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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先生在大雨的夜晚,送走喬安之後,的確見到了閆涵。在他們母校門口的烤肉店,他已經好多年沒來過了,他以為這裡早已搬遷或者改造,沒想到它一直都在,老闆也沒變過,只是頭髮更白了一些,背更駝了一些。客人也沒有變,一批接一批的大學生,三三兩兩的,中間摻雜著早就過了青春保質期的他和閆涵。其實這些他都沒注意到,他只看到閆涵。染了亞麻色的卷髮傾瀉而下,一雙大眼睛,帶著「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無辜眼神。十五年前是這樣,五年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她叼著筷子,四處張望著,桌上的烤盤上已經工工整整擺好烤肉,最中間是五花肉,之後是牛舌,最外面是香菇,她對面的盤子裡,也放好陸先生最愛吃的牛舌。看到陸遠揚出現在門口,她高興地揮揮手,不顧周圍目光,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閆涵真的一點也沒變過,這樣招呼著他,不帶愧疚,甚至歲月在她臉上都沒留下絲毫痕跡。一切如前,她對他的熟稔程度,就像昨天兩個人還在圖書館裡偷偷接過吻。她和喬安最大的共性在於,她們都善於偽裝,只不過喬安總在偽裝世故,遇到什麼事竭力讓自己做到寵辱不驚,閆涵總在偽裝天真,哪怕一隻蟑螂也能引起她的尖叫,其實呢,這個姑娘她什麼都不害怕。什麼都不害怕。說起陸先生和閆涵的事倒也很簡單,概括成一句話就是閆涵捲了陸遠揚的錢跑了,跑了不說,還嫁了別人。不過概括起來這件事也不複雜,閆涵和陸先生大學時候開始談戀愛,後來一起工作創業,都是一個專業的同學,陸先生家境並不優厚,所以閆涵也跟著他經歷了比較困難的時期。故事裡出乎人意料的是,後來他們條件好了,自己成立了公司,有了積蓄,陸先生都已經買了鑽戒求了婚,閆涵還是跑了,拿著公司的所有流動資產跑去國外嫁人。閆涵拿著所有錢跑,陸先生不在乎,別看他現在干個什麼狗屁事都挺處心積慮的,但是對閆涵,他真是不在乎。在當時,如果她想摘果子,手臂又不夠長,讓他剁個胳膊給自己接上,他下刀見血,也絕對不眨眼。很好理解,也很諷刺,就像齊飛對喬安的感情也是這樣。再複雜的男生,掉到真正的愛情裡面都單純得像條狗。但是他在乎她悄無聲息嫁別人,她不能剁了他的胳膊送給別人,讓別人去給她摘更大更好的果子。閆涵後來也跟他解釋過,用各種途徑,說自己要留下,想拿綠卡。走的人永遠不會知道留下來收拾爛攤子的人多麼艱難,這是陸先生人生中最害怕被揭開幕布的一場舞台劇。他因為閆涵的離開,一蹶不振,公司的狀況也很不好,最後關門倒閉,為這件事他住過院,精神科,後來吃著百憂解過了兩年。不過還好,他還是站起來了,雖然過程痛苦而艱難,但他還是站起來了。這才是我們喜歡的陸先生嘛。

Fiona說這段的時候,特別崇拜,她跟喬安說,自己的爸爸可是陸總的恩人。陸先生的事情,公司裡只有Fiona最清楚,也都是跟她爸打聽來的。閆涵點了米酒,每次倒給自己之前都先幫陸先生滿上,碰杯,再娓娓道來自己這些年的事,養的狗,讀的書,走過的地方,細微到學會做的糕點,整個過程中,他不說話,像欣賞一樣仇人捏出來的展品,渴望找出些許破綻,很可惜,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面面俱到。帶著讓人迷失的單純眼神,對桌上的杯子筷子都有好奇心,愛笑,最令陸先生憎恨的是,她還是討人喜歡,她的笑能觸動他腦子裡最不願意被提起的那根神經。「遠揚,我其實特別羨慕你,我挺後悔結婚的,如果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那麼生活就是愛情的火葬場,根本不給愛情留全屍,燒得連灰都不剩。」閆涵夾起一塊五花肉,蘸醬,滾上孜然和胡椒,最後包在白菜葉裡,張開嘴巴,巧妙地躲過裸色唇膏,放進嘴巴裡,這一系列動作無比緩慢,她是想等待他的回應。「你告訴我幹什麼?我沒有興趣知道你的私事。」他的話冷得每個字兒上都能掉下冰刀來。「因為我對你的事情有興趣,可你又不告訴我,所以就隨便說說我的事,如果咱們兩個大人在這兒傻坐著無語凝噎,周圍那些學弟學妹看著多丟人。」「你其實根本不用找我的。」「可你還不是出來了。」閆涵托著腮,盯著陸先生看,「我想你了,我知道你也想我。」「我不想你,我出來只是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原來你也這麼薄情,有了小姑娘就把舊情人拋到腦後了。」她瞇起眼睛,故意責備,依然帶著笑意。陸遠揚緊張起來,「你什麼意思?」

「在你家樓下看到的,剛才我開車去找你,你送她下樓,雖然下著大雨,但是我也能感覺出來,女孩長得真漂亮。後來我想打擾你也不好,就開車走了。轉著轉著肚子餓了,正好開到這,沒想到這家店還開著,我想著自己吃飯的情景,覺得實在太可憐了,打個電話給你碰碰運氣,沒想到你還真來了。」說完她忍不住笑,帶著嬌嗔,「那女孩挺好的,下這麼大雨還不讓你送回家,善解人意。」陸先生聽著她說,悶不吭聲,自己把杯子裡的米酒乾了。「我說陸遠揚,」閆涵舉起自己的酒杯,碰碰他的空杯子,「你現在是不是一點也不憤慨我當年離你而去了,你看,我說過誰離開誰都不會死,我們都會好好活著,活得更好。」你最好有多遠,給我滾多遠,這輩子也別回來。陸先生在心中這麼喊著,手指已經開始微微顫抖,但還是盡最大努力,維持著沉默、冷靜,不帶情感,「閆涵,我的確一點也不憤慨,不是因為我現在過得挺好,是因為我不在乎你了,你說什麼我都不在乎,你在我心裡沒份量了,所以,以後你是好是壞,我是死是活,咱們都別再聯繫了,你當初走了,就該想到今天的場景。別再聯繫了,當給對方留點美好回憶吧。」

陸先生拿出錢包,對著遠處的老闆娘招手,「買單!」「其他我都能做到,留美好回憶恐怕很難。」閆涵沒抬頭,用長長的金屬筷子夾著烤爐邊緣的蘑菇,她還是一樣,看似什麼都不在意,其實心裡比誰都條理清晰,連吃烤肉都不例外,從最裡面開始吃,之後一層層向外蔓延,「遠揚,我沒有要打擾你的意思,可是咱們以後難免工作得接觸,我也是出於舊交想跟你提前打個招呼。」閆涵一拍腦袋,責怪自己的樣子,「你看,我光顧著聊天都忘了給你名片。」她從手邊的包包裡掏出一個刻了她名字縮寫的精緻牛皮夾子,拿出一張名片,雙手恭恭敬敬呈到他面前,「下午剛印出來的,還熱乎著,你可是第一個接我名片的人呢。」陸先生像提防一個陷阱似的接過名片。

上面正楷字,印著她的名字。職務是,「靜染」的公關部經理。「如果你不想多看見我呢,我就努力迴避,反正『靜染』和奧裡斯的合約也快到期了,好多公司都想和我們合作,我覺得菱美給的條件也挺好的,反正都考慮著吧,我剛回國,對國內行情並不瞭解,還請陸總多關照。」她用最溫和柔軟的語氣說出這些,讓陸先生不寒而慄的話。閆涵這個女孩多像是一部製作精良的恐怖片,條理邏輯清晰,所有的情結都埋在平和的敘述下,是一幅空曠無垠的風景畫,可是在風景畫的角落裡,藏著一個偷看你的迷路女孩,你用放大鏡才能看到她上揚的嘴角帶著陰森森的殺氣。

《女王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