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肺腑之言
現在來談一談將他與赫澤爾聯繫起來的那幾份合同,似乎已經時機成熟。正是這幾份合同給他提供了生活和工作的手段。
我們知道,1863年簽訂的第1份合同保證每卷給作者支付1900法郎;他每年必須提供3卷,這樣,他一年的收入就是57OO法郎,即每月465法郎。1865年12月11日簽訂的一份合同改善了這些條件。這份合同的期限從1866年1月1日至1871年12月31日;每卷的價錢提高至3000法郎,條件是「從以出版商認為合適的方式發表之日起10年內,出版商對每部作品擁有專屬所有權。」至於插圖版,出版商擁有絕對的、不受限制的所有權。合同明確指出,出版這些作品的插圖版本的絕對的、不受限制的所有權屬出版商。但對已經出版的五卷作品,出版商同意給作者支付5500法郎的賠款,亦即每卷1100法郎。1871年9月25日,1份新的合同又簽訂了,作者每年應提供的作品不再是3卷,而是兩卷;但出版商每年給作者支付的不是9000法郎,而是12000法郎,亦即每月1000法郎。作為交換,作者同意對已出版和將要出版的非插圖版本的使用權延長3年;合同還規定,除每年應提供的兩卷外,還包括兩卷的《偉大的旅行家和偉大的旅行史》的後續部分按每卷2000法郎付酬。
赫澤爾不斷給作者改善這些條件,使作者感到十分滿意。那時,出版商自負出版盈虧,以固定價格購買作品,這是一種通行的辦法。有時只是簡單地達成這樣的協議,生意由出版商作成後,利潤對半平分,這大體上就是按出版情況計算版稅的最初方式。赫澤爾是贊成著作權的,他寫過幾篇論著,極力維護文學作品的著作權。後來,按所售冊數的百分比分成也就取代了承包讓與。
使人感觸頗深的是,浪漫的斯塔爾所具有的魅力和才華,一直得到他與之出版作品的文學家的好感。這些文學家對他的判斷、誠實、非常可靠的情趣和內心潛藏著的才能都極其信任。他一直與拉馬丁、巴爾扎克、雨果、喬治-桑等頗負盛名的作家保持通信聯繫,僅這一點便可證明。雖說關心個人利益的雨果有時顯得有所保留,但在困難時刻,他還是非常感激忠實於他的這位出版商的。陷入極度窮困境地的巴爾扎克也願意求助於他。拉馬丁並不懷疑自己能夠信賴他的友情。他們全都明白,他把自己對生意方面的審慎的辨識力提供給他們利用。當然,對於雨果和拉馬丁來說,他對他們的文學成就比對他們的政治活動更為讚賞。
看來,這位出版商跟喬治-桑的友情尤為密切。從他們之間的來往信件可以看出,他們互相信任的感情直至離開人世之日方止。他是她的一位高明的顧問,始終維護著她的利益,甚至親自監督她的戲劇的排練。
像看守門戶的兩面神像那樣,赫澤爾具有兩副面孔,一副面向過去,一副面向未來;他通曉古典文學,也渴望瞭解新的表達形式,這就使他具有能發現和支持新作者(有時甚至不惜犧牲個人的利益)這樣一種敏銳的嗅覺。
在這位出版商的背後投射出文學批評家的影子;很難將出版商赫澤爾與作家斯塔爾區分開來。他所處的這種優越地位,使他能自覺地介入他的作者的創作活動中。在國立圖書館的赫澤爾展覽室裡,我們可以發現巴爾扎克的一整頁手稿被斯塔爾抹掉重寫!喬治-桑閉起眼睛接受她的這位出版商的批評,並毫不猶豫地作出他認為合適的修改。斯塔爾的才華使這種有益的合作能堅持下去。
曾幻想過建立一個仁慈、廉潔的共和國的這位參加過48年大革命的人,將具有同樣思想的人都吸引到自己方面來,因此,他的朋友圈子具有某種共和色彩,亦即革命的色彩。從這種意義上說,這個圈子主要是由帝國的反對派人士組成的。在拿破侖三世下台的時候,他仍然保持這種左的傾向,但同時也埋怨公社的過火行動,認為公社將共和國置於危險的境地。
儒勒-凡爾納是個具有同樣觀點的新加入者,在這個集團中當然感到舒暢。組成這個階層的人大抵公開接受各種新思想,但這些新思想一般較為沉著冷靜,始終沒將共和的概念與秩序的概念分開。智慧和勇氣的這種混合,並沒使儒勒-凡爾納覺得不快。他在赫澤爾的朋友當中結識了一些作家和科學家。事有湊巧,他跟負責主持《教育與娛樂雜誌》的讓-馬塞建立了聯繫;他結識了聖克萊爾-德維爾、教育家貝特朗、歐內斯特勒古韋,而且很可能還認識了喬治-桑。他遇著或重新遇著1865年去世的雅克-阿拉戈的弟弟艾蒂安-阿拉戈。
赫澤爾交遊甚廣。當他由這位年輕朋友參加到《教育與娛樂雜誌》的班子中來時,大概從他的這些交遊中獲得不少好處;我們讀一讀帕梅尼和博尼埃-德-拉-夏佩爾的那部著作便會明白,當時最偉大的作家也都不鄙視青年文學,並主動地在這份雜誌上發表他們的作品。
對於他的出版社的聯繫作者來說,赫澤爾一斯塔爾是「老闆」。行家,甚至是小學教師。他對一位新手決不放棄這種態度,但當這位新手羽毛豐滿,能夠自己飛起來時,他的這種態度便有所收斂。他的評論、意見、建議和批評都會被誠心誠意地接受。
認為赫澤爾以精神上的父親代替了血統的父親,這話也不全對。實際上,赫澤爾成了名副其實的精神上的父親,卻並沒有驅除血統父親的形象,而不過是接替血統的父親。
從1863-1871年這段期間,日漸衰老的皮埃爾所產生的影響逐漸減弱,而通過友誼和文學批評的途徑,赫澤爾的影響卻日益加強。1871年皮埃爾去世;赫澤爾代替他對凡爾納起顧問和朋友的作用。這兩位作家不僅互相尊重、互相愛戴,而且非常重視對方所完成的作品。斯塔爾的作品真可謂文如其人,不僅文筆優美、文體華麗,而且具有容易激動的敏感。這位浪漫派的作家非常讚賞凡爾納作為小說家的素質、豐富的學識以及善於形象地塑造人物的手法,一句話,讚賞他那為科學精神服務的驚人的想像力,但又埋怨他不更經常地借助動人之情。
當作者想出一個主意時,他便將它提交給出版商。在開頭的一段時間裡,他們對這種主意進行反覆商談。之後,儒勒-凡爾納便動筆起草,並將手稿交給赫澤爾。
字體非常工整,但實在細小以致難以辨讀,只好趕快送去打校樣;校樣經作者修改後再送交赫澤爾提出審閱意見;再次進行切磋,按修改稿打出新的校樣再作一次修改。《北極旅行》的第一部分就是這樣作的。1863年6月初將手稿交給赫澤爾,9月4日,儒勒-凡爾納一邊創作第二卷,一邊抓緊時間校閱打印出來的第一部分,並徵求赫澤爾對該部分結尾的意見;1863年9月10日,他提出將第一卷的題目定為《哈特拉斯船長歷險記》,副標題為《英國人在北極》;本月曆日,他接受出版商提出的一條意見,進一步明確說,他要將「哈特拉斯寫成一個很有勇氣但沒有運氣的人」,但拒絕在船員中加插一個法國人,因為,他所需要的是英國人。從校樣到校樣,再從校樣到長條校樣,《哈特拉斯船長歷險記》的第一部分終於發表在1864年3月10日出版的第一期《教育與娛樂雜誌》上。第二部分大概亦遵循同樣的過程。
此外,儒勒-凡爾納對赫澤爾同意「他認為這是事物的寓意所在的哈特拉斯的瘋狂及其結局」感到非常滿意。我們知道,他雖然曾經聲稱說,他不打算作「一個事件的安排者」,但他能夠出色地將他的出版商的觀點與自己的觀點調合起來。
儒勒-凡爾納一家先後在聖馬丁、蒙馬特林蔭道、紅十字街口。蘇爾尼埃小巷、馬讓塔林蔭道住過,1863年,他們又搬到奧特伊區拉封丹街39號的1套更為舒適的住宅。他在這裡接待過許多朋友,如夏爾-瓦呂特、德利烏克斯、菲利普-吉爾、萊奧-德利布、維克多-馬塞、伊尼亞等等。他選擇了克羅托瓦度暑夏,希望在海邊居住對奧諾裡娜的兩個小女孩和年幼的米歇爾有好處。他挺喜歡克羅托瓦這個地方,好幾年都到那裡去了,以後他還要在那裡定居。
當他正在著手寫作《格蘭特船長歷險記》的時候,他請赫澤爾放心,告訴他說:「在經歷了第一卷的悲慘結局之後,他必須回復到一種相對寧靜的氣氛之中,但這並不會持久。」
「至於文體方面的疏忽,」他信中接著說,「我看出來了,而且相當嚴重,但這些疏忽在我拿到的長條校樣上已經改了過來。」接著他又補充說:
現在我遇到一件最感頭痛的事,我對於表達愛的情
感非常笨拙。我連「愛情」這個字眼也不敢寫。我非常了
解自己的魯鈍,而且我費了老大的勁兒也無濟於事。因
此,為了逃避困難,我打算還是樸實一些。您要求我不時
加插一些肺腑之言!如此而已!可是我老想不出這些肺
腑之言,要不我早就寫進去啦!
這段知心話強調了文學氣質的差別,我們認為非常重要。這段話見諸一封只註明「星期六」的信中,該信很可能寫於1865年。
浪漫的斯塔爾是個感情充沛的人;可以這樣說,他是憑自己的感情進行創作和閱讀的。「星期一見,親愛的導師,我不是來借肺腑之言的,」儒勒-凡爾納對他說,「您相當富有,完全可以給您這位忠誠的朋友借出一點。」
這句信手拈來的話,既包含了寫信人的某種遺憾,也包含對他那位極為敏感的朋友的親熱的挪揄。今天我們大概可以這樣認為,赫澤爾是個容易激動的外傾的人。儒勒-凡爾納的情緒首先經過大腦,因而顯得比他生硬冷淡;他不為最初的印象所動,總是憑理智進行創作。誠然,他的敏感性也是極為豐富的,但他善於控制住它;出於某種內心的羞怯,他討厭將自己秘隱的感情表達出來;他盡量將這些感情深藏在心底裡不讓其外露。正是從這種意義上,馬拉爾梅曾把他稱作性情古怪的人,而皮埃爾-韋隆又將他稱為神秘莫測的人。
出版商與作者之間的密切合作很少有比這更好的例子。從1863年起,儒勒-凡爾納便力圖從經濟上支持手頭拮据的赫澤爾。1868年,他本來想讓他的父親參加這家出版社的股份;在其它一些情況下,我們發現他讓赫澤爾延期支付票據。這說明,在困難時期,他毫不猶豫地資助過他。思想和知心話的交流的確很有成效。這兩位朋友在追求共同的目標,有著相同的憂慮。儒勒-凡爾納實際上把自己當作一個合股人,與這位出版商一起分憂,甚至當這位出版商因健康原因而不得不離開時代替他。
赫澤爾的身體素質向來很弱;這個時期,儒勒-凡爾納正當精壯年華。他倆的身體素質正好與他們部分地作了解釋的心理態度相符;兩人都有勇氣、兩人都有毅力,其中一個因疾病、困苦和年歲而逐漸衰減,希望在自己心靈的迴響中尋求某種支持;另一個結實、更為豪爽、更為堅毅,只能和只想塑造出一些不大為自己的情感問題所動的人物。他大概對一位英國女記者表達過自己的這種看法:
愛情是一種具有吸收能力的情感,在男人的心裡,它
只給別的事情留下極少位置。我的主人公需要充分發揮
他們的才能和毅力。假若在他們身邊出現一位妖艷的女
人,那常常會妨礙他們去實現自己的宏偉計劃。
赫澤爾發覺他的這位作者並沒更為認真地去分析他所創造的那些出色非凡的人物而加以發揮,並進一步闡明他們的情感反應,當然感到有些痛心。儒勒-凡爾納覺得這樣做會損害這些人物的形象。愛情的心理分析並不是他的主題:然而,在他的作品中也不是絕對沒有女性,在她們能夠出現的地方還是出現了。她們常常給人以鼓舞;有時成為目標。她們總是既溫柔又有勇氣。
為了找到格蘭特船長,格裡那凡夫人決定讓她的丈夫去作一次遠征;從未產生過沮喪的韋爾登夫人被15歲的船長救出來了;有人說,在這些作品中沒有愛情、瑪麗-格蘭特與約翰-孟格爾之間的隱秘的柔情蜜意只能給人以假象。
然而,正是阿克賽對格勞班的愛情促使這位年輕人深入地心;正是納迪亞的愛情使斯特洛戈夫能達到自己的目標;正是愛情將桑加爾與叛徒奧加雷夫聯繫在一起,並使布拉尼康夫人為尋找自己的丈夫而置身於危險的航程;《機器房子》中的那場悲劇發端於兩位男人因妻子被殺而相互間產生的仇恨,而正是門羅夫人「這縷游竄的火焰」加速了事情的結局。
《奇異旅行》中的女人有的是。在《盛產皮毛之邦》一書中所出現的女性形象甚至顯得太多了!
當她們直接參加成為故事主要因素的冒險活動時,她們往往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聰明而有毅力。其中有不少女性形象顯示了在當時非同尋常的耐性。然而,這些女性並非缺乏感情,因為她們具有另一個共同的特徵:溫柔。甚至在《盛產皮毛之邦》一書中的波莉娜-巴尼特這位悍婦也具有這種品質:這位有主見的女人只是通過意志力才保持住自己表面的力量;她讓自己嚎啕大哭,但立刻又責備自己的這個弱點,並為這種弱點感到羞愧。她們既有理性,又有感情;有時候,她們還具有感人的力量。作者非常讚賞她們。在他的筆下,常常是一位嬌小賢慧的妻子矯正丈夫的愚笨言行,若利弗太太就是一例。
這顯然不是我們所熟悉的那種小說中的女英雄;在她們的內心裡,既不存在衝突,也沒潛藏什麼詭計。有人說,她們缺乏人情味,因為她們沒遇到男女關係所產生的那些問題。儒勒-凡爾納的小說不是言情小說;這些小說的基本目的在於描寫人類與大自然的衝突,因此,愛情只能在其中起第二位的作用。
儒勒-凡爾納對此或許感到遺憾,有一天,他高聲嚷嚷:「呃,要是我能穿插幾起通姦案,事情或許會好辦得多!要是我能像大仲馬那樣不受任何約束,20本書大概也不會像我現在的4本書那樣給我招來那麼多麻煩!」
既然是文學創作,因此必須看到,要寫沒有女性形象的作品,那是一件難以發揮才華的事兒。如果說,他的作品當中有些還能在字裡行間隱約看出一位女性的影子或她所表現的行為,但有好幾部,而且都是上乘之作,卻是沒有一個女性形象的。不採取這些方式而成功地創作出有價值的作品的小說家,不但不該受到我們的指責,反而應值得我們摧崇。他們之所以能激發我們身上更為奇特的活力而使我們激動、著迷,那是因為,一方面,在人類的靈魂深處的確存在這樣一些活力;另一方面,他們委實具有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