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姐弟

鄭成功的一週歲生日到來的時候,我們最終沒有用上三叔的朋友送的酒店優惠券,因為地震的關係,那家酒店籌備了一場賑災募捐的活動,一切商業優惠活動都跟著取消或者延期。三嬸在家裡做了一頓長壽麵,全家人算是一起過了鄭成功的生日和北北的百天——北北的百天最終還是提前幾天慶祝了,不過這次,陳嫣一點反對的建議都沒有。兩個小傢伙一個穿藍色,一個穿粉紅,和一大堆玩偶氣球一起拍了張滑稽的合照。北北一臉茫然,鄭成功則絲毫不看鏡頭,眼睛全神貫注的盯著三嬸是為了裝飾照片才擺在他身旁的金魚缸,然後,胸有成竹地抓起可樂,把那只熊頭朝下腳朝上地塞了進去。就在雪碧的尖叫聲響徹整個客廳的時候,小叔恰到好處地按下了快門,抓住了這個瞬間。三嬸和陳嫣一邊笑,一邊搶救可樂以及清理犯罪現場,南音在一旁歡樂地起哄。在眾人的喧鬧中,鄭成功突然仰起臉,他的眼睛就自然而然的對上了我的,然後他對我一笑。那個轉瞬即逝的笑容讓我懷疑,他完全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麼。「當心我揍你。」我衝她瞪起了眼睛。

小傢伙,雖然那麼狼狽,可是我和你也撐夠了一年呢,辛苦了,我們都很了不起。

「你終於學會怎麼淘氣了,鄭成功。」西決笑著不由分說地把他從地板上拎起來,他奮力掙扎著,又開始像小貓打噴嚏那樣笑。「告訴她,」西決搖晃著鄭成功的小手,指著我的方向,「有舅舅在,誰敢揍你就先過我這關。」我無可奈何的笑罵道:「能不能成熟點,不要那麼幼稚呢?」我一不小心就用了某人說話常用的語氣。

然後夏天就來了,南音偶爾到我這裡過夜的時候,那些花花綠綠的裙子總是東一件西一件的丟滿了我的屋子。「兔子,問你件事兒。」某個心事重重地夜裡,我伸手敲了敲旁邊枕頭上南音的腦袋,「你手裡那把我家的鑰匙,你最近給過別人沒有?」「沒……」她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回答。「再想想,有沒有哪怕是一回,什麼人用什麼借口從你那兒借我的鑰匙?」「有一回。」她在枕頭上晃晃小腦袋,「我媽跟我拿過。因為那天要下雨了,打你電話沒人接,我媽就跟我拿你的鑰匙去你家看看窗戶關沒關。」「豬腦子。」我長長地歎了口氣。「那不都是三四個月以前的事兒麼,我問你最近,寶貝兒,你懂什麼叫最近嗎?」「那就真的沒有了。」她看上去很費力的思索著,看來西決說的有道理,這個丫頭的智商確實不怎麼高,「你問這個做什麼呀,姐?」「沒有,」我翻身關掉了床頭燈,「就是覺得,我家的鑰匙出了我自己之外,就只有你和西決有,你總是丟三落四的,提醒你一下,當心點兒總是好的。」「那倒是。」她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地開顏一笑,「什麼事情交給哥哥都不會有問題的,我就不行。」一片黑暗中,她自然看不到我臉上浮起的冷笑,江薏若是想從西決那裡搞到我的鑰匙,還不是易如反掌?在家裡,西決的婚事變成了比奧運會還重要得多的話題。那個逼婚之夜過後,西決當然沒有如他所說,第二天就去和江薏結婚,但是,他們已經夠令人不知道該說什麼。對家裡人正式宣佈了要結婚的消息,三叔和三嬸自然是開心——客觀的講,江薏怎麼說也比陳嫣拿得出手。三叔總是反覆的重複著一句話,「怎麼都好,只要你喜歡,怎麼都好。」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只婚禮的日子,還是指新娘人選。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看西決也就那麼回事兒,總是對所有人的意見報以禮貌的微笑。問他究竟決定了什麼日子了沒有,也總是說要麼秋天,要麼冬天,跟沒說一樣。我就是看不慣他這副死相。你當時政客開記者招待會啊,還來這套外交辭令做什麼——是想顯得自己很有份量很重要麼?有能耐當年怎麼就沒膽子出去闖蕩混出點兒名堂來?到頭來也只會跟自己家裡人擺這種譜兒。當然我也看不慣那個開始常常出現在三叔家裡的江薏,這個女人最近皮膚和氣色都好得嚇人,進進出出都帶著一臉明晃晃的微笑,說話的時候可笑的端著語氣,就連和我打電話都是一口一個「我老公」。我呸,又不是第一次結婚了,做出這種待嫁新娘的純情樣給誰看?有一回,她問我:「哎,你給我講講好不好,我老公他十幾歲的時候,有沒有早戀過?」我故作驚訝狀,「我總共不過見過你老公兩三次而已,我怎麼知道他有沒有早——啊,原來你說的是西決,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我還以為你在講你前夫。」

當然我也看不慣小叔那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好吧,我坦白一點兒,在這個夏天裡,我什麼都看不慣。他總是比誰都熱心地在飯桌上主動跟大家談起關於西決婚事的一切,生怕大家不知道他是多麼開心看到西決這個因為他而變成的滾燙的山芋終於有人接了手。小叔,我心裡暗暗地歎氣,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麼就不知道淡定一點兒呢?好歹裝一下啊。「你們想過去哪裡蜜月旅行麼?」小叔慇勤地問,「要是你們打算秋天或冬天的時候結婚,那麼往南邊走合適,去些亞、熱帶的地方也是好的。」「泰國!」南音非常熱心地接話,「泰國那些什麼島什麼島的不是很好玩嗎,網上貼的那些圖片美死了。」江薏對小叔燦爛的一笑,然後非常恰當的把臉轉向身邊的西決,做出一副交給一家之主表態的樣子——我倒真想看看她這副溫婉的表象能維持多久。西決非常受用的回答:「眼下我們還沒想這些。」我當下靈機一動,看著江薏說:「其實海南就蠻好的,比如三亞,反正西決也沒去過。」她回答道:「可是我前不久剛剛去了海南出差,所以我還是想去些我們倆都沒去過的地方。」「是嗎?」我知道我的心臟很不爭氣地狂跳了兩下,「你什麼時候去的海南啊,你沒和我說過。」就是在4月底的時候,我們去那邊訪問一個什麼房地產論壇,說白了就是一票人去海邊玩兒玩兒,我跟你說過的,你忘記了。「她不動聲色。4月底,這個時間是對的,那正是一個她可以見到方靖暉的時候。」那真遺憾,「小叔又不失時機地接了話,」其實我覺得東霓說的對,要是你們真能到三亞去也是好的,沒必要把錢都扔到外國去。「」可是泰國能看人妖,三亞沒有啊。「南音非常急的抿著小嘴。陳嫣就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對小叔說:」要不要我再去廚房幫你盛點兒飯來?「」噢,好,別太多……「陳嫣的眼睛越過了手上的瓷碗,和我有意無意地對看了一下。我當然知道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近來我和陳嫣莫名其妙地接近了,甚至快要站到同一條線上去了,怕是因為在這個家裡,只有我們倆不歡迎這場即將到來的喜事,儘管不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方靖暉那封虛張聲勢的律師信,其實是在兩個月以後才寄到的,要我在收到信後30天理投降,否則就怎樣怎樣……我沒有仔細閱讀就丟進了垃圾桶。後來又覺得不解恨,從垃圾桶裡撿出來把它撕成幾十個小碎片以後重新丟回去。「東霓,你覺得江薏那個女孩子會不會太厲害了些?」某個傍晚,三嬸一邊擺碗筷,一邊跟我聊天,「我不是覺得她不好,就是因為她太懂事太會說話了,我才有點兒擔心——可能是我自己想太多了,我怕這個女孩子太有主意心氣太高,將來未必能和西決踏實地過日子。」她看著我,溫柔地笑,臉上那種擔憂讓我又一次想到,三嬸身上有種東西是我一輩子也不會擁有的。「三嬸你就別操那麼多的心啦,那是西決自己的事兒,他要是鎮不住江薏的話就該被江薏鎮住,不然還能怎麼樣呢?」我懶洋洋地說。三嬸笑著搖頭,「又不是孫悟空除妖怪,還鎮得住鎮不住,我就是喜歡聽你說話,逗人開心。」「本來就是這麼回事兒。兩個人在一起永遠是一個人鎮住另一個人,誰見過真正平起平坐的?我和方靖暉就是因為誰也鎮不住誰才過不下去的。」接著我好奇的文,「三嬸,你和三叔,我看是你鎮住他,對不對?」三嬸又是笑著搖頭,「你說得不是沒有道理,東霓,不過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你還年輕,所以你才會這麼想。」這個時候鄭成功的小腳開始奮力地踩我的大腿,三嬸驚呼道:「哎呀東霓,我都跟你說過了,現在天氣這麼熱,孩子怎麼還穿著5月份的衣服呀……」和三嬸聊天的時候總是如此,不管在說多嚴肅的主題,她都有辦法轉移到最小的瑣事上面。

「今年陰曆的七月十五,咱們得去給你們的爺爺奶奶掃墓。順便告訴他們,西決要結婚了,這是大事情。」三嬸幽幽的歎了口氣。

奶奶,小的時候你總是和我說,他是弟弟,我是姐姐,我要照顧他。現在他要結婚了,或者說,他就要往火坑裡跳了。因為有個心機很重的女人眼看著就要得到他,你的毛毛就要落到一個不擇手段但是又真的很可愛的女人手裡去任人擺佈。你的毛毛,我們的毛毛其實一點兒長進都沒有。他總是自不量力,以為自己什麼都受得了,但是唯一擅長的事情不過是咬碎了牙往肚子裡咽。奶奶,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南音的房間門半掩,我看見她捧著電話分級,嬌滴滴的說:「你說呀,你想我了沒有,我不信,那你接電話的時候語氣幹嘛那麼冷淡?別狡辯,你就是有冷淡,那你現在告訴我你愛我,大聲說……我才不管你身邊有人呢!」我真的受不了了。大聲衝著她的房間道:「大小姐,拜託你把門關上行麼?這麼熱的天氣,我們旁人打冷戰的滋味一點兒都不好受的!」

她置若罔聞,當我是空氣。就沒有一件事情是順心的,包括雪碧。她小學總算是畢業了,我最終還是拜託了江薏,她家的一個親戚把雪碧塞進了一所口碑還算不錯的中學。沒有辦法,我眼下還必須和我江薏維持著一團和氣的局面,誰叫我總是用得著她。假期裡,為了開學分班,學校組織了一次新生考試。作文的題目是要他們寫一個人吧,我家雪碧於是寫:《我的弟弟》。

「我的名字叫雪碧,所以我的弟弟叫可樂。弟弟的名字是我給他起的。因為弟弟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我們的媽媽就走了,後來我們的爸爸也去了很遠的外地工作,把我和弟弟一起留在外婆家。走的時候他們都忘記了給弟弟起名字。所以只好我來起。外婆說『雪碧現在是大孩子了,都會給弟弟起名字了。』

「弟弟今年3歲了。他有一雙很黑很亮的眼睛,不過有點兒小。那雙小眼睛在他的大腦袋上一閃一閃的,看上去很憨厚(憨厚的憨她還不會寫,寫成了敢),很好欺負。再加上弟弟說話總是慢慢的,會說的詞也很少,語調有點兒像蠟筆小新,可愛極了。外婆說跟別人家的小孩比起來,弟弟有些笨。他總是學不會數數,教他認字也教不會。所以我們沒有送弟弟去幼兒園。外婆說像弟弟這樣的笨孩子,能吃能睡就是最大的福氣,用不著去唸書了,也不用指望他有什麼出息。可是我覺得弟弟一點兒也不笨,他只不過是腦子轉的有一點點慢而已。雖然有很多事情他都學不會,可是弟弟最懂得相信我和外婆,相信所有對他好的人。

「那是我上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外婆到我小姨家裡去了,告訴我說大概吃晚飯的時候回來,我早上出門上學的時候就告訴弟弟,『外婆出門,可樂你要乖,別吵別鬧,坐在這裡等著姐姐回來,姐姐下午4點就會放學回家,你記住了嗎?』他很用力地點點頭,弟弟不管做什麼動作都是很用力的,看上去特別好玩兒。可是那天下午我們放學晚了,而且,我忘記了答應過弟弟要早點兒回家。放學以後我去同學家玩了,直到傍晚的時候才回去。走在巷子裡面聽見鄰居在看新聞聯播,才想起來弟弟一定已經等了我很久了,那個時候我心裡好後悔,我很害怕弟弟會一個人在家裡哭。我拚命地跑回去,打開門一看,外婆還沒有回來,家裡很安靜,弟弟自己乖乖地坐在我們倆的小床上,安靜極了,兩隻小手很聽話地放在肚子旁邊,黑黑的小眼睛濕漉漉的,看著窗子外面的天空。我這才想起來一件事,弟弟不會看表。他不知道到底要怎樣才算4點,他也不懂得外面的天空暗下來就表示4點已經過去很久了。他答應了我會等我,他就一直等。那個時候我心裡很難過,因為我覺得我好像是騙了弟弟。我把弟弟抱起來,把他的小臉貼在我的臉上。然後弟弟對我笑了,他根本不知道我已經遲到了很久,但是他知道我一定會回來的,所以他不會哭,也不會害怕,哪怕是怎麼等也等不到我說的4點。

「從那以後,我就總是在心裡面跟自己說,我一定要做到所有答應過弟弟的事情。就算有些事情弟弟永遠都不明白,我也不可以不守信用。現在,我們離開了外婆,來到了姑姑家。姑姑家很好,比我們家大得多,也漂亮得多,可是弟弟只剩下我了。我要對弟弟好,因為我愛弟弟,也因為在這個新家裡,弟弟只能相信我,」我看到這篇倒霉的作文的時候正好在店裡,和三四個服務生一起準備開門。雪碧興沖沖地跑來找我,告訴我她考得不錯,這篇作文拿了從未有過的高分。可是看著看著,我就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好我進拳頭砸了砸沸騰的腦袋,「你開什麼玩笑啊!」我難以置信的衝她嚷,「你平時在家裡自己和那只熊過家家也就算了,你考試還要編的這麼有鼻子有眼睛的,你覺得很好玩是不是?還沒開學呢,你所有的老師都知道了你有個腦筋不好用的弟弟,她是看你可憐才給你這個分數你懂不懂?這下你在你們學校說不定都要紅了,我看你到時候怎麼圓謊……」「我沒撒謊,」雪碧固執的看著我,「不信你仔細看一遍,我從頭到尾都沒說過弟弟是人類。」「可是你說了弟弟會說話,還說什麼不會很多詞但是語調像蠟筆小新……老天爺,」我眼前閃過了她拿著那只熊給南音表演木偶戲的片段,「所有正常的人類都會以為他是個活人,等到大家知道你嘴裡的弟弟不過是個沒有生命的布娃娃的時候,要麼覺得你神經有問題,要麼都會笑你撒謊……」「弟弟不是沒生命的,你才沒有生命呢!」她小臉憋的通紅。我驚愕的頓了一下,這怕是她頭一回這麼激烈地頂撞我,「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和大人說話,不可以這麼沒禮貌的!」我本來還想說「別忘了你現在在花誰的錢,在依靠誰活著」,可是終究覺得這麼說太沒有風度了。「可是你不能因為弟弟是玩具熊就說弟弟沒有生命。」她語氣軟了一些,仍舊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我寫的事情真的發生過的,那天我回家晚了,弟弟就是一直一直坐在那裡等著我。我沒有瞎編。」「他本來就是個沒生命的玩具熊,他根本不是在等你,你把他放在哪裡他就會一直待著,因為反正他不會走不會跑,這是所有正常人類都知道的事情……」「不對,我不管別人怎麼說弟弟就是活著的,就算他不會走不會跑他也是在等我!」「你好有種哦雪碧,」我自己都快要笑出來了,「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人都是錯的,只有你一個人是對的?」「我沒有那麼說,我的意思是所有人都是對的,我一個人就算不一樣,也可以是對的。」

「你是跟我抬槓,還是真的腦子有問題啊?我困惑的看著她倔強的臉。

「反正弟弟就是有生命的。」

「都跟你說過了,有沒有生命這回事,標準不是你說了算的。」我不耐煩的把她的考卷丟在桌上、

「那麼到底是誰說了算的?憑什麼我說了就不算?」

這個時候我們倆都被身後突如其來的一個聲音嚇了一大跳。那個陰魂不散的冷杉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手裡托著滿滿一摞碟子,大聲的說:「說的好呀,雪碧你太厲害了,這是本體論,你明白嗎,我是說你剛剛問的問題……」

我火冒三丈的轉過臉去:「這兒沒你什麼事兒,幹活兒去!」

「知道了。」他一臉無辜,還忘不了回頭和驚喜地望著他的雪碧交換一下眼神。

「冷杉,冷杉你過來幫忙呀——」角落裡那三個服務小妹此起彼伏地嚷,正式開張了以後我才發現,這個冷杉我算是用對了,只要他來上班,店裡那些小丫頭們個個都像打了雞血那般神采奕奕,如沐春風地總喜歡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這種興奮自然而然地影響了她們和客人說話時候的表情和語氣,所以我親愛的顧客們總是說:「這家店的服務態度不錯。」真不明白,如今這個社會不是要比我20歲左右的時候開放很多,或者說下流很多麼,為什麼這群小姑娘個個都像沒見過男人似的……我成天跟她們說:「不懂得端著一點兒的女人統統不是上品,尤其像你們這些本來就資質平庸的姑娘若是還不知道稍微有點兒架子,看在男人眼裡更是多添一分賤……」可是有什麼用,全當是耳旁風,還總是嬉皮笑臉地說:「東霓姐,現在時代不同了。」就好像我是從晚清過來的。更可恨的是,那個叫茜茜的傢伙為了賣乖討好我,還衝她們說:「你們也不能這麼說,東霓姐這麼有經驗,你們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倒抽了一口冷氣,非常冷靜的看著她,「你他、媽說誰是老人?沒錯我今年30歲了那又怎麼樣,礙著你什麼了?你今年幾歲?你得意個屁啊!你的30歲轉眼就來了,到那個時候我看你還有沒有臉說別人是老人。」她滿臉通紅,不知所措的望著我,身邊那幾個姑娘訕訕的對望了一眼臉上露出的都是看好戲的神色。我轉過臉去衝他們喊道:「幹活兒去吧,那麼多杯子還沒洗呢,我老人家一把老骨頭,全靠你們這些八、九點鐘的太陽來做體力活兒了!」

一時衝動之下,我真想炒了那個茜茜,可是靜下心來想想,還是算了。她幹活還算踏實。再加上,她家裡還有個總向她伸手要錢的老爸。話說回來,這個倒霉的夏天裡唯一一件順利的事情,就是我好不容易開張的店,生意還不錯「姐姐我們過五分鐘就到了……」電話裡南音中氣十足的聲音足夠讓我耳膜穿孔,「一共有十六個人,我們是專門來幫你熱場子的!」

暑假到了,她的夫君回龍城了。她近水樓台地選了我這裡做據點,說是要和高中同學聚會。其實誰還看不出來她的那點兒小心思——她要揚眉吐氣的對過去的老同學們正式宣佈她重新收回了對蘇遠智的主權。我坐在吧檯後面,看著我家南音很有風度的照應完了這個,也不冷落那個,還非常盡職地偶爾換換位子一邊和幾撮不同的人都能聊天。不錯,我家鄭小兔越來越出息了。相形之下,蘇遠智要安靜得多,沉默地扮演「戰利品」的角色。他顯得有點兒不適應那個總是在他面前裝傻撒嬌的南音突然之間變得如此得體。

西決在他們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哄笑聲的時候,坐到了我的身邊。

「風水輪流轉,也輪到咱們南音抖起來了。」我對他說,「昨天我還建議她把那個什麼端木也一併約來,真可惜,不然場面更好看。」

「你們這些女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亂。」

「我就是聽見『端木』那個姓就火大——拽什麼拽,又不是武俠小說。」我瞟了他一眼。

「這個店開起來,你會不會太累?」他顯然是沒興趣和我點評武俠小說一般的姓氏。

「不然能怎麼樣?」我歎了口氣,「還好三嬸肯幫忙,我每次把鄭成功放在她那裡她都看成是理所當然的。其實越是這樣,我越不好意思,可是我又能怎麼辦?」

「辛苦你了。」他淡淡地說。

「多謝關心。」我衝她做鬼臉。這個時候,我們都聽見了南音和冷杉的歡呼,南音尖叫道:「哎呀冷大帥哥,怎麼是你啊……不會吧,你到我姐姐這裡來端盤子,我姐姐面子真大!」

「那雪碧還要在你這兒住多久?」他完全不理會滿室的喧囂,「你一個人哪兒照顧得過來這麼多人?她父母到底幹什麼去了?」

「你今天怎麼那麼多問題啊?」我搖晃著前面的杯子,不看他。

「我不知道能替你做什麼。」他對我一笑,「我原來以為雪碧只是在你這裡暫時住一段時間而已。所以我原來想著,我晚一點結婚,至少等雪碧走了以後再辦婚禮。這樣雪碧還在這兒的時候,我還能有多點兒時間幫你的忙。」

「算了吧。」我慢慢地注視著他的臉,「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至於什麼時候結婚,不是我說你,你哪能做得了江薏的主,她不過是在我們家的人面前給你面子而已,到時候她有的是辦法讓你聽她的。我早就告訴過你,你惹上麻煩了,你還不信。」

他垂下眼睛盯著自己手上的鑰匙看,「那個方……方……」經過一秒鐘困難的搜索,終於說出來,「那個方熱帶沒有再來為難你吧?」

我樂不可支的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沒有,我能應付得來,你放心好了。」

「東霓姐,」茜茜拿著南音他們那兩桌的膽子過來,「算上剛才寫的那兩張,一共有四張了,放在一起吧。」

「行。待會兒你算賬的時候記得給他們打八折。」我從她手裡接過那兩張單,準備仔細看一遍。

「開什麼玩笑?」西決驚訝的說,「南音已經告訴所有人今天晚上你請客了,她也是頭一回在這裡招待朋友,你讓人過去算賬該多難看。」

「我不管。我說了可以來我這裡,我可沒說我做東。」我衝他翻白眼,「咱們家的大小姐也別總是不食人間煙火好不好,她要撐著面子我管不著,我沒道理開這個先例陪她玩兒——八折已經是客氣的了。」

「你看南音今天多開心,你也知道她為什麼要叫這些人來,她對錢本來就沒什麼概念,你不能讓她在這種時候丟這個面子。」他衝我瞪眼睛,「都算我的好不好,我這個當老師的買單也是應該的。不過你千萬別讓南音知道,不然她肯定跟你急。」

「也不知道這個死丫頭是什麼命。」我恨恨地說,「你能罩她一輩子嗎?」

「哥哥,哥哥,鄭老師——」像是心電感應,南音的聲音特別及時的響起來,「過來嘛,這麼多暗戀你的女同學都想跟你敘舊呢……」

「你快點兒過去吧。」我把他往吧檯外面推,「省得她大呼小叫把別人都嚇跑了。」然後我一個人悄悄地繞到廚房,從後門走了出去。我們店的後門衝著一條很僻靜的巷子,把門關在身後,稍微走幾步,一切喧嘩的聲音就都聽不見了。因為僻靜的巷子一向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

今晚的月亮,很好。

雖然我從來不覺得那種光禿禿的、就像張煎餅那樣拍在天空上的所謂的「滿月」有什麼好看的,但是今晚的月亮非常安靜,圓的一點兒都不囂張,所以,很好。

手機在我潮濕的手心裡僅僅的攥著,我對著它發了一會兒呆,終於下了決心,還是撥了號碼。

「方靖暉,方靖暉,你不要裝死,我知道你在,別用答錄機應付我……」我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之中聽上去居然清冽的很,不知不覺地,就低了下來。我讓自己的脊背靠在陰涼的磚牆上,我不知道那些磚頭和磚頭的縫隙間的青苔究竟生長了多少年,但是我突然間覺得,有它們不動聲色地在旁邊注視著我,我不害怕洩露所有的軟弱。

「方靖暉,為什麼你要這麼對我?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那個時候我不只是為了去美國才願意和你結婚的。我只不過是不想那麼快要孩子,可是你說這個孩子你一定要留著他,全都是因為你……你從來就沒有真的相信過我,你從來都覺得我是在利用你……方靖暉,你根本就不會懂我吃過多少苦。我一個人漂洋過海,我離家那麼遠,你瞧不起我……」眼淚猝不及防地傾斜而出,我語無倫次,自己都不大清楚我究竟在說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逼我?你胃疼的時候我整夜整夜的陪著你熬過去你都忘了麼,是不是你以為那些都是假的,是不是你以為那些都只不過是為了綠卡?沒錯,我這輩子的恥辱已經那麼多了,可是那不代表你可以隨便再捅我一刀……」

電話那邊只有呼吸聲。然後他很勉強的說:「別這樣,你用這套方法騙過我很多次,你別以為,你別以為……媽的,東霓,別哭。我求你別哭好嗎?我受不了。你問問自己,我們兩個變成今天這樣,是誰先挑起來的?是誰先把誰當仇人的?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呀,東霓?」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我現在到底在做什麼。」我發誓,這句話真正的發自內心,百分之百。

「那你回家,好不好?我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你,我,還有孩子,我很三個人一起……」

「不好。」我斬釘截鐵地抹了一把眼淚,「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家,那都是你一廂情願幻想出來的家。跟我沒關係。」

「東霓,人不能太貪心。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我至少知道我不想要什麼。」所有的眼淚都爭先恐後地凝聚在下巴上面,不過不要緊,夜色很重,沒人看得見,「方靖暉,你最近還好嗎?」

「很好。就是工作忙。我很想孩子,」他短促的笑了笑,「有時候,也想想你。」

「江薏跟我說,你現在住的地方特別漂亮,打開窗子就能看見海。」我抽噎著,心裡求老天爺保佑我這句話不會捅什麼婁子。

「哪兒那麼誇張,別聽她的,不過是一起吃了頓飯而已,她哪裡去過我住的地方?真的想看見海,還得走上二十幾分鐘呢。」他語氣輕柔,就好像是在和一個小孩子說話。

這麼說,我真的猜對了,他們的確是見過面,就在江薏出差的時候。

「好,再見。」我已經記不得上一次如此跟他和平的說「再見」是什麼時候了。

然後我看見冷杉的臉浮現在蒼白的月光下面,他其實已經在那兒站了很久,我知道的。他輕輕地問我:「掌櫃的,你還好嗎?」

《東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