳機,你老對我說,那耳機套在頭上捂得慌,不愛用。你和我們玩當然不愛用,因為你就用網吧破鼠標也能贏我們,可有了耳機,你甩槍爆頭的成功率就能到百分之五十以上,你自尊心總是那麼強。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你過生日,我送你耳機當生日禮物,你沒要,我當聖誕禮物送給你,你還不要,下午我們在網吧,你依然打得像平時那麼英勇,我們打敗了計院那個假強隊,你說那才是你的生日禮物。我記得我們得勝後一起在街邊吃羊肉串,你特別高興,因為關鍵時刻又是你,總是你,把我們大家解救。我真後悔那次全國大賽的預賽,我們花了錢,報了名,卻不好好練習,比賽時四個人拖累了你一個,如果不跟我們在一起,也許你早就成為職業選手了,現在連南韓小跑都開上了,那次你阻擊三個敵人,打得他們頭也抬不起來,只是亂跑,最後你消滅了他們,誰都以為我們贏了,你已開始向天上鳴槍慶祝勝利,但最後我們還是輸了,是我沒完成任務,在關鍵時刻,我發現自己的錢花光了,竟買不起拆包器——可你事後卻一點沒有責怪我,要是那一次我們成功了,說不定會成為全國冠軍——因為當時的清華是最強的——這是我最對不起的一件事。"
華子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華子在對高強說話之前,沒想到自己會哭泣,但他還是哭了,那是青春之淚,苦澀、充沛、源源不斷、滔滔不絕,像是發洩,又像是——憤怒。
是的,是憤怒。
那是一種苦悶而簡單的青春邏輯,彷彿是對著冥冥中發出質問:既然讓生命存在,為何會有死亡?既然有死亡,為何又要有生命?
現在,四張臉上都流下了淚水,有點不知羞恥,有點破罐破摔,有點肆無忌憚,反正就是這麼一回。
四雙手握在一起。
照例由陸濤說最後的話:"今天是六月三號,CS團隊,"風中狂沙"解散了,高強,我們以此紀念你。我們不再玩遊戲了,因為一玩我們就想起你——高強,我們畢業了,我們要工作了,每一年的這一天,我都會把我們遇到的事情講給你聽,免得你在那一邊覺得寂寞,我希望你依然認為我們是你的朋友。我現在腦子突然亂了,以前從沒想過自己的一生有何價值,要如何度過,只是追時髦,玩酷,以為是有性格,但誰也沒有你酷,你說死就死了,都不跟我們告別一聲,你是我們當中最了不起的人,誰也沒有你有性格,誰也沒有你酷——你的死突然提醒我,生命原來是這麼脆弱,死亡和我們如此接近,我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如何度過我的一生,我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你一死,忽然讓我覺得原來所有的一切全都失去了意義,除非你讓我知道,你為什麼會離大家而去?現在我最怕路過網吧,因為那裡到處是你的聲音,我聽見你在叫我的名字,叫我向右,叫我向左,叫我沖——而現在,在我心裡,全世界所有的顯示器都熄滅了,再也沒有CS,再也沒有你——"
陸濤摀住臉,說不下去了。
"走!"華子說,他不想再哭了,他哭夠了,心裡堵得慌,喉嚨裡難受,如同頭被按在水裡,他想出去透透氣。
四個人一起往外走,一直走到院子裡,他們看到參加追悼會的人在相互談笑,看到天空,以及陸續進到院子的陌生人,還看到別的喪葬隊伍,一排排停在停車場的新款汽車,抽著煙的司機,看到幾個紮在一堆兒抱頭痛哭的人,院子中央,有幾個在打鬧的小孩子,他們在用黑紗相互投擲,在奔跑,他們對死亡一點也不瞭解,他們是更幼稚的生命,只有新奇與歡笑,哪裡都是他們的遊樂場。
然而正在走的四個人卻是迷茫的。
在他們身後,高強將被熊熊烈火化為灰燼,最難以被接受的情況發生了,人們對待死亡的儀式也被他們看到了,例行公事般的滑稽與困惑,而他們呢,他們離開高強,他們都知道這一回是永遠地離開。他們走出殯儀館,卻步入迷茫之中。
回聲
陸濤決心忘掉高強死去這件事,但他一星期後仍未做到。他是個敏感的人,他從高強的死中,察覺到了一個令他極不舒服的問題,"活著,然後死去,可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這問題令他困惑,而這困惑又很難對別人講清,現在,他就坐在書桌前發愣,旁邊的電腦顯示器裡閃著奇怪的屏保圖形。
也不知愣了多久,陸濤換坐。後面是兩架頂到天花板的書架,陸濤坐在書架前面的地板上,書架裡面放滿了書,此外,他的前後左右都是書,書像是從書架裡流出來,傾瀉在房間的所有角落,這是他最近幾天瘋狂翻閱的。他忽然很想知道,生命究竟是用來幹什麼的。但令他失望的是,對於這個問題,書裡竟沒有答案。一個可怕的想法在他頭腦中盤旋:難道,難道人們竟沒想過這個問題嗎?難道所有活著的人,都沒想過什麼是活著嗎?
女朋友米萊的叫聲傳來:"陸濤,陸濤,陸濤。"
陸濤抬頭,米萊走進來,蹲在陸濤身邊,然後抱住他。
一剎那間,陸濤覺得米萊是如此親切,她的手是那麼溫柔,又一剎那,他覺得米萊陌生,又礙事,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想什麼呢,走吧,快晚了,是不是叫我等你化完妝再走?"米萊笑瞇瞇地說,並且用手親熱地胡擼陸濤的腦袋。
陸濤看了她一眼,低下頭。
"怎麼了?你最近怎麼老發愣啊?你在想什麼呢?"米萊不笑了,她問他。
陸濤茫然地看了一眼米萊,半天才說:"我在想我的前途。"
"咱這不是正要去談你的前途嗎?起來,該走了,我爸可是個大忙人,他可難得說要見一見誰。走吧——"米萊拉陸濤,沒有拉動,米萊再次蹲在陸濤身邊:"你怎麼了?"
"我說的不是你說的那種前途。"
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叫米萊急了,她猛揪了一下陸濤的頭髮:"喲——求你別這麼說話,我可受不了。我就是要跟你一個前途,你去哪兒我去哪兒,聽見沒有?"
陸濤看著米萊。
米萊用手拍拍他的臉,又用雙手抓住陸濤的腦袋晃了晃:"我就要跟你在一起,聽見沒有?"
陸濤抱過米萊,兩人接吻。
陸濤站起來,往外走,米萊跟著,順手從門口衣架上拿起一件新的亞麻西裝追陸濤:"你等等,穿這一件,穿這一件,你那件抹布早該扔了。你看看,都讓你給穿硬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家偷練鐵布衫兒呢!"
陸濤一邊換衣服,一邊往外走,米萊在後跟著,從自己包裡拿出香水往陸濤身上噴。噴完還趴在陸濤身上聞。
"我還不是為你好!真香,真香,帥哥你真香,把我這樣的美女都熏得神魂顛倒的——哈哈哈哈——"
米萊的笑聲忽然叫陸濤感到安慰,這是一種習慣依戀,他們已經好了三年了,他們也許會永遠好下去,生活就是這樣。
出租車快到米萊家時,米萊仍抱著陸濤:"親我一下,親我一下嘛,一會我到我們家就親不著了。"
她總是要他親她,這是她唯一的愛好。
他親了她。出租車在一個高尚小區的門前停住,米萊家就住在裡面。
保安過來,米萊探出頭,拿出一張小區卡後,出租車被放行了。
"你們家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是裡面住的壞人多,還是外面住的壞人多?啊?"陸濤酸溜兒溜兒地說。
米萊抱住陸濤猛親了一口:"崗哨多,是怕你夜裡從我們家把我搶走!"說完又看陸濤,不放心地接上一句,"我們家這小區就叫特洛伊,想想我是誰?"
"木馬病毒!"
"美女海倫!"
"好吧,海倫就海倫。"
米萊笑了。
"不過你後來是被搶走的還是主動私奔的?"
米萊笑得更開心了:"你以後要是對我好,我就被搶走;你要是對我不好,我就私奔。"
陸濤斜了米萊一眼:"別吹牛了。"
米萊再次抱住陸濤:"我是在吹牛,我一分鐘也離不開你,我完全被你迷住了。"
米萊說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