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的發現
1513年9月25日
太平洋是誰發現的——這個命題完全是歐洲人以歐洲中心論作為出發點。毫無疑問,最初認識到這一浩瀚大洋的,首先是太平洋沿岸的勞動人民。據歷史地理學家們考證,早在公元前若干世紀,古代中國人遠航日本時,就已認識到太平洋的遼闊水域。四五世紀,從印度半島移民來的波利尼西亞人就在太平洋中部的許多島嶼間航行。同樣,棲息在美洲西部太平洋沿岸的印第安人也早已認識到這一大洋,只不過他們既沒有文字記載也缺乏科學認識。隨著資本主義的興起,16世紀是大探險時代。自此以後,人類對於自己生存的世界逐漸有了一個完整的地理圖像。1519至1523年,葡萄牙航海家麥哲倫的船隊作環繞地球的航行。1520年10月21日,麥哲倫船隊駛進今天被稱為麥哲倫海峽的水路,到11月28日,他們繞過岬角,看到一片靜悄悄的、水天一色的大洋,於是將它命名為「太平洋」。但是,麥哲倫還不算是發現太平洋的第一個歐洲人。在歐洲人的探險史上,被認為首先發現太平洋的是西班牙探險家巴爾沃亞。1513年9月25日,巴爾沃亞在巴拿馬地峽的高山之巔望見太平洋南部的水域。不過,他當時把它稱為「南海」,並認為渡過這大海便是印度本土,而根本不知道它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第一大洋。這種錯誤的地理觀念一直到麥哲倫船隊環球航行以後才得到糾正。
——譯者題記
裝備好一艘船
當哥倫布[1]從被發現的美洲第一次歸來,凱旋的隊伍在塞維利亞[2]和巴塞羅那[3]穿過擁擠的街道時,他展示了無數的稀世珍寶、迄今未知的紅種人以至從未見過的奇禽異獸——呱呱亂叫的斑斕鸚鵡、笨拙的貘和不久將在歐洲落戶的引人矚目的植物和穀類——玉米、煙草和椰子。所有這一切都使歡呼的人群感到新鮮和好奇。但是最使兩位國王[4]和他們的謀士們動心的,卻是裝在幾隻小箱子和小籃子裡的黃金。哥倫布從新印度帶回來的黃金並不多,只不過是從土著人那裡換來或搶來的一些裝飾品、小金錠、幾撮零散的金粒;與其說是黃金,不如說是一些黃金末子——全部戰利品頂多可以鑄造幾百枚威尼斯古金幣[5]。然而這位天才的幻想家哥倫布——他總是固執地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正如他自以為光榮地開闢了通往印度的海路一樣——卻以認真而又無比興奮的心情誇耀說,這僅僅是第一次帶回來的一點樣品。據他們得到的可靠消息,在這些新的島嶼上有著無法估量的金礦;這種貴金屬就在薄薄的地層底下,有些地方甚至完全裸露在地表,只要用普通的鐵鏟輕輕一挖就能得到。不過,那些國王們用黃金的杯子飲酒喝水和黃金比西班牙的鉛還要不值錢的黃金之國,卻在更南邊的地方。這兩位永遠需要黃金的國王出神地聽著這一番關於那個屬於他們的新黃金國的話,絲毫不懷疑哥倫布的種種諾言,因為當時尚未有人認識到他向來有好吹的習慣。於是,一支第二次遠航的龐大船隊很快裝備起來了。現在,僱用船員也已不再需要到處招募。關於那個新發現的、只要用手就能挖到黃金的黃金國的消息使整個西班牙如癡若狂:數以百計乃至數以千計的人紛至沓來,都想遠航到那黃金國去。
可是,這人流又是怎樣一股污泥濁水呵!現在,貪慾把它從所有的城市、鄉鎮和小村莊衝了出來。不僅那些想把自己的紋盾完全鍍上黃金的名門貴族和膽略過人的冒險家與勇敢的士兵,而且西班牙所有的垃圾和渣滓也都漂流到巴羅斯[6]和加的斯[7]來。烙有金印的竊賊、攔路搶劫的強盜、癟三扒手——他們都想到黃金國去找一份收入豐厚的手藝活;還有為了躲避債主的負債人、為了逃脫自己愛吵架的妻子的丈夫,所有這些走投無路、窮困潦倒的人,這些犯科在案和被法警追捕的罪犯,都來報名參加這支遠航隊。這是一群瘋狂的亡命之徒、烏合之眾,他們決心到那裡去大顯身手,一夜之間變成暴發戶,為此他們敢去幹任何的暴力和犯罪事。哥倫布的那種虛妄之說更是使他們想入非非,以為在那些地方只要用鐵掀一挖就能得到一大堆閃閃發亮的黃金。移民者中一些有錢的人甚至還隨身帶著傭人和牲口,以便能把這種貴金屬立刻大批大批地運走。一些沒有被遠航隊接納的人不得不另想辦法;那些恣肆的冒險家自己動手裝備船隻,而不去多問朝廷允許不允許。他們只盼望趕緊到達那裡,去斂取黃金、黃金、黃金。西班牙一下子就擺脫了不安分的傢伙們和最危險的歹徒。
伊斯帕尼奧拉島[8]的總督驚恐地看著這些不速之客蜂擁而至,來到這個托他管轄的島嶼。海船年年運來新的貨物,同時也帶來了愈來愈難以管束的人。不過,新來的人也同樣痛苦地感到失望,因為這裡的街上根本沒有隨處可見的黃金;當地不幸的土著人已被這些金髮野獸掠奪一空,從他們身上再也壓搾不出一丁點兒黃金了。於是,這幫烏合之眾就游手好閒,四處逛蕩,尋釁搶劫,使苦命的印第安人整天提心吊膽,也使總督惴惴不安。為了把這幫傢伙打發去開墾新地,總督想盡了各種辦法,派給他們土地,分給他們牲畜,甚至還慷慨地給他們「會說話的牲口」,即給他們每人60至70名印第安人當奴隸,但都無濟於事。無論是出身名門的貴族騎士,還是昔日的攔路強盜,都對經營農莊缺乏興趣。他們漂洋過海到這裡,不是為了來種植小麥和飼養家畜;因此他們從不把播種和收穫放在心上,而只顧去欺凌苦命的印第安人——在短短的幾年之內他們把當地的居民全部滅絕——或者在賭窟裡消磨時日。沒有多久,這號人的絕大多數都背上了債,以致不得不變賣自己的財物,一直到賣掉大衣、帽子和最後一件襯衫,最後被商人和高利貸者掐住脖子。
由此,聽說這個島上受人尊敬的法學家馬丁·費爾南德斯·德·恩西索[9] 「學士」於1510年裝備好一艘船,準備帶著新的人馬去援助在陸地上的自己那塊殖民地,這對所有那些在伊斯帕尼奧拉島上落魄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個好消息。1509年,兩位著名冒險家——阿隆索·德·奧赫達[10]和迭戈·德·尼古薩從費迪南德國王那裡獲得了在巴拿馬海峽附近和委內瑞拉沿海建立殖民地的特權,他們匆忙地把這塊地方命名為「黃金的卡斯蒂利亞」[11]。這位懂得法學而不瞭解世界的恩西索被這樣一個響亮的名字迷住了,被那些誑人的大話哄得暈暈乎乎,於是把自己的全部財產投資到這塊殖民地上去。可是,從這塊在烏拉巴海灣[12]的聖塞瓦斯蒂安新建的殖民地沒有送來一塊黃金,而只是傳來疾呼的求援聲。殖民者中一半人在同土著人的鬥爭中喪了命,另一半人則在飢餓中倒斃。恩西索為了挽救已經投資的錢財,便毅然傾其所有,裝備起一支援助遠征隊。伊斯帕尼奧拉島上所有那些絕望的人一聽說恩西索需要士兵的消息,就都想利用這次機會隨他一起溜走。他們只是希望趕緊離開這裡,逃脫債主,逃脫總督的密切注視。但是債主們也採取了防範措施。他們發覺這些負債纍纍的人都想溜之大吉,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時,便再三懇求總督:沒有經過總督的特別允許,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離去。總督滿足了他們的願望,採取了嚴密的監視措施。恩西索的船必須停泊在港口之外,再派出政府的小船四處巡邏,以防未經允許的人偷偷登上他的大船。於是,所有那些落魄的人——他們不懼怕死,卻害怕誠實的工作或高築的債台——只好懷著無限的絕望和痛苦眼看著恩西索的船沒有載著他們就揚帆遠航去進行冒險事業。
躲在木箱裡的人
恩西索的船張起滿帆,從伊斯帕尼奧拉島向美洲的陸地駛去。島的輪廓已沉沒在藍色的地平線下。這是一次靜悄悄的航行,開始時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只是到了後來才發覺那只膘肥強壯、特別有力的狼狗——它是著名狼狗貝塞裡科(小牛)的崽子,它自己也由於叫萊昂西科(小獅)而出名——在艙面上不安地跑來跑去,到處用鼻子嗅著。沒人知道那只強壯的狼狗的主人是誰和怎樣登上船的。而更令人注目的是,那隻狗終於停留在一隻最後一天運上船的特大食品木箱前不走了。可你瞧,沒想到那只木箱自己打開了,從裡面鑽出一個約摸35歲的男子,他全副武裝,身佩長劍、頭戴盔甲、手持盾牌,活像卡斯蒂利亞的保護神聖地亞哥[13]。他,就是巴斯科·努涅斯·德·巴爾沃亞[14]。他以這種方式對自己的那種令人驚歎的大膽和機智做了第一次考驗。他出生於赫雷斯·德·洛斯·卡瓦雷洛斯的一個貴族家庭,曾作為一個普通士兵隨羅德裡戈·德·巴斯蒂達斯一起遠航來到這個新世界,在經過若干次迷航以後終於在伊斯帕尼奧拉島登岸。島上的總督曾想把巴爾沃亞培養成一個好樣的殖民地開發者,但是沒有成功。他把分配給他的土地管了幾個月之後就棄置不顧了,最後徹底破產,不知該如何擺脫那一群債主。可是,正當其他的負債人緊握著拳頭,從海灘上憤怒地凝望著那幾隻阻攔他們逃到恩西索船上去的政府的小船時,巴爾沃亞卻躲進一隻空著裝食品用的大水箱裡,讓僕役抬上了船,從而大膽地繞過了迭戈·哥倫布總督[15]布設的警戒線。當時,船上的人都忙著啟航,一片混亂,沒有人察覺這樣狡猾的詭計。一直當他知道船已經遠離海岸,再也不可能為了他而把船開回去時,這個偷乘的旅客才露面。現在他正站在眾人面前。
恩西索「學士」是學法律的人,像大多數法學家一樣,缺乏浪漫色彩。他,作為那塊新殖民地上的行政長官,作為警察總督,不願意看到在該地有吃白食的人和來歷不明的可疑分子,因此他毫不客氣地對巴爾沃亞說,他不想把他帶走,而是讓他在下一個他們經過的海島上岸,不管那島上是否有人居住。
不過,事情最後沒有發展到這一步。因為正當這艘船駛向「黃金的卡斯蒂利亞」途中,他遇到了一條坐滿了人的小船——這簡直是奇跡,因為在這些尚未為人所知的海域上當時總共只有幾十條船在行駛——那條小船由一個名叫弗朗西斯科·皮薩羅[16]的人率領,這個人的名字不久就蜚聲世界。船上的乘員是從恩西索的殖民地聖塞瓦斯蒂安來的,起初還以為他們是一群擅離職守的嘩變者。但使恩西索大驚失色的是,他們報告說:再也沒有聖塞瓦斯蒂安了,他們是這塊以前的殖民地上的最後一批人,司令官奧赫達自己駕了一艘船先溜走了,剩下來的人一共只有兩艘雙桅小帆船,為了能在這兩艘小小的帆船上每人得到一位置,他們不得不等到死掉了70人以後才動身。後來,其中的一艘又出了事故;皮薩羅率領的這34人是「黃金的卡斯蒂利亞」的最後一批倖存者。既然如此,那麼現在又該駛向何處呢?恩西索的人在聽了皮薩羅的敘述以後,已經沒有興趣到那偏僻的移民區去遭受可怕的沼澤氣候和土著人的毒箭。他們覺得現在唯一的可能是再回到伊斯帕尼奧拉島上去。正在這緊急關頭,巴爾沃亞突然站出來說,他在同羅德裡戈·德·巴斯蒂達斯第一次航海時瞭解到中美洲全部沿海地區的情況,他記得他們當時曾到過一個名叫達連[17]的地方,它依傍著一條含金的河流,那裡的土著人態度友好;所以他們應該到那裡去建立新的居住區而不是在那倒霉的老地方。
全體人員立刻表示贊同巴爾沃亞。他們按照他的建議向巴拿馬地峽的達連駛去。他們到了那裡,先在土著人中間進行殘酷的屠殺,由於在搶劫來的財物中發現了黃金,這一群亡命之徒就決定在這裡定居,以後他們又懷著虔誠的感恩之心把這座新的城市稱做「達連古老的聖瑪利亞」。
危險的陞遷
不久,倒霉的恩西索「學士」——這位該殖民地的投資者感到後悔莫及:他當初沒有及時把那只木箱連同藏在裡面的巴爾沃亞一起扔到海裡去,因為幾個星期以後這個膽大妄為的人把一切權力都篡奪到了自己手中。作為一個在紀律和秩序的觀念中成長起來的法學家,恩西索想以一個當時尚未上任的總督這種行政長官的身份努力把這塊殖民地治理得有利於西班牙的朝廷。他在簡陋的印第安式的茅舍裡簽發自己的法令,寫得既工整又嚴密,就好像坐在塞維利亞自己的律師事務所裡似的。他禁止士兵在這塊迄今人跡未至的荒地上向土著人勒索黃金,因為收購黃金是朝廷的權益。他要盡力把這批無法無天的歹徒納入秩序和法律的軌道。然而這些冒險家天生就信服刀劍,而不把耍弄筆桿的文弱書生放在眼裡。不久,巴爾沃亞就成了這塊殖民地事實上的主人。恩西索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不得不逃離出走;而當尼古薩——國王派到這片陸地來的總督之一——終於來此建立秩序時,巴爾沃亞乾脆就沒有讓他上岸。不幸的尼古薩被他們從這塊國王封給他的土地上趕了出去,並且在回國途中淹死。
現在,巴爾沃亞——這個從木箱裡出來的人就是這塊殖民地上的主人。但是,儘管他獲得了成功,卻並不感到十分愉快。因為他公然造了國王的反,國王派來的總督由於他的緣故而喪了命,這就很難得到國王的寬恕。他知道,逃走的恩西索正帶著對他的控告信前往西班牙,他的這種叛亂行為遲早要受到法庭的審判。不過,西班牙離這裡畢竟是如此遙遠,在一艘船兩次橫渡大洋以前,他還有充裕的時間。為了盡可能久地保持住自己篡奪來的權力,他就必須有膽有識地利用這唯一的手段——時間。他知道,成就足可以辯白每一條罪狀,他還知道向朝廷的財庫進貢大量的黃金,就有可能免除或推遲這場官司,也就是說,首先需要弄到黃金,因為黃金就意味著權力!於是他和弗朗西斯科·皮薩羅一起,大肆蹂躪和搶掠周圍的土著人,就在這些殘忍的殺戮中,他終於交上了一次決定性的好運。有一次,他突然居心叵測地來到一個名叫卡雷塔的印第安人酋長家中胡作非為,酋長眼看自己已難免一死,就向巴爾沃亞建議:最好請他和他的部落結盟,而不要同印第安人為敵。他還把自己的女兒獻給巴爾沃亞,作為忠實的信物。巴爾沃亞立刻認識到在土著人中間結交一個可靠而又有勢力的朋友的重要性,於是接受了卡雷塔的建議,而更令人感到驚奇的是,他至死都對那個印第安姑娘溫情脈脈。就這樣,他和卡雷塔酋長一起,征服了鄰近所有的印第安人,樹立起巨大的權威,以致當地最有勢力的酋長柯馬格萊最後也恭恭敬敬地把他請到自己的家中去。
在這位最有勢力的酋長家中的訪問,使巴爾沃亞的一生發生了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轉折,而在此之前,他只不過是一個亡命之徒和違抗朝廷的狂妄叛亂者,等待他的是卡斯蒂利亞法庭的絞索或砍刀。柯馬格萊酋長在一幢寬敞的石頭房子裡接待他,房子裡的金銀財寶使巴爾沃亞不勝驚訝,沒有等巴爾沃亞自己開口,主人就送給這位客人四千盎司黃金。可是隨後發生的一切使酋長驚愕得目瞪口呆,因為他如此恭恭敬敬招待的這些天國子弟——一群趾高氣揚像神一樣威嚴的外來人一見到黃金,身上所有的尊嚴都不見了,而是像一群掙脫了鎖鏈的狗似的互相爭鬥著。他們拔出刀劍、攥緊拳頭、高聲叫喊、彼此怒罵,每個人都想多得一點黃金。酋長露出一副驚訝的鄙夷神情,觀望著這一場發瘋似的爭吵。生活在天涯海角的每一個自然之子都會永遠對這些文明人感到詫異。一小撮黃色的金屬,在這些文明人看來,竟比他們的文明所取得的一切精神上和技術上的成就都還要有價值。
最後,酋長終於走上前去向他們進上一言。當譯員將酋長的話翻譯給這群西班牙人聽的時候,他們臉上那種貪婪的神情簡直讓人可怕。柯馬格萊說,你們為了這樣一些沒有用的東西互相爭吵,為了這樣一種普普通通的金屬而玩命,招惹這麼多的不愉快,實在讓人覺得非常奇怪。就在這些高山後面,有一片大海,所有流入那片大海的河流都含有黃金;那邊住著一個民族,他們也和你們一樣乘坐這種帶帆和帶槳的船;他們的國王們吃喝的時候,用的是金製的杯盤;你們到了那裡就可以弄到這種黃色的金屬,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到那裡去是一條危險的路,因為那些酋長們肯定不會讓你們通過;不過,路程倒是只要幾天就行。
巴爾沃亞覺得這一席話正中他的下懷。他們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傳說中的黃金之國的蹤跡終於找到了。他的先行者們曾走遍天南地北,到處尋覓,而現在,這黃金之國離他只有幾天的路程,如果酋長說的是真的話。同時,也終於證實了另一個大洋的存在,哥倫布、卡博特[18]、科萊裡阿爾[19]以及其他一切著名的偉大航海家都曾尋找過通往這個大洋的道路,但沒有成功。因為找到了這個大洋,也就意味著發現了一條環繞地球的航道。誰第一個親眼見到這新的海洋,並為自己的祖國去佔領它,那麼他的名字勢必會流芳百世。巴爾沃亞認識到,為了贖清自己的全部罪過和贏得名垂千古的榮譽,他必須去幹這件事:他要第一個橫越過巴拿馬地峽,到達這個通向印度的南海,並為西班牙朝廷去征服那新的黃金之國,此時此刻,就在柯馬格萊酋長的這幢房子裡,決定了他的一生命運。從這一時刻起,這個出來碰碰運氣的冒險家的生活有了超越時間的崇高意義。
到不朽的事業中尋求庇護
一個人生命中的最大幸運,莫過於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強時發現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巴爾沃亞知道,自己正面臨著這樣的賭博:不是在斷頭台上悲慘地死去,就是名垂千古。他得首先用收買的方法,取得朝廷的和解:追認他的惡劣行徑——篡奪的權力是合法和有效的!為此,這個昔日的叛亂者,現在卻作為最最慇勤的臣僕,不僅給伊斯帕尼奧拉島上的王家財務總管帕薩蒙特送去了柯馬格萊饋贈的黃金的五分之一——按照法律這五分之一原本是應該歸於王室的;而且除了正式向朝廷進貢之外,還私下給財務大臣送去一大筆黃金,請求財務大臣能確認他在這塊殖民地上的司令官職位——在諳熟世故、玩弄手腕方面他可比刻板耿直的法學家恩西索有經驗。財務總管帕薩蒙特雖然對此沒有任何權限,不過為了感謝那為數不少的黃金,給巴爾沃亞寄來了一張實際並無價值的臨時文書。與此同時,巴爾沃亞為了尋求各方面的保證,又向西班牙派去兩名自己最可靠的親信,以便直接向朝廷稟奏他為王室建立的功績和報告他從酋長那裡探聽到的重要消息。巴爾沃亞向塞維利亞報告說,他只需要1000兵力,就能保證為卡斯蒂利亞做出迄今任何一個西班牙人還從未做過的許多事情。他將負責去找到那個新的海洋和去佔領那個終於找到了的黃金國;哥倫布曾答應找到但始終沒有找到的黃金國,他,巴爾沃亞要去征服它。
現在看來,對於這個叛亂者和亡命之徒、這個處於劣勢的傢伙來說,似乎一切又都變得有利了。然而,從西班牙駛來的下一艘船卻帶來一個非常壞的消息。他在叛亂時的一名同黨,也就是他派到西班牙去向朝廷反駁被奪了權的恩西索所提出的控告的那個親信,回來報告說,事態的發展對巴爾沃亞非常不利,甚至有生命之虞。那個受騙上當的「學士」已經向西班牙的法庭控告了這個搶去他的權力的強盜;巴爾沃亞已被判處要向他進行賠償。而另一方面,那個可能使他得救的關於附近南海情況的消息卻還沒有送到西班牙。不管怎麼樣,下一艘船肯定會把一名法庭的人員送到這裡,來清算巴爾沃亞的叛亂行為,不是將他就地正法,就是將他套上枷鎖送回西班牙。
巴爾沃亞心裡明白,自己已經輸了。在人們得到他的關於附近南海和那黃金海岸的情報以前,對他的判決就會執行。毫無疑問,當他的頭顱滾入沙土時,人們就會利用這一情報——將會有另一個人去完成他夢寐以求的事業;而他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可指望西班牙的了。誰都知道,是他使那個國王任命的合法總督喪了命,是他擅自趕走了那個行政長官——如果僅僅把他投入監獄,而不在斷頭台上懲戒他的膽大妄為,那樣的判決真可謂是萬幸了。他不可能再指望有權有勢的朋友,因為他自己已不再有任何權力;而他的最好的辯護人——黃金,聲音還太微弱,不足以保證他得到寬宥。現在,只有一件事能使他免遭因大膽的冒險行為而受懲罰——這就是去幹一件更為大膽的冒險事。如果他能在法庭的人員到達以前,在他們的捕役把他套上鐐銬以前,找到那另一個海洋和那新的黃金國,那麼他就有可能自己拯救自己。在這人類世界的盡處,對他來說,也只有這樣一種逃遁的方式,逃到煊赫的行動中去,到不朽的事業中尋求庇護。
於是,巴爾沃亞決定不再等待為了征服那未知的海洋盼禱從西班牙派來的1000名士兵,同樣,也不再坐等法庭人員的到來;他寧願帶著那些為數不多但和他同樣堅決的夥伴去從事這一偉大的壯舉!他寧願為了這一在任何時代都稱得上是最勇敢的冒險行為而光榮死去,也不願束手待斃,帶著恥辱被拖上斷頭台。巴爾沃亞把該殖民地上的全體人員召集在一起,向他們講明他要橫越地峽的意圖,同時也不諱言許許多多的困難,並且問他們誰願意跟從他。他的勇氣鼓舞了別人。190名士兵——幾乎是該殖民地上的全部武裝人員都報了名。準備工作用不了許多時間,因為那些人始終處在戰爭的狀態。1513年9月1日,巴爾沃亞——這個英雄兼匪徒、探險家兼叛亂者,為了逃避絞刑或牢房,開始了他的長途跋涉,到不朽的事業中去尋求庇護。
永載史冊的瞬間
橫越巴拿馬地峽是從考伊巴地區開始的,那裡是卡雷塔酋長——他的女兒已成了巴爾沃亞的生活伴侶——的小小王國;正如後來所證實的那樣,巴爾沃亞所選擇的這一地區並不是巴拿馬地峽最狹窄的地段,由於不瞭解這一情況,他繞道多走了好幾天危險的路程。不過,對他說來,最重要的是,在如此大膽深入到一個未知地區時,一定得有一個友好的印第安人部落保證他的補給或掩護他的撤退。全體人馬——190名帶著劍、矛、弓箭、火槍的士兵和一群膘肥強壯、令人害怕的狼狗,乘坐十條大獨木舟從達連渡海到了考伊巴,那位結盟的酋長把自己部落的印第安人派來當嚮導和馱物的腳夫。9月6日,橫穿地峽的光榮進軍開始了。儘管這一群冒險家頑強勇猛和歷經磨煉,但這地峽對他們的意志力來說,仍然是一場嚴峻的考驗。這些西班牙人必須在令人窒息、虛脫和疲勞的赤道灼熱之中首先穿過低窪地,那裡的沼澤泥潭和蔓延的瘧疾即便是在數百年以後修建巴拿馬運河時也曾使數千人喪生。這一條通往足跡未至地區的道路,從一開始就得在有毒的籐蘿叢林中用刀斧和利劍披荊斬棘開鑿出來。恰似穿過一座巨大的綠色礦井,走在隊伍前面的人在灌木叢中為後來者開鑿出一條狹窄的坑道,然後,這支西班牙佔領者的軍隊排成一條長長的望不到盡頭的行列,一個挨著一個順著這坑道前進。他們手中始終拿著武器,日日夜夜保持著高度警惕,防備土著人的突然襲擊。潮濕的巨大樹蓋宛若穹頂,底下是一片陰暗、悶熱,霧氣騰騰,憋得人透不過氣來,樹冠上是無情的炎炎烈日,酷熱使人汗流浹背,嘴唇焦裂。這支背著沉重裝備的隊伍就這樣拖著疲憊的步伐,一里一里地向前走著;突然之間,這裡又會下起傾盆大雨,小溪頓時變成湍湍急流。他們不得不蹚水而過,或者從印第安人臨時架起的、搖搖晃晃的樹索橋上通過。這些西班牙人帶的乾糧只不過是少量的玉米。他們又困又累、又饑又渴,身邊縈繞著成群蜇人、吸血的昆蟲,衣服被刺芒扯破了,腳都受了傷,眼睛充滿血絲,面頰被嗡嗡叫的蚊子咬得腫了起來。他們白天不休息,晚上不睡覺,很快就精疲力竭了。行軍一星期後,大部分人已受不住這樣的勞累。巴爾沃亞知道,真正的危險還在後頭呢。於是他寧願把所有害熱病的人和不能行軍的人留下,只帶那些經過挑選的人去完成決定性的冒險行動。
地勢終於開始漸漸向上升高。只有在沼澤的窪地上才能長得非常茂密的熱帶叢林漸漸稀疏了。不過,樹蔭也就從此不能再替他們擋住太陽。赤道上的烈日亮晃晃地直曬著他們,沉重的裝備被曬得像著了火似的滾燙滾燙。這群疲憊不堪的人邁著極小的步伐,緩慢地攀登著這通向上面高山的斜坡,那些綿延不斷的山嶺猶如一條石頭的背脊,隔斷著兩個海洋之間的這一塊狹窄地帶。視野漸漸寬廣起來,空氣也愈來愈新鮮。看來,經過18天艱苦卓絕的努力之後,最最嚴重的困難算是克服了。一條山脊高高地矗立在他們面前。據那幾個印第安人嚮導說,從那山峰上就能眺望到兩個海洋——大西洋和另一個當時尚不為人所知和尚未命名的太平洋。可是,正當自然界頑強而詭譎的抗拒眼看就要被最後戰勝時,他們卻又遇到了一個新的敵人。當地的一個印第安人部落酋長率領著數百名武士,要擋住他們的去路。巴爾沃亞有著同印第安人作戰的豐富經驗。他只要發出一排火炮就行了。那人造的閃電和雷鳴,就可以向土著人顯示出自己所具有的魔力。受驚的土著人就會叫喊著、被在後面趕來的西班牙人的狼狗追得四處逃竄。但是這一次,巴爾沃亞沒有滿足於這種輕而易舉的勝利,而是像一切西班牙入侵者那樣,用慘無人道的殘酷玷污了自己的名聲:他將一批縛住了手腳、失去自衛的俘虜讓一群飢餓的狼狗咬死、撕裂、嚼碎、吞吃——以此來代替鬥牛和擊劍的取樂。在巴爾沃亞獲得名留青史的那一天前夜,卻被一場令人唾棄的屠殺敗壞了名聲。
在這些西班牙佔領者的性格和行為中確曾有過這樣一種難以解釋的複雜現象。一方面,他們以那種當時只有基督教徒才有的虔誠和信仰,真心實意地、狂熱地祈禱上帝,另一方面,他們又會以上帝的名義干下歷史上最卑鄙無恥、最不人道的事。他們的勇氣、獻身和不畏艱險的精神能夠作出最壯麗的英雄業績,但同時他們又以最無恥的方式爾虞我詐,而且在這種厚顏無恥之中又夾雜著一種突出的榮譽感,一種令人欽佩、真正值得稱讚的對自己歷史使命的崇高意識。巴爾沃亞就是這樣一種人,他在頭一天晚上把無辜的、被縛住了手腳的俘虜讓狼狗活活地咬死,或許還心滿意足地撫摸過正滴著新鮮人血的狼狗的上唇,但他同時又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行動在人類歷史上的意義,並在那決定性的時刻想出一種能使自己流芳百世的姿態。他知道,這9月25日將要成為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一天,因此,這位頑強、堅定的冒險家就要以令人讚歎的西班牙人的激情來表示他是多麼瞭解自己的使命那超越時代的意義。
巴爾沃亞的非凡姿態是:那天晚上,就在那血腥的行動之後,一名土著人指著近處一座山峰告訴他說,從那高山之巔就能望見尚不為人所知的南海。巴爾沃亞立刻做了安排。他把傷員和累得已經走不動的人留在這個被洗劫過的村落裡,同時命令所有還能行軍的人——總共是67人繼續前進,而他從達連出發時帶領的是190人——去攀登那座高山。將近上午10點鐘,他們已接近頂峰,只要登上一個光禿禿的小山頂,就能放眼遠眺無盡的天際了。
可是就在這一刻,巴爾沃亞命令全體人員停止前進,誰都不得跟隨他,因為他不願意和任何人分享這第一眼望見這個未知大洋的榮譽。他要單獨前往,要成為在橫渡了我們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大西洋以後,見到另一個尚未為人所知的大洋——太平洋的第一個西班牙人、第一個歐洲人、第一個基督教徒而載入史冊。他被這偉大的時刻深深激動,心怦怦地跳著,左手擎著旗,右手舉著劍,緩慢地向上攀登,偌大的四周是寂靜的群山黑影。他攀登得很從容,一點都不著急,因為大功已經告成。只是還需要再走幾步罷了,而且步數正在愈來愈少,愈來愈少。他終於佇立在山頂上,眼前真是一片非凡的景色。在傾斜的山後邊,緊挨著鬱鬱蔥蔥的山坡的是一大片望不到盡頭、波光粼粼的耀眼大海。這就是那個新的、尚未為人所知的海洋,迄今為止它只縈迴於人們的夢魂,而從未親眼見過它。多少年來,哥倫布和他的所有後來人都曾尋找過這個波浪沖擊著美洲、印度和中國的傳說中的大海,但均未成功。而現在,巴爾沃亞卻親眼目睹著這海洋,他舉目遠望,感到幸福和自豪,完全被這樣一種意識所陶醉:他的眼睛是反映出這無涯海洋的藍色的第一雙歐洲人的眼睛。
巴爾沃亞心醉神迷地、久久地望著遠方,然後才把夥伴們喚上來,和朋友們分享他的驕傲。夥伴們一邊興奮地叫喊著,一邊攀呀,爬呀,跑呀,激動得氣喘吁吁地登上了山頂,用熱情的目光凝視著遠方,指點著,驚歎著。突然,隨同來的神父安德烈斯·德·巴拉唱起了感恩贊《天主呀,我們讚頌您》,於是,喧嘩和喊叫立刻消失了。所有這些士兵、冒險家和匪徒的粗魯、生硬的嗓門霎時間都唱起了這虔誠的聖歌。印第安人帶著驚異的神情,眼看著他們按照神父的話,斫下一棵樹,做成一個十字架豎起來,用花體字在十字架的木頭上刻下西班牙國王的名字,好像十字架上伸向兩邊的橫木能把兩個隔著望不到盡頭的遠離的大洋——大西洋和太平洋抓住似的。
在這片鴉雀無聲的靜默中,巴爾沃亞站出來,向自己的士兵發表了一通講話。他說,他們確實應該感謝上帝,因為是上帝賜予他們這樣的榮譽,同時還應該祈求上帝繼續保佑他們去佔領這海洋和這裡所有的土地。如果他們繼續像以前那樣忠實地跟隨他,那麼他們從這新印度回去的時候將成為最富有的西班牙人。他說完話便鄭重其事地舉起旗幟,向四面迎風搖動,以顯示凡是風吹過的一切地方,西班牙都要去佔領。接著,他叫來文書安德烈斯·德·巴爾特拉瓦諾,要他草擬一份文件,把這莊重的一幕永遠記錄下來。巴爾特拉瓦諾攤開一張羊皮紙(他帶著這張藏在密封木匣裡的羊皮紙和墨水盒、羽毛筆穿過原始森林),要求所有的貴族、騎士和士兵——「這些品德高尚、作風正派的人」、「這些托國王陛下的總督,卓越而極受尊敬的巴爾沃亞隊長的福而有幸見到南海的人」在文件上簽字證明:「這位巴斯科·努涅斯·德·巴爾沃亞先生是第一個看到這大海的人,是他把這大海指給後來者看的。」
隨後,67個人才從山頂上走下來,所以,1513年9月25日,是人類知道地球上迄今未知的最後一個大洋的日子。
黃金和珍珠
現在終於得到了證實,他們親眼見到了這海洋。但是,他們還要走到它的岸邊,去親自感受這浩淼的海水,要去親自觸摸拍來的海浪,嘗嘗海水的滋味,還要去斂取海灘上的勝利品!他們從山上走下來的路程用了兩天的時間。為了找到一條從山麓到海邊的捷徑,巴爾沃亞把隊伍分成了若干小組。在阿隆索·馬丁率領下的第三組首先到達海灘。這個探險小組的全體成員,甚至連一般的士兵,全都充滿追求功名的虛榮心,渴望著不朽的聲名,以致這個平庸的阿隆索·馬丁也趕緊讓文書用白紙黑字寫下一份文件,證明他是第一個在這尚未命名的水域中弄濕了自己的腳和手的人,為自己如此渺小的「我」記下一筆像一粒塵埃似的不朽事跡。這以後他才向巴爾沃亞報告,他已經到達海邊,並且已用自己的手觸摸過海水。巴爾沃亞又立刻為自己想出一種新的慷慨激昂的姿態。第二天,剛好是9月29日的米迦勒節,他在海灘邊出現了,隨身只帶著22名同伴。為了使自己像聖米迦勒一樣全身武裝,在莊嚴的儀式中佔領這新的海洋,他沒有急急忙忙走到海水中去,而是儼若這海水的主人和受貢者,坐在一棵樹下休息,神氣十足地等待上漲的海水把波浪輕輕拍到他的腳上,好像一條順從的狗用舌頭舔舐他的腳。然後他才站起身來,把盾牌負在背上——盾牌在陽光下像一面鏡子似的閃閃發亮——一手握著劍,一手舉著那面有聖母圖像的卡斯蒂利亞旗幟,走入海水,一直走到海浪拍擊他的兩髖,才全身浸泡到這一片陌生的汪洋之中。接著,巴爾沃亞——這個從前的叛亂者和亡命之徒,現在是國王最忠實的僕人和凱旋者——向四面揮動著旗幟,一邊高聲喊道:「卡斯蒂利亞、萊昂[20]、亞拉岡的尊貴而又偉大的君主斐迪南[21]和胡安娜[22]萬歲!我要以他們的名義,為卡斯蒂利亞王室的利益,去真正地、永遠地、實實在在地佔領這裡的所有海域、陸地、海岸、港口和島嶼。我發誓,無論哪個親王或者船長,不管他是基督教徒還是異教徒,也不管他是什麼信仰或者什麼地位,只要他膽敢對這裡的陸地和海洋提出任何權利,我就要以卡斯蒂利亞二王的名義進行保衛,因為這裡的陸地和海洋現在已是二王的財產,只要世界存在和最後審判的那一天以前,就永遠是他們的財產。」
所有這些西班牙人都重複了這樣的誓言。他們宣誓的聲音壓過了大海的嘯聲。現在,每人又都用嘴唇舔了舔海水,文書安德烈斯·德·巴爾特拉瓦諾再次記錄下這一幕佔領儀式,用下面的話結束他的文件:「這22人以及文件撰寫人安德烈斯·德·巴爾特拉瓦諾是用自己的腳踏進這南海的第一批基督教徒,他們每人都親手試過這裡的水,並且用嘴嘗過,為的是要弄清它是否像其他海裡的水一樣是鹹水。當他們知道確實是鹹的海水時,他們齊聲向上帝感恩。」
偉大的事業已經完成。現在就要從這英勇的冒險行動中得到實惠的好處。這群西班牙人從一些土著人那裡繳獲或者換來一些黃金。不過,在他們的勝利喜悅中,還有一件新的意外好事在等待他們。這就是在附近的島嶼上可以找到許許多多的珍珠,在印第安人給他們送來的一捧一捧值錢的珍珠中,有一顆塞萬提斯和洛佩·德·維加[23]都曾讚美過的名叫「佩萊格裡納」的珍珠,因為它作為一顆最漂亮的珍珠裝飾在西班牙和英國國王的王冠上。這群西班牙人把這種寶貝塞滿了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口袋;但在這裡,珍珠並不比貝殼和沙粒更值錢。當他們貪婪地進一步打聽他們認為最最重要的東西——黃金的時候,一名印第安人酋長指著南邊地平線上那一溜隱隱約約的山脈說,山那邊是一片有著無窮寶藏的土地,那裡的統治者舉行歡宴時用的全是黃金製的杯盤。還有四條腿的碩大牲口——酋長說的是美洲駝——把最貴重的東西一包一包地往國王的寶庫裡馱。他把這個大海南邊山背後的國家的名字說了出來,聽上去好像是「皮魯」,聲音悅耳,卻又非常陌生。
巴爾沃亞凝望著酋長那只伸開的手所指的遠方,在那裡,只有山巒消失在茫茫的天際。這個聲音柔和、富有魅力的「皮魯」二字立刻銘記到他的心中。他的心不平靜地怦怦跳動著。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意外獲得的偉大預示。柯馬格萊所預示的關於附近南海的第一個使命已經完成。他找到了這富有珍珠的海灘和南海。說不定這第二個使命:去發現和征服這個地球上的黃金之國——印加帝國[24]的使命,他也能勝利完成。
神明很少保佑……
巴爾沃亞還一直在用貪婪的目光凝望著遠方。「皮魯」,即「秘魯」這個名字,猶如一口金鐘在他的靈魂深處蕩來晃去。不過,這一回他不得不忍痛放棄!他不敢再去冒險了。帶著二三十個疲憊不堪的人,他是不可能去征服一個王國的。也就是說,他必須先返回達連,等養精蓄銳以後再沿著現在找到的這條路去征服那新的黃金之國,而在回來的路上他們遇到的困難依然不少。這群西班牙人必須再次艱難地穿過熱帶灌木叢林,必須再次戰勝土著人的襲擊。尤其是現在他們已不再是一支戰鬥的隊伍,而是一小隊患著熱病、用最後一點力氣蹣跚地行走著的人群。巴爾沃亞本人也已接近死亡的邊緣,由幾個印第安人用一張吊床抬著。這支隊伍經過艱苦卓絕的四個月行軍,終於在1514年1月19日重新回到了達連。但是,歷史上最偉大的行動之一畢竟是完成了。巴爾沃亞實現了自己的諾言,每一個同他一起冒險到達那未知地區的人都變得富裕了。他的士兵從南海沿岸帶回家來的財寶之多,是哥倫布和另外幾個西班牙征服者所不能比擬的,其他一切殖民者所得到的也只有他們的一部分。巴爾沃亞把戰利品的五分之一進貢朝廷。作為一個凱旋者的他,在分配戰利品的時候還給自己的狼狗萊昂西科留了一份,以報答它如此凶狠地撕咬掉那些不幸土著人的皮肉。它所得到的酬勞和任何一個參戰者一樣:500金比索。對此無人非議。在巴爾沃亞取得這些成就之後,在這塊殖民地上再也沒有人對他作為總督的權威有所爭議。這個冒險家和叛亂者像一個神似的被人崇敬。他可以自豪地向西班牙送去如下的消息:他為卡斯蒂利亞朝廷完成了自哥倫布以來最偉大的業績。他的時運就像旭日東昇,穿過了一切迄今壓在他生命之上的陰雲,而現在,正是紅日中天。
然而,巴爾沃亞的好景不長。幾個月後的一天,那正是陽光燦爛的六月天氣,達連的居民令人奇怪地聚集在海灘上。一張白帆在海面的地平線上出現,在這個偏僻的世界角落裡,這本身就是一樁奇跡。可是你看,緊接著又出現了第二張白帆、第三張白帆、第四張、第五張白帆,不一會兒已經看到十艘帆船,不,十五艘,不,二十艘帆船——是整整一支艦隊在向海港駛來。他們很快就知道了:這一切都是巴爾沃亞的信引來的,但不是報告他凱旋的那封信——那封信還未到達西班牙,而是他早先那封信,他在那封信裡第一次轉述了印第安人酋長關於附近南海和黃金國的報告,並請求派來1000名士兵,以便去佔領那些土地。西班牙朝廷毫不遲疑地為這樣一次遠征行動派來了一支如此強大的艦隊。不過,塞維利亞和巴塞羅那方面根本就沒有想把這樣的重任托付給一個像巴爾沃亞這樣聲名狼藉的冒險家和叛亂者。因此,一名真正的總督——出身富豪貴族、深孚眾望而年已60的佩德羅·阿里亞斯·達維拉(通常稱做佩德拉裡亞斯)[25]被同時派遣而來。他將作為國王的總督在這塊殖民地上最終建立起秩序,對以前發生的一切越軌行為繩之以法,同時要去找到南海和征服那預言中的黃金之國。
因此,對佩德拉裡亞斯說來,處境是令人不快的。他一方面肩負這樣的使命:要追究叛亂者巴爾沃亞驅逐前總督的責任,如果證明他有罪,那麼就將他逮捕,要不,就證明他無罪;另一方面他又負有去找到南海的使命。但是,當他換乘的小船剛一靠岸,他就立刻知道,正是這個他打算審訊的巴爾沃亞已親自完成了這一了不起的行動,正是這個叛亂者已慶祝過佩德拉裡亞斯所指望的凱旋。巴爾沃亞為西班牙朝廷作出了自發現美洲以來最偉大的貢獻。不言而喻,他現在不可能把這樣一個人像一個惡劣的罪犯似的送上斷頭台,而必須禮貌地向他問候,熱忱地向他祝賀。不過,從此時此刻起,巴爾沃亞實際上已經失敗。佩德拉裡亞斯永遠不會原諒這個競爭對手獨自完成了這一行動,因為這是一項派佩德拉裡亞斯來實現的行動,而且它肯定會給他帶來千古流傳的榮譽。所以,他雖然為了不過早地去激怒這些殖民者而不得不把對他們的英雄——巴爾沃亞的仇恨隱藏起來,把追究責任的事無限期地拖延,甚至把自己還留在西班牙的親生女兒許配給巴爾沃亞,以製造一種和平的假象,但是,他對巴爾沃亞的仇恨和嫉妒並未有一絲一毫的減少,而只會不斷增加。現在,在西班牙的人也終於知道了巴爾沃亞所完成的業績,一張委任狀已從西班牙送到這裡,補授這個從前的叛亂者以適當的頭銜,即同樣任命他為總督,並且告知佩德拉裡亞斯,凡遇重大事情都必須同他商量。然而,這一片土地對兩個總督來說畢竟是太小了,其中必然要有一個屈服,以致最後垮台。巴爾沃亞感覺到自己隨時都有可能遭到不幸,因為佩德拉裡亞斯手中掌握著軍權和司法權,於是他打算第二次去到不朽的事業中尋求庇護,因為他第一次這樣的嘗試獲得了出色的成功。他請求佩德拉裡亞斯允許他裝備一支遠征隊,到南海沿岸去探察並佔領它周圍的遼闊土地。不過,這個老叛亂者的秘密意圖是:他到大海的彼岸去,是為了擺脫一切監視,他要自己建立起一支艦隊,要使自己成為那一片土地上的主人,並且一旦有可能,就去征服傳說中的秘魯——新世界的黃金國。佩德拉裡亞斯詭譎地同意了:如果巴爾沃亞在這次行動中喪了命,豈不更好;如果他獲得了成功,那麼以後仍然有時間再把這個過於貪圖功名的人置於死地。
就這樣,巴爾沃亞又開始到不朽的事業中去尋求新的庇護。也許,他這第二次行動比第一次更加輝煌,但是,儘管歷史總是給予有成就的人以光榮,這第二次行動在歷史上卻沒有享受到和第一次同樣的榮耀。巴爾沃亞這一次橫越地峽的時候,不僅帶著自己的人馬,而且還讓成千名土著人拉著木材、木板、船帆、鐵錨和四艘雙桅帆船用的絞盤翻山越嶺,因為他到了山那邊以後要首先建立起一支艦隊,然後才能去強佔所有的沿岸地區,去征服那些盛產珍珠的島嶼和傳奇般的秘魯。可是這一次,命運卻同這個勇敢的冒險者作起對來:他接二連三地遇到新挫折。在穿過潮濕的熱帶灌木叢時,蠹蟲蛀毀了木材;到達以後發現木板已全部霉爛,不能再使用。但巴爾沃亞沒有氣餒,他在巴拿馬海灣讓人砍下新的木料、鋸成新的木板。他的才幹創造了真正的奇跡。眼看一切又都要成功:準備航行在太平洋上的第一批雙桅帆船已經建造好了,可是突然之間,停泊著竣工船隻的河流洪水暴發,造好的船被沖走了,並在大海上撞擊得粉碎。巴爾沃亞不得不第三次重新開始。兩艘雙桅帆船終於又建成了。只需要再有兩三艘這樣的船,他就可以出發了,去佔領那一片自從那個印第安人酋長用一隻伸開的手指著南方和他第一次聽到那誘人的名字「皮魯」以來日日夜夜夢想著的土地。現在,只要再有幾個勇敢的軍官和一支精良的後備部隊,他就可以去建立自己的王國了!只要再有幾個月的時間,只要他胸中的這項大膽計劃稍微碰上一點好運氣,那麼世界歷史上戰勝印加人、征服秘魯的就不會是皮薩羅,而是巴爾沃亞了。
然而,命運即使對它最喜愛的寵兒也不是永遠慷慨無度的。眾神除了保佑這個不能永生的人完成了一項不朽的事業以外,再也沒有保佑他。
毀滅
巴爾沃亞以堅強的毅力準備著自己的宏偉計劃。但是,恰恰是這種大膽計劃所取得的成功,給自己招惹來危險,因為佩德拉裡亞斯的猜忌目光一直在不安地注視著自己這個下屬的意圖。也許是由於叛徒的出賣,他得到了情報,知道巴爾沃亞野心勃勃地要建立自己的統治;也許是純粹出於嫉妒,怕這個從前的叛亂者第二次獲得成功。總而言之,他突然給巴爾沃亞寄去一封非常懇切的信,信中說,在他最終開始遠征以前最好回到阿克拉——達連附近的一座城市——再商談一次。巴爾沃亞希望能進一步得到佩德拉裡亞斯的兵力支持,於是按照信上的邀請立即返回。一小隊士兵在城門外邁著正步向他走去,好像是去迎接他似的。他高興地急忙向他們走去,為的是要去擁抱他們的隊長——他自己的多年戰友、發現南海時的同伴、自己信賴的朋友弗朗西斯科·皮薩羅。
但是,皮薩羅卻把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宣佈他已被捕。皮薩羅也渴望著做出一番不朽的事業,也渴望著能去佔領那黃金國,所以,當他知道要除掉這樣一個肆無忌憚的擋路人時,心裡並非不樂意。佩德拉裡亞斯總督開始了這場所謂叛亂的審判,並且很快進行了不公正的判決。數天以後,巴爾沃亞和他自己幾個最忠實的夥伴一起走上了斷頭台。只見劊子手的刀斧一閃,滾落在地上的那個頭顱上的眼睛在一秒鐘之內就永遠閉上了,這是人類的第一雙眼睛——它們曾同時看到過環抱我們地球的兩個大洋。
【註釋】
[1] 克裡斯托福羅·哥倫布(Cristoforo Colombo, 1451—1506),原是意大利人,1485年移居西班牙,1492年8月至1493年3月,在西班牙伊莎貝拉女王支持下第一次向西遠航,企圖找到一條通往印度的新航道,結果到達了今天的巴哈馬群島和古巴、海地等島。以後他又三次西航,到達中美、南美大陸沿岸地帶,史稱第一位發現美洲的人,但他至死還一直誤認為他所到達的地方是印度。
[2] 塞維利亞(Sevilla),西班牙西南部城市,1503至1717年是西班牙統管所有殖民地的所謂印度事務部的駐在地。
[3] 巴塞羅那(Barcelona),西班牙東北部重要港口,瀕地中海,哥倫布第一次航海歸來,在此向西班牙的伊莎貝拉和斐迪南兩位國王提出航海報告。
[4] 兩位國王,指當時伊比利亞半島中部的卡斯蒂利亞王國的女王伊莎貝拉一世(Isabella I, 1451—1504)和比利牛斯山麓的亞拉岡王國的國王斐迪南二世(Ferdinando II, 1452—1516),1469年,他們兩人結婚,從而使西班牙趨於統一。在哥倫布以後的大探險時代,西班牙國土由他們兩人統治,史稱「天主教二王」。
[5] 威尼斯古金幣,原文是Dukaten, 系指1284年在威尼斯鑄造的純金古幣。
[6] 巴羅斯(Palos),西班牙東南部港口,哥倫布第一次向西航海由此出發。
[7] 加的斯(Cadiz),西班牙西南部港口,臨大西洋,1492年起為西班牙前往美洲商船隊的總部所在地。
[8] 伊斯帕尼奧拉島(La Espanola),即今海地島,1492年哥倫布抵達該島時命名為伊斯帕尼奧拉,意謂小西班牙,又稱聖多明各島(Santo Domingo)。
[9] 馬丁·費爾南德斯·德·恩西索(Martin Fernandez de Enciso, 1470?—1528?),西班牙殖民者,1500年到美洲,後作為法學家居住伊斯帕尼奧拉島,著有《地理全書》(Suma de Geografia 1519),用西班牙文對新世界的發現地作了總結。
[10] 阿隆索·德·奧赫達(Alonzo de Ojeda, 1465?—1515),西班牙探險家,1493年隨哥倫布到達美洲,1493至1495年在伊斯帕尼奧拉島上進行征服活動,1499至1500年和探險家韋斯普奇(Vespucci)出航到達圭亞那海岸,第一次報道了亞馬遜河。
[11] 卡斯蒂利亞(Castilia),原是西班牙歷史上卡斯蒂利亞王國的國名,1479年西班牙統一後仍經常沿用這傳統國名。西班牙殖民者常常借用西班牙的國名或地名去命名美洲的殖民地。
[12] 烏拉巴海灣(Golfo de Uraba),在今哥倫比亞西北部(16世紀該地統稱委內瑞拉),北鄰達連灣。
[13] 聖地亞哥(Santiago),耶穌基督的十二使徒之一,西班牙保護神。
[14] 巴斯科·努涅斯·德·巴爾沃亞(Vasco Nufiez de Balboa, 1475—1519),西班牙探險家,被認為是太平洋的發現者,舊譯巴爾博或巴爾博亞,按西語發音應譯為巴爾沃亞。1500年隨探險家羅德裡戈·德·巴斯蒂達斯(Rodrigo de Bastidas)一起航行到美洲,在伊斯帕尼奧拉島落腳,1510年前往達連灣開闢新殖民地,1512年自任該殖民地總督,以後經歷如本篇所述。
[15] 迭戈·哥倫布(Diego Colombo, 1480—1526),美洲發現者哥倫布的兒子,1509年任伊斯帕尼奧拉島的總督。
[16] 弗朗西斯科·皮薩羅(Francisco Pizarro, 1471?—1541),西班牙探險家,在巴拿馬聞悉當時的印加帝國(今秘魯、智利、厄瓜多爾等太平洋沿岸一帶)之富饒後,自1524年起兩次探險該地,並於1532年以180人之兵力登陸秘魯,擄獲印加皇帝亞塔瓦爾巴,翌年佔領其首都庫斯科,1541年被政敵阿爾馬格(Almagro)的部下殺害。
[17] 達連(Darien),系指16世紀瀕臨達連灣的西班牙殖民地。達連灣(Golfo de Darien),今加勒比海最南部的海灣,在巴拿馬東北岸和哥倫比亞西北岸之間。
[18] 約翰·卡博特(John Cabot, 1450—1498),意大利航海家,後移居英國,獲英王亨利七世的特許,於1497年西航尋找通往亞洲的新航道,結果於52天後在北美大西洋上的佈雷頓角島(Cape Breton Island)登陸,因而後世把他看做是發現北美的先驅者之一。
[19] 科萊裡阿爾(Corereal),15世紀航海家,生平不詳。
[20] 萊昂(Leon),9世紀時西班牙西北部的萊昂王國,1230年後歸屬卡斯蒂利亞王國。
[21] 斐迪南,即斐迪南二世。
[22] 胡安娜(Juana, 1479—1555),亞拉岡國王斐迪南二世和卡斯蒂利亞女王伊莎貝拉所生之女,後繼承母親在卡斯蒂利亞的王位,1505至1516年間由其父攝政。
[23] 洛佩·德·維加(Lope de Vega, 1562—1635),與塞萬提斯同時代的西班牙著名劇作家,西班牙戲劇的奠基人。
[24] 印加帝國,15世紀在南美太平洋沿岸地區建立的帝國,1533年被皮薩羅率領的西班牙殖民者所滅。
[25] 佩德拉裡亞斯(Pedrarias),非縮寫的全名是佩德羅·阿里亞斯·達維拉(Pedro Arias de Avila, 1440?—1531),1514至1526年任西班牙駐達連和巴拿馬的總督,1519年處死巴爾沃亞,同年建立巴拿馬城,1526年後調任尼加拉瓜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