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說過要為她戒煙的?又是誰,現在在寒風中,一直一直地抽煙,任由思念隨著淡淡的火光化為灰燼?
人來人往的高級寫字樓。蘇巖若站在樓前廣場仰望這光可鑒人的樓宇,許久才拾起勇氣往裡走。她來這兒參加安信會計師事務所的終輪面試,面試官一邊翻她的簡介一邊問:“在英國念的研究生,可是……肄業?”蘇巖若不免尷尬:“家裡破產了,沒法供我繼續讀下去。”面試官又問了一些專業問題,面試就此結束,蘇巖若不免沮喪地往外走,心想:這次肯定又沒戲了。她回國以後投了不少簡歷,卻至今還沒找到一份工作,對此她近乎絕望。
蘇巖若出了面試室朝電梯間走去,身後突然響起面試官的聲音:“蘇小姐!”
蘇巖若一愣,回頭看,面試官竟追出面試室,在其他面試者詫異的目光下小跑到蘇巖若面前,問她:“你是……梁赫先生介紹來的?”
蘇巖若一愣。
面試官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前腳剛走領導就打電話給我說了這事兒,原來你是梁赫先生介紹來的,真是不好意思,人事部稍後會打電話通知你來上班的。”
面試官說完又走了,蘇巖若避開一眾旁觀者的狐疑目光,躲到角落撥通梁赫的電話。電話一接通,蘇巖若就氣急敗壞道:“我都說了不想欠你人情,不需要你幫我。”“你大可以直接回去跟面試官拍桌子說:‘老娘不干’。”
梁赫很無奈,“到時候你餓死街頭了可別怪我。”蘇巖若頓時語塞。她與梁赫之間不知算不算孽緣。她在英國的第三年家中破產,為了躲債主,她不能回國,只能到處打零工養活自己,就在她當導遊時,認識了當時正在環遊歐洲的梁赫。當時她帶團游景點,團裡的日本遊客問她問題,她根本聽不懂,支吾了半天,梁赫就這樣奇跡般地出現,用流利的日文和遊客溝通,幫了她一個大忙。
此後他們的關係就朝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方向一路發展下來,梁赫在第三次表白遭拒後,終於沮喪地問:“大家都是單身,你為什麼不能嘗試著接受我?”
她沉默了半晌,終於找到托辭:“我不想談戀愛。”
每個說不想談戀愛的人,心裡都裝著一個不可能的人。梁赫無奈:“除非你心裡住著某個人。”
她的表情瞬間就變了。
住著某個人……蘇巖若用力搖搖頭,揮去某些讓人心酸的記憶,把神志揪回當下,對電話那頭的梁赫說:“那我就在此謝過了。”
梁赫終於笑了:“我也不強求你現在就請客,不過等你拿到第一個月的薪水,得第一個請我吃飯。”
“沒問題。”
終於找到工作,心裡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蘇巖若把好消息告訴家裡人,媽媽和妹妹都很開心,媽媽念叨一定要在下次掃墓時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巖若父親,蘇巖欣則十分崇拜地看著她:“安信可是出了名的‘三高’公司,工資高、要求高、壓力高,姐姐你好厲害!”
媽媽聽了也不免擔憂:“巖若啊,可千萬別沒過試用期就被開了。”
曾經的蘇巖若仗著家庭條件優渥,讀書時課業成績十分糟糕,後來學金融,也只是因為某人是金融專業,如今的她悔得腸子都青了,母親擔心她,她又何嘗不擔心自己?
第二天9點上班,她5點沒到就醒了,窗外的天還是濛濛亮。幸好蘇巖若起得早,今天上班路上她竟然遇到難得一遇的大堵車,千趕萬趕才趕在9點整到了公司,算是有驚無險。剛走出電梯,蘇巖若就看到數名工人正忙著換下“安信會計師事務所”的招牌。
因為是第一天上班,蘇巖若也不好開口詢問這是怎麼回事,看了忙碌的工人們一眼,再看看剛被摘下的“安信”二字,之後便離開,拿著自己的資料去人事部報到。
因為她還沒有通過CPA考試,只有最基礎的執照,人事部先安排她做文職,工作就是給所裡的前輩打打下手。
蘇巖若剛把自己的辦公桌整理好,正快步路過她辦公桌的前輩見她閒著,就讓她幫個忙:“那一箱水去大門口分給工人。”
蘇巖若立馬起身:“好的。”
不久,她就搬了箱水到公司門口,蘇巖若一邊發水,一邊和前台的同事聊天:“為什麼突然換招牌?”
“林先生升級做了合夥人,得把他的名字加上,以後我們這兒改叫‘安信辰會計師事務所’了,所有招牌、名片都得換掉。”前台沒聽到蘇巖若接腔,不由得扭頭看蘇巖若,見蘇巖若面色煞白,問:“怎麼臉色這麼難看?”“安、信、辰?”蘇巖若喃喃自語般反問。“是啊,怎麼了?”“你說的林先生該不會叫……林瑞辰……吧?”蘇巖若的表情已近驚慌。“沒錯。林先生正在國外出差,聽說回國以後,所長要大手筆為他辦個入伙宴。”耳邊響著前台的話,蘇巖若呆呆地看著工人剛換上的“安信辰會計師事務所”的招牌,心底一片淒涼。
林瑞辰……林瑞辰……“林瑞辰,你怎麼穿來穿去都是這幾件舊衣服?我陪你去買新的吧。”“林瑞辰,你的觀念太老土了,誰說男人不能花女人的錢?”“林瑞辰,別生氣嘛!我以後再也不花錢幫你買東西,這總行了吧?”
“林瑞辰,這道題我不會……這道也不會……你是教過我很多遍了,可我……要不乾脆你幫我做完吧?”“是,我任性,我花錢大手大腳,我待人不友善!可我就是離不開你林瑞辰,就是要死皮賴臉黏著你!”“林瑞辰,畢業後我們一起出國深造吧。錢讓我家出……好好好,不提錢,你別用這麼恐怖的樣子看著我。”“林瑞辰,這女的是誰啊?”“林瑞辰,我們……分手吧。”……蘇巖若猛地從夢中驚醒。一時還沒回到現實,愣愣看著被自己壓在胳膊下的各式文件。“你也算倒霉的了,上班沒幾天就碰上通宵加班。”一同加班的前輩之一對蘇巖若說。另一同事接話道:“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撐過忙季就好了。”蘇巖若這才理清夢境與現實:“對不起對不起,我竟然睡著了。”“沒事,反正東西都快處理完了。”前輩伸個懶腰,“大家辛苦了,我請喝咖啡。”蘇巖若立即自告奮勇:“我去買!”
片刻後,蘇巖若已拎著滿手的東西從對面大廈的星巴克出來,回到寫字樓乘電梯。
正值上班時間,電梯裡人進人出,蘇巖若試著擠進去,不僅沒成功,退出電梯時還差點崴到腳,蘇巖若低叫一聲,眼看自己要向後跌倒,手裡的咖啡也岌岌可危。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突然靠過來,順手扶了她一把。
終於端穩咖啡,蘇巖若鬆口氣,抬起頭來:“謝……”她愣住。面前的這個男人,還是蘇巖若熟悉的樣子,熟悉到她身體裡某一處突然揪心地疼起來。好久不見,林瑞辰……見這女人抬起頭來,林瑞辰猛地一怔。黑色的眼眸中幾番潮湧,彷彿有什麼要從深埋在心底的記憶裡呼嘯而出了,可轉瞬之後,他只是冷漠地放開攙扶她的手。只是看著他靜靜地站在那兒,彷彿空氣都變得稀薄,蘇巖若忍不住叫了聲:“林……”另一部電梯卻在這時“叮”的一聲抵達:“林總?電梯到了。”林瑞辰醒過神來,當即視若無睹地走過蘇巖若面前,朝另一部電梯而去。目送這個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電梯口,蘇巖若呆了許久。
蘇巖若回到公司已是十分鐘後,前輩接過咖啡問她:“買咖啡買了這麼久?”“不好意思。”前輩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反倒挺擔心她:“你臉色不太好啊,身體不舒服嗎?”
蘇巖若強顏歡笑地避過了這個話題,她去給別的同事送咖啡,又被前輩叫住:“對了,小蘇,林總今天出差回來,你送杯咖啡去他的辦公室。”
蘇巖若猛地頓住腳步。半晌才找到借口,抱歉地說:“人事部讓我填一個宿舍申請表,馬上就要交過去。”“那好吧,小周你替她去送咖啡。”蘇巖若鬆了口氣。可隱隱的,又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人事部讓她週末之前把表格交過去,她卻不出十分鐘就填好了表格,因家住得遠,她上下班十分不方便,雖然人事部告訴過她,新員工很難申請到宿舍,但她還是想嘗試一下。
蘇巖若去人事部交表格,路過某間獨立辦公室,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緊閉的門扉上,貼著寫有“林瑞辰”三個字的牌子。他應該在辦公室裡吧,與她只有一扇門的距離。可是……他們再也回不去了……蘇巖若感到眼眶一陣陣發酸,怕是快要掉下淚來,趕緊吸吸鼻子調頭就走。就在這時,耳邊傳來開門的聲音——轉眼辦公室的門就被拉開,開門的人正是林瑞辰。“待會兒開會你把這些資料……”林瑞辰回頭對助手說著,扭回頭來,正準備走出辦公室,看到門外的蘇巖若,他的腳步生生一頓。雖然蘇巖若迅速地低下頭去,他仍舊看見了她眼中蘊著的……淚。
見林瑞辰一動不動地堵著門口,助手納悶:“林總?”林瑞辰猛地一閉眼,又把一切情緒都深深隱藏了,對助手說:“你先去會議室,我待會兒過去。”
助手打量一眼蘇巖若,似乎有些詫異,可還是遵命走了。蘇巖若醒過神來,用手背擦擦眼睛,也想調頭就走,林瑞辰卻突然開口:“為什麼要回來?”
他問的語氣很冷淡,冷淡到足以讓人忽略他眼中的那一陣陣疼痛。蘇巖若不敢正視他,錯過了這樣揪心的一幕。“你就那麼不想看到我?”蘇巖若盡量讓自己聲音不要發顫,“我以為我們還是朋友。”“朋友?”他嘲弄般反問,原本就清寒的聲音頃刻間又冷了幾分,“如果可以,我一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如果可以,我一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再想起他的這句話時,蘇巖若正在茶水間裡熱自己帶來的午飯。為了省錢,她都不在樓下的餐廳吃午飯。人事部的同事進來找她:“正到處找你呢,原來你躲這兒來啦?”
“怎麼了?”“你前幾天不是申請了宿舍嗎?恭喜你啊,讓你申請到了一間,這是鑰匙和地址,你隨時可以入住。”蘇巖若臉上的愁雲頓時被趕跑:“真的?”同事已經把鑰匙送到她手裡了。蘇巖若看著鑰匙,難得地笑起來。隔周她就搬進了新家,那是個環境很不錯的單身公寓。3樓,坐北朝南,還有個很有格調掛了鞦韆的陽台。
雖然有些納悶為什麼公司的宿舍和她想像中的這麼不一樣,而且也沒有同事住在她隔壁,但總算有了像樣的安家之所,蘇巖若已經很滿足,工作起來也更賣力,連續一個星期的加班,她也欣然接受了。
前輩為了安慰大家,提前透露道:“這週末公司要為林總辦入伙宴,所有同事都受邀參加。到時候大家可以輕鬆一下了。”所有人聽到消息都止不住地歡呼,只有蘇巖若,滿心苦澀地沉默下去。
忙碌了一上午,午休時間快到時,蘇巖若又準備把飯盒帶去茶水間加熱,卻在這時接到梁赫的電話:“待會兒一起吃午飯吧,我正好要路過你們所。”
蘇巖若下意識地就要拒絕,梁赫早料到似的,哭喪起來:“你對我太狠心了,吃頓午飯而已,跟要了你命似的。”
沉默許久,蘇巖若終於妥協:“好吧。”
片刻後當她走出寫字樓,遠遠就瞧見了停在路邊的車子和倚著車身的梁赫。
蘇巖若一走近他,就被他揉了揉頭頂:“怎麼半個月沒見,你又瘦了?”說著又要捏她臉,被蘇巖若不動聲色地躲開了。
梁赫正要說些什麼,突然感覺到一絲不對勁,視線不由得越過蘇巖若的肩,看向她身後。見梁赫皺眉盯著自己身後,蘇巖若疑惑地回頭。
她愣住——不遠處站著個男人,正看著她與梁赫,眼裡沒有一絲溫度。蘇巖若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那人卻已經一低頭,坐進了停在隔壁停車格的轎車裡。
林瑞辰的助理隨後也坐進車裡。車子沉默地駛離,一臉慘白的蘇巖若和一頭霧水的梁赫——兩人的身影,從車窗上一閃而過。助手看著林瑞辰鋒利的側臉,猶豫了許久,終是忍不住問:“林總,你皮夾裡的那張照片……就是剛才那個新進職員吧?”林瑞辰對此置若罔聞,依舊沉默不言地坐在那兒,只是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早已僵硬到發白。
蘇巖若這頓午飯吃得味同嚼蠟。坐在她對面的梁赫見她的牛排動都沒動,歎口氣放下刀叉:
“怎麼,胃口不好?”蘇巖若笑著搖搖頭。他那樣聰明,又那樣懂她,怎麼會讀不懂她的強顏歡笑?
而梁赫,心裡也早就淒涼成一片冰洋:“是他,對吧?”一直住在你心裡的那個人,是他,對吧?
蘇巖若讓自己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去,逼自己不想無關緊要的事。
因為是新人,前輩手頭的雜事都會讓她來代勞,蘇巖若知道自己專業能力不及,後悔大學時不努力學習,可已來不及;現在工作了,雜事自然能做就做,一般都是她最後一個下班。
前輩今晚有約會,下班前又來找蘇巖若幫忙:“能不能幫我把這些東西校對一下?校對好了之後歸檔就行了。”
“好的。”蘇巖若接過一沓文件,立即忙碌起來。“辛苦你了,那我就先下班了。”就這樣,蘇巖若又成了辦公室裡最晚走的一個。她校對文件到深夜,梁赫約她吃晚飯她也沒空,就算困了,也只能趴在桌上休息一小會兒。可蘇巖若沒想到,自己趴著趴著竟真的睡著了。
林瑞辰和客戶商談到大半夜,才從客戶的公司離開,開車回家。這清冷的城市,即使萬家燈火也令他尋不到一絲溫暖。林瑞辰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竟把車開到了某幢公寓樓下。3樓的那戶人家沒有開燈,林瑞辰望著那扇黑著的窗,表情比這寒夜還要孤寂。
手裡的香煙傳來的唯一溫暖像是對他的嘲諷,他為什麼要來這裡?林瑞辰得不出答案,最終只能苦笑著摁熄了煙,坐進車裡,揚長而去。
他不想回到自己那個冷清的家,那還能去哪兒?思來想去,林瑞辰最終決定回一趟公司。他沒想到這麼晚了,竟然還有人在加班。偌大的公眾辦公區裡,只有那一個格子間還亮著燈,林瑞辰站在門口,看不清趴在桌上的那個身影,可他認得那個格子間的位置……那是她的座位……他這段時間上班,每次路過大眾辦公區,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有時只是駐足片刻,根本沒有勇氣扭頭看向那個格子間,終於有一次鼓足勇氣扭頭看了,她卻不在座位上。林瑞辰忘了是誰形容過他,外表越是強勢冷酷,內心越是對在意的人或事小心翼翼、不敢觸碰。林瑞辰無聲地歎口氣。Agonie,法文中折磨的意思,中文發音卻是:愛過你。而明知靠近是折磨,林瑞辰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這個女人睡得很沉,完全沒有被驚醒,林瑞辰默默站在她的桌邊,檯燈在她臉上落下柔和的陰影,林瑞辰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輕觸碰她的臉頰,不敢太用力,怕自己會把此刻的寧謐打破。“巖若……”他輕聲地喚她,如夢中無數次夢到的那樣。
睡得迷迷糊糊,蘇巖若似乎聽到有人在叫她。還有溫柔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她。她悠悠地睜開眼,看清面前這張臉孔後猛地驚醒,下一秒已經閃避開。“你怎麼來了?”她問突然出現的梁赫,還有些驚魂未定。梁赫無謂地聳聳肩:“來慰問下工作狂唄。”
蘇巖若兀自點點頭。梁赫並沒有撫摸她,那之前她所感受到的……蘇巖若猛地閉了閉眼摒除雜念,回神看到桌上的宵夜,她抬頭看看梁赫:“謝謝。”
梁赫也看向桌上的宵夜,皺了皺眉說:“那不是我送的,”然後才提起自己手裡的塑料袋,“這才是我送的。”蘇巖若納悶了,看看桌上的宵夜,又看看梁赫手裡的宵夜,滿臉不解。
週末,入伙宴如期舉行。大老闆個人提供郊區的別墅作為場地,所裡的一眾職員加上三個老闆各自請的朋友,入伙宴顯得尤其熱鬧。
葡萄美酒夜光杯,蘇巖若一邊在自助餐桌前夾食物,一邊聽身旁的同事說:“哎!什麼時候我也能混到林總這個等級就好了。”
蘇巖若笑笑:“那祝你美夢成真嘍。”“對了,巖若,聽說你家原來還有自己的公司呢,那你可就是十足的千金小姐了,哪像我……”蘇巖若臉上的笑漸漸有些僵了。“我還聽說你現在的男友是梁赫,那來頭可不得了,大老闆都要賣梁家幾分薄面的,給你介紹個工作那都是小意思了,總之你這種呢,就是天生富貴命……”尷尬萬分的蘇巖若最後只能躲到二樓的露台。可一推開通往露台的玻璃門,她就後悔了——一抹身影正靠著圍欄抽煙。那人雖背對蘇巖若,可挺拔、高傲又落寞的身形,蘇巖若再熟悉不過,熟悉到她要緊緊咬住牙齒,才能不被洶湧的回憶吞沒。
“林瑞辰,抽煙對身體不好。”“林瑞辰,你再抽煙就別想再親我。”“林瑞辰,戒煙成功第一百天嘍!獎勵你一個,麼!”是誰說過要為她戒煙的?又是誰,現在在寒風中,一直一直地抽煙,任由思念隨著淡淡的火光化為灰燼?“為什麼不說話?”現實中的聲音突然傳來,把蘇巖若狠狠從回憶裡揪了出來。她驀地回神看向林瑞辰。他仍舊背對著她,微微弓著身,手肘擱在圍欄上,手邊一杯紅酒,絕世而孤立。應該是早發現她在身後,卻這樣不動聲色,不動聲色到最後卻又破功,沒忍住,開了口。
蘇巖若調整好了呼吸,走近他。猶豫了很久才開口:“別抽這麼凶,對身體不好。”林瑞辰淡漠地笑:“你以什麼身份關心我?”蘇巖若不由得也笑了,卻是苦笑。是啊,她以什麼身份?
憑什麼?
風吹散了她的鬢髮,有洗髮水的清香躥進林瑞辰的鼻尖。香煙在昏暗中氤氳出微弱的光圈,一如他心中那點微弱到快要被忽略不計的奢望。林瑞辰聽見自己問她:“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蘇巖若一愣。他的語氣那樣柔,一如……當年。“當年”,是蘇巖若所知的,最殘忍的一個詞。“雖然有不如意,但總的來說,不算太糟,”蘇巖若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些,破產、家道中落……這些,她早已守口如瓶,“你呢?過得好嗎?”她變了。現在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樣了,過去的驕縱跋扈成了如今的小心翼翼。林瑞辰在黑暗裡觀察她,又在黑暗裡微微一笑,可即便是微笑,側臉線條仍一如既往的、冷硬得可怕。“不好。”他很確定也很淡然地說。“……”“這些年,工作是我的全部,我拚命地向自己證明:我可以忘記。可是……”
可當她再一次出現,他終於明白,自己這些年如此拚命地想要成功,只是因為潛意識裡一直認為,只要成功,她就會回到他身邊,一切就都能恢復成最初的模樣……林瑞辰笑著搖搖頭,沒再說下去。他狠狠摁熄了煙,就這樣調頭走了。留蘇巖若一人在冷風裡,陷在他模稜兩可的話中,欲哭無淚。
吹了許久冷風,蘇巖若與另兩個女生搭同事的順風車回家,坐在後座的她時不時地換紙巾擦鼻涕。“你回家趕緊泡點熱茶喝,把寒氣去掉,要不然真要生病了。”同事對蘇巖若說。蘇巖若點點頭。車載廣播裡正在放歌。
這城市那麼空,這回憶那麼凶,這街道車水馬龍,我能和誰相擁……每一個音符都那麼撕心裂肺。
蘇巖若扭頭看向車窗外的車水馬龍,眉頭深重,思緒淒清。
同事先送另兩個女生回家,蘇巖若到家時已是幾小時之後。夜裡溫度低,打著哆嗦的蘇巖若小跑著上樓。到了自家公寓門前,蘇巖若低頭在包裡翻著鑰匙,恰逢此時,上邊的樓梯處突然傳來腳步聲。
剛找出鑰匙的蘇巖若疑惑地仰頭看去。樓上走下一個人來——蘇巖若先看到一雙樣式考究的皮鞋,繼而是筆挺的西褲,當她看到那人的面孔時,錯愕地連鑰匙都拿不穩。
轉眼鑰匙應聲落地,林瑞辰也已經來到蘇巖若面前。他已經等了她很久。蘇巖若慌得連瞳孔裡的光都在閃爍:“你怎麼……”林瑞辰看著她,深深地看著,卻始終不發一言,沉默地蹲下身為她撿鑰匙。蘇巖若條件反射地也蹲下身去撿,指尖正好碰在他的指尖上。二人一同僵住。林瑞辰抬眸看她,這樣近的距離裡,她微微顫動的睫毛,以及她眼裡倒映著的他……一切都那樣清晰可見,林瑞辰放任自己抬手撫摸她的臉頰。皮膚的記憶力有時甚至好過頭腦,頭腦會逼自己遺忘,皮膚則不會。
指尖傳來的觸感,一如記憶中的那樣柔潤……蘇巖若瞪著眼睛看著他靠近自己,還不確定他意欲何為,他就已用力吻住她。“唔……”蘇巖若的驚訝全被他吞了去,霸道的吻,真實的廝磨,一如過去的親密無間,蘇巖若睫毛微微一顫,情難自已地閉上了眼。這些年她過得不好,一點都不好。夢裡是他,心裡是他,回憶裡是他……她蘇巖若怎麼逃得過這座叫“林瑞辰”的圍城?一切的不可明說都融化在了交纏的吻裡,蘇巖若摟著他的頸項,狠狠地回應他,直到自己快要窒息。林瑞辰放過她的唇,輕柔的吻落在她的下巴、眼角、眉心……唇齒間真切的感受仍不足以讓蘇巖若相信此刻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她急急地喘著氣:“你為什麼會在這兒?”“我來拿回屬於我的東西。”蘇巖若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卻也不解釋,手指略過她的臉側、脖頸、鎖骨,一路的撫觸引得她止不住地微顫,最終他的手指停留在她胸前,勾出她藏於衣領內的項鏈。項鏈的尾端掛著一枚尾戒。“為什麼還留著它?”他輕輕地問,似乎怕語氣稍重一絲,就要把彼此都打回殘忍的現實。“我……”剎那間,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到頭來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蘇巖若張了張嘴,終究沒能說下去,短暫的沉默間,林瑞辰抬起她的下巴,燃盡生命般迫不及待地吻下來。從小到大,他從沒對任何事物有過貪念,遇見這個女人,才開始明白愛是件多麼卑微又可怕的事情。他也曾試過忘記過去,卻發現每一次的呼吸,都已刻上她的名字……林瑞辰一手摟著她,另一手已拿鑰匙開了門,他似乎對這間公寓格外熟悉,一路擁吻著牽引她一步步退進玄關,最終將她壓在牆上,也已不再滿足於唇齒間的糾纏,手伸進她的衣領,渴望更親密的接觸。
蘇巖若快要溺斃在他久違的性感的喘息之中了,她抬手解他的領帶,顧不上包已掉落在地,她的衣扣也被他扯落在地,紛亂間,渴望他的念頭佔據了一切。
與其獨自痛苦,真的不如抱著彼此一同躍入萬劫不復……卻在這時,從蘇巖若包裡掉出的手機,突然間鈴聲大作。蘇巖若一驚,手下意識地抵住林瑞辰的肩,林瑞辰卻不管不顧地繼續,直到她又全心全意地融入他的吻裡。鈴聲很快停了,卻是停了又響,對方孜孜不倦地重播著,林瑞辰終是不耐地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手機。梁赫的頭像與名字一齊出現在手機屏幕上——林瑞辰頓住。
瞬間恢復的理智狠狠地將一切殘念撕裂。他放開她時,表情是那樣的冷。蘇巖若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機,她也猛地僵住——這樣的反應落在林瑞辰眼裡,除了諷刺,只剩悲涼。林瑞辰往後一退,倚靠在對面牆壁上。彼此只隔著一個走廊的距離,卻彷彿再也觸及不到。林瑞辰微微仰起頭,不再看她,也不讓她看到自己眼中快要滿溢的落魄。蘇巖若一瞬不瞬地看著梁赫的頭像,確切來說是她和梁赫的合照,那時梁赫趁她睡著,吻著她的臉頰照了一張,又逼她用這張照片做來電頭像……林瑞辰頓時潰敗,兵不血刃。蘇巖若整個心臟都被掏空了似的呆愣著,來電鈴聲終於徹底停了,隨即響起的卻是林瑞辰的輕笑聲。“我真傻……”他笑著說。這笑,沒有半點開心。這笑,把最後一絲希望都磨滅了。
蘇巖若把辭職信送到人事主管手裡時,人事主管驚訝地大張著嘴:“你才來一個月就要辭職?”蘇巖若還生著病,一邊解釋一邊止不住地咳嗽:“因為一些私事……”人事主管十分為難:“不是幹得好好的嗎?你這一辭,我們不好跟上頭交代啊。”向上頭交代?或許指的是梁赫吧……蘇巖若也覺得有些對不住梁赫,可她真的沒有勇氣和某人共處一室。蘇巖若只能耷拉下腦袋:“對不起……”“這有點不好辦啊,要不等我這邊問過上頭的意思以後,再通知你。”
想要辭職卻遭到這樣的挽留,自己是不是該慶幸?起碼還有人在乎她……蘇巖若買了感冒藥,回住的地方等消息。她暫時還不打算搬回家,怕母親知道自己丟了工作而擔憂。
一個人的房子,著實冷清。吃了藥頭有些暈,蘇巖若裹著被子坐在沙發上看碟片,面前的茶几上全是擦過鼻涕的紙巾。
她上次這樣把擦鼻涕的紙巾丟得滿桌都是,還是大三暑假在林瑞辰租的房子裡。林瑞辰一邊拿著掃帚收拾她製造的垃圾,一邊歎:“以後誰還敢娶你?真是遭罪。”
當時的蘇巖若當即撲過去,把鼻涕蹭上他潔白的衣領:“你敢不娶?你敢不娶?你敢不娶,我就……就把感冒傳染給你!”隨後她就被林瑞辰深深吻住了。蘇巖若還真就把感冒傳染給了他。
回憶很美好,但也提醒著她所失去的一切。如今的蘇巖若只有在回憶裡偷偷感慨的份兒,感慨完了,只能自己拿過紙簍,收拾好茶几,起身去換一張碟片。
換好了碟片,蘇巖若回到沙發上按下開始鍵,電視機卻突然藍屏。
蘇巖若不解地皺起眉頭,這兒的碟片在她住進來的時候就有了,有些是有封面的,有些則是什麼封面都沒有的裸碟,蘇巖若還以為換的這張裸碟有問題,卻在這時,電視機突然傳出沙沙聲,隨後,畫面裡出現了她再熟悉不過的臉孔——“2006年11月。”錄像中的林瑞辰輕聲說……2007年3月。
我終於買下了這間公寓。
你還記得嗎?當時我們路過這個樓盤的時候,它還在修建當中,你對我說:“咱們以後也在這兒買房吧!你看,最好是那間,3樓,向陽,不要電梯,每天下班你要背我上樓,陽台上可以裝一個鞦韆,淡紫色的牆紙,房間也不需要很大,那樣我們就可以每天晚上都擠在一張小床上了。”
現在房子有了,3樓、向陽、沒有電梯,鞦韆、淡紫色的牆紙、小小的房間,一切都有了。我卻失去了你……2007年6月。你送我的錢包被偷了。小偷怎麼會盯上這個錢包呢?用了這麼多年,又破又舊,我還以為總有一天它會跟著我一起腐爛,現在連這個願望都成了奢望……2007年8月。沒想到我也做了一次小偷。回學校看望導師,看到我們當年的畢業紀念冊,我忍不住撕下了冊子上你的照片。你現在……過的好嗎?是不是還和照片裡一樣笑得這麼燦爛?
2007年9月。
我在路上遇見了莊婷。
她說我活該過得不好。
誰說不是呢?
當初放棄,以為那只是一段感情,現在才知道,那其實是一生。
如果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就算你父親一次次地找我談話讓我離開你,就算我們成天為了小事而冷戰,就算你身邊總是圍繞優秀多金的男人,我也不會為了我那點可憐的自尊而傷害你,不會假意和莊婷在一起被你發現。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2007年,2008年,2009年,2010年,2011年……畫面中的林瑞辰的面孔逐漸變得成熟、堅毅。
2012年8月。我竟然又見到了你。五年,我以為我已經忘記了你,卻發現,連你走神的樣子我都那樣熟悉。我不想知道還需要多少個五年,我才能真的從回憶裡走出來,我只想知道……蘇巖若,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
蘇巖若終是蜷在沙發裡,泣不成聲。碟片不知不覺早已放映完,一室安靜,蘇巖若狠狠地用胳膊把眼淚擦乾,猛地起身朝玄關奔去。卻在中途碰倒了電話機櫃上放著的相框。相框掉在地上,玻璃應聲碎裂,蘇巖若顧不上撿起它,只匆匆瞥了一眼就要繼續跑。可就是這麼匆忙一瞥,令蘇巖若的目光驀地定格。
相框裡原本放著從店裡買來時就有的風景圖,如今相框上的玻璃被打破,蘇巖若終於看見藏在風景圖下的,他與她的照片……照片上的蘇巖若,迎著陽光笑得沒心沒肺,身旁的他,偏頭偷瞄著她,那目光,深情不壽……顧不得身體的不適、顧不得腦袋的眩暈,蘇巖若奪門而出,腳上還穿著拖鞋。身體裡只有一個聲音在反覆回想:蘇巖若,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
還能嗎?
蘇巖若心裡隱隱有了答案。
蘇巖若衝出家門,衝下樓梯。可剛來到二樓轉角處,蘇巖若就猛地停下了——正拾階而上的林瑞辰抬起頭來,見到蘇巖若,錯愕在臉上一閃而過。
彼此都僵在原地,之間只有幾個台階的距離,一時之間卻沒有人有勇氣跨出一步。
“為什麼哭?”看著她通紅的雙眼,林瑞辰的語氣透著不由自主的心疼。
蘇巖若此刻穿著一身家居服,赤腳穿著拖鞋,看起來格外狼狽,此時此刻她想要做的事情有很多,衝下去擁抱他,或者深情地低喃他的名字,可實際上,她當即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蘇巖若看不懂他此刻的表情,他似乎在猶豫,又似乎做了某種決定。片刻的沉默後,林瑞辰走上前來,一手環到她的後肩另一手托住她的膝窩,就這樣把她打橫抱起。
蘇巖若猶豫了一下,伸臂環住了他的頸項,側臉柔柔地靠在他的胸膛。
林瑞辰抱著她回到公寓。
眼前的境況顯得十分凌亂,地上有碎了的相框,擦過鼻涕的紙巾被丟得到處都是,電視機屏幕保持著待機的狀態,發出“沙沙”的聲音,卻只有雪花點而沒有圖像。
林瑞辰把她放置在沙發上,順手把帶來的一大袋子藥品放在茶几上。
蘇巖若偏頭一看:幾乎每一種感冒藥他都買了一盒。林瑞辰沉默地看看她,之後轉身離開,準備去廚房倒水、餵她吃藥,蘇巖若見他要走,頓時緊張起來:“林瑞辰!”她那樣慌忙地叫住他,他只是緩緩停下腳步,不肯回頭看她。蘇巖若心裡酸酸的,不知是委屈還是心酸:“我根本就沒有申請到員工宿舍,是你私自給我安排到了這裡,對不對?”林瑞辰似乎笑了:“你還不算太笨。”蘇巖若苦笑:“我承認我笨,可是如果我笨到一直不去看你放在這兒的碟片,你是不是一輩子都不打算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
林瑞辰沉默半晌,終是帶著絕望回過頭來:“我把心情錄下來又有什麼用?只有我一個人在原地踏步,而你……早就有了新生活,不是嗎?”
蘇巖若被他斬釘截鐵的絕望鬧得亂了陣腳,聲音都有些嘶啞了:“你又聰明到哪兒去?當年那麼輕易地就放棄我,我身邊優秀的男生再多又能說明什麼?對我來說,從來就只有你一個。你為什麼就不明白?”
只有,你一個……她氣急敗壞的話如醍醐灌頂,令林瑞辰猛地怔住。
世上多少戀人是被猜忌與不自信毀掉的,可蘇巖若原本以為,只要堅定地愛著對方,這些都不是問題。此時此刻,蘇巖若終於在他臉上看到了自己所希冀的表情,她心裡承受了多少苦,但似乎只要他在,一切就都變得無關緊要了。
蘇巖若鄭重地、無比堅定地看著他,說:“相信我。”
林瑞辰從廚房回來,把水杯遞給蘇巖若。看她吃了藥,他才放心下來。他們有多久沒有這樣靜靜地坐在一起過了?林瑞辰突然有些不適應,思量了許久,問她:“你恨我當初放開你嗎?”蘇巖若一愣。隨後低著眉想了很久,微微一笑:“不恨。”“為什麼?”“因為捨不得。”因為還愛著,所以捨不得……蘇巖若說完,靜靜地等著林瑞辰的答覆。回答蘇巖若的,是他輕輕抬手將她的腦袋按向自己、讓她枕在他肩上的動作。寧靜而安好,蘇巖若滿足地閉上了眼,聽他問道:“你打算辭職?”“人事主管不准我辭,說要先問過上頭的意思。這個‘上頭’,其實指的是你吧?”
林瑞辰算是默認。許久補充道:“我現在允許你辭職了。”“為什麼?”“因為……”林瑞辰沒有說下去,只偏頭吻了吻她的額角。因為……我終於明白,你其實一直都在我身邊,從不曾離開。
兩個月後,另兩個合夥人收到了林瑞辰親自送過來的喜帖。合夥人還以為自己看錯,再看一眼喜帖上印著的大大的“囍”字,才敢開口:“你這是……準備結婚啦?”“嗯。”“真突然啊!”合夥人接過他的喜帖,調侃道,“你可從來沒在大家面前提過有這樣一個女人的存在啊。還是該說你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了,關於自己的老婆,從來絕口不提。”林瑞辰對此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絕口不提不是因為忘記,而是因為銘記……發完喜帖回到自己辦公室不久,林瑞辰就接到蘇巖若的電話,開口就是:“老公!”歷來不苟言笑的林瑞辰,此刻眉梢眼角俱是滿滿笑意:“怎麼了?”“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下班啊?約好了今天試婚紗的。”“馬上。”“那你快點哦,設計師催了我們幾次了。”“好。”林瑞辰掛了電話,身還在辦公室,心卻早已飛回她身邊。他望向窗外,那天是入冬以來絕少的好天氣,歲月靜好,不見一絲陰霾,一如他此刻的心情——青春之後錦年之前,有她相伴,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