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但是那個時候,他沒有想到,他馬上就會碰到趙小雪。

28

趙小雪代表著日常生活裡那些不易覺察,只有失去的時候才會覺得珍貴的幸福。但就算你明白了這個,要你在日復一日的生活裡做到全心全意地珍惜仍然是件困難的事。--至少在年輕的時候是如此。當陸羽平隨手借給她那把傘的時候真的沒有想過那麼多。他只是出神地望著「何日君再來」窗外的那場大雨,他想這場雨也許能讓天氣稍微涼快一些,但願吧,這樣夏芳然的心情可以好一點。至少不要那麼煩躁。所以當趙小雪問他:「明天你還來這兒嗎?我好把傘還給你。」的時候,他一點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女孩子的眼睛裡有很深的期待。就在趙小雪第二天說是為了謝謝他而提出來請他喝咖啡的時候,他還是糊里糊塗。其實他並不真那麼遲鈍,他只不過是沒有心情。

那段時間他們正在決定要不要在十月的時候再給夏芳然做一次手術。手術實施與否完全取決於這幾個月裡她的恢復程度。其實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她很緊張。那些天她總是睡不好,經常半夜裡推醒他可憐兮兮地說:「陸羽平我渴。」其實她一點都不渴,她只是不好意思說「陸羽平我害怕」。她的無助和不安讓陸羽平隱隱地擔心這會不會真的是什麼預兆。其實他自己也是一樣的惶恐。坦白點說,他害怕自己將要承受的。他知道她又要開始不可理喻,又要開始暴跳如雷,又要開始把他當成是人肉靶子來練準頭。他知道他自己必須忍受,必須掩飾,必須時時刻刻對她保持溫柔寬容跟微笑--其實現在已經開始了。理工大的暑假兩周前就開始放,但是她不許他回家。她說有什麼好回去的那麼小的一個城市又亂又髒連個麥當勞都沒有你回去幹什麼。他很耐心地說回去是為了看看家裡的親人又不是為了麥當勞。她說什麼親人啊不過是親戚而已又不是你爸媽。他說你怎麼能這麼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我保證,我只回去三四天。」

她倔強地抱緊了膝蓋,蠻橫地嚷:「陸羽平怎麼你就不明白呢?這兒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唯一的親人,你還要回哪兒去啊?」他無言以對。這真是典型的夏芳然式的語言,夏芳然式的邏輯,這個不講理的女人,他的小姑娘。漸漸地,他也開始失眠,至少總要等到她過來推他說「陸羽平我渴」之後他才能安然入睡。與趙小雪相遇的那一天他正好剛剛度過一個無眠之夜。他看著天空一點一點地由黑色變成藍色,再變成白色。他看著黑夜就像一個痛苦的產婦那樣艱難地在血泊中把太陽生出來。他看著她在很深的睡夢裡無辜地翻了個身,嘟噥著抓緊了他的手指。他心裡湧上來一陣酸楚,因為他不得不承認:她熟睡的時候,他才是最愛她的。

要是她死了就好了。這個念頭很自然地冒了出來,趕都趕不走。要是她死了,她就等於是一直地睡下去,他就可以永遠永遠用一種最美好甚至是最華麗的愛來愛她。不,不對,愛從來不是一樣華麗的東西。華麗的是激情,不是愛。要是孟藍不是來給她潑硫酸,而是乾脆地一刀了結了她呢?那今天的陸羽平在幹什麼?或者他就可以像收集一樣珍貴的蝴蝶標本那樣把那個名叫夏芳然的女人收藏在心裡,心裡最重要最隱秘最疼痛的位置。這樣他就會認為他的生命已經和這個他暗戀的女人發生了最深刻的聯繫但實際上這只不過是一場自娛自樂花枝招展的精神體操。他可以痛不欲生可以酩酊大醉可以遊戲人生,但是最終他會回到他的生活裡來尋找來發現一個趙小雪那樣的女孩子。他甚至可以為了她的死而把自己交給某一種宗教,某一個信仰。天,那樣的痛不欲生是陸羽平夢寐以求的啊,你的痛苦是獻給神的祭品,那該多安逸,天塌下來都有上帝替你罩著。可是她沒有死,她活著。

他不能容許自己再想下去了。他的脊背已經開始一陣一陣地發涼。沒想到啊,原先他一直都覺得死亡不管怎麼說都是一個盛大的儀式,可是他現在才發現原來死亡也可以是一種偷懶的好辦法。在這種難堪的恐懼裡他抱緊了睡夢中的她。他想寶貝你原諒我,我根本沒有那個意思。有兩滴淚從她熟睡的眼角里滲出來,滴在他胸前的衣服上,也不知道她夢見了什麼。仔細想想他很少看到她哭,或者說他很少看到她的眼淚。漸漸地,那兩滴淚變成了兩行,滾燙地在他的皮膚裡消融著。他驚慌失措地把她摟得更緊,他想難道她知道他剛才在想什麼嗎?不會的哪有這樣的事?他正準備把她推醒的時候她清晰地說:「陸羽平,我知道你還是買了火車票。昨天晚上我看見了。」他說:「你醒了。你什麼時候醒來的?」

她的身體縮成了小小的一團。脊背上的蝴蝶骨細微地震顫著他的手掌。她很小聲地說:「陸羽平你別走。陸羽平我求你,你不要走,我不想讓你回去。」他語無倫次地說:「你不要胡思亂想,那張票是我替我的同學買的,他跟我是中學的時候就是同學,我們是一起來的,不信你打電話問他。……」他的手伸進她的睡衣裡,溫暖地撫摸著她脊背上的疤痕,彷彿又回到了她住院的那些日子,被疼痛折磨得六神無主的時候她是那麼依賴他,她乖乖地說:「陸羽平我想打杜冷丁。」就像一個生蛀牙的孩子怯生生地告訴他的父親:「爸爸我想吃糖。」--她自己也知道這樣的要求是毫無希望的。

他沒有想到她會對他說:「陸羽平我求你。」那是她第一次這樣低聲下氣地乞求他,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覺得無地自容。儘管他是那麼痛恨她的任性跋扈,痛恨她的頤指氣使。有很多次,在她對他發號施令的時候他總想狠狠扇她幾個耳光給她一點教訓。可是當她真的開始示弱,他才明白原來他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受不了看見她低頭的那個人。

當他把趙小雪帶進他自己的小屋的時候,她的聲音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在他耳邊迴響起來,她說「陸羽平我求你,陸羽平你不要走。」小屋裡熱得就像一個蒸籠,趙小雪卻走到床邊去把窗簾拉上。陽光變成了淡藍色的,趙小雪對他微笑,趙小雪說:「陸羽平,你家有水嗎?我渴了。」就是這句話給了他一點真實的感覺,「你家有水嗎?我渴了。」這是一個陌生的女人腔調。還不是很隨便,但是有種微妙的親暱在裡面。他恍恍惚惚地說:「對不起,我現在去燒。」另外一個故事就這麼平淡無奇,但是順理成章地開始。他將和面前這個笑靨如花的陌生女人熟悉起來,然後他們相愛,他們做愛,他們會用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和語氣談論起廚房裡有沒有水的話題。

藍色窗簾下面的陽光像游泳池的水波一樣泛著一種淡藍色。這淡藍色把趙小雪的身體映得美麗起來,給他一種潔白無瑕的錯覺。他抱緊她,他的慾念在這個尚且還不完全熟悉的女人的氣味中稚嫩而嶄新地充盈著。算算看那正是那班他其實已經買好票的火車開走的時刻。它將開往他的家,途經那座礦山旁邊的小鎮。也就是說,它本來可以帶著陸羽平到他還活著的親人們那裡去,路上經過他死去的親人們的墳墓。趙小雪綻放的那一瞬間盡情地咬了一下他的肩膀。飛起來的時候他在心裡模糊地對夏芳然說:「我不走,殿下,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我哪兒都不去。」

29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大家覺得這首詩在描寫什麼季節呢?」

「春天--」教室裡幾十個孩子昏昏欲睡的聲音無奈地響起。可是小洛是真心真意地說出「春天」這兩個字的。小洛欣喜地想:原來古時候的春天和我們現在的春天一樣啊,都是美好,柔嫩還有喜悅的顏色。可是已經幾百年甚至更久了呢,真了不起,春天它是怎麼做到的呀,它不煩嗎?小洛開心地胡思亂想著,完全沒有聽見老師說其實這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是在含蓄地諷刺統治者。她輕輕地瞟了一眼靠窗的那一排,對著正在打盹的羅凱的側影,微笑著搖搖頭。真沒辦法,他上課的時候總這樣。

在小洛的課本上,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旁邊,不知道被誰塗上了「丁小洛你去死吧,丁小洛醜八怪,丁小洛是肥豬……」這樣的句子。小洛也是剛剛翻開書的時候才發現的。最近總是有人這樣做,趁她不注意,在她的書上,本子上,剛發下來的考卷上歪歪扭扭地寫罵人話。以前他們還是用鉛筆寫,這一次換成圓珠筆了。真是討厭啊。小洛撅著嘴發了一會兒呆,用圓珠筆寫怎麼擦掉呢?有了。小洛的眼睛一亮。小洛的文具盒裡攢了好多張很可愛的HelloKitty的貼紙,用這個大一點的,打著一把小傘的Kitty正好可以把這片不堪入目的話全部蓋住,最上面的這句「丁小洛勾引羅凱,不要臉」,就用正在吃草莓的Kitty來遮好了。那個「臉」字有一多半還露在外面,可是沒有關係,小洛還有一枝粉紅色的螢光筆,給kitty右邊的小耳朵上再畫一朵小花那個字就被蓋過去了。一下子戴了兩朵小花的Kitty看上去憨憨的,不過傻得可愛。真好,杜牧和HelloKitty在一起似乎是奇怪了些。可是想一想,這首詩是在寫跟kitty一樣粉嫩的春天呀。這樣一來小洛就更得意自己的發明創造了。

沒有什麼可以讓小洛不高興。什麼也不可能。誰也別想。小洛不害怕。這些天不只是自己班裡的同學總是這樣明裡暗裡地給她搗亂。她走在走廊裡的時候,總是有別的班的同學在暗地裡指手畫腳,他們小聲地說:「就是她,就是那個,丁小洛。」他們的嗓門壓得低低的,可是她還是聽見過好幾次,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雖然說得很小聲可還是期望小洛能聽見,或者說雖然他們說的都是壞話可是小洛還是期望自己能聽見--所謂「緋聞」大都就是這麼回事吧。

一個女孩子說:「有沒有搞錯?羅凱是不是吃錯藥了?」

另一個長得更秀氣些的女孩兒撇撇嘴:「還以為羅凱多難追呢。早知道他就這點品味我就不猶豫了--」

「歇了吧你。」這是一個男孩子,「就是因為他就這麼點品味你才沒戲。你看人家許繽紛。」

第一個女孩子眉飛色舞:「我要是許繽紛我現在保證偷笑,羅凱看不上她還是她的運氣呢。」

「就是,幸虧羅凱看不上她。」那個男孩子把「幸虧」兩個字咬得特別重,然後大家一起盡情地笑。

可是小洛還是整日歡天喜地,昂首挺胸的。就當自己身後飛揚的那些揶揄和恥笑是陣陣落花,襯托著女主角驕傲的背影。也不錯嘛,這是小洛長這麼大,第一次成為一個「女主角」。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宿舍裡的情形就更是奇怪了。當小洛習慣性地拿起四個暖壺時,許繽紛從她的上鋪輕盈地翻下來,不聲不響地從小洛手裡奪走了她的那個壺。然後另外的女孩子們也說話了:「小洛,謝謝了。你放下,讓我們自己去打吧。」

小洛只能把心裡的疑問都告訴羅凱了--現在沒有第二個人願意跟她講話:「羅凱,你說為什麼這幾天他們都這麼奇怪?」小洛托著腮,一副認真的樣子,「明明他們都在說我的壞話,還往我的書上寫字,可是在宿舍裡,怎麼大家都突然對我這麼客氣呀,這是為什麼呢?」

「笨蛋。」羅凱在她腦門上輕輕地彈一下,結果一不小心,還是彈得重了些,「『笑裡藏刀』這個成語你沒聽說過嗎?」

「可是。」小洛困惑地揉揉腦門,「那種話不是用來說電視劇裡的那些壞人的嘛。又不是用來說同學的。」

「這個--」羅凱似乎也被難住了,「壞人也不是長大以後一覺醒來就突然變成壞人了。總得有個過程,壞人大都是從挺小的時候就開始壞,要用上很多年才能慢慢變成一個壞的大人。」

「你胡說。」小洛不滿意,「照你的意思,咱們所有的這些同學都是壞人了?我們宿舍有四個人,那我不就成了每天跟三個壞人一起吃飯睡覺了?怎麼可能嘛--我們宿舍那三個人,許繽紛算是個壞人沒錯,可是馮璐嘉和張瓊絕對不是壞人,我跟你打包票她們不是壞人--」

「得了吧。」羅凱不耐煩了,「她們有什麼好的,她們要真那麼好,幹嗎還要天天欺負你,讓你去給她們打開水?」

「哎呀你要我跟你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呀--」小洛急了,「那怎麼能算是欺負呢?」小洛想男生們的腦子真是笨啊。

「反正。」羅凱實在是厭倦了追究「好人」「壞人」的話題,「你只要記住,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這就夠了。至於剩下的人,隨他們去吧,能碰上好人當然好,碰不上也沒什麼的--本來就沒有指望他們嘛。」

「只有咱們倆。」小洛慢慢地歎了一口氣,「咱們班有五十八個人,咱們全年級有三百七十個人,咱們學校有一千多個人,要是真的只有咱們倆是好人的話--」她像是怕冷那樣地縮了縮脖子,「那不可能的,那該多可怕呀。羅凱。」小洛突然轉過臉,眼睛閃閃發亮:「羅凱你真了不起。」

「這--」羅凱很詫異,不知道這次的讚美是從何說起。

「羅凱,你是一直就這麼想的嗎?只要有你和我兩個人是好人,其他的人是好是壞都不要緊。你真勇敢呀,你居然覺得所有的人都是壞人也沒關係--真是太了不起了!」她由衷地讚歎著。

羅凱笑了,臉居然有些紅。雖然小洛的邏輯一向都有些奇怪,可是被一個女孩子這樣誠心誠意地讚美「了不起」的確是一件非常,非常受用的事情。

30

人活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同意吧?徐至。我覺得這件事絕大多數人都是自然而然就明白了。可是我就不是。我是在被孟藍潑了硫酸以後才慢慢發現這個的。在這之前,我活得一直都很容易。我是說在我還是個美女的時候。因為當我遇到任何不容易的事情,只要一想到我自己很美,所有的痛苦跟折磨就變得不再那麼尷尬,那麼赤裸裸的。你別笑啊,我可以給你舉例。

比如我從小學習就不好,我討厭學校,可是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人跟我說:漂亮的女孩子不會唸書根本就是常事。比如我性格很糟,我沒有朋友,可是我在覺得孤獨的時候我很容易就能讓自己相信那些不願意跟我相處的女孩子根本就是嫉妒我。還比如,十八歲那年,我第一次談戀愛,後來那個男人離開我了,對於我來說那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樣,可是就是在那種時候,那種覺得自己真的已經活不下去的時候,「美麗」這樣東西還是可以救我。至少,我和那個人的故事因為我是個美女而可以變成一個很完美的悲劇。最簡單的例子,你看看我的手,徐至,你想想那個藍寶石戒指如果是戴在另外一隻很一般或者很難看的手上,效果會一樣嗎?要知道這是那個男人給我的臨別的紀念。是我的手把這個臨別紀念變得完美無缺的,我的美麗甚至可以像止疼藥一樣幫我忍受折磨,因為其實是它在美化我所有關於痛苦的回憶。對於我來說,漂亮就像是氧氣一樣,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跟它分開。

以前我一直以為我的人生就會像我媽媽一樣。我跟我媽媽長得很像,她甚至比我還要好看--她的嘴唇更紅,更誇張一點。她年輕的時候就像我過去一樣名聲不好。但是就在她闖了幾個很大的禍之後,還是有我爸爸願意娶她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要知道在他們那個年代,因為男女間的事情聲名狼藉可不是鬧著玩的啊。當時我爸爸很普通,沒有人看得出來他還有自己辦公司當老總的本事。只不過我媽媽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可後來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她是在我七歲那年跟另外一個男人走的。開始的幾年還給我寄生日禮物和新年賀卡回來,後來我們搬了家,就再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了。你知道嗎徐至,其實當我第一次看見陸羽平的時候,我覺得他會是一個我爸爸那樣的男人。我是說,當我閱盡風情身心疲憊以後,我還是可以嫁給陸羽平的。或者說,陸羽平是那種無論怎樣都還是願意娶我的男人。我會像我媽媽一樣選擇他,再離開他,直到我累了為止。他這樣的男人會是一個我這樣的女人的最好的防空洞,但無論如何只能是防空洞而已。你是不是覺得這種想法很囂張?可是曾經我就是這麼想的。我覺得我就是會過像媽媽那樣的一輩子。雖然我這個人沒有什麼特別的才幹,可是我覺得我比一般人要理解「恃才傲物」是怎麼回事。其實美麗也是一種天賦,有天賦的人解釋這個世界會更容易,更快一點,這就是他們狂妄的原因。我知道大家都會指責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可是--徐至,說真的當一個人可以生如夏花死如秋葉的時候,又有誰會關心他負不負責任呢--除了那些被他傷害過的人們。

但是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是長得很像媽媽沒錯,我的性格也很像她,但是我和她從本質上講其實還是兩種人。這種區別注定了我不可能跟她過一樣的生活。她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愛--我不是怪她,這是事實,你看她連她的女兒都可以不要。她一定沒有嘗過那種愛別人或者愛一樣東西超過愛自己的滋味,但是我嘗過。我愛一個人或者一樣東西的時候有時候不在乎它到底是不是我的。當然,我說有時候。所以,漂亮這個東西對於我和她的意義不一樣。她當然珍惜她的美麗,因為它可以幫她贏得很多讚美,很多傾慕,很多嫉妒,幫她一路享樂然後不用負責,幫她活得自私自利我行我素然後還理直氣壯。

可是因為孟藍的關係,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過這樣的生活了。別說是這樣的生活,就連正常人的生活對我來說都是夢想。徐至,不瞞你說,剛剛出事的時候我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其實我根本不關心什麼「大任」--我覺得那都是該交給男人們操心的事兒。我只是想讓我自己相信,上天是不會白白拿走一樣對我來說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的,既然他拿走了,那麼他就一定會在一個什麼我想不到的,或者說出其不意的地方補償我,讓我得到另外的什麼。你看,我自己管這種思維方式叫「美女後遺症」,因為我已經養成習慣了,總認為被上天眷顧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然後,陸羽平來了。

陸羽平是個跟我不一樣的人。比方說,在大街上看見一個很帥的小伙子跟一個相貌很一般甚至是難看的女孩子在一起,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媽的憑什麼」,看見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跟一個又矮又醜的男人走在一起,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這個男的一定很有錢」;可是陸羽平就不一樣,看到這兩種場景之後,他都會很高興地說:「他們一定是真心相愛的。」說真的我以前很瞧不起這樣的想法,我覺得會這麼想的人根本就是不敢面對現實所以才編些騙人也騙自己的謊話。可是我慢慢地發現,陸羽平不是不敢面對現實,而是比我善良。我從前不是想不到這一點,但是那時候,我習慣了嘲笑所有比我善良的人,為了證明我自己強大,可實際上是我在給自己的不善良找借口。不過跟陸羽平在一起以後,我覺得我可以很坦然地面對我不夠善良這回事--很簡單啊,一個比你善良的男人和你同床共枕,和你朝夕相對,你也就慢慢習慣了面對你所沒有的「善良」了。儘管你永遠不會有這樣東西,可是你明白它是怎麼一回事,你明白它其實是一樣不壞的東西,等你瞭解了,你也就可以原諒了,覺得它不像你當初想像的那麼可怕了--就這樣吧,就算我沒有這樣東西我也可以試著和它,和擁有這樣東西的人和平共處。然後我才發現,曾經,我周圍的很多人,很多不漂亮不好看的人也許都是用類似的方法來接納我這樣的人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徐至,那很辛苦啊,什麼都得從頭開始學習,什麼都得用跟以前不同的方法看待,就像是要把你的血型從A型換成B型一樣不可思議。

在我心裡「不可思議」是個很好的詞。就像童話一樣,有種很單純但是很神奇的感覺。可是,一個人換血型的過程不能只用這個詞來講,換血型怎麼可能是一件這麼溫情脈脈的事情呢。

31

陸羽平在洗澡的時候喜歡唱歌。有時候小聲唱,心情好的時候就放聲高歌。他自己也知道他唱得荒腔走板,但是樂在其中。常常,夏芳然氣急敗壞的尖叫聲會義無反顧地衝破淋浴的水聲直抵他的耳膜:「陸羽平你講一點人道主義好不好,饒了我吧--」

當他凝視自己一身的肥皂泡沫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很小聲地哼著這幾句:「相信你只是怕傷害我,不是騙我,很愛過誰會捨得?美麗的夢要醒了,宣佈幸福不會在了……」他愣了一下,為什麼偏偏是這幾句呢?然後他甩甩頭,告訴自己:「巧合。巧合而已。」再然後他把淋浴噴頭從牆上摘下來,很多條細細的水柱在皮膚上匯成一股微妙而曖昧的力量,他歡喜地把水又開得大一些。他堅信這力量可以幫助他驅除身上殘留著的趙小雪的味道。

夏芳然今天開心得很。因為她接到醫生的電話說手術推遲了。因為那位主刀醫生受到邀請去德國訪問,因此夏芳然的手術最快也要年底才有可能。陸羽平這些天對夏芳然總是小心翼翼的,因為本來就心懷鬼胎,又實在不是個慣犯;看著夏芳然很開心他自己就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準確地講是錯覺,因為他覺得如果她開心的話他的「罪行」敗露的機會就要小一些,這個邏輯有問題,他自己心裡也清楚。但是這個荒謬的邏輯最終還是安慰了他,他大氣不敢出地看著她開心,陪著她開心,然後他似乎也真的就開心了起來。儘管這開心是種坐立不安的,奴才一般的快樂。他對自己笑笑,再一次有些做作地放開了喉嚨:「二○○二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要晚一些……」他等待著她的尖叫,等待著她說:「陸羽平請你馬上閉嘴好嗎--」如果她沒有反應他倒是會緊張一下,下意識地盤算著他手機裡的那些可疑的號碼跟短信到底有沒有刪除。

夜色靜如鬼魅。夏芳然穿了條顏色粉嫩的棉布睡裙蜷縮在床上。她剛剛跟在外地的父親通了長長的一個電話,告訴他手術推遲的事。她說德國真好德國人民真善良,她還後悔怎麼沒有在剛剛結束的歐洲杯多給德國隊加幾次油--眼睛全都盯著貝克漢姆和那個葡萄牙的性感小動物菲戈了,真是失策。她能感覺出來父親在眉開眼笑地聽著她亂扯,現在每一個人都會因為她高興而高興,這真是很牛的一件事情。

床墊在向另一側傾斜,她知道陸羽平來了。陸羽平的氣息司空見慣地包圍了她。她閉上眼睛,抓住陸羽平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摩挲著,她慢慢地說:「陸羽平,咱們結婚吧。」他說「好」的時候聲音都發顫了,可是她以為那是她說的話太突然的緣故。「瞧你嚇的。」她拍了一下他的肩,「其實有什麼必要呢?」她歎了口氣:「咱們現在的樣子,跟夫妻,不也差不多嗎?」她嗤嗤地笑著,「咱們吃飯的時候已經基本不講話了,看電視的時候你嘲笑我的韓劇我嘲笑你的拳擊賽,我討厭你抽煙你受不了我熬電話粥,再過一段時間若是加上同床異夢的話,咱們可就是標準的『中國式夫妻』了,你說對吧?」他其實沒有仔細聽,那句「同床異夢」攪得他心裡直發毛。

他抱緊了她,他的手在她濃密的黑髮間遊走。她微微一笑,安靜地迎合他。他開始慢慢地解開她的紐扣,透明的水果糖顏色的紐扣,她笑著說癢,然後她熟練地轉過身來,手臂鉤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臉和她已經敞開了的胸口就這樣自然地跟他面對面,他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他在想今天好像缺了一點什麼。當他恍然大悟的時候他沒注意到她的神色變了,他把手往床邊伸,吻了吻她的脖子,說:「寶貝,中國式夫妻做這件事一般都是關著燈的。

黑暗像個鉛球那樣重重地砸下來。當他把手臂伸給她的時候她靜靜地說:「我困了。」他歎了口氣,他說:「你別這樣。要是我們倆真的要過一輩子的話,你老是這麼敏感對誰都不好。」她笑了:「陸羽平,你現在也開始威脅我了。」他遲疑地說你什麼意思。「什麼叫『要是我們倆真的要過一輩子』,什麼叫『對誰都不好』?你這不是威脅又是什麼?」在黑暗中她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她的身體就像一隻船槳那樣奮力划動著黑夜的水面。他不知道這黑暗是不是壯了他的膽,他有些厭煩地說:「我這個人不會說話,我根本就沒有你想的那些意思。信不信隨便你。」

然後他們就都沉默了。倦意就是在這沉默中遲鈍地升上來的。夏芳然就這麼睡了過去。半夜裡她醒來,自然是早就忘了剛剛的事。她迷迷糊糊地說:「陸羽平我渴。」--這次是貨真價實地渴。可是當她把手伸過來的時候,發現旁邊是空的。

陸羽平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來參加夏芳然的葬禮。白色的棺材,卻堆滿了粉紅色的玫瑰花。在人群中他看見了趙小雪。趙小雪抓著他的手,對來參加葬禮的人們說:「尊敬的各位來賓,各位朋友,女士們,先生們,衷心地感謝各位的到來,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刻。我今天榮幸地向大家宣佈,」說著她把他的手高高地舉起來,「這個男人現在開始就是我的啦--」他說等等你在幹什麼,可是他的聲音被周圍的聲浪吞噬得不見蹤影。禮花開始在夜空中綻放,火樹銀花之中他惶恐地抓住每一個來賓的肩膀,問他們:「你們看見夏芳然了嗎?」一個看上去就是小睦那麼大,肩膀上紋著一條美人魚的女孩子很認真地說:「夏芳然--不在棺材裡面嗎?如果不在那裡面的話我就不知道她會去哪兒了。應該是裡面待著太悶,出來透透氣吧。這是常有的事--你別擔心啊,已經死了的人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他們走不遠,因為他們的靈魂太重,可是身體太輕--跟我們正相反。」

他醒來,一身的汗。心跳快得不像話,他重重地喘著氣,聽見了夏芳然沉睡的舒緩的呼吸聲。他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摸到洗手間去,燈光毫無預兆地亮了,像是分割陰間和陽間那般不由分說的明亮。他猝不及防地在巨大的鏡子裡看見了倉皇失措的自己。他把水龍頭打開,開到最大,水噴湧而出,宣洩著被節約用水的人們壓制了太久的憤怒。他的雙手接住很激烈的一捧水再把它們潑到臉上。猛烈地關上水龍頭的時候有種錯覺,覺得是自己的力量遏制了一場浩浩蕩蕩的暴動。他歎口氣,本來啊,生而為水,誰有權力阻礙你奔騰?可是誰讓你的命不好,你投胎在自來水龍頭裡呢?

他已經沒有一點力氣。

夏芳然走出房間的時候看見了虛掩的洗手間的門縫裡透出來的燈光。不過她徑直走到飲水機旁邊,倒了一杯,沒命地喝乾了,再倒另一杯。然後她聽見了洗手間裡傳出他的聲音。她聽見他在哭。

他在哭。很小聲,很小聲地,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夏芳然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她不願意現在過去推開那扇門,她覺得在這樣的時刻跟他面對面的話根本就是一種羞恥。她逃難似的跑回床上,用被子蒙住頭,緊緊地,她用那床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個蠶繭。這樣她就聽不見洗手間裡的聲音了,她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把那種讓她屈辱的聲音隔絕在外面。沉悶的黑暗中,時間在一點一滴,艱難地呼吸著。還沒過去嗎?他還沒有回到床上來嗎?他還是晚一點再回來吧等她重新睡著之後再回來。這樣明天天亮的時候他們就可以若無其事裝得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這樣的話她可以慢慢地把這個夜晚忘掉。唯一的麻煩是如果她一直這樣待在被子裡怕是氧氣不大夠。這個時候她想起了自己。其實她自己也是有類似的丟人的經歷的。那一年,有一個夜晚。她在柔和的燈光下看著那個男人熟睡的臉龐,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臉,然後又立刻縮了回來。她害怕她的長指甲會戳痛他。然後她走到浴室裡,不知道為什麼,她開始掉眼淚。就是這樣,在深夜的洗手間裡偷偷地掉眼淚。那個時候她的心裡脹滿了海潮一般劇烈而新鮮的疼痛。她知道那是愛。愛本身就是一件讓人疼痛的事情,這與你愛的那個人對你好不好無關。因為你在給的同時就已經損耗了某種生命深處的力量。

那時候我十八歲。夏芳然閉上了眼睛。我那麼年輕,那麼勇敢,那麼完整。

一聲門響,陸羽平終於回來了。他輕輕打開床頭燈,看見她整個人都縮在被子裡,像只蝸牛。他輕輕地把被子從她臉上拿開。她裝作睡著了的樣子一動不動。所以她看不見,他用流過眼淚的眼神專注地看著她的時候那種清澈的溫暖。當他在她的鬢角上輕輕地,溫柔地一吻時她突然翻身坐了起來。他嚇了好大的一跳。她說:「陸羽平,你還要演戲演到什麼時候?」

她咬著嘴唇--準確地說,咬著嘴唇殘留的部分撩起了她的睡衣,沙啞地衝他喊著:「陸羽平,你看看,你好好看看,你不是害怕嗎?你不是覺得丟人嗎?今天我就是要噁心你我讓你好好看清楚。我以後永遠都會是這樣了你不是不知道吧?你要是受不了了你幹嗎不滾你當我離不開你啊?你天天在這兒裝偉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算盤?你配不上我,陸羽平,你以為我真的能瞧得起你嗎?你不就是衝著我爸爸嗎?不就是為了你的前程嗎?陸羽平你真了不起為了錢你就做得到和我這樣的女人睡覺,和我這樣光天化日之下走到大街上會嚇壞小孩子的女人睡覺--男人要以事業為重啊對不對陸羽平,你下作不下作?……」

他終於揚起手,對著她的肩頭狠狠地給了一下。本來他想打她的臉,可是打下去的一瞬間他把頭偏了一下--他無論如何不能忍受這張隨著咒罵越來越可怖的臉了。連正視都不願意。她軟軟地,一聲不出地倒在了被子上面,他的拳頭他的巴掌對著他眼前的那件粉嫩的睡衣毫無顧忌地傾瀉而下。其實這件事情他早就在頭腦裡做過無數次了。在她把水一次又一次地往他臉上潑的時候,在她毫無道理地挖苦他羞辱他的時候,他上百次地想過要這麼做。如今陸羽平算是明白了,當一個念頭在你腦子裡已經盤旋過無數回的時候,你就是再抵抗它你也最終還是會付諸行動的。那麼好吧就行動吧,不要管她已經縮成了這麼小的一團,不要同情不要顧忌不要自責不要心軟,就這一次就算是為了自己。反正她已經一身是疤了不在乎多你給的這兩個。他看見她的脊背重重地一陣陣顫抖,他疼痛地重複著一句話:「你有沒有良心?你到底還有沒有良心?」終於他頹然地放開她,穿好衣服跑了出去,把門摔得山響。

《芙蓉如面柳如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