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至知道也許很多年後自己依然不會忘記這場審訊。這個女人像是在講一場旅行那樣興致勃勃。尤其是當她講到她原先在電影院裡的計劃的時候,那語氣完全是個躲在角落裡偷偷看著自己暗戀對象的小姑娘。「其實殺人這件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沒有那麼多的為什麼。」她說得輕描淡寫,好像她殺過很多人。可是她的語氣溫柔無比,在呵護著某些珍貴的回憶。在整個審訊的過程中,其實他們很少打斷她,因為她的聲音裡有種毋庸置疑的力量,讓你不由自主地任由她一氣呵成行雲流水。然後徐至感歎:要是所有殺人犯都這麼會說話,那他對這份工作一定會更有熱情一點。然後徐至問自己:我為什麼要當警察?當他嘲笑自己濫情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回憶了。
在學校裡的時候他們大家都還有夢想。那個時候很多香港片像是上天的恩賜,撫慰了像徐至那樣認為人生無聊得不可救藥的孩子們。在警校的時候,大家集體逃課去錄像廳熱血沸騰地看《英雄本色》。看《喋血雙雄》。夢想著自己有朝一日拿起槍來會像周潤發一樣酷,不幸卻忘了周潤發演的是黑社會。可是少年時的徐至跟他們有些不同。他當然也喜歡那些電影,可是做一個除暴安良的孤膽英雄卻不是徐至的夢想。他想成為的那一種警察活在一部美國電影裡。徐至不知道這部電影是由兩個演技派天後級的女星主演,而且還一舉碰紅了如今呼風喚雨的性感帥哥布拉德-皮特。他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那裡面有兩個原本結伴出來度假的女人,因為偶然的事情殺了人。從此她們開始了漫長的逃亡。這種生活看上去比做快餐店服務員和天天為晚飯菜單傷腦筋的家庭主婦有意思的多。但這兩個亡命的女人不瞭解,在這世界上唯一理解她們的人就是那個一直負責追蹤她們的警察。最後一幕,這兩個女人相視一笑,加足了汽車的馬力飛進了面前的大峽谷。她們至死也不會知道,是那個警察成全了她們最後的,壯美的飛翔。一場戲總算有一個真正懂得的觀眾,那是一種令當時的徐至著迷的惺惺相惜。
這才是真正的好警察。他覺得這比周潤發要更--俠膽柔腸。那個時候的他們都不知道,警察永遠不可能變成俠客。俠客的時代或者是永遠過去了,或者是根本就沒存在過--不過是這個世界自己對自己撒的一個大謊。等徐至想明白這件事的時候他已經在緊急的追捕中對逃跑的罪犯開過槍,已經在審訊的時候對「打死我也不說」的罪犯動過手--原則上這當然是不對的,可是徐至不相信這世界上有哪個警察從來沒這麼做過。他早就已經知道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想要成為英雄基本是不可能的--成龍也許除外。所以他只想做一個聰明的警察。然後夏芳然來了。這個巧笑嫣然的殺人犯。不像《本能》裡的莎朗-斯通那樣張揚地炫耀她若隱若現的大腿。事實上她根本沒有什麼可以炫耀的了。但她依然輕柔地說:「殺人這件事,沒有那麼多的為什麼。」依然撒嬌地說:「我今天生病了。你們這兒的飯好難吃啊。」徐至相信她是殺人的那塊料--聰明的警察懂得如何判斷這個。但是他喜歡這個女人。不是一般人理解的那種通俗的喜歡……
「徐至。」李志誠又是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簡單。」徐至微笑著,「會說成語。」這是徐至總結出來的對付李志誠這種時不時自我膨脹的傢伙的最好方法。
「真的徐至。你看,」李志誠最大的優點就是臉皮超厚,「昨天我無意中發現的。案發那天丁小洛跟夏芳然不是第一次見面。」
「噢。」
「徐至,你知道夏芳然在開咖啡館之前是師範學校畢業的。她沒有去當老師,但是她畢業前實習過。五年前,她實習的那所小學正好就是丁小洛的小學。然後我就又到那所小學去了一趟--你猜怎麼?」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夏芳然正好教過丁小洛的班,教音樂。丁小洛當時的班主任還給我看了一篇丁小洛的作文--這個班主任了不起,她說二十幾年來寫得好的學生作文她都會留著。那篇作文的題目是《我的老師》,丁小洛寫的就是夏芳然!」李志誠絲毫沒有注意到徐至正用一種同情的眼神看著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丁小洛死得奇怪。我倒要看看這個女人她還有多少花招要耍--」
「李志誠。」徐至臉上是一副忍無可忍的表情,「你想過沒有。她已經承認了她殺陸羽平,如果丁小洛真的是她殺的話,她有必要隱瞞嗎?」
「我不知道。」李志誠有點不高興,「但是我就是不相信丁小洛會是自己掉下去的。」
「就算是她們以前認識。可是那又怎麼樣?五年不見夏芳然有可能認不出丁小洛了。你別忘了丁小洛更有可能不認識夏芳然。而且--小學裡能有什麼事情讓人去殺人?不是說完全沒有,但是可能性太小……」
「隊長。」婷婷的聲音細細地從角落裡傳出來,「一個人沒有必要彈琴給一頭牛聽,對不對?」
14
丁小洛一直到最後都是一個鮮活和明亮的小姑娘。多年之後她會像所有人想像的那樣變成一個肥沃,愉快,熱心腸並且話多的女人。她年輕的時候或者不會被很多男孩子追逐,但其實她這樣的女孩子往往會比那些漂亮女生更容易得到一份穩定和知足的幸福。小洛很少抱怨什麼--等她長大以後她才會明白這是一個多大的優點。只是她已經永遠沒有了長大的機會。當然,這是後話。
三年級小學生丁小洛看上去已經不再像小時候那麼圓滾滾的了。她依然胖,可是大人們倒還是看得出來如果這個孩子在青春期可以長得高一點的話,到了十八歲她有希望出落成一個體態適中的姑娘。--當然苗條也許還是沒戲。遺憾的是她的眼睛--依然只有那麼細細的一條縫。一笑起來就更是沒救了。偏偏小洛還很喜歡笑,一點小事就會笑個不停,她的笑聲是很好聽的,就像那種銅製的,又清脆又有質感的小鈴鐺。可是小洛自己不知道這個。因為這個特別清脆的笑聲總是給她帶來麻煩--比如老師經常在上課的時候聽見這個聲音的話會惱怒地罰她站。所以小洛覺得自己毫無顧忌的笑聲真是樣傷腦筋的東西。
小洛真心地喜愛一切與美好有關的東西。比如清晨的陽光,比如盛開的花--無論是花店裡賣的,還是草叢裡野生的,在小洛看來都是一樣。花是那麼奇妙的東西,看上去那麼柔弱,卻都可以拼盡全力爆裂出一種雖然纖細但是毋庸置疑的鮮艷。小洛當然還喜歡商場裡的那些漂亮裙子。可是小洛卻從沒像她的小朋友們那樣因為媽媽不肯為她買下來而生氣--小洛真的只是喜歡看看而已,如果真的擁有的話,怕是自己又要像小時候面對那個娃娃那樣手忙腳亂的。那樣就太沒出息了。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小洛自己常常覺得困惑。為什麼別的女孩子看到學校花壇裡的花開了總會背著老師在人少的時候偷偷摘兩朵呢?小洛就不。倒不是認為這是損害公物,也不是害怕老師的責罰,而是--佔有一樣美麗的東西的時候不該這麼心安理得,小洛概括不出來這個句子,可她生來就懂得。
夏老師是丁小洛八歲那年的一個童話。那一天,夏老師站在講台上,對著所有的孩子嫣然一笑:「我的名字叫夏芳然。你們叫我夏老師,記住了嗎?」擁擠的教室裡有一秒鐘的寂靜,然後爆發出幾十個孩子清脆還有自由的聲音:「記--住--了--」站在講台上的夏老師當然不會知道,這幾十個聲音裡埋藏著一個小女孩拼盡全身力氣喊出來的一聲「記住了」。如果可以把這個聲音分離出來,你就會驚訝地發現它原來這麼嘹亮,這麼喜悅,還有這麼動人。
這個小女孩當然就是小洛。沒有人注意到小洛的眼睛亮了。她就像是看見日出,看見彩虹,看見一輪明月照亮波光粼粼的大海那樣看見了夏老師。怎麼可以這樣美呢?小洛問自己。夏老師明明不施脂粉,明明留著最簡單的披肩發,明明只穿著一條最簡單的牛仔褲。她就這麼毫無準備地來到小洛面前,擁擠的教室裡突然照進來一道斜斜的陽光,一堆陳舊的,歪七扭八,滿是劃痕的課桌看上去突然變得朦朧和親切了,因為它們沉默地做了夏老師的背景。夏老師輕盈地落在忍辱負重的課桌們中央,空氣於是突然間綻開了一個傷口,那裡滲出的清新而艷麗的血液就是夏老師蜻蜓點水般的微笑。
一個月以後,在一篇題目叫《我的老師》的作文裡,小洛這樣寫:「等我長大以後,我要當一個服裝設計師。我要做出最漂亮的衣服給夏老師穿。我想創造一些人們從來沒見過的顏色,因為每次上完夏老師的課,聽完她唱的歌,我的心裡就會有好多好多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的顏色在跳舞。我想那就是音樂的顏色吧。總有一天我要告訴夏老師:這些顏色本來就都是屬於她的。」
丁小洛的班主任把這篇作文拿給夏芳然看的時候,她正坐在辦公室裡望著窗外發呆。她覺得實習這種糟糕的生活漫長得似乎永遠不會結束。你只能穿最難看的衣服,只能天天對著那一群嘈雜得讓人頭暈的孩子,這陰暗的辦公室裡那些人到中年整日家長裡短的女老師們一個個對你虎視眈眈就像電影裡五十年代的婦女主任。夏芳然沮喪地明白自己永遠做不成一個好老師--為人師表這麼光榮的事情,就留給那些乾燥的女人們去做吧。
那個寫這篇作文的叫做丁小洛的孩子很怪。夏芳然之所以記住她是因為她有一副絕好的嗓子但是沒有好的樂感來跟這嗓子匹配。夏芳然搖搖頭,總而言之,她對別人的事情通通沒有興趣,何況是一個萍水相逢的孩子的嗓子或樂感。還是想想自己儘管八字還沒一撇的咖啡館--那可是這發霉的日子裡唯一的興奮劑了。夏芳然要管她的店叫「何日君再來」。她已經決定了。
但是夏芳然從來就不知道,那個孩子滿懷感恩地跟著她唱歌,看不出來夏老師美麗的微笑裡有多少勉強,同樣看不出來這位夏老師已經快被這空氣不流通的教室,快被他們這群永遠也安靜不下來的小麻雀們逼瘋。夏芳然更不知道自己就在無意中點燃了這個孩子對生活的熱情,信心,甚至是想像力。
然後,冬天來了。
那年冬天學校選中小洛的年級代表學校參加市裡的千禧年歌詠比賽。夏芳然則必須非常不情願地在實習馬上就要結束的時候擔負起準備這次比賽的責任。丁小洛一直都記得,她知道自己被選進了為了比賽臨時組起的合唱隊的那一天,天氣絕好。北方的冬天如果陽光明媚的話,很容易看到一種鋒利的天高雲淡。雖然鋒利,卻根本沒閃著那抹咄咄逼人的寒光。那是小洛喜歡的天氣。她跟著合唱隊一起練歌,準確地說,跟著夏老師練歌。除了比賽的規定曲目外,夏老師選擇了一首叫做《明天會更好》的歌。夏老師說:「這是首老歌了。它很適合童聲合唱。」
於是,小洛關於那個冬天的記憶,變成了一樣可以貼上五個字的標籤的標本:明天會更好。為了練習,放學回家的時間常常很晚。白晝一點點地變短,巨大而疲倦的地球無聲無息地把越來越長的黑夜留給北半球的孩子們。可是儘管這樣,在令人沮喪的冬日的黃昏裡,在北半球這聲冗長的歎息裡,依然有一群孩子在為它感恩和喜悅地歌唱著:「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春風不解風情,吹動少年的心--」
什麼叫「風情」,小洛其實不大瞭解。可是她隱約感到了,這不是個大人們樂意從小孩子的嘴裡聽到的詞。因為它牽涉著某種秘密的,但是嫵媚的慾望。可是現在不同了,小洛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讓這個詞在她口中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不僅是大搖大擺,還可以搔首弄姿。唱歌真是一件好事啊。小洛心滿意足地歎著氣。叮叮咚咚的鋼琴聲中,當講台上的夏老師的左手像花一樣盛放的時候,他們就該開始唱了。小洛站在一群孩子裡,聽著歌聲蓋過了鋼琴聲,夏老師站定在他們面前,用雙手跳舞。原來人是可以站著跳舞的。
「抬頭尋找天空的翅膀,候鳥出現它的印記。帶來遠處的饑荒無情的戰火依然存在的消息。玉山白雪飄零,燃燒少年的心--」「停一下。」夏老師給負責鋼琴伴奏的六年級的大姐姐一個手勢:「我們把那句『遠處的饑荒』再唱一遍,剛才唱得不齊。」音樂聲重新響起,已經擦黑的天空裡路燈剛剛點亮。小洛覺得自己的身體裡有種緊緊的,溫暖的快樂把血液這樣猩紅和殘忍的東西變成溫暖的浪潮。小洛在漲潮的聲音裡閉上了眼睛:風情,是指這個嗎?
那天正好是冬至。小洛心裡隱隱地有點害怕。因為這兩天練歌練得的確過癮,昨天她忘了寫數學作業。老天保佑老師不要發現小洛沒有交作業本啊。因為她聽說鄰班的一個小女孩就是因為沒寫作業然後她們班主任就不許她參加合唱隊了。對小孩子來說,最殘忍的事莫過於提心吊膽。可是好像沒幾個小孩子可以躲過。小洛在那個十二月的,寒冷的日子裡度過了她八年來最灰暗的白天。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放學,她趁著爸爸媽媽午睡的時候把作業補完,一邊寫一邊對自己說:要寫整齊一點啊,如果很亂的話老師看得出來的。然後她很早就來到學校,偷偷溜進老師的辦公室裡,還好,他們班上午交的本子只改完了一半,小洛舒了一口氣,把自己的練習本塞進還沒有批改的那疊本子的正中央。後來她常常問自己:自己那天那麼緊張,那麼害怕,偷偷地把本子塞進去的時候手指抖得厲害--為什麼呢?僅僅是因為害怕老師發現後有可能不讓她繼續參加合唱隊嗎?還是因為,她有某種預感?
那天下午放學的時候,班主任把小洛叫進了辦公室。小洛錯愕地想:不會啊,中午應該沒有人看見她才對的。班主任對小洛微笑,她說:「小洛,這次真的很不巧。夏老師今天去少年宮借服裝--就是你們上台穿的。可是,實在找不到大號的了。--你知道因為快要新年了,演出什麼的特別多,想要借到衣服特別難。所以小洛,不是說你唱得不好啊,沒有這個意思。其實二班和五班有兩個跟你一樣比較胖的同學也被換下來了。夏老師專門說,你們這些天練習得都很好,很努力,衣服的事情實在沒有辦法。小洛,很對不起,你能理解老師嗎?」
小洛心裡有種如釋重負的踏實:原來不是因為作業,數學作業一點問題都沒有,原來是衣服的關係,不過是衣服而已。小洛對老師重重地點點頭,微笑了:「能。」
老師又說:「咱們班是許繽紛來替你。她沒有練習過,不大會唱這首歌。你能教教她嗎?這也很光榮。要是咱們學校真的得了第一名,也有小洛的功勞呢。」
小洛又是重重地點點頭。心裡簡直是高興的。那些折磨了她整整一天的驚慌終於全都飛走了。衣服的事情是小事情,其實小洛早該想到的。沒有關係,如果是因為衣服的話一點關係都沒有。小洛一個人輕鬆地,甚至是愉快地走下放學後,又空又長的樓梯。日光黯淡。聽說冬至這一天是一年來夜最長的日子。小洛開心地想:這下好了。今天不用練習,能早點回家。媽媽一定在包冬至的餃子了。小洛最喜歡看媽媽一張張擀皮的樣子,覺得媽媽好厲害。就在這時,小洛猝不及防地聽見頂樓傳出的歌聲:「唱出你的熱情伸出你的雙手讓我擁抱著你的夢,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面孔。讓我們的笑容充滿了青春的驕傲--」然後歌聲停了。小洛知道一定是夏老師嫌「驕傲」這兩個最該出彩的字唱得不夠圓潤。但是小洛還是悄悄地在心裡替她的同學們把下面一句唱出來了:「讓我們期待明天會更好。」
正式比賽的那一天到來了。小洛還是跟著去了。是作為觀眾去的。入場券數目有限,一般老師們都會給學習好還有聽話的小朋友們。雖然小洛的成績很一般,可班主任還是給了小洛一張票。開場前小洛在後台幫著大家換衣服,後台的燈光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夢幻感。在那樣的燈光下,小洛第一次看到了那些讓她被刷下來的裙子。是很淺很淺,花蕾般的粉紅。夏老師說在舞台的燈光下它們會變成乳白色。第一個女孩子把裙子換上了,胸前的小亮片在她的眼睛裡一閃一閃的。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後來所有的女孩子都這麼簡簡單單地就變成了小仙女。小洛驚訝地站在一旁,甚至不敢大聲呼吸。還是她們嗎?那些平時每天一起上課,下課經常為了丟沙包之類的遊戲鬧彆扭的她們嗎?她們嬉笑著說冷,夏老師笑著說只要堅持一會兒就好了。那些綴滿花邊的裙擺順著她們的聲音一顫一顫的。燈光沐浴著她們,小洛忘了其實她自己也站在這燈光的下面。忘了其實她自己本來也有可能變成這樣一個小仙女。恍惚間,她們剛剛脫下來的滿室冬裝變得那麼臃腫跟齷齪,就像是這些小仙女們的蟬蛻。小洛驚慌地想,自己是不是也跟這滿屋子被換下來的冬裝一樣難看,一樣散發著發霉的日子的氣息呢?
「丁小洛。」那個把小洛換下來的女孩子--許繽紛在叫她,「叫了你好幾聲了,怎麼不過來啊。過來幫我把後面的帶子繫上。」
要是在平時,聽到許繽紛這麼飛揚跋扈地說話,小洛是不要理睬她的。可是今天,她也變成了小仙女中的一個。她翩然轉過身,裙子就像她的羽翼一樣在空氣裡劃出一個美妙的弧度。小洛於是--坦白地說,不大敢不理睬她了。她默默地過去幫許繽紛把帶子繫上。跟自己說:還是回到觀眾席上比較好,那裡比較像真正的人間。
觀眾席是人組成的海洋。掌聲就是浪。小洛坐在那裡覺得很踏實,當如潮掌聲響起時小洛就自豪地覺得自己也是很有力量的,因為自己的掌聲也是潮聲裡的一份。報幕的女孩子出來了,然後小洛的同學們入場了,最後出來的是夏老師,她換了一條那樣瀲灩的桃紅色的長裙,優雅地鞠躬。全場寂靜。小洛一直都覺得如果一個地方有很多人卻沒有聲音的話是壓抑的--比如教室,比如考場,比如圖書館。可是觀眾席上眾人的寂靜卻給人一種無比蕩氣迴腸的感覺。鋼琴聲響起,夏老師一如既往地開始站著跳舞,桃紅色真適合她。桃紅色讓她變成一隻蝴蝶。小仙女們的歌聲突然間就被燈光清洗了。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
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
春風不解風情,吹動少年的心。
讓昨日臉上的淚痕,隨記憶風乾了--」
她們唱得真好。小洛由衷地讚歎著。比從前任何一次的練習都好。是真的,她們的裙子在強烈的燈光下變成了粉蝶那樣的乳白色。舞台上的燈光就像一片厚厚的,厚厚的陽光下的雪地。讓人不自覺地享受著一種美妙的孤獨。更妙的是,這孤獨不是無止境的,誰都知道有掌聲在後面等待著。掌聲是海。站在舞台上的人於是就同時擁有了雪地和海洋。雪地和海洋,讓人聯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冰川紀。
「抬頭尋找天空的翅膀,
候鳥出現它的印記。
帶來遠處的饑荒無情的戰火依然存在的消息。
玉山白雪飄零,燃燒少年的心。
使真情融化成音符,傾訴遙遠的祝福。」
小洛閉上了眼睛。沒錯的。雪地和海洋,讓人聯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冰川紀。歌聲就是伴隨著古老的地殼慢慢裂開,滲透在這傷痕上的陽光。小洛眼前的黑暗中有一朵彩色的光在綻放,然後小洛聽見寂靜的觀眾席上,漂浮出她自己的聲音,艱難但是準確地合著舞台上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