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安如火如荼開會的時候,我正在醫院對面的麥當勞啃著漢堡,目不轉睛地鎖定醫院大門,喬安說打聽到醫生宣佈要給齊飛爸爸做心臟手術,門口巴巴盼著齊飛爸爸歸西的一群人裡,誰也不能簽字,就算齊飛的媽媽也不能簽字,唯一能簽字的只有齊飛。於是我展開了守株待兔行動,在醫院對面麥當勞的落地玻璃窗後坐著,一杯接一杯喝可樂,喝得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氣球,隨時能飛到天花板上。盯著一個地方久了,容易發呆,盯到後來,我好像腦子裡也進了氣。後來電話響起來,我才回過神來,喬安來短信,說找到齊飛了,他一個朋友在酒吧喝酒看到他了,把地址發給我,讓我去找找,找到了別忘了讓他去簽字。我在酒吧門口看到齊飛的時候,才知道原來人真的能變成一攤爛泥,吐得全身都是。幾個保安把他往出租車裡塞,右邊門塞進去,他就從左邊門爬出來,再塞進去,再爬出來。幾個女孩在旁邊笑著看,拿手機拍照,說等他醒了一定要拿給他好好看看。我跑過去,站在出租車邊,趁著他從左邊門出來時堵住他。他抬抬頭,看到我,遲緩浮現在臉上的厭倦樣子證明他還是能辨認出我來的,他可能是想說話,但是為了避免他一口噴我臉上,說時遲那時快,我一把摀住他的嘴,「感謝放在心裡!不用急著表達!」我拖著他移動了兩步,轉了個面,他撫著車又吐了一地。我長舒口氣,感慨劫後餘生。保安看到終於有人來接他,鬆了口氣,連忙跟我說,「小姑娘就拜託你了啊!」說著一秒鐘內遁了形。從萬家擁戴,到現在的避之不及,我都感慨變幻太快。我從包裡拿出餐巾紙來幫他擦身上,他打開我的手,「不用你管,別跟著我,我就是個垃圾!」「那我就是垃圾桶!」我對著齊飛喊回去。在馬路中間,一個瑟瑟發抖的垃圾,一個眼淚打轉的垃圾桶,讓環衛阿姨都聞風喪膽。齊飛看著我,看了一會兒,一個字兒沒說出來,我也是。
他推開我,逕直往前走,當時我喝了太多可樂,看著他那小屎人樣也挺想吐的,不說話也好,他在前面晃晃悠悠走著,我就在後面跟著。看他要撞到花壇什麼的,就像電子狗似的喊一聲,前方請注意,左轉彎。後來我竟然還在這種詭異的默默追蹤中找到了樂趣,玩起了真人版的植物大戰殭屍,不同的是,我變成了殭屍隊的選手,保護著殭屍,餵給他很多很多植物。遠離酒吧聚集區,道路也變得安靜,偶爾有牽手走過的情侶,和半夜出來騎自行車的鬼佬,路兩邊是高聳的法國梧桐,隔一段有一盞黃色路燈,先照亮他,再照亮我,我們一個亮起來一個暗下去,分享著光芒的碎片。我上大學的時候,就特別希望能這麼跟著我喜歡的男同學在我們學校裡繞一圈,在夏天剛開始的時候,從自修教室裡出來,保持剛好的距離,還能聞到他身上洗衣粉和汗水交雜在一起的味道。不過大學時候從來沒這麼做過,因為我們學校太小了,而且沒有路燈。現在這樣做了,感覺所有的遲到都是為了此刻的成全。雖然現實和幻想總是有那麼一丟丟的差距,我能聞到的只有香水和嘔吐物交雜在一起的味道。後來我們走著走著,不知道走到哪個小區,環境優美荒無人煙的。我在齊飛身後說:「你們大款真是處處有房產哎,讓我們這種貧窮老百姓怎麼過啊?」剛說完,看他跑到中間的幼兒活動區,有簡易的塑滑梯蹺蹺板那種,看他跑到滑梯下坐下,縮成一團,像《咒怨》裡那個鬼小孩,像一隻柔軟的小動物,像一棵缺水的野草。
我看了好一會兒才從他身後走過去,輕輕撫摸他微微抽動著的後背。他每抽一下,我就跟過電似的難受,又有那麼一點歡喜,歡喜終於在這個晚上,我在大街上撿到了受傷的夜禮服假面。我看著心裡難受,但也不知道做什麼好,當別人難過的時候,說什麼都像火上澆油,特別是我的吐槽好搭檔,平時一直標榜自己風流倜儻從妞的大奶和長腿中看遍人生百態的江齊飛。我們就這樣坐著,坐到那片兒的蚊子都派村支書寫錦旗給我們了。終於,齊飛用小得我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有時候覺得自己從來沒存在過比較好。我坐在旁邊撐著下巴,眨著眼睛看齊飛,「齊飛,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你往好的方向想一想,多少人羨慕你,在這種年紀就能開好多人看都不敢多看兩眼的跑車,住好多在這個城市裡兢兢業業奮鬥一輩子也住不進的房子,泡著那些男生望而卻步的姑娘。」「我寧願這些都沒有!」「哎喲我去,你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等你沒有這些了你就都想要了。誰沒壓力,你想啊,像你這麼笨,什麼都不會,還險些不能認字,還好家裡有點錢,要不你得活得多艱難啊?!」我可算逮到機會為勞苦大眾拍案而起了。「倪好,你是在安慰我嗎?!有你這麼安慰人的嗎?!」齊飛一抬頭,滿臉的眼淚鼻涕。
我一臉大義凜然,「我沒在安慰你,我是在激勵你。」「你說的這些東西都不是我選的,如果我能選,我希望我爸媽愛我,希望別人接近我只喜歡我這個人,你知道嗎?要不是我爸病危,我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親戚,如果不是我開著跑車,那些女孩可能喜歡我嗎?你根本不明白這種感覺,我活得一點存在感都沒有,沒人需要我,我他媽就是一個ATM,我他媽就是一移動的自動提款機!我活著的意義就是讓我的身體裡裝滿錢,如果哪天我空了,和大街上的臭狗屎根本沒區別!」「這點我保證是不可能的。」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我就需要你。你看,你第一次見到我沒開跑車吧,跟個小流氓似的還往我身上扔炮仗,炸得我羽絨服裡的羽絨都飛出來了,我還是喜歡你;我三番五次暗示你我喜歡你你都視而不見,我還是喜歡你;我從你家看到的女孩都能湊成一本《花花公子》了,我還是喜歡你。世界上像我這樣的賤人可多呢,雖然我也說不出你哪裡卓爾不群了,你的優點我真真是一點兒也想不出來,你還老是欺負我,但是,就算你不喜歡我,一定也能遇到一個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的好女孩,然後過上平淡無聊但是很幸福的生活。」我看著齊飛,把為他準備的認真全都用上,「相信我好嗎?」這段話在我心裡不知道打了多少遍草稿。
是這樣的,就算你覺得自己是一坨臭狗屎,也會遇到一個心地善良的屎殼郎,不遠萬里找到你,然後當成寶貝,再不遠萬里地跟你一起滾回家,一路上悉心呵護著你,怕你被人搶了,被踩扁了,或者撞到石頭,一心想著把你變成家裡的鎮宅之寶,別懷疑,世界有時候就是這麼好,只要你相信,你就會擁有。齊飛看著我,睫毛還濕濕的,散發著疲憊,像是一隻被奧特曼打傷的小怪獸,在夜裡藏在滑梯下面一個人默默吃劇組分來的盒飯,落魄傷心。他攤開手緊緊抱住我,緊得我感覺自己都快化成一攤水了,我也緊緊抱住他,這是他第一次趴在我肩膀上,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心跳,明明在他身體裡卻擊打著我的胸膛。「我累了。」齊飛在我的肩膀上說。「那我帶你回家。」我說著,還是不想鬆手,我怕這是我的美夢,一個不留神就會溜走。我憋著一泡尿,害怕醒來。齊飛跟我說,其實他特別害怕,害怕他爸爸就這麼死了,比害怕破產,害怕親戚上門,害怕任何事更害怕。如果他爸死了,那麼他對齊飛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滾」。我說:「不會的,你不是說了嗎,好人不長命,壞人活萬年嗎,你爸爸那樣的肯定長命百歲,別擔心,我會一直陪著你。」齊飛跟我說這些的時候,他的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就像那次我們在郊外拋錨,一起坐著公交回市區時一樣。天色由最深的褐色慢慢變淡,路上空無一人,連起伏的馬路都變得性感。你們會不會有這種感覺,明明是剛認識不久的人,他身上卻帶著屬於你的熟悉感,當你看他的眼睛,感覺不是相遇,而是久別重逢。他是小時候樓上住著的會滾鐵圈兒的男孩,是小學時坐在你身後拉你辮子的皮大王,是中學時在籃球場上把白襯衫和運動褲這種鄉非搭配穿得相得益彰的男同學,是大學時你願意你選了他選的所有課,最後考試發現除了他後腦勺長什麼樣屁都沒學會的學長。
在你的每一個時刻遇見他,你都會喜歡,這不是平白無故的感覺,這是命運的安排,吾輩胸無大志,也成不了風口浪尖上的英雄人物,等到老了回想起來,這輩子最豐功偉業的事就是喜歡了個把小男生吧。人生平凡如此,也只有愛,能讓我們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