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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芳然經歷過很多次手術。比如植皮,比如擴張器植入,還比如--一些奇奇怪怪的名稱。除了幫她整容之外,這些手術還擔負著其他的功能:那些硫酸燒傷了她的右耳道,他們做手術來盡可能地幫她把已接近封閉的耳道打開;她原先性感飽滿的嘴唇如今變成了細細的一條線,他們做手術來幫助她能夠正常地咀嚼跟吞嚥食物--陸羽平總是開玩笑地說:在醫院約會是件很酷的事情。
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夏芳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台出了故障的機器。因此她總是努力地在手術開始前對麻醉師微笑一下,因為多虧了他,自己才能真的像架機器一樣沒有痛覺。一位她已經熟識了的麻醉師跟她說:「我原先在日本留學。」她說:「是不是日本人的麻醉技術很強?」麻醉師說:「當然。全是『七三一』部隊在咱們中國人身上試出來的。」手術室裡的醫生護士們全場爆笑,她也想笑,可是麻痺的感覺已經來臨,有時她會陷入海水一樣深的睡眠--那是全麻;有時她會覺得自己像是靈魂出竅--那是局麻。科學的力量就是偉大。她模糊地想。
疼痛往往在深夜裡如約而至,就像《百年孤獨》裡那個跟將死之人討論繡花針法的死神一樣親切而家常。夏芳然頭一次發現原來疼痛就像音樂一樣,有些尖銳高亢,有些鈍重低沉,有些來勢洶洶但是並沒有多少殺傷力,有些婉轉柔軟但是餘音繞樑很久不會散去。當好幾種痛彼此配合著此起彼伏地同時發生,夏芳然握緊了拳頭,淚一點一點地從眼角滲出來,她對自己笑笑,說:「會不會鋼琴在被人們彈的時候也是這麼痛呢,只不過它不會說,人們都不知道。」
自私一點說,陸羽平是比較喜歡夏芳然忍受疼痛的時候的。當然這有些不道德。只是在她疼的時候,她會像個驚慌的小女孩一樣依賴陸羽平--平時這種事情當然是沒有的。她的聲音裡有種虛弱的囂張:「陸羽平你過來呀。」陸羽平一如既往地過來,她迫不及待地把手伸給他。醫生允許的時候,他會把她抱在懷裡,像是抱一個小baby,他對她說:「你閉上眼睛,你數數,它就過去了。」疼得實在厲害的時候她會像個聽話的孩子那樣委屈地說:「好。」疼得不那麼厲害的時候她會淒然地一笑,問他:「數到幾算是頭呢?」
他也不知道數到幾算是頭。可是他可以把他的體溫傳遞給她。他的溫暖跟撕心裂肺的疼痛比起來微弱得很,可是對於她來說,那就是無邊苦海裡的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期盼。他輕輕地搖晃著她,給她哼著歌--在這種時候她不會嘲笑他五音不全。她的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現在她的臉龐已經不能允許她的淚一路順暢地滑行了,脆弱的眼淚們必須要經過很多疤痕的溝壑,夏芳然甚至覺得現在她的眼淚滴落的形狀已經不再是規則的圓點,它們變成了很多艱難的不規則的形狀--就像每個國家的地圖一樣--誰見過整整齊齊的正方形的地圖呢?疆域這東西要是想定下來,永遠需要很多人流上很多年的血。夏芳然需要這種胡亂的聯想來打發這些難熬的時光--其實所謂「時光」,也就是幾個小時,最多兩三天而已。她縮在他的懷裡怯怯地說:「陸羽平,你可不可以幫我跟醫生說,給我打一針杜冷丁?」通常他是會對她說「不」的,通常她其實也並不等待著他說「行」,那針永遠不會打的杜冷丁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默契,每一次這樣的煎熬過後,陸羽平都覺得他們倆已經在一起走完了大半生。
最可怕的是等待疼痛來臨的時候,比如當麻醉藥的效力還沒消失,但是誰都知道它終究會消失。在這種時候夏芳然就變得非常暴躁,她經常無緣無故地抓起身邊的什麼東西往陸羽平身上丟--準頭好得很,哪怕陸羽平站在離病床最遠的門口也還是會被打中。陸羽平有時候不無驚訝地想她小時候沒去練練籃球什麼的真是損失。看見他不聲不響地把她扔了一屋子的東西撿起來放回原處,她就會冷酷地說:「媽的你裝什麼可憐扮什麼正經?你還等著誰來給你頒獎?受不了你就滾啊你以為我願意天天看見你……」他會在聽完這些話之後微笑著問她:「喝不喝水?」她很沮喪很洩氣地點點頭,然後等他把杯子遞給她的時候對準他的臉潑過去。如果杯子裡的水有三分之一那是最合適的,這是夏芳然在潑了很多次之後總結出的經驗,因為三分之一的水可以非常利落地全體飛到陸羽平身上而不弄濕夏芳然自己的被單。如果再多力道就不好把握了。比如有一次,陸羽平不小心倒了滿滿的一杯,夏芳然在潑的時候遲疑了一下,結果沒能如願以償,大半杯全都到了地上,她氣急敗壞地把杯子擲到屋角,在一聲驚天動地的破碎聲中她無力地說:「滾出去,陸羽平你滾。」
陸羽平安靜地來到走廊上,輕輕地替她關上門。他是那種心裡越憤怒臉上就越平靜的人。他靠著牆站著,靈魂的深處依然迴盪著那個杯子碎裂的聲音。他想起小時候學英語,他怎麼也記不住「玻璃杯」這個單詞。堂姐說:「你就記住玻璃杯打碎時候的聲音吧:G—LA—SS,有一點像對不對?」叔叔嬸嬸全都笑了,說堂姐還真能胡說八道。陽光像潮水一樣在狹長的走廊裡洶湧,這絕好的陽光讓他覺得自己擁有了來自上蒼的鼓勵。他對一個一臉同情地衝他吐舌頭的護士笑笑,然後對自己說:算了吧,到此為止吧,誰他媽也不是聖人。反正只有這一輩子誰還能永遠想著別人?深入骨髓的寂靜裡,他推開夏芳然病房的門,他要跟她說他不準備再看見她了,他要跟她說他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真的做了多麼了不起的決定可是事實上他並不欠她的,他早就準備好了迎接她的冷嘲熱諷所以他還有重磅炸彈在必要的時候扔--他要跟她說:「你以為我真的想過要娶你?」就這樣他推開了門。
但是她睡著了。她蜷縮在床上像隻貓一樣把臉埋在自己的身體裡。他試著推了推她,想把她弄醒,可惜未遂。她的身體溫順地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她現在就連睡覺都養成把臉藏起來的習慣了。陸羽平替她把被子蓋好,然後慢慢走到屋角,拿起笤帚盡可能輕地掃那些碎片。它們懶散地劃過地板,劃過建築物的肌膚,這尖刻的聲音還是吵醒了她。他看見雪白的被子動了一下,這令他聯想起雪崩這種危險的東西。恍惚間他的心又提起來,他以為新一輪的戰爭又要開始了。可是他聽見她說:「陸羽平你剛才到哪兒去了?你不要亂跑啊你知不知道人家多擔心你--」
她的聲音乾乾淨淨的就像被雨水漂洗過的樹葉。好像剛才的事情根本就是陸羽平自己做的噩夢。陸羽平來到她旁邊,她把手伸給他,她說:「陸羽平,我疼。」
和平就這樣到來。他坐到她身邊,他的手臂環繞著她,感覺到她的身體微妙的震顫,他在她耳邊說:「疼得厲害的時候,你就喊吧。喊出來就會好受點。」她居然笑了,她說:「不。那不行。」他在心裡長長地歎著氣,他想這真是一個固執的女人。
幾個月以後她的第二次植皮手術失敗了。這一次他們沒有用她脊背上的皮膚而是用大腿上的。手術前一天,陸羽平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光滑雪白的腿,她說:「陸羽平,我真的馬上就要變成一條魚了。」「對。美人魚。」她笑了。「美人魚」變成了他們之間的一個典故,一個暗語,一個小小的玩笑。
可是手術後她的創面感染了。她發著三十九度的高燒昏睡了整整三天,那時候她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一條離開了水的魚,只能張著嘴狼狽而卑微的呼吸。疼痛是在三天後的那個凌晨里長驅直入的。那時候陸羽平坐在病房外面的長椅子上。因為病房裡的空氣很悶,也因為他睡不著。坐在他身邊的還有一位老人,他幾乎夜夜都在這兒坐著。他有一個也是在燒傷病房的孫子。他們的故事整個病房的人都知道。冬天的時候老人給小孩買了一床電熱毯,可是半夜裡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電熱毯燒著了。現在那個孩子毫無知覺地躺在夏芳然隔壁的病房,全身被裹得像個小木乃伊,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陸羽平和這個沒有表情的老人每個深夜都會並排在這兒坐一會兒,往往是陸羽平來的時候老人就已經在這兒了,陸羽平走的時候他還在那兒坐著。他們從沒有說過話,甚至沒有彼此點過頭。那天的凌晨也是如此,他們都已習慣了彼此的存在。
他很睏。他想明天的課並不重要就不用去了吧。他就在這時聽見她的嚎叫。起初那讓昏昏欲睡的他嚇了好大的一跳。然後夜班的醫生護士們急匆匆地往病房裡跑。他想:她死了。或者是,她馬上就要死了。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聲音。他童年時的小鎮上逢過年總會殺豬或者牛,這叫聲竟然讓他想起這個。他不知道如果他這個時候衝進病房醫生會不會把他轟出來,事實上他根本就沒力氣也沒膽量衝進去。走廊上有一扇窗是破的,很冷的夜風吹進來,她的嚎叫就像是一棵被狂風蹂躪的猙獰的樹。漸漸地,變成了一種喪心病狂地鋸木頭的聲音。他身邊的老人依舊無動於衷,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說真的他真感謝他的無動於衷,這讓他覺得其實事情還沒有那麼糟糕。寂靜的走廊上已經開始有隱隱的騷動了,無辜的睡眠中的人們大都已經被嚇醒,那些驚恐的疑問跟抱怨讓他無地自容。那一瞬間他羨慕這個世界上所有不認識這個女人的人。一個小護士驚慌失措地跑出來,過了一會兒又從走廊上驚慌失措地跑回來,手上拿著一個盒子。他知道那是杜冷丁。
這下好了。只要能讓那種嚎叫聲消失,什麼都行。杜冷丁,嗎啡,安樂死也好啊。他閉上眼睛,現在他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麼當他對她說「要是疼的話你就喊出來」的時候,她會搖搖頭微笑著說不。因為她知道:如果她真那麼做的話,他會恨她。也因為如果她真的允許自己養成這個習慣的話,她會恨自己。
當他終於又坐在她的床邊,安靜地幫她削蘋果的時候,她的身上已經找不到一絲那晚的痕跡了。她把自己的右手很珍惜地捧在胸前,小聲對陸羽平抱怨著那個新來的小護士扎偏了針,搞得她整個手背都紅腫了起來。可是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忘記那個晚上,她也沒忘。她說話的聲音裡有種道歉的意味,這讓陸羽平很不自在。無論如何,那不是她的錯。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可以忍受她無端的暴躁跟發洩,可以忍受她的冷嘲熱諷,可以忍受她以越來越熟練的姿勢潑到他臉上的水,但是他沒法面對那個整個走廊響徹她的嚎叫聲的晚上。為什麼呢?他本來應該更心疼她才對啊,她忍受過了他根本就無法想像的疼痛,刻骨銘心的疼痛。對了,問題就在這兒,刻骨銘心。可是在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瞬間裡,她到底還有沒有心?他在心裡嘲笑自己的虛偽:裝什麼淡啊。人不都是動物嗎?還不都是那麼回事,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她說:「這個蘋果不好,我還是喜歡吃紅富士。」他說:「賣水果的人說,這就是紅富士。」她笑了:「寶貝,他是騙你的。」因為她現在已經不方便咬整只的蘋果,所以他總是把每個蘋果給她切成小小的塊。後來這變成了他的習慣--在他們冷戰的時候,在他們彼此誰都不願意開口說話的時候,切蘋果變成了打發這種類型的沉默的最好的辦法。「別切了。」她靜靜地說,「一點都不好吃。」「當藥吃。」他看著她,「維C對你的傷口有好處。」她從他說話的聲音裡感覺到了一種疏遠。她知道那是什麼原因。
「陸羽平,你走吧。」她微笑著說,「我的意思是,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們就到這兒吧。你應該找一個正常,健康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你別擔心我,我不會尋死覓活的,要是真的想死我早就死了,所以我會好好的。我們以後還是朋友。」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她像是鬆了好大的一口氣那樣靠回枕頭上,無論如何,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為自己挽回一點漂亮的尊嚴。傷口處的疼痛又開始甦醒,真奇怪,每次都是在她盡力想要維持尊嚴的時候,這些疼痛就會來臨。她又想起兩天前那個羞恥的夜晚,她一點都不想回憶它可是她的喉嚨裡還殘留著一種細微的乾燥和灼熱。是那場就像是要把靈魂嘔吐出來的嚎叫的痕跡。她想起以前聽說過的一個歐洲的吸血男爵的傳說。那大約是英法百年戰爭的時候,這個男爵先後殺掉了他自己的領地裡一百多個小孩,因為他認為孩子的血可以讓他留住自己的青春跟力量。這個故事裡最讓她心悸的一點是:那個男爵把這些孩子們組成一個合唱團,訓練他們發聲,因為那個男爵說--這樣在他屠殺他們的時候,他們的慘叫和哭泣聲會比較悅耳一點。為什麼想起這個可怕的故事呢?她對自己笑笑,因為她現在覺得,這個男爵或許是有道理的,合唱團,多精彩的主意。不過我原來也是學過音樂的啊。她閉上眼睛,陽光在淚光裡變得晶瑩剔透。她都沒有聽見一聲門響。
陸羽平又回來了。手中拎著一個粉紅色的塑料袋。他一個男生拎著這麼鮮艷的口袋真是好笑。口袋裡面是很多個鮮紅,飽滿的蘋果。他沒有表情地說:「這次,應該是真的紅富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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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芳然經常問自己,到底愛不愛陸羽平。她知道這個問題太奢侈了些,但是要知道夏芳然本來就是一個奢侈的女人。曾經在她穿什麼都好看的時候,用她自己的話說,在她的鼎盛時期,她經常是在兩個小時內就可以讓梅園百盛的每一個收銀台都插過她的信用卡。陸羽平聽完這句話後壞笑著說:「又是『鼎盛時期』,又是『全都插過』,你的修辭還真是生動。」她尖叫著打他,說他流氓。趾高氣揚地按下自己信用卡密碼的時候夏芳然心裡是真有一份連她自己也解釋不了的自信的。比方說,在梅園百盛裡你經常會跟一個長相很好衣著很好甚至是氣質很好的女孩子擦肩而過,但是夏芳然知道自己跟她不一樣,因為自己的眼睛裡沒有閃爍那種被物質跟金錢佔領過的迷狂。夏芳然從頭到腳沒有一點物質的氣息,雖然她是個奢侈的女人,她自己沒意識到她能吸引很多男人的原因也在這兒。對於大多數女人而言,奢侈是一種商品,可以買賣可以租賃可以交換,她們的美貌或者青春或者勞動或者才幹或者貞操都是換取奢侈的貨幣。夏芳然鄙視這些女人--也就是說她實際上鄙視大多數女人,夏芳然把這群買賣奢侈或者意淫奢侈的女人統稱為「暴發戶」,連那些自命清高鄙視奢侈視奢侈如糞土的女人都算上,全是暴發戶。為什麼,因為暴發戶們怎麼可能明白奢侈根本就不是一樣身外物,就像天賦對於藝術家來說是一樣在他體內既可以生長蓬勃又可以衰老生癌的器官,奢侈就是夏芳然的天賦,夏芳然的器官,夏芳然伸手不見五指的內心深處一雙不肯入睡的眼睛,一輪皎潔到孤單的月亮。金錢,名譽,地位,虛榮心這些東西算什麼啊,夏芳然不會是因為它們才奢侈,夏芳然的奢侈是光,物質不過是被光偶然照到的一個角落。所以就算是沒有錢夏芳然也還是要照樣奢侈下去的,就算是沒有梅園百盛夏芳然也還是要繼續奢侈下去的,所以當夏芳然已經沒有了美麗,甚至已經沒有了一張正常人的臉的時候,她依然拿她的感情大張旗鼓地奢侈著,依然用她的尊嚴一絲不苟地奢侈著,於是她就會問自己到底愛不愛陸羽平。
她不知道外人是怎樣想像她現在的生活的,或者他們,尤其是她們會認為夏芳然一定是躲在暗處天天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度日。但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把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痛不欲生,每一分每一秒都痛不欲生的生活或許存在在地獄裡,但是人間是沒有這回事的。因為痛不欲生的次數一多,人也就習慣了,也就在安然地活在痛不欲生裡了。伴隨著習慣而來的,是貧乏,瑣碎,庸俗等等一切人間的事情。
所以當夏芳然悄悄地在飯桌上打量陸羽平的時候,她像所有的正常女孩子一樣在挑剔自己差強人意的男朋友。說真的她不能接受他喝湯的聲音大得像匹馬,不能接受他剔牙的動作,尤其不能接受的是他吃完飯後點煙時候的表情,夏芳然是很在意一個男人點煙時候的神情的,打火機那一抹微弱的光照亮的是靈魂的深度,可是你看看陸羽平吧,按下打火機的時候他歪著頭,準確地說是佝僂著頭,瞇著眼睛,那副上不了檯面的心滿意足簡直可以拍成照片放進字典充當「卑微」這個詞的圖解。夏芳然就在這時想起了另外一個男人,那個送她這個藍寶石戒指的男人。他並不是多麼英俊,但是他是夏芳然見過的點煙點得最好看的男人,也是夏芳然此生第一場劫難。夏芳然知道自己這是在比較,在這場令人心灰意冷的比較中她暫時忘掉了對面的陸羽平是那個在她最絕望的時候過來擁抱她的人,是那個在已經沒有人相信傳奇的今天依然肯跟她生死相許的人。有時候她需要暫時忘掉這件事,如果真的時時刻刻活在對自己的提醒跟責備中很快就會精神崩潰的,現在她已經有比一般人更多的精神崩潰的理由了--她不能再讓自己活在對一個男人的付出的誠惶誠恐裡。生死相許是個多重大的儀式,死在這儀式裡倒也罷了,可是麻煩的是如果你活在這個儀式裡,你就一定會在某些時刻用厭倦來打發日子。夏芳然此時還沒有意識到,其實親人之間就是這麼回事。抱怨,嫌棄,厭惡都發生在一群彼此肝膽相照的人之間。厭棄是真的,但是肝膽相照也是至死不渝的。
夏芳然不住院的時候也是基本上不出門的。最多在人少的時候去趟「何日君再來」聽小睦吹吹牛。父親上班,陸羽平上課的時候,夏芳然就得一個人待在家裡。在這些獨處的寂寞中,她漸漸養成了一個嗜好。就是拉開她那個巨大的衣櫃的門,把裡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來。其實她的衣櫃在她出事後已經整理過幾百回了,那些現在已不能穿的衣服卻還是在那裡掛著。比如吊帶,比如露背裝,比如露肚臍的襯衫和露肩膀的裙子。有一回父親要她整出來幾件現在已經用不著的衣服送給她的表妹,她平靜地說等我死了以後我就全都用不著了,到時候再讓她來拿也不遲。父親說了句「胡說些什麼」就再也沒提過關於衣服的話題,其實父親現在也有點怕她。
夏芳然一件一件地檢視著那些衣服。是檢視也是回憶。這件外套是「何日君再來」剛剛開張的時候買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牌子,可是小睦評價說她穿上這個很像《駭客帝國》的女主角;這件大領口的羊絨衫真是可惜了,她現在已經沒有本錢讓胸前那道曼妙的小溝若隱若現,可是曾經,她穿上這件羊絨衫就覺得自己像個芭蕾舞演員那樣露出了天鵝般潔白的脖頸;這條牛仔褲還是讀師範學校的時候買的,那個時候這條褲子對她來說可算得上是天價,但是她試穿時一看見鏡子裡的自己就投降了,不知不覺間它跟了她七年--好衣服都是通人性的,越穿它就越瞭解你的身體,身體和好衣服的關係是河跟河岸的關係,那些服裝大師的作品之所以是大手筆,就是因為它們對女人身體的奧妙瞭如指掌。夏芳然像是在欣賞一些珍貴的標本那樣把衣服們拿出來,再整整齊齊地掛好或者疊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送人?做夢吧,她就是一把火燒了它們也不會讓它們去委屈地跟隨別的女人的身體。她曾經完美的身體已經變成這些衣服們前生的記憶了。現在呢?這件中袖T恤真是美妙,正好可以遮住她左臂上從肩膀一直蜿蜒到肘關節的一條駭人的疤--那瓶硫酸大部分都到了她臉上,濺出來的幾點調皮的浪花到她胳膊上就變成了今天這種結果;旗袍是樣好東西啊,領口系得嚴嚴的,這樣胸前的那些疤痕就會被遮掩得好好的,可惜的是下擺上那道開氣讓她很鬱悶,因為現在就連她的腿也因為手術的關係變得必須遮掩了,那麼只好放棄旗袍,改穿唐裝上衣就好了。還有高跟鞋--這樣性感得像樂器一樣的鞋子到底是什麼人最先發明的呢?夏芳然真高興她現在還是可以穿高跟鞋的--一個女人若是不喜歡高跟鞋那她可就太不可救藥了,她根本就不會明白上帝為什麼要創造女人這種生物。欣賞衣櫃的時候永遠是夏芳然最開心的時候,只可惜陸羽平就不會明白這種事情樂趣何在。有一次陸羽平非常憨厚地拎著一件紫色的露背裝對她說,這個摸上去舒服,剪了當抹布保證很能吸水。
夏芳然知道陸羽平這樣說其實是怕她心裡難過。可是夏芳然真的一點都不難過。陸羽平是不會瞭解她就算難過也永遠捨不得把委屈撒在它們身上。但是夏芳然還是很感動,她笑著揉陸羽平的頭髮,說:「傻瓜。」然後她說:「陸羽平,你愛不愛我?」
這是永恆的第二問。問完了自己愛不愛陸羽平之後馬上隨之而來的第二個問題。陸羽平從來不會說:「愛。」只會說:「當然。」或者說:「你又說什麼廢話。」男人真是遲鈍,夏芳然歎了口氣。
這個問題看上去是毋庸置疑的,陸羽平憑什麼要忍受她,忍受她滿臉滿身的瘢痕,忍受她反覆無常地壞脾氣,忍受這份因為她而不能正常的生活,甚至忍受所有她忍受的疼痛。憑什麼?陸羽平愛她?他愛的是原來的夏芳然吧?那個如花似玉風情萬種的夏芳然。可是他實在沒必要愛如今的夏芳然的。誰能永遠靠著那麼一點回憶過日子呢?夏芳然突然想起了王菲的一首歌,她用慵懶和玩世不恭的聲音唱著:「如果你是假的,思想靈魂住在別的身體,我還愛不愛你?如果你不是你,溫柔的你長了三頭六臂,擁抱你甜不甜蜜?」好問題。但是有時候,身體一旦變成了別的,思想靈魂也會跟著變。夏芳然對自己微笑了一下,她的靈魂變了嗎?應該變了一些的。可是她真慶幸自己依然是一個濕潤的女人,儘管身體已經變成了一片無可救藥的戈壁。女人有四種:乾燥的好女人和濕潤的好女人;乾燥的壞女人和濕潤的壞女人。那我是哪一種?她自嘲著:我現在是個濕潤的妖怪。那陸羽平又為什麼要愛這樣的一個我呢?陸羽平是怎麼說的:「你是我喜歡過的第一個女人,如果我因為你出了事情就這樣逃跑,我永遠都會看不起我自己,我今年才二十歲,如果永遠都看不起自己的話那麼長的一輩子我該怎麼打發?」真是個傻孩子,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悟出來所謂榮辱真的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呢?
她知道別人在怎麼講她和陸羽平。她們--比方說她父親公司裡的那些厚顏無恥的女職員,她們說陸羽平真是聰明真是有心機,一個來自小城沒有嚇人的名校文憑的年輕人在研究生滿街都是的今天拿什麼來出人頭地呢?看人家陸羽平就想得到那個被硫酸親密接觸過的夏總的女兒。陸羽平這個年輕人真不簡單真捨得下血本。她似乎看得到她們繪聲繪色的樣子,她們還會說「不過夏總的女兒其實很漂亮的基因還在生的孩子一定還不難看。」然後她們一起開心地大笑……
夏芳然害怕那是真的。當她開始害怕的時候一種歉疚就會跟著浮上來。她怎麼可以這樣想他呢?她的陸羽平她的寶貝那個總是叫她「殿下」的男孩子。可是她需要知道這個,說到底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有些男人在女人身上最在意的東西是順從,有些男人最在意的是仰視,有些紳士一些的男人最在意的是尊重跟瞭解。--說來說去都是些跟「權力」沾邊的東西。可是女人最在意的「愛」是樣什麼東西呢?不是說跟「權力」一點不沾邊,但是「愛」更多的是種自然界裡生生不息的蠻荒的能量。
比如說,當她需要忍受那些沒有止境的疼痛的時候,她已經習慣了尋找他的手。在那種時候她對自己說算了吧,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就算是被騙了也好。那個時候她就問自己:夏芳然,沒想過你也有今天吧?冷酷的不可一世的你啊,你傷害過多少人你對多少人的真感情滿不在乎現在報應來了,你慢慢地忍受慢慢地了悟吧,傾國傾城閱盡風情也好,慘不忍睹誠惶誠恐也罷;都是你的命。不是每個人都有運氣用一生的時間活完兩輩子的,你偏偏就是一個這樣的人。那麼好吧你會比那些一生只有一輩子的人聰明得多只要你肯忍耐。也就是說你終究會比大多數人都要聰明。想到這兒夏芳然的心情就又好了起來。她愉快地看著陸羽平很沒氣質地點煙,愉快地聽著陸羽平用家鄉話跟他的叔叔嬸嬸講電話,然後愉快地歎口氣自言自語:「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陸羽平現在已經非常瞭解她了,瞭解她每一個玩笑每一句暗語,所以當他收起手機的時候熟練地撲過來掐她的脖子:「你剛才說什麼?」她笑鬧著一邊掙扎一邊求饒:「我錯了嘛--」他一邊胳肢她一邊問:「哪兒錯了--」她笑著說:「我以後再也不歧視來自偏遠地區的同胞了。」他重重地朝她屁股上打了一下,她說體罰犯法的我要打110。他們突然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他的呼吸他的溫度他的氣味就這樣不依不饒地侵襲了她。短暫的安靜過後,他沒頭沒腦地問了她一句:「乖。你現在還恨不恨孟藍?」她想了想:「不恨。」他問為什麼。她說:「就是因為恨她的理由太充分所以倒懶得恨了。」
她說的是真話。自從出事以來,她經常是度日如年。這麼一來她心裡有很多歲月在生長。於是有時候她就忘了讓她這樣度日如年的那個人是誰。當然是孟藍,被槍決的死刑犯,她知道的。可是真的是孟藍嗎?或者說,真的只是孟藍嗎?孟藍是誰呢?一個恨她的陌生人。上天選了孟藍來給她這一劫。不是孟藍,會不會也是別的陌生人?說穿了還不都是一樣的?隔了這麼遠的路看過去,原先堅定不移的答案居然也變得模糊了。記憶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
「陸羽平,」她歎了一口氣,「要是照我以前的性子,我知道有一個人像孟藍一樣恨我,我其實會很高興的。我原來最怕的事情就是大家都來誇我好,因為我覺得如果一個人能被大家喜歡,要麼這是大家的一個陰謀,要麼這個人是個沒有意思的大路貨,你明白我想說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