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
我記得那一天,公車已經開出去三四站地,我才發現,我坐錯方向了。在車門差一點就要夾住我腦袋的時候,我踉蹌著逃了出去,真討厭死了如此狼狽的自己。我站在馬路的另一邊,跟三四個陌生人一起,等待那輛因為乘客變少了,所以行駛得輕鬆莽撞的大傢伙。這種時候就會由衷地慶幸,龍城不算是一個大城市——晚上八點之後,公車上基本不可能找不到座位的。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可以輕輕地把額頭抵到玻璃上,讓我沸騰著的大腦涼爽一點,有玻璃真好呀,我閉上眼睛就會覺得自己是把額頭直接貼在了外面,如湖面般涼薄的夜色上。
手機上已經有六個未接來電了。全都是媽媽打來的。我知道我等下回家去一定逃不過她的罵——因為大家都在等著我吃晚飯我自己不管大家也不接電話不負責任沒有組織紀律性不懂得關心別人……台詞基本都是這樣的。罵就罵吧。都是小事。我現在回電話也好,不回也好,也不過是小事情。
跟我見的事情相比,所有的,都是小事情。
我心裡突然就有點惱火了。我可以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不是我自己願意如此,是我知道你們都會要求我這樣做;我也可以裝作什麼都沒發生——我什麼都不會,但裝傻還是很有經驗的。可是,這個隔三差五就在要求我裝瞎、裝啞、裝聾的世界,拜託你,在要求我之前,告訴我為什麼,我只想知道為什麼,這過分嗎?
昭昭,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這倒沒什麼奇怪的,我一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好吧,你把……那個人……
當成了你的夢想,可你知道他只是在乘人之危麼?難不成他是因為愛情麼?想到這裡我都要把自己逗笑了。你去死吧——不,昭昭。我不是說你,我是說那個傢伙,我現在恨死他了,恨得都沒力氣尋找合適的詞彙罵他了,要是姐姐在我身邊就好了,姐姐那裡總儲備著數量驚人且無比生動準確的髒話。昭昭,你傻不傻?你明明已經孤立無援了,你還嫌不夠嗎?還要親手製造出一個情境供人落井下石麼?
好吧,其實我心裡很難過——你是不是以為你自己一定要死了,所以無論怎樣都要完成最後一件事情?或者說,你從心裡相信「否極泰來」這回事,你讓自己吧所有的倒霉都經歷過了,你就可以得救了?
那都是錯覺呀。可是,我沒有證據。
昭昭你背叛了哥哥,你背叛了我們。
我到家的時候已經八點一刻了,可是媽媽奇跡般地沒有罵我。她從微波爐裡拿出來熱過一遍的湯,倦意十足地跟我說:「去洗手,你哥哥馬上就回來了,回來了就開飯。」爸爸說:「餓了嗎?不然你和外婆兩個人先吃。」媽媽毋庸置疑地皺起了眉頭:「不行。」——好吧,今天又是哥哥救了我。作為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晚回家自然是被正經事情絆住了,換作我就是另外一個問題,肯定是因為貪玩沒時間觀念不靠譜——這是我媽媽顛撲不破的價值觀。
有個詞聽起來很繞口,似乎是很有文化的人才會說的,叫什麼來著?對了,「話語權」,就是這個意思,太準確了吧。
我回到房間,剛剛把我在家裡穿的那條粉紅色的裙子從枕頭旁邊扯出來的時候,昭昭的電話就來了。我接起來,除了說「喂?昭昭」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比我更慘,因為我已經叫出來她的名字了,她就連「我是昭昭」這句廢話都不好再搬出來救場,所以,只能沉默著。
不然,還是我先說話吧。我和她,我們倆像鬧了彆扭的情侶那樣聽著彼此的呼吸聲,這場景可真的有些蠢。但是她搶在我前面開口了——她總是能比我搶先一步。
「南音姐,鄭老師回來了嗎?」她講話的調子似乎就是在幾天之內沉了下來,不再有以前那種會翹上去的尾音。
「沒有。」我都沒提哥哥,她還真是豁得出去。——說實在的我知道哥哥還沒回家的候鬆了口氣,因為……守口如瓶也是需要力氣的。可能是太餓了吧,我沒有力氣了。
「我打不通他的電話。」她停頓了一下,又立即拆穿了自己的謊話,「不是,南音姐,我知道現在我不管說什麼,鄭老師也不會聽,你幫幫我,跟他說,不用再跟學校爭了,別再為我的事情跟那些人吵,不值得的。」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本來想說,「你好歹交代得清楚一點,我智商低。」——但是我覺得,眼下是不適合開玩笑的。
「你自己可以去看學校的論壇。」但是她自己也覺得如此故弄玄虛沒什麼意思了,於是她說,「學校不同意給我助學金,其實是,那些家長不同意,他們給基金會捐了錢,他們說不,學校當然不能不理。」
「這個……」我承認我聽不懂了。
「因為我不算是貧困生啊。他們覺得我沒有資格拿這個錢。所以南音姐,就算鄭老師再怎麼給他們解釋我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他們也不會信的。校長今天下午還打電話給我,跟我說役有辦法,助學基金也有標準和規定,誰都不能違反。還說學校會替我想別的辦法。」她突然笑了起來,「算了,我不需要他們幫我。還有陳醫生願意幫我,他已經給了我藥,是他偷偷從醫院開出來的。他說了,按我現在的情況,準時吃藥,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等到爸爸公司的人幫我把房子要回來的時候呢。他們不是說,等幾個月嗎?說不定,我真能撐過幾個月,就有錢回去住院了。」
「他憑什麼幫你啊昭昭!」我忍無可忍地叫了出來,「你一個女孩子,你不覺得臉紅嗎?」——我也很詫異自己為什麼在情急之下使用了我媽媽的口吻說話。
「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能想像此刻的昭昭那種氣急敗壞的神情,「他喜歡我!」
「別開玩笑了他不過是……」
「你什麼意思!他不可以喜歡我嗎?懶得跟你說那麼多。」電話那邊已經換成了一聲單調的,機器的長鳴,她已經收了線,似乎是她的電話機接替她來抗議我老王。
媽媽在外面喊我吃飯了。我想,哥哥終於回來了。
飯桌上一直都是安靜的。如果我沒什麼興致說話,主動說話的人便少了。媽媽和爸爸輕聲說了幾句關於物業那邊的事情,似乎是有人在小區裡動工要開個飯館,正對著好幾家人的陽台,肯定會有油煙噪音什麼的。有人就聯繫小區裡所有的業主,說要大家一起聯名寫信給什麼地方,讓那間小飯館開不起來。媽媽說:「我們簽還是不簽?」爸爸說:「我看還是算了,人家做小本生意的,也不容易。」媽媽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哥哥沒有表情地放下了碗筷,說:「我吃好了。」站起來的時候外婆好奇地看著他說:「別急著回去啊,剛吃完飯,好歹坐坐,喝杯茶什麼的……」她是把哥哥當成客人了,不過今天外婆居然沒有問他究竟怎麼稱呼。
晚上,我縮在自己的桌子前面,打開了電腦。原先登錄高中的論壇的時侯,輸入用戶名和密碼的時候手指就像在做下意識的活動,現在不行了,我盯著那個熟悉的頁面,用力地想了一下當年的密碼,點擊Enter的時候心裡還在期盼千萬別跳出來那個「用戶名和密碼不正確」的窗口。曾經自以為深入骨髓的習慣其實也這麼輕易地改變了。就像我過去每遇到一件事情,第一個反應,就是拿起電話來撥給蘇遠智,如果他的手機關機或者無人接聽的時候就會非常地惱火,覺得他又在故意地激怒我。但是,我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這個習慣改掉了,它不知不覺,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我的身體。
還有一件事,送他上火車之前,他去火車站旁邊的超市買礦泉水,我等在外面的時候,看了他的手機。我就是閒著沒事,或者說一閒著才找事——想看看端木芳會不會發短信給他。這次我很鎮定地,駕輕就熟地進入他的收件箱,手指沒有發顫,居然連心臟也沒有「呼評」地搗亂。
倒是有那麼幾條端木芳的短信,不過,內容還真沒什麼。
還有一條短信,是他爸爸發來的。的確是平日裡那種板起面孔教訓人的口吻:「你這次回學校去,就是大學時代的最後一年,要加緊規劃你的前途。南音那個女孩嬌生慣養,只知享受,目光短淺,絕對不會懂得督促你奮鬥,你自己對未來要端正態度,不要讓她對你有任何負面的影響,謹記。」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有這麼多缺點。公文一般的語言,就給我定了罪。
算了,跟昭昭遇上的事情比,這都不算什麼。
印象中,我讀高中的三年裡,論壇從來就沒有這麼熱鬧過。首頁上,粗略一望,大半的帖子都跟昭昭有關。標題也都聲勢奪人:有老師,有家長,有學生;說理的,吵架的,八卦的——管理員今晚該興奮死也忙死了吧。回帖數最多、最熱鬧的那個帖子是一個學校助學基金的創立者發的,他多年前畢業於我們學校,是我們大家的學長——至少他自己那麼說。他還說他是中立的,但是他覺得原本用於捐助貧困生的助學金拿來捐助一個家境優越,只是暫時遇到困難的學生是不妥當的,至少這違背了當時創立這個助學基金的規定——下面回帖子的人迅速分成了兩派開始吵架了,有人說他只知道規定不講人道,也有人叫好說誰都比昭昭有資格拿這筆捐助。然後爭論迅速上升成為人身攻擊,然後互相問候對方的身體器官和女性親屬……有的人覺得這裡無聊就出去新開了帖子,在新的陣地裡繼續凝聚自己那邊的力量,再迅速地看著新帖子以同樣的節奏和步驟被搞得烏煙癱氣。——那個混戰的帖子裡有好幾個眼熟的ID,如果沒記錯的話,是教過我們的老師,也有幾個是我的同學—雖然早已畢業,但還總是會來湊個熱鬧。
但是所有參與爭端的人都沒有跟對方講清楚一個基本事實:沒錯,也許昭昭是如他們所說,只不過是暫時遇到了困難。可他們忘了,也許這個「暫時」和她的餘生一樣長。也許他們沒忘,他們只是覺得那不是他們爭論的重點。
另一個帖子是開了為昭昭募捐的,發帖人說既然助學基金的規定確實不能違反,那我們就自己來幫助昭昭——這個地方很快就引來了另一場混戰。在上面那個帖子裡罵學校不講人道的人,跑到這裡來繼續罵,說憑什麼要給一個敲鼓吸髓的罪犯的女兒捐錢——當然了,他們罵得更直白也更生動,我只不過是概括一下段落大意。立刻有熱心觀眾把「永宣爆炸案」現場那些血肉模糊的圖片貼出來示眾,然後大家的興奮點點轉移,開始八卦昭昭的家,以及她爸爸在永宣那個寧靜小城裡的勢力和惡名——到群情激奮處不知是誰敲上來一句:她本來就該死。然後下面一呼百應,管理員跳出來維持秩序並匆忙刪帖。
「該死」那兩個漢字蔓延了整個屏幕。我關掉了電腦,不想再看下去了。
我突然很想給昭昭打個電話,叫她這幾天不要上網不要去學校的論壇——可是,這麼做很愚蠢,也許,她早就已經看到了,所以她才會寧願相信,陳醫生是真喜歡她的。
我把窗子整個推開,清涼的夜晚就進來了。龍城的九月,大半時間,已經不再需要空調。現在正是姐姐店裡生意最忙的時候,姐姐真幸福,她店裡來來往往的那些客人們,此時此刻,誰也不用坐在電腦前面,膽戰心驚地看著一個女孩子被那麼多人說「該死」。
夜風裡摻進來了一點煙味,於是我走到窗邊,兩手撐著窗台,這樣雙腳就離了地,把身子略微探出去,果然看到哥哥站在陽台上。我又突然開心起來,悄聲對著隔壁說:「我過去嘍?」黑夜中他影子一般的輪廓對我微微點點頭。
哥哥的房間有陽台,但是我的沒有。搬家過來的時候,是媽媽分配的房間。我相信,如果哥哥當時不在四川的話,他一定會把這個房間讓給我的,他知道我喜歡陽台,也知道我喜歡陽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知道的,總之他就是知道。
他就像知道我想要陽台一樣,知道昭昭想要那個但願能長點再長一點的餘生。是,誰都想活,可是如果昭昭的爸爸沒有出那件事也就罷了;如果昭昭還像當初那樣,像一個小公主一樣躺在她精緻的臥室裡,閉上眼睛輸給命運身邊都是牽掛她或者假裝牽掛她的人們,也就罷了;她曾經那麼真誠地想要重活一次,她見過了罪惡,從自己和別人的仇恨裡掙扎著想要重活一次,也許這世界上,只有哥哥認得出來她,只有哥哥和她一樣珍惜那種渴望。
我輕手輕腳地打開了哥哥房間的門,溜到他身後,作勢要嚇他。但是未遂,他非常熟練地比我先一步轉過身子,輕輕地捏住了我脖子後面那一小塊地方,裝成要把我拎起來的樣子。「殺人啦……」我開心地嚷出來,結果夜空裡傳來媽媽的聲音:「鄭南音你給我差不多點,不知道鄰居們要睡覺啊!」然後她重重地把她的窗子關上了—也不知道是誰的音量更擾鄰些。
哥哥按滅了煙蒂,我才注意到他把煙灰缸也帶到了陽台上。他就是這樣的,打死他也不肯亂丟煙頭。並且,他IUD煙蒂的時候總是狠狠地,不允許那上面還帶著哪怕一絲的火星。「也給我一支,教我抽,好不好?」我托著腮問鄭老師。
「你別想。」果不其然,他還是打我的腦袋。
「哥……」我突然換了一種我自己都覺得肉麻的語氣,「你,沒有上論壇去跟他們吵架吧?」我想起了那一兩個屏弱的替昭昭說話的標題,只要一想到陷入那一片攻擊聲的是哥哥,我的心就緊緊地揪成了一團。
「沒有。」他淡淡地笑笑,「我又不擅長那個。你知道的。」
「嗯,要是換了姐姐就好了,姐姐說不定可以……把整個網站罵癱瘓。」——我為什麼總是在這種時候由衷地想念姐姐呢——「你也不要總是想著這件事了。」我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側臉,「你能做的都替她做了,所以你盡力了。」
「有什麼用?」他轉過臉來,看著我。
「煩死啦!」我瞪著他,「人家在安慰你嘛,配合一下不行啊?」——我不能告訴他我今天看見的事情,我決定了,怎麼都不能。
「我想為那個孩子做點事。」他說,「我只是想讓她知道……」他似乎是在尋找合適的表達,可是失敗了,他此時浮起來的微笑明明白白地翻譯著「失敗」二字,「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孩子身上,有些地方特別像我。」
「哪裡像嘛。」我表示反對。但是,我知道他在說什麼。
你們都是願意拼盡力氣,讓自己乾淨的人。你們想得到的,是清潔。或者說,是那個永遠在清洗自身的自己。以前,我也這麼想。可是,你真的確定昭昭和你一樣麼?因為你沒有看見我看見的事情呀。
「睡吧。」哥哥溫柔的歎息聲像是在呼應遠處的蟬鳴,「明天你也得早起上班。」
我的實習馬上就要結束了,大學再下一周就要開學。在這兩三天裡,我每天都跟自己說,等到週五吧,週五我到公司去收拾東西,跟大家道個別,拿最後一個月的薪水——經理決定多給我500塊,然後,就去看昭昭。對了對了,這個星期五哥哥不去學校,學校臨時因為什麼原因,那一天不上課。於是我心滿意足地抱起我的紙箱,現在我的確必須回家去,把這個大傢伙放回我房間,再跟哥哥一起去看昭昭,多麼順理成章的事情。
好吧,我現在很怕自己一個人面對昭昭。我承認了,行不行啊?
進門的時候,雪碧居然大方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抱著可樂,一邊吃零食,一邊給身旁的外婆講解電視劇的劇情:「外婆,這個是好人,那個是壞人,你記住這個,就能看懂了。」外婆用力地點頭,伸出來的手指略微發顫:「這個是好人?那,他旁邊的這個女的呢?」「啊呀她是好人啊,她上一個鏡頭剛出來過的。你剛才都問過啦。」「我沒有。」外婆堅定地表示。「快看,外婆,太后出來了,這個太后最壞了,其實人就是她殺的。」「不像話!」外婆真是一個最認真的觀眾。
「你又逃學!」我把箱子放在茶几上,故意刺激雪碧。
「那又怎樣啦!反正今天是週末。」她斜脫著人講話的樣子怎麼那麼像姐姐呢,真奇怪,「要是沒人在旁邊幫忙解說,外婆是看不懂電視的。」
「哥哥呢?」
「在房間上網。」她指了指樓梯。電視劇就在此刻中斷了,開始插播廣,外婆娜地問雪碧:「沒有啦?」雪碧熱心地回答:「有的,外婆,他們等一下就回來啦。」然後衝著我做了個鬼臉,「不信你看著,等廣告結束了,外婆一定又會以為自己在看一個新的電視劇。」
我的電話就在此刻響了,我手忙腳亂地找了很久,才把手機翻出來。是個陌生的號碼,按下「接聽」的那一剎那我還以為說不定是詐騙集團。
「你是昭昭的朋友,對不對?」這個聲音很熟,對的,正是那個美麗的護士長。
「嗯,我是。」
「趕緊來一趟醫院,你,或者是你聯絡她家裡的人,快點,不然來不及了。還有,記得帶錢,至少帶3500塊。」
在我身後,外婆和雪碧的對話又無辜地響起來:「這個,還有這個,這兩個都是壞人,旁邊那個丫鬟,不好不壞吧,挺複雜的。」——雪碧像個小大人那樣,認真地說「挺複雜的」。哥哥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他穿著很隨意的牛仔褲和白色的麻布襯衣——襯衣很舊了,都在泛黃。他說:「你回來了?」有個機械的聲音的確是從我嘴裡發出來的,但是我聽上去卻覺得它來自我身後:「去醫院,快點,是昭昭。」
路上,哥哥對紅燈視而不見地闖過去的時候,卻轉過臉來鎮定地對我說:「別慌,把安全帶綁好。」
「哥,那個護士,她為什麼要說——不然就來不及了?她是什麼意思?」我的聲音很小,因為我覺得,一旦我抬高了聲音,所有的事情就會變成真的。
他不回答我,保持靜默。
「應該沒那麼糟的對吧?不會真的那麼糟的。」我的膝蓋不知為什麼一陣酸軟,所謂的關節炎是不是跟這種感覺差不多呢——天哪我為什麼會想到這麼無關緊要的事情呢,簡直像是故意在跟老天爺開玩笑,「肯定不會有事的,陳醫生一定會盡力救她。」我看著哥哥,像是在尋求肯定的答覆,「他們倆已經在一起了,所以陳醫生不可能不救她你說對吧?」
「你說什麼呢,南音?」
「你別用那種語氣我拜託你啦!」一陣煩躁湧上來,簡直像是暈車時候的噁心,「我是在往好的方向上想你怎麼就聽不出來呢?好吧我也覺得那不算是真的在一起,那天我在昭昭那裡看見了陳醫生,他在房間,在臥室,然後昭昭……證明。」
她穿著一條領口開得很低,有很多花邊的裙子。白色的。劉海蓬鬆地遮住了眉毛。如果我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我不會那麼慌不擇路地逃跑,我會告訴用塗那麼重的,輕輕地塗一層就夠了。
我剛才不敢靠近她,是怕踩到那一地的血。可是我還沒有和她告別。
那些因為她是一個罪犯的女兒所以覺得她也有罪的人,那些認為她不值得幫助並且覺得她死不足惜的人,那些咒罵她應該去替爆炸案的榷難者償命的人,那些背負仇恨恐嚇她跟蹤她揚言要殺她的人。你們贏了。
我祝你們度過平靜幸福的餘生。
陳宇呈醫生
死亡時間是14點27分。9月4日。2009年。
他知道那個人一直在身後。他站在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歎了一口氣,轉過頭對身後說:「進來吧。」他覺得自己像是在主動窩藏一個逃犯,也許,因為他渾身是血。
「她是什麼時候被送進來的?幾點?」那人問道。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回答:「中午的時候,十二點左右吧,具體的時間,我也記不清了。」
鄭老師重重地呼吸:「我是差不多一點一刻的時候來這兒的。也就是說,你,眼睜睜地看著她流血,一個多小時你什麼也沒做。」
「我並沒有眼睜睜地看著她流血。在那一個多小時裡我在救別人的命。我們的護士長在和血庫交涉,但是沒有手續的話之後會很麻煩,醫院有醫院的規章和制度,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對,你過是個醫生,我也不過是個老師,是這個意思吧?」那人笑了,笑容居然是明晃晃的。
「如果我們真的什麼都沒有做的話,你仔細想想,你這個老師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那又是誰簽字同意她出院的,又是誰在她出院以後給她藥的,誰給她自己打針然後扎破血管的機會的?這就是你的規章你的制度?」
「我知道,你現在需要有個人為她的死承擔責任。你可以去告我。不過你最好咨詢一下律師,看看你有沒有代表那孩子當原告的資格。」
「我不要任何人承擔什麼責任。」那人難以置信地逼近他,他幾乎聞得到那件襯衫上的血腥氣,「我只是要你知道那孩子一直到最後都相信你是那個能就她的人,我只是要你承認你手上有血……」
「我手上有血?」他打斷了他,「我手上的確有血,我從來都沒有否認過。八年了,要是算上研究所的那三年,整整十一年我的手就沒離開過這些髒血和壞血。如果我手上沒有血我又怎麼去救那些最終活下來的人?我和你不一樣,鄭老師。你的工作裡,最重要的事情不過是升學率,你有的是時間和小孩子們的心靈做遊戲。可是我,我的工作裡,要麼活著,要麼死,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容不得我去討價還價。所以我沒那麼多閒情去假扮上帝。」
那人又是靜靜地,明亮地一笑:「你手上有血,這關上帝什麼事?」他低下頭去,胡亂地把手機和幾樣東西塞進公文包:「現在請你出去吧。我要去幼兒園接我女兒。」
「如果今天,躺在觀察室裡的是你的女兒,你希不希望有人立刻救她?」
「如果我知道我的女兒有躺在觀察室裡的危險,我無論如何,都不允許自己進監獄。」
說完這話,他推開門走了出去。天楊站在走廊的盡頭處,像是非常驚詫地回眸望了他一眼。懷裡抱著他剛剛脫下來的,沾著血的白衣。他慢慢地走近她,突然之間,滿心蒼涼。
「讓我就這麼待一會兒,就一會兒。」徘徊在腦子裡的,卻是昭昭的聲音。她閉上眼睛,一滴淚滑下來流進了鬢角里。現在,壞血都流光了,她終於潔淨如初。
「去接臻臻麼?」天楊問。
他點頭。他終於說:「下周,找一天,我們把班調一下,一起去吃晚飯,好不好?」片刻的靜默裡,他看著她眨了眨眼睛,有點尷尬地把目光移開,笑了笑。
「不用現在回答我,可以想想。」
南音
是我把他從那間辦公室裡拖出來的。他順從得就像宿醉未醒。
我們倆就這樣寂靜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不動,不說話,連對視也沒有。我偶爾會偷眼看看哥哥,從我們身邊經過的人也都在詫異地注視他。我知道,不僅僅因為他就這樣一身血跡地出現在明亮的陽光下,還因為,這些血痕讓一向溫和的他沽上了一種很奇怪的英氣。就像是某個遙遠年代裡,剛剛接受了刑囚的革命者。
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我記得,直到陽光不再那麼刺眼。我想像平時那樣推推他,但是終究有些畏懼。我只是對他說:「你要不要去衛生間洗洗手?」
「我們回家吧。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他對我笑了,那笑容就像是他遇到了什麼東西,值得他沉醉其中。他說:「好,我們回家吧。」
「你能開車麼?」我不安地看著他的眼睛,「要不然,我來開?」——其實我還差最後的路考才能拿到駕照,但是我覺得,現在的情況,還是我來開比較安全。
他說:「不,用不著。」
我迫切地想要回家去。我希望我一進門就可以看見外婆依舊和雪碧坐在沙發上,雪碧耐心地教外婆辨認電視劇裡的好人、壞人、不好也不壞的人。我們的車終於駛出了醫院的地庫,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人們的臉一如既往地漠然。他們都不知道昭昭死了。他們不知道,真好啊。
「南音?」他把車停在了路邊,但是沒有熄火。我惶恐地看著四周,不知這裡是否可以停車,但我很快就釋然了,此時此刻,還在乎交通規則做什麼?
「去對面的小賣部裡,幫我買包煙,好嗎?」他用沽滿血痕的手遞給我一張20元的鈔票。也對,抽支煙,也許能幫到他。
「好。要什麼牌子的?」我一邊解開安全帶,一邊愉快地問。我為什麼要勉強自己愉快呢,因為我們終於可以談論一點跟昭昭沒有關係的話題。比如香煙的品牌。
「都行。」他的口吻似乎恢復了一點安寧,「萬寶路吧,紅色的。」
我看著交通燈上的小人由紅色變成了綠色,我數著斑馬線走到了馬路對面,但是數完了我立刻就忘記究竟有幾條了,我走進那間小店舖的時候故意放慢了和店主說話的速度,我對他發自肺腑地笑並且在他遞給我找回來的零錢的時候說聲「謝謝」,我把零錢一張一張,按照面額由大到小的順序疊在一起,好像這是個儀式,我身邊走進來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穿著一套深藍色的水手服,戴著小黃帽,她費力地踞起腳尖想要夠櫃檯上的棒棒糖,我就問她要什麼顏色的,然後幫她拿了並且彎下腰認真地遞到她手上……我用盡全力做完每一樁每一件的小事情,因為在用力完成它們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微弱地纏繞著我,我需要這蜘蛛絲一般的時光捆住我那個馬上就要出竅的魂魄。
馬路上傳來一聲輪胎滑過路面的尖銳的聲音。我和那個小女孩一起轉過了身。嘈雜驚呼的人聲裡,我看見一個男人呈弧線飛了出去,砸在路面上。我看到哥哥的車踉蹌地停泊在那男人的身旁。我發現那男人是陳醫生,因為他沒有穿白衣,乍一看有些陌生。
身邊的小女孩尖叫著跑了出去,卻又在店舖的台階上停下了,她捏著小拳頭,兩條小辮子像是被風吹得直立了起來,她的聲音清亮得像是鴿哨:「爸爸——」爸爸的車——不,是哥哥車猛烈地倒退了一點,又對準了地上的陳醫生開過去,陳醫生像一截不慎從熱狗裡掉出來的香腸那樣,在車輪底下的地面上翻滾,那種靈活的感覺很詭異。
路邊的行人圍住了哥哥的車,和躺在地上的陳醫生。其實,這是多餘的,在警車來到的兩三分鐘內,哥哥一直端坐在駕駛座上,沒有出來,也沒想過要逃走。
他從車裡出來之後,走進警車之前,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想他也知道,從現在起,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有人能原諒他。
對吧,船長?我的船長。
陳宇呈醫生
他把車停在路邊,走出來等臻臻。星期五總是如此,他必須要把臻臻帶到醫院裡來待上幾個小時,之後才能完全享受一個屬於他們的週末。臻臻想要去買棒棒糖,並且她最近有個新習慣,就是買零食的時候不喜歡大人跟著,她要自己完成那個購物的全過程,以此證明她長大了。
所以他挑選了一個不錯的位置,可以把她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她如果真遇上什麼無法解決的事情,只要一轉身,就找得到爸爸。
一聲尖厲的巨響,然後他就莫名地發現整個天空以一個前所未有的角度在他面前敞開了。似乎是要把他吸進去,但是最終還是地球贏了。
他傾聽著自己的身體砸在地面上的時候,意識尚且是清醒的。他看見了那張擋風玻璃後面的臉龐。
你這個罪犯呵。我們本應該審判彼此,也被彼此審判的。但現在好了,你終於把我推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把你自己推到了殘忍的人群裡。你真蠢,你不知道我們二人才是平等的。
他慶幸自己在人世間聽到的最後的聲音是臻臻的。「爸爸—」無比清亮,他早就覺得,該把她送到兒童合唱團裡。
但他不知道他錯過了一條短信,他遲鈍的身體已經無力感受手機的微妙振動了。
發信人是天楊。短信內容很簡單: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