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問鄭南音,那個時候,她為什麼要策劃一場給小叔的生日晚會。她衝我淡然地一笑,她說:「我什麼都沒有策劃。」我說,那怎麼可能不是你的主意呢。她說:「我只是給每個人講了你給我講的故事。尤其是小叔說的那句,『她吃過的苦要比我多太多』。」然後她伸了個懶腰,注視著窗外的天空,「我的同學們,比你們那個時候的人有同情心,僅此而已。」
她現在說話的腔調,還有她的很多表情都讓我覺得陌生。在那個2006年,她高中畢業的夏天裡,她幾乎是一夜之間蛻變成了如今的模樣。或者在某些人眼中,她變得比以前討人喜歡,因為她不再像個二百五一樣地大呼小叫,她也收斂了不少頤指氣使的小姐脾氣。就連三叔都說,南音如今說話的聲音都和以前不同,有分寸了很多,比如她接電話的時候,非常得體,太像個大人了。然後三叔,三嬸,以及小叔這群「大人」一起面露欣喜之色:「好不容易呵,最小最渾的南音也有今天。」
可是我只想讓曾經的南音回來。
小叔還是那麼不緊不慢的,他說:「人總是得長大的西決,南音也不可能永遠是那副小姑娘的樣子。你得接受。」
小叔現在更是什麼都能接受了。尤其是在那次生日晚會之後。
2006年的春天,越來越多的學生通過我把自己的作文交到鄭鴻老師手上。準確地說,不是作文,是跟考試要求無關的塗鴉。因為一場斷送前程的戀情,鄭鴻老師的才華橫溢變成了具體的,活生生的,表情豐富的。這儘管是個很荒謬的邏輯,但是它就是在現實發生了。鄭鴻老師給每篇送來的習作都附上500字以上的評語——那已經不能算是評語了,有時候天馬行空地想到什麼說什麼,有時候掏心掏肺地恨不能給人家學生講我們家祖宗八代。於是我總是嘲笑他像個大媽級的電台情感節目主持。作為高三的老師本來是辛苦的,所以他經常一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他說:不累。
然後有一天,校刊主編,一個高二的小帥哥也找上門來了,誠懇地邀請鄭鴻老師出任校刊的「文學顧問」。鄭鴻老師的大名重新端端正正地出現在校刊扉頁上,出現在校廣播站的美女主播嘴裡,出現在校園裡的宣傳欄。鄭鴻老師走在從食堂到教學樓的林陰路上的時候,突然間多了很多各個年級的學生熱情地跟他打招呼。這些突然之間開始親近鄭鴻老師的學生裡,自然是什麼樣的都有:有在學校裡受慣了冷落又自命不凡的文藝小青年,有自認為自己成熟另類視好成績如糞土的小孩,當然也有沒有勇氣放棄自己十幾年的乖孩子身份的學生,藉著對鄭鴻老師的熱情,偷偷地浮出「乖孩子」那令人壓抑的水面,透一口氣。總而言之一句話,是那些暫時還沒有變得太現實,對生活還心存一點點浪漫的孩子們。他們一直孤獨,然後他們覺得,善待一個曾經因為浪漫天真而備受冷落的老師,就是善待他們自己。恐怕他們誰也沒有料到吧,原來在這個看似麻木的校園中,隱藏了那麼多自認為孤獨的人。於是鄭鴻老師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成了角兒。殊不知在他們齊心合力,心照不宣的孤獨者同盟結成的時候,被現實生活的規則狠狠懲罰的那個鄭鴻老師,就已經成了歷史。因為他們的浪漫,也是現實生活堅固的一部分。
新的爭鬥圍繞著鄭鴻老師展開了。同是一群十幾歲的少年人,有人要攻擊他,有人自然要維護他。很多的錯覺就是在這種似曾相識中產生。好像中間那十年,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很多年長的老師面對鄭鴻老師受到的突如其來的禮遇,有些詫異,然後是輕蔑地感歎世風日下。我跟小叔說:「不是你自己班上的學生,就不要答應幫他們改作文,這樣會得罪人的。」小叔淡淡地說:「我不怕。」
說得也是,想想看,我心裡也是一陣惻然。他沒什麼可失去的了,自然不怕。
他依然住在那個當初我們倆一手佈置出來的單間。曾經,他的鄰居是剛剛來工作的,單身的年輕老師。現在,曾經的年輕老師都結婚生子,搬進了學校建的漂亮的新公寓,新來的年輕老師嫌這個樓太破,也不方便,寧願自己在外面租房子。於是他的鄰居變成了學校小賣部的老闆娘,大門口的保安,以及收發室的大爺。他說,其實這些鄰居們比以往的那些老師更讓他舒服。我知道為什麼。因為這些鄰居們,進進出出,總是發自內心地,真誠地叫他一聲「鄭老師」。
他非常熱心地把他收藏的那些書借給幾個保安小伙子,他還耐心地對他們說:「不是說金庸不好,但是看看老捨也是蠻不錯的。」他幫小賣部老闆娘的孩子起名字,幫收發室的大爺教育鄉下賭博成性的女婿。他本來可以與世無爭,在這個日益昏暗的舊樓裡自得其樂地做他的鄭老師。可是現在事情起了變化。我不知道在公元2006年,到底還有多少個人過著他這般的生活:沒有自己的廚房,沒有自己的衛生間,沒有座機——他原先都是打樓下小賣部一塊錢一次的公用電話,可是自從老闆娘怎麼也不肯收他的錢之後,他反倒不好意思打了,沒有電腦,但是擁有很多的粉絲。
2006年的五月,龍城一中要選拔一個語文老師參加全國百所重點中學論壇的觀摩教學。簡單點說,我們學校被省裡選中,要我們出一個語文老師去參加這個很重要的會議的觀摩教學單元——就是會有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名校老師聽他上課。但是這個語文老師會是誰,由我們學校自己決定。當然,這是個可以讓人再一次目睹人和人之間爾虞我詐,明爭暗鬥的絕好機會。因為學校決定這次的選拔要透明一點,每一個語文老師都有資格報名參加,參選的老師要在學校頂樓的階梯教室上公開課,由學校的領導,以及學校請來的外校的名教師打分決定這個唯一的人選。
小叔跟我說:「西決,我決定參加。」多年以來,他總是對類似的選拔或者競爭避之不及,大家也樂得遺忘他。但是這一次,他赤膊上陣了。他的對手們幾乎個個都懂得使用明槍暗箭,他說,我什麼都不會,我只會講課。
那一天,我也到階梯教室去了。在別的老師上課的時候,他一個人站在陽台上抽煙。五月的陽光寧靜地鋪滿空蕩蕩的陽台,我看見了他,可是他沒有看見我,他出神地看著那些校園裡的梧桐樹,以及在樹冠上方,一點都不裝腔作勢的天空。所以我沒有打擾他。
屬於他的時間終於到了。這個時候,階梯教室外面的走廊裡突然響起一陣騷動。然後大門敞開了,擁進來一群又一群的學生。他們一排又一排地,填滿了階梯教室的400個座位。還有人陸續地進來,站在最高處的空地上。鄭南音和她的蘇遠智遠遠地衝我揮了揮手。這個時候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校長和評委們驚訝的表情。
「小鄭老師。」有一個我班上的學生坐到了我的旁邊。
「你們來幹什麼?」我問。
「捧個場唄。」那個男孩子笑笑,「鄭老師幫我的一個哥們兒改過作文,寫了2000字的評語。那個小子感動死了,說我們今天誰不來捧鄭老師的場,誰就是孫子。」
「鄭老師你知道嗎?」另一個女孩子開心地笑著,「我們班那幾個混世魔王今天為了來聽鄭老師的課都不去打群架了。」
「我,」她身邊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指著她說,「我是被她硬綁架來的。」
我笑了,我問那個女孩子:「這是你的男朋友吧。」
「哎呀鄭老師你亂講,沒有的事。」她臉頰泛紅,笑得滿足開心,根本不願意掩飾她的幸福。
教導主任不得不從前排站起來維持秩序,要大家肅靜。
講台上的燈光點亮了,我的小叔慢慢地走了上去。他有點生硬,有點拘謹地拿著麥克風,他說:「我們現在開始上課。」
有個男孩子的聲音非常洪亮地喊了一聲:「起立。」
階梯教室裡響過一陣隱約的笑聲,然後所有的孩子們齊刷刷地站了起來。
我想我用不著再描述那節公開課的精彩了。小叔的臉上從拘謹,到鄭重,到神采飛揚,到得意忘形的神情可以說明一切。我只記得那天晚上,我給鄭東霓寫了一封郵件,我告訴她,你知道嗎,你說的那個站在講台上會發光的小叔回來了。他除了肚子明顯了點兒,絲毫沒有變老。
45分鐘以後,掌聲如潮。最開始,第一排的評委們禮節性地跟著鼓了一下掌。但是後來,他們覺得這禮節性的掌聲未免太久了,久得不合情理。於是他們把手放了下來,疑惑地轉過臉,看著身後熱情過度的觀眾們。
就在這個時候,掌聲變成了有節奏的,他們跟著這個節拍一齊喊:「鄭,老,師——鄭,老,師——鄭,老,師——」小叔在那裡發了一會呆,然後,對著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在謝幕了。
我從階梯教室的後門離開的時候,聽見一個來看熱鬧的,三十多歲的數學老師不屑一顧地自言自語:「這像什麼話,這是公開課,不是選拔超男。」
我轉過身,對他說:「這是鄭鴻老師應得的。」
雖然最終,那個參加全國觀摩的老師,不是小叔,但是這不重要了。
那天凌晨,在我給鄭東霓發出那封郵件的半個小時之後,她的電話跟著來了。
她說她看了我的信。接著她就開始哭。
我說你怎麼了,你是不是和你老公吵架了。
她說沒有。她還說,我只不過是看著你的信,想起來高中時候的一些事情,然後,我就開始想念你們大家了。我真想你們呀。
2006年的夏天,鄭南音考上了大學。龍城理工大學,不算什麼一流的名校,但也不算難看。尤其是,錄取她的專業,是龍城理工多年來的王牌科系:土木工程。以她一貫的成績來說,算是意外之喜了。看來,傻人有傻福這句話是非常有道理的。
鄭南音眨著眼睛,困惑地說:「土木工程,那到底是幹什麼的?」收到通知書的那天我們全家人去龍城最好的酒樓裡吃家宴,三嬸一邊笑吟吟地往大家的杯子裡斟鐵觀音,一邊說:「專業介紹上不是都寫得很清楚嘛,是你不好好看。」
「我看了。」南音不滿地說,「可是我還是看不懂。」
「完了。」我笑,「我真擔心你以後手底下的工程的質量。」然後大家都笑了。總之,在這種時候,南音的任何話,任何行為都是有趣的,都是可愛的。
在等待成績的時候,三叔三嬸自然像所有的父母那樣,擔心南音萬一考得不好怎麼辦。於是,在某天的晚餐桌上,「出國」這個話題又一次被提起來。那個時候三嬸看似不經意地瞟了我一眼,臉上有點不易察覺的尷尬。她的善良總是在困擾她自己的同時也困擾別人。弄得本來不可能多想什麼的我也在命令自己一定要看上去若無其事了——結果是,我相信我的表情也有點不自然。
但是我沒有想到,南音非常乾脆地抿了一下嘴:「我不去。哥哥沒有去,我也不想去。」
片刻的寂靜,我承認,我那時候,有點百感交集。
小叔不失時機地插科打諢:「我看你是捨不得其他人吧。」
「也好。」三嬸如釋重負地笑著說,「這樣,出國上學這一大筆錢省下來,我們到時候給南音風風光光地辦嫁妝。」
幾天以後成績就公佈了,鄭南音小姐順利地省出了自己的嫁妝。
三叔三嬸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夏天。三叔總是說老天爺有眼,南音讀了這個專業日後正好可以在他的公司裡幫忙;三嬸則是非常慶幸自己不用像別的母親那樣,終日為在外地讀大學的孩子牽腸掛肚——南音依然每個週末都會回家,這個家的生活不會被改變。於是對於他們來說,那個夏天就在請客吃飯,熱鬧得意中度過了,最喜歡聊的話題都跟別人家參加高考的孩子有關,真心實意地祝賀所有如願以償的孩子,因為反正他們不會嫉妒任何人;也真心實意地為所有沒有考上的孩子惋惜,因為反正他們不是那個倒霉的孩子的父母。
所以他們都不知道,他們甚至沒有察覺到,鄭南音活在一場災難裡。
很多人都會說,失戀而已,誰都經歷過,並不是什麼大事。道理上講是沒有錯的,可是只不過是道理而已。
那個八月的夜晚,我急匆匆地跑到樓下的便利店去買電話卡。然後給鄭東霓掛了長途。我不管她那裡現在幾點,總之我需要她和南音說幾句話。
果然,她非常不滿地說:「你知道我這裡幾點?我好不容易想睡個懶覺。」
我說反正你整天在家,什麼時候不能睡。
她冷笑:「鄭西決,你在蔑視家庭主婦。」
「我只是想讓你和南音說幾句話,她已經兩個星期沒有張嘴說話了你信不信?」
「你太誇張了吧。」她的笑聲總是非常準確地傳達出花枝亂顫的感覺。
「真的。除了叫叫爸爸媽媽之外,什麼話都沒怎麼說過。每天就是呆在房間裡玩遊戲,我想陪她聊聊天,她都不理我。完全當我不存在。你這幾天多給家裡打打電話行嗎?我想她可能更願意跟你說話。」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她語氣嘲諷,「你郵件裡不都說了嗎,不過是那個小男朋友劈腿了,找了另一個小女孩。小孩子之間這種事情不用太認真。隔一陣子,她進了大學認識了別人,自然就好了。」
「算了,不跟你說了。」我意興闌珊,「你我當然明白這其實沒什麼大不了,但問題是南音不明白。」
「我要掛了西決,」她急匆匆地說,「反正我記得這件事,多找機會陪她說話,你就放心好了。」然後她笑著歎氣,「真的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婆婆媽媽的。」
我沒好氣地說:「掛吧掛吧,誰知道什麼人在床上等你。」
「你說對了。」她歡天喜地地壞笑。
放下電話我就到南音的房間去,一如既往地,她當我是空氣。整個房間響徹了她的遊戲的音樂聲,她蒼白的臉色被電腦屏幕的光映成了一種奇妙的玫瑰紫色。像是污染嚴重的天空上面的晚霞。
「南音。」我叫她。
她自然是不理我。
「南音,你快過十九歲生日了,明天哥哥帶你去挑新手機,好不好?你不是早就想換手機了嗎?咱們去買諾基亞今年的最新款,算是我送你的,考上大學的禮物。」
她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突然覺得我從來都沒有如此笨拙過。
「不然,咱們出去玩?」我伸出手,想像平常那樣拍拍她的腦袋,她斷然一閃,就躲開了,我還是不屈不撓的,「你以前不是說想去麗江或者陽朔嗎?三叔和三嬸沒有時間,我有。我們倆一起去報個團,去玩一周,好嗎?去過的人都說——」
她紋絲不動。已經兩周了,她就是這樣,整日坐在電腦前面,維持著這個姿勢。唯一移動個不停的就是她的右手,因為她需要操縱鼠標。我耳朵裡全是她的鼠標和鼠標墊摩擦的那種凌厲的聲音。好像她也變成了一個遊戲裡面的人物。
「南音。」我忍無可忍,「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是你這樣衝著我耍脾氣,有用嗎?」
她終於抬起頭,盯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去玩她的遊戲。所有的恨意都集中在了鼠標上,噌,噌,噌,噌——像是舞劍。那一眼,我不會忘的。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在南音的眼睛裡,看見怨氣。而且是非常深的怨氣。
三嬸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南音,出來吃水果了。」
「我待會再吃。」她淡淡地說。她還是跟三叔三嬸講話的,只不過語言異常簡約。她的聲音現在總是沒有什麼起伏,似乎要她往語氣裡帶上一點感情,就會傷她的元氣。
「我放在桌上了,你要吃的時候就自己出來拿。」
然後三嬸就出去了。我聽見她在客廳裡跟三叔說:「整天就是對著那個遊戲。」
三叔還笑:「就讓她好好玩幾天吧,這一年夠辛苦了,現在考上了,該玩。」
「那和同學出去玩不好嗎?」三嬸說,「我都給了她錢,讓她請同學吃飯,這麼多天了,那些錢一點都沒少。就知道對著電腦,我是擔心她的眼睛。」
「沒事兒。」三叔拿起遙控器,換了個頻道,「她要是真的成天出去玩,你還不是一樣得擔心她去不該去的地方碰上壞人。」
我啞然失笑,是不是人做了父母以後,都會蛻變成如此遲鈍的生物。
那天夜裡,我是被人推醒的。恍惚間我感覺到了輕輕的搖撼,然後睜開眼睛的時候聽見耳朵旁邊細弱游絲的呼吸聲。我很迅速地坐起來,以為遇上了賊或者是女鬼,但是當我真的清醒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是南音。
「別,你別開燈。」黑暗中她的聲音特別清澈。然後她輕輕地從後面抱住我的後背,再然後,她就哭了。
我一言不發地聽她哭。她嗚咽的聲音給我一個錯覺,好像有什麼用來打井的工具,不動聲色,無所顧忌,一點一點地鑿進她的血肉之軀的最深處,然後,抽出來那些源源不斷的,滾燙的眼淚。慢慢地,那把鑿子開始來鑿我的胸口了。於是我轉過身去,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除了使勁揉她的頭髮和脖頸,一句話也說不出。
「哥,你為什麼要騙我呀?」她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但是我還是聽清楚了。
「我騙你什麼了南音?」我詫異。
「你早就知道他不想和我好了,可是你不告訴我。你也幫著他瞞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呀哥哥,你看著我丟人出醜,看著我被人劈腿,你都不說一句話,你們男生都是幫著男生的——」她抽搐著縮成了一團,指甲深深地嵌在我的胳膊裡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南音。」
黑暗中,我感覺到了她猛地抬起頭的動作,臉龐劃著空氣。「高考考完了以後,是你和教務處的幾個老師負責檢查志願表的,那個時候你應該能看到,他報的是廣州的學校;可是我也明明告訴過你,我們倆要一起去龍城理工的——我是為了他才填龍城理工的,可是他騙我。你既然都能看到志願表,為什麼你不早一點告訴我他在騙我呢?我只不過是想從你嘴裡聽到壞消息而已,那也比從別人嘴裡聽到好。你不告訴我,我像個白癡那樣給所有我認識的人打了一圈電話,告訴他們我們倆要一起去龍城理工。」她喘氣的聲音像個嬰兒在打嗝,「我都不敢想,有多少人接我的電話的時候是在心裡偷笑的,他們一定都笑我,笑我那麼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和別人在一起,他要和別人一起去廣州——哥哥——」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她不肯跟我講話的原因,我簡直都要被她荒謬的邏輯逗笑了,我用力按著她的肩膀:「南音,你用大腦想想。我們學校今年有682個人參加高考,知道嗎,也就是說,有682份志願表要檢查。我不可能一個人對付這麼多的,我們當時一共有六個老師帶著幾個學生把這些志願表分了好幾份分工,我又怎麼知道蘇遠智的表格和檔案落在誰手裡?」
「你稍微留意一下還是找得出來的!」
「可是我為什麼要留意他然後找出來?就為了核實他有沒有和你報同一個學校?我吃飽了撐的?當時經過我的手的表格就有將近300,我怎麼可能都記得?要不是你剛才說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蘇遠智報的是廣州。」
「那你為什麼就不能用心找一找呢,他又不是別人,他是蘇遠智,你要是真的拿我的事情當回事你不會不知道他到底填了什麼學校的!」
「南音,」我無奈地歎氣,「你會不會太不講理了。」
「我就是不講理我才不要講理!」她突如其來地低下頭,衝著我的胸口狠狠地一撞,「誰和我講過理呢?蘇遠智背叛我的時候他和我講過理嗎?」
「好好好,不講理不講理。」我輕輕拍著她單薄的脊背,心裡想在剛剛結束的世界盃裡,齊達內實在是給小孩子們作了個壞榜樣。
她哭出來了一身的汗,頭髮都有一點潮濕:「哥,我是真的很喜歡他。」
我說:「我知道。」我其實想說「但是這不關他的事」,可是我終究不忍心說出口。在徹底的,無邊無際的黑夜的荒漠裡,我就是她用壞了的手電筒。雖然已經派不上任何用場,可是畢竟是個能握在手裡的依傍。要是連這個派不上用場的希望都沒了,才真的可怕。我懂得,這也是她為什麼要執著地埋怨我的原因。她需要抓住一點和主題關係不大的事情來恨一恨。全神貫注地迎接劈頭蓋臉的悲傷,是需要勇氣的,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然後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來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是冬天,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總是被一個男孩子截住,他不斷地求我告訴他鄭東霓在哪兒。我說她在新加坡,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當他終於明白了我不是在騙他的時候,他發了一會愣,然後看了我一眼。當時我突然覺得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類似的眼神,會不會是我爸爸媽媽的葬禮上,爺爺的眼睛。深深的,深不見底的悲涼。
那個男生對我說:「我是真的很喜歡她。」我說:「這只是你自己的問題,其實不關她的
事。」那應該是我這輩子說過的最殘忍的話。我有節奏地,舒緩地拍著南音的背。不知道過了多
久,我覺得她漸漸安靜了下來。她的氣息漸漸平靜,跟著她轉過身,和我並排坐在床上,背靠著溫暖的木紋牆紙。她毫不猶豫地把她潮濕的小臉在我胳膊上蹭乾淨,然後像往常那樣,抱著我的手臂,把她的小腦袋貼在上面。
「哥哥,」她出神地說,「你說,是只有第一次分
手的時候這麼難熬,還是每次都這麼難熬呢?」「我想是每次。」我回答。「那到底要多久才能熬得過去呢?」「我不知道,南音。因人而異吧,有的人只用十分
鐘,有的人要很多很多年。」「十分鐘?」她詫異,「怎麼可能呢?」「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可是我覺得那樣不好。」她搖頭的時候,我能感
覺到她的髮絲在我胳膊上輕掃著,「如果只要十分鐘就能什麼都過去了,那樣活著,什麼痕跡都沒有,其實也沒有意思。」
「有的人生來就只能做那種人,他也不想的。」說
真的我很驚訝她說出來這樣的話。「那你說,我能熬得過去嗎?」「當然能。」她突然加重了貼在我胳膊上的力度,她輕輕地,無
助地笑笑,「不行,哥,我還是不能想。一仔細想一想,就覺得胸口疼。」「你只要記住一件事就行,你的人生根本還沒有開始,所有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不。」她搖搖頭,「不會有多好的日子的。原來我也相信你說的話,可是現在我明白了。那種越活越精彩,越活越充實的人生,是屬於另外一種女孩子的。就像給小叔過生日那天,我們請來的江薏姐姐。我一看她就知道,她就是那種終究要越飛越高,擋都擋不住的人。可是我呢,我的未來基本上可以看到了,畢業以後,去爸爸的公司上班,然後到了合適的年齡,找一個和我們家背景差不多的男孩子結婚,就像我媽媽那樣,按部就班,到了什麼年齡做什麼事情。所以像我這樣的人,在很年輕的時候,一輩子就已經過完了。」
「南音,我不許你這麼想。」我難以置信地摟緊她,從胃裡湧上來一陣悶悶的鈍痛,「傻瓜,你才多大,要是你現在就沒什麼幻想,以後那麼長的日子,該多難熬,人生很苦的,你懂不懂?」
「那你呢哥哥,你不也一樣很早就沒什麼幻想了嗎?」
「那怎麼一樣呢。」我捏捏她的脖子,「你得比我活得有意思。」
「總之,咱倆都比不上東霓姐姐。」她從我的臂彎裡鑽了出來,黑暗中,我也能感覺到,她亮閃閃,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在毫無保留地注視著我,「其實我很羨慕東霓姐姐,她那個人,總是今天在這兒,明天在那兒,你都不知道她最終會去哪兒。」她微微一笑,「不過她也有代價的吧。有一次她跟我說,一個女人到了最漂亮,最性感,最有味道的年紀的時候,有可能有錢,有品位,有修養,有很多見識,但是說不定就拿不出來像樣點的愛情來給別人了。」
「別聽她的,」我也笑,「她根本就是反面典型。」
「哥哥,我一直都覺得,東霓姐姐她是有一點瞧不起我的吧。」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知道的,我沒有她那麼好看。她覺得我是溫室裡的花兒,什麼都不懂,也不像她,去過那麼多的地方,見過那麼多的世面。」
「沒有,不可能的。」我肯定地說。
黎明漸漸地來臨。柔軟的,泛著水光的曙色湧進來。於是黑夜甦醒了,賜給我看清萬事萬物的視覺。然後我就看到,南音蜷曲著身體,終於睡著了。
2006年的十月,秋高氣爽。十月是龍城很好的時候,只可惜,龍城的冬天來得太早了。所以我們龍城人並沒有多少時間,好好看看燦爛得就像銀杏樹葉那樣的,秋天的陽光。
就在那個溫暖微涼的秋天,我和南音的大伯,變成了一個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的人。
也許是長年累月的酒精終於積累到了可以迸發的狀態。腦溢血,讓他在某個燦爛的早晨像個斷了線的木偶,搖搖晃晃地從家門口的樓梯上面滾了下去。
三嬸從醫院打電話來,我說:「知道了,我去找小叔一起過去。」
然後我坐下來打小叔的手機,關機。只好再一次心煩意亂地,在那個陰暗的單身宿舍樓里長驅直入,國慶大假,舊樓裡空無一人。遠遠地就能看見小叔的房門虛掩,細碎的灰塵在門縫底下透出來的一束光線裡慢慢地游,像是深海裡的魚類。
我闖進去,我說:「小叔,快點跟我走。大伯腦溢血,現在在省人民醫院急救。」
他錯愕地端坐在書桌前,臉上浮現著他驚訝的時候的一貫表情,不明就裡的話你一定會以為他在為了什麼事情而感到非常羞澀和尷尬。他遲疑地說:「腦溢血?那,我們該怎麼辦?」
我幾乎是耐心地跟他說:「馬上跟我走,我們一起去醫院。」他還是那副呆呆的模樣,幾乎是不情願地站起來說:「好。我們走。」
「你現在手上有多少馬上能提出來的錢?」我說,「都帶上。人是剛剛才送去醫院的。三叔那邊堵車還在路上,我怕三嬸來不及去取錢。」
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對,你說得有道理,錢,是吧?錢——」「小叔!」我忍無可忍,「你不會被嚇傻了吧?拿上你的卡。」我不得不提醒他。
「卡。對,卡。別急,西決,這種時候最不能著急。」他心虛地說,一邊哆嗦著拉開書桌的抽屜,「所有的卡都在這兒,應該在這兒的——」
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聲音,還有腳步聲,以及一個人愉快地說:「這個鬼廚房簡直黑得像地窖,我剛才差點就把鹽當成白糖放在裡面。冰糖蓮子銀耳羹是最舒服的,要稍微放涼一點的時候才更好吃——」
在我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她的臉。是陳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