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大洋的第一次通話

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

1858年7月28日

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Cyrus West Field, 1819—1892),美國實業家,以經營造紙業起家,後集資鋪設第一條橫越大西洋、連接歐美兩洲的海底電報電纜。經過兩次失敗,1858年7月28日在大西洋中部分兩頭開始進行第三次鋪設工作,終獲成功。8月16日晚,英國維多利亞女王致美國總統的賀電通過海底電纜傳到紐約。次日,歐美兩洲沉浸在一片狂歡之中。但是,由於當時電訊技術其他方面條件的限制,如發報機功率小等,致使電纜雖然接通,電傳訊號卻不久又歸於沉寂。於是群情由狂歡而轉為對菲爾德的憤怒責難,謠言四起,紛紛傳說菲爾德本來就是一個騙子……然而,事隔六年餘,不屈不撓的菲爾德又於1865年重新繼續這項事業,並於1866年取得最後勝利——通過海底電纜從美洲向歐洲傳來清晰的電報訊號。

茨威格在如實記錄菲爾德的榮辱升沉的過程中,熱情謳歌了這位無畏的勇於實踐的創業者,同時也反映了閒言碎語隨波逐流的炎涼世態。

——譯者題記

新的節律

自從被稱之為人的這種特殊生物踏上地球以來的數千年乃至數萬年間,除了馬的奔跑、滾動的車輪、划槳櫓的船或風揚的帆船以外,地球上還沒有另一種更高速度的連續運動。在我們稱之為世界歷史的這一記憶所及的狹隘範圍之內的一切技術進步,都未能使運動節律獲得明顯的加快。華倫斯坦[1]軍隊的前進速度並不比愷撒大帝[2]的軍團快,拿破侖的軍隊向前推進也並不比成吉思汗的騎兵迅速。納爾遜[3]的三桅戰艦橫渡大海只比維金人[4]的海盜船和腓尼基人[5]的商船快一點點。拜倫爵士[6]在他的《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中每天走過的里程不比奧維德[7]流放到黑海東岸草原時所走的里程多。18世紀的歌德旅行時並不比世紀之初的使徒保羅[8]舒服得多和迅速得多。國家與國家在空間和時間上的距離,拿破侖時代和羅馬帝國時代是一樣的,並沒有縮短;物質的抗拒仍然勝過人們的意志。

一直到19世紀,地球上速度的極限和節律才得到根本性的改變。在這個世紀的頭十年和20年代,各族人民、國家與國家間的相互往來的速度就已超過了以往幾個世紀。從前需要數天的路程,現在有了火車和輪船,一天之內就能完成。從前要花數小時的旅行,現在只要幾刻鐘和幾分鐘就能解決。不過,儘管當時人們以無比自豪的心情感受到這種由火車和輪船所帶來的新速度,但這種發明畢竟還是屬於可以理解的範圍之內。因為這類運輸工具無非是把迄今為止所知道的速度加快到5倍、10倍、20倍。它們的外觀和內容也還都是能夠捉摸的,它們創造的所謂奇跡也是能夠解釋的。然而,當第一批電氣設備出現的時候,人們對它們所產生的效果就完全意想不到了。電,這個赫克勒斯[9],當它還在搖籃時就已推翻了迄今為止的一切定律,破壞了一切行之有效的標準。我們這些後來者將永遠無法體驗到當時的一代人對電報的最初效果所產生的驚奇心情。正是這種小小的幾乎無法感覺到的電火花——它昨天還只能在萊頓瓶[10]裡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音,產生手指節骨那樣一英吋長的電花,如今一下子獲得了巨大魔力,能越過陸地、高山和所有的大洲。這使他們驚愕不已,不勝振奮。一個幾乎還沒有想完的念頭、一個剛剛寫好、墨跡未乾的字,就能在一秒鐘之內被幾千里遠的地方所獲悉、讀到和瞭解。在微小的伏打電堆[11]兩極之間震盪的看不見的電流能夠繞著地球從這一端傳到另一端。這種物理實驗室裡玩具般的儀器,昨天還剛剛能夠通過玻璃片的摩擦吸住一些小紙片,現在卻獲得了比人的體力大幾百萬倍和幾億倍的力量和速度,它能傳遞消息、驅動有軌電車、照明街道和房屋,並且像精靈[12]一般能在空中倏然飄過。由於電的發現,空間和時間的關係才有了創世以來最具決定性的改變。

1837年應該說是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一年。這一年,電報第一次使以往彼此隔絕的人類能同時獲悉世界上發生的事,可惜這一年在我們的教科書中很少提到,我們的教科書總以為去敘述國家間的戰爭和統帥們的勝利更為重要,而不去記述人類的真正勝利——因為它們是人類共同的勝利。確實,就廣泛的心理影響而言,近代史上沒有哪一個日期能與電報的發明所帶來的劃時代的變化相比擬。自從在阿姆斯特丹、莫斯科、那不勒斯、里斯本發生的事能在同一分鐘讓巴黎知道以來,世界的面貌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只是還需要邁出最後一步,才能把世界上的其他各洲也納入到這種龐大的聯繫之中,從而創造出一種全人類的共同意識。

誠然,自然界對這種最後的統一還要進行抗拒;這種最後的統一還面臨著這樣一個障礙:二十年來,那些被大海隔離的所有國家依然處於沒有電訊聯繫的狀態。因為電線桿子上的電報電線由於絕緣的瓷瓶而能使電流毫無阻礙地向前傳送,而海水卻能導散電流。在一種能使銅絲和鐵絲在水中完全絕緣的物質發明以前,要想在水中鋪設一條穿過大海的電纜顯然是不可能的。

幸虧由於時代的進步,現在已經發明了一種十分有效的物質。在陸地上使用電報之後沒有幾年,古塔膠[13]就被發現了,這是一種能使電線在水中得到絕緣的特效材料。於是就使人們有可能開始把歐洲大陸對岸的最重要國家——英國和歐洲大陸的電報網連接起來。一個名叫佈雷特[14]的工程師鋪設了第一條海底電纜——只是由於一個笨蛋幹了一件蠢事,才破壞了這件眼看就要成功的事:一個布倫[15]的漁民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條特大的海鰻而把已經鋪設好的電纜拖出水面。後來,布萊裡奧[16]就是在這同一位置駕駛一架飛機首次飛越海峽。不過,1851年11月13日進行的第二次鋪設海底電纜的試驗終於獲得成功:英國和歐洲聯繫在一起了,從而使歐洲才真正成為歐洲,它像一個人一樣,用一個大腦、一個心臟同時經歷著時代發生的一切。

在短短的幾年之內取得如此巨大的成果——因為10年時間在人類歷史上豈不就像眼睛一眨?毫無疑問,它必然會喚起那一世代人的無限勇氣。人們進行的一切試驗都獲得了成功,而且像夢一般的快。只用了幾年工夫,英格蘭和它那邊的愛爾蘭,丹麥和瑞典,科西嘉島和歐洲大陸,都建立了電報聯繫,同時人們已在探索要把埃及和印度同歐洲的電報網聯繫起來。但是世界上另一個大洲、而且恰恰是最重要的一個洲——美洲看來還始終被排斥在這種世界性的電報網之外。因為無論是大西洋還是太平洋,它們都是如此浩瀚,要在洋面上設立中間站根本是不可能的,而一根電線又怎能跨越這樣兩個大洋呢?在那電的童年時代,各種因素尚未為人所知。海洋的深度尚未測出。人們對海洋的地質結構也還只是大致瞭解。在這樣的深度鋪設電線,能否承受得住海水的無限壓力,對此還完全沒有進行過試驗。就算在這樣的深度鋪設這樣一條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電纜在技術上是可能的,那麼又從哪裡去弄到這樣一艘巨船來運載這兩千海里長的由鐵和銅合製成的電纜呢?又從哪裡去弄到這樣大功率的發電機來把電流不間斷地輸送過如此漫長、用輪船橫渡至少也得用兩三個星期的距離呢?所有這些條件都不具備。況且還不知道大洋深處的磁場是否會導致電流失散,當時也還沒有絕對可靠的絕緣材料,沒有準確的測量儀器——人們僅僅知道那些使自己從百年的沉睡中甦醒過來、剛剛打開自己眼界的電的最初定律。因此當有人剛一提出這項橫越大洋的電纜計劃時,學者們就激烈反對,搖搖手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縱然是那些最有魄力的技術專家,也只是說:「也許將來能辦到吧。」就連莫爾斯[17]本人——迄今為止,電報的廣泛採用應歸功於他的偉大發明——也覺得這項計劃是不可思議的冒險。但他預言說,如果鋪設橫越大西洋的電纜獲得成功,那將是本世紀最煊赫的壯舉。

所以說,一樁奇跡或者一項非凡事業要想獲得成功,一個人對這一奇跡本身的信念往往是佔第一位的前提。正當學者們遲疑猶豫的時候,一個並非學者出身的人的那種淳樸的勇氣卻大大推動了這項計劃。像大多數情況一樣,這一次也是由於偶然的巧遇才使這一宏偉的壯舉獲得起飛。1854年,一個名叫吉斯博恩納[18]的英國工程師要鋪設一條從紐約到美洲最東邊的紐芬蘭[19]的海底電纜,以便能提前數日獲悉有關船隻航行的消息,但工程不得不在中途停止,因為他的財源已告枯竭,於是他前往紐約尋求金融家們的支持。由於純粹偶然的機會——世界上的許多光榮業績正是由於巧遇而產生——他在那裡遇到一個名叫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的年輕人,這位傳教士的兒子,在經營企業活動中財運亨通,腰纏萬貫,雖然正值風茂年華,卻已是一個殷實的富豪,隱居在家,過著寓公生活。當然,長期無所事事對他來說也未免太空虛了一點,旺盛的精力無所寄托。吉斯博恩納想爭取得到這位賦閒的菲爾德的幫助,以完成從紐約到紐芬蘭的電纜。然而,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既非技師又非專家——或許人們會說:幸虧他什麼也不是。他對於電是一竅不通,也從未見過什麼電纜。但是,在這位傳教士的兒子,富於冒險精神的美國人的心中卻充滿著熱烈的信念。當吉斯博恩納這位專業工程師還僅僅著眼於直接的目標——把紐約和紐芬蘭聯繫起來時,這位充滿靈感的年輕人卻已立刻把目光投向更遠的地方。為什麼不能在連接上紐芬蘭之後隨即通過海底電纜和愛爾蘭聯繫起來呢?於是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立刻以排除萬難的決心著手這項工作,從那時起他就毅然決然為實現這一事業把自己的全副精力和身邊的所有財產都貢獻出來——他在那幾年裡橫渡大西洋往返於兩大洲之間達31次。決定性的火苗就這樣點燃了,從而使他的這個主意在現實中獲得了爆炸性的力量。創造奇跡的新的電的力量和另一種生活中最強大的動力因素——人的意志結合了起來。一個人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使命,而使命也找到了它所需要的人。

籌備

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用難以置信的精力投身到這一事業中去。他和所有的專家建立了聯繫;懇請與此有關的政府給予開發權;為了籌措必要的資金,他在歐美兩洲展開了一場徵集活動。而由這位名不見經傳的人所發出的衝擊力竟是如此強烈,他內心的信念是如此執著,他對於電是一種創造奇跡的力量所抱的信心又是如此堅定,致使35萬英鎊的原始啟動資金在英國幾天之內就被認購完了。其實,為了創辦這家電報建設和維修公司只要把利物浦、曼徹斯特和倫敦的最有錢的商人邀集在一起就夠了。可是在認購股份者的名單中還有薩克雷[20]和拜倫夫人[21]的名字——當然,他們完全沒有做生意的附帶目的,而僅僅是為了促進事業,出於道義上的熱忱。在那斯蒂芬森[22]、布魯內爾[23]和其他偉大工程師的時代,對一切技術和機器所抱的樂觀主義始終籠罩著英國。為了一項完全幻想的冒險計劃籌措一筆巨款,只要一聲號召,就有人貸款,作為自己終身年金的基金——沒有比這更能形象地說明那種樂觀主義了。

不過,在這伊始之初,唯一有把握的大概也就是這筆鋪設電纜所需要的估計費用。至於技術上究竟如何實施,沒有任何先例可循。類似這樣規模的工程在19世紀還從未有人設想過和計劃過。而鋪設一條橫跨整個大西洋的電纜又怎麼能同在多佛[24]和加萊[25]之間的那條水下電線相比呢?在那裡鋪設水下電線只要從一艘普通的明輪汽船的露天甲板上卷下30或40英里長的電線就行了。而把又粗又重的電纜沉入大洋,就像從絞盤上松下錨鏈一般。在海峽鋪設水下電線,可以靜靜地等候特別風平浪靜的一天。對於那裡的海底深度人們也已瞭解得十分清楚。海峽的此岸和彼岸又都始終在視線之內,可以避免任何危險的意外。在那裡鋪設水下電線只需一天的時間就能順順當當地完成。而鋪設那根橫越大西洋的電纜至少得持續航行三個星期,在這期間,比海峽水下電線長100倍和重100倍的電纜的捲筒就不能一直放在露天的甲板上,還姑且不說各種不測風雲的惡劣天氣。此外,當時也沒有這樣一艘巨船,能在貨艙裡容納下這麼多的由鐵、銅、古塔膠製成的龐然電纜。由於當時沒有一艘船能承載這樣的重量,所以至少需要兩艘船,而且這兩艘主力船還必須由其他船隻伴隨,以便準確地保持在最短的航線之內和遇到意外時能得到救援。雖然英國政府為此提供了它的最大的戰艦之一——在塞瓦斯托波爾戰役中曾作過旗艦的「阿伽門農」號;美國政府提供了一艘五千噸級的三桅戰艦「尼亞加拉」號(這在當時是最大的噸位了),但這兩艘船必須先進行特殊的改建,才能在船體內藏下那條要把兩大洲聯繫起來、沒有盡頭的電纜的各一半。毫無疑問,主要問題仍然在於電纜本身。要製成這樣一條聯繫世界兩大洲的巨大無比的臍帶,技術上的要求簡直不堪設想。因為這條電纜一方面必須像鋼索一樣堅實和不能斷裂,同時又必須相當柔軟,以便能輕易地進行鋪設。它必須經受得起任何壓力、任何重量,但捲起來又要像絲線一樣光滑。它必須是實心的,但又不能塞得太滿;它一方面必須堅固,另一方面又必須十分精密,以便能讓最微弱的電流傳送到兩千海里以外。在這條巨大的電纜上,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有一點點裂縫、一點點不平整,就會破壞在這十四天航程的線路上的傳送工作。

但是仍然有人敢幹!現在,幾家工廠日日夜夜地在製造這種電纜。這種個人的精靈般的意志驅使著所有的輪子在向前轉動。鐵和銅的礦冶廠全都圍著這一根電纜轉。為了替如此之長的電纜製造古塔膠保護層,全部橡膠樹林都必須流淌乳膠汁。為了說明這項工程的巨大規模,這樣的比方是最形象不過了:繞在電纜裡的36.7萬英里長的單股銅鐵絲可以繞地球13圈,如果連成一根線,能把地球和月球連接起來。自從《聖經》上記載有通天塔以來,人類沒有敢去想還有比它更宏偉的工程。

初航

隆隆的機器聲響了一年,從工廠運來的電纜像一根綿延不斷的細紗線似的不停地繞進兩艘船的內艙,在纏繞了上萬轉以後,每艘船上終於裝滿了全部電纜各一半的線盤。鋪設電纜用的笨重的新機器也已設計完畢並且安裝好了。這些機器都配有剎車和倒轉裝置,能連續工作一星期、兩星期、三星期,不間歇地將電纜沉放到大西洋的深處。最優秀的電氣專家和技術專家,其中包括莫爾斯本人,都集中在船上,以便在整個鋪設過程中始終用儀器進行監測電流是否中斷。新聞記者和畫家們也都到船隊上來,為的是要用語言和畫筆描寫這一次自哥倫布和麥哲倫以來最激動人心的遠航。

啟航的一切工作終於準備就緒。雖然懷疑論者至今仍然佔著多數,但全英國的公眾興趣現已熱烈地轉到這一壯舉上來。1857年8月5日,在愛爾蘭瓦倫西亞的一個小海港,數百條舢板和小船團團圍住這一支前去鋪設海底電纜的船隊,為的是要目睹這一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時刻,要親眼看一看電纜的一端是怎樣用小船駁到海岸上、固定在歐洲堅實的陸地上的。一次盛大的告別儀式自然而然形成了。政府派來了代表,致了賀詞。一位神父在他感人的講話中祈求上帝保佑這一次大膽的冒險行動。「啊,永恆的主,」他這樣開始,「是你使天空放晴,是你主宰著海潮,風浪全聽你的召喚,請你以慈悲之心看著你下界的僕人……在完成這項重要的工作中,請你為我們排解可能遇到的一切災難險阻。」接著,數千隻手和帽子從岸邊和海面向船隊揮動。陸地漸漸地變得朦朧了。人類最大膽的夢想之一正試探著要變成現實。

失敗

原先計劃「阿伽門農」號和「尼亞加拉」號這兩艘大船——它們各自運載著電纜的一半——一起駛往大西洋中部的一個約定地點,在那裡先將兩半的電纜接上,然後一艘船朝西駛向紐芬蘭,另一艘船朝東駛向愛爾蘭。但是覺得在第一次試驗時就把全部昂貴的電纜都用上未免太冒失,於是決定寧可從大陸出發鋪設第一段線路,因為當時還不能肯定,從海底傳來的電報訊號在經過如此漫長的距離之後是否繼續保持正常。

從大陸出發把電纜鋪設到大西洋中部的任務交給了兩艘船中的「尼亞加拉」號。這艘美國三桅戰艦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向預定方向駛去,一邊像一隻蜘蛛似的從它龐大的軀體內不停地在後面留下那根線。一架鋪設機在甲板上慢慢騰騰地發出有節奏的嘎嘎聲——就像錨鏈從絞盤上向下沉入水底時發出的聲音一樣,所有的海員都非常熟悉。幾小時以後,船上的人對這種有規律的碾磨似的聲音已不再注意,就像他們不注意自己心臟的跳動。

船越駛越遠,電纜不停不歇地從船體的龍骨後面沉入大海。這樣一次冒險行動似乎顯得一點都不驚險。只是在一間特別艙室裡坐著電學專家,在仔細傾聽,一直和愛爾蘭的陸地交換著訊號。令人奇怪的是:雖然海岸早已望不見,但從水底電纜傳來的電報訊號依然十分清晰,就像從歐洲的一個城市傳到另一個城市似的。船已經離開淺水區,也越過了愛爾蘭後面的一部分所謂深海高地,而這根金屬粗線卻始終不停地在龍骨後面沉入海底,猶如從沙漏流下來的沙,同時通過它發出訊號和接收訊號。

電纜已經鋪了335海里,已比從多佛到加萊的水下電線距離長十倍多;沒有把握的頭五天五夜已經過去。到了8月11日晚上——第六個晚上,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已上床就寢,經過許多小時的工作和興奮之後他也該休息一下了。這時,那嘎嘎的絞盤聲突然停止——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在行駛的列車上睡著了的人,當機車猛一停住時他就會醒來,磨坊主人當磨盤突然停止時他就會在床上驚醒,正如這種情況一樣,船上所有的人一下子全醒了,急急忙忙跑到甲板上。第一眼就發現:放纜機的出口處已空空如也。電纜突然從絞盤上滑落下去;要想馬上找到那扯斷的一頭顯然是不可能的,要想現在找到掉在深水裡的那一頭並重新撈上來,更是不可能。可怕的意外事故就這樣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技術差錯毀掉了幾年的工作。這些出發時如此雄赳赳氣昂昂的人現在卻要作為失敗者回到英國去。一切訊號突然沉寂的壞消息也早已在英國傳開。

再次失敗

唯一不動搖的人是賽勒斯·菲爾德,他既是英雄又是商人,他正在算著一筆賬。損失了什麼呢?——三百多海里長的電纜,約十萬英鎊的股本;而更使他心情頹唐的,或許是那無法彌補的整整一年的時間。因為只有到了夏季才能指望有出航的好天氣,而今年的夏季早已逝去了許多;但在另一張紙上他又記著一筆小小的收穫。他們在這第一次試驗中獲得了許多實踐經驗。電纜本身證明是可用的,這樣就可以把電纜捲起來收拾好,為下一次遠征時用。只是放纜機必須進行改裝,這次電纜倒霉地折斷,就是放纜機出的毛病。

等待和準備的一年就這樣又過去了。1858年6月10日,仍舊是這兩艘船,帶著新的勇氣和載著舊的電纜再次啟航。由於第一次航行時水下傳來的電報訊號沒有出現異常,所以這一次又恢復了原來的舊方案:在大西洋中部開始,分別向兩岸鋪設電纜。這一次新航行的最初幾天平平常常地過去了。因為要到第七天才在預先計算好的地點開始鋪設電纜——正式的工作才算開始,而在此之前,所有的人就像乘船兜風——或者說看上去是這樣。放纜機停在那裡沒有工作,水手們還可以休息一陣,欣賞這美好的天氣,正是:晴空萬里,風平浪靜。大海似乎顯得也太平靜了。

可是到了第三天,「阿伽門農」號船長已暗暗感到不安。氣壓計向他表明,水銀柱正在以可怕的速度下降。一場特大的暴風雨正在逼近,而事實上,第四天暴風雨就來了。像這樣的暴風雨,就連大西洋上最老練的水手也難得遇到。而這樣的颶風驟雨恰恰讓這艘英國鋪纜船——「阿伽門農」號給遇上了,真是倒霉透頂。這艘英國海軍的旗艦原是一艘裝備精良的船,曾在所有的海洋上和戰爭中經受過最嚴峻的考驗,它本來完全可以對付這種惡劣的天氣。但不幸的是這艘船為了鋪設電纜而進行了徹底的改裝,以便使船艙能負載巨大的重量。而且現在這艘船又不同於一艘貨輪,在一艘貨輪上,可以把重量均勻地分佈在各個船艙,但在這艘船上,巨大電纜的全部重量都落在船中央,船頭只吃到一部分重量,這就造成了更為嚴重的後果:船每顛簸一次,擺動都要增加一倍。於是,狂風巨浪就能拿自己的這件犧牲品做最危險的遊戲;船一會兒傾斜到右,一會兒傾斜到左,一會兒向前抬,一會兒向後仰,幾乎傾斜到與水面呈45°角。衝來的巨浪扑打到甲板上,把所有的東西擊得粉碎。有一次,由於巨浪的猛烈撞擊,使整條船從龍骨到桅扞搖晃不停,這一新的災難使得甲板上的擋煤板坍塌了。全部煤塊像黑色的冰雹嘩啦啦地往下撒落,像石頭一樣堅硬的煤塊打在那些本來已經精疲力竭、流著鮮血的水手們的身上。有幾個在煤塊的傾瀉之下受了傷,另外幾個在廚房裡被倒下來的鍋爐燙傷。一名水手在這樣的十天暴風雨中變得神經錯亂。有人已在考慮最後一招:把那倒霉的電纜扔一部分到海裡去。幸虧船長反對,他不願為此承擔責任,而且他做的也是對的。「阿伽門農」號在經受了種種不可名狀的考驗之後總算熬過了這十天的狂風巨浪,儘管晚了許多時間,終於能夠在預先約定的洋面上和其他船隻相會,並且在那裡開始鋪設電纜。

可是現在才發覺,經過這樣持續不斷的顛簸滾動,這批繞著數千圈電纜的寶貴而又容易弄傷的貨物受到了嚴重的損壞。有些地方亂成一團,有些地方的古塔膠保護層磨破或者劃破了。儘管如此,船上的人還是抱著一線希望試了幾次,想把這樣的電纜鋪下去,而結果無非是白白扔掉了大約兩百海里的電纜,它們像廢物似的消失在大海之中。也就是說,第二次試驗又失敗了,他們灰溜溜地回來而不是凱旋。

第三次航行

倫敦的股東們已經知道了這不幸的消息,他們正臉色蒼白地等待著自己的經理和誘騙者——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這兩次航行已消耗掉股本的一半,可是什麼結果也沒有,什麼也沒有達到;可想而知,大多數人現在都在說:算了!董事長主張把能挽回的盡量挽回。他贊成把那些剩下的沒有用過的電纜從船上取下來,必要時即便是賠本也要把它們賣掉,也就是說,他要一筆勾銷這項鋪設跨越大洋海底電纜的荒唐計劃。副董事長也附和他的意見,並遞交了一份書面辭職書,以此表明他不願再同這種怪誕企業繼續發生干係。但是,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的堅忍不拔的決心和理想主義的獻身精神並沒有因此而動搖。他解釋說,什麼也沒有損失,經過這樣的考驗,證明電纜本身的性能非常良好。而且船上的電纜還足夠進行一次新的試驗,現在船隊已經組成,船員也已雇到,正因為前一次航行遇到了不同尋常的惡劣天氣,所以現在倒可以指望有一段風平浪靜、天氣晴朗的日子,只是需要勇氣,再一次的勇氣!要麼現在敢於做最後一次試驗,要麼永遠失去機會。

股東們面面相覷,愈來愈猶豫不決:難道他們還應該把投資的最後一部分信託給這個蠢材?然而,由於強烈的意志最後總是能拖著猶豫不決的人向前跑,所以在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的促使下,終於再次出航。1858年7月17日,在不幸的第二次航行以後過了五個星期,船隊第三次離開了英國的海港。

重大的事情幾乎總是悄悄地獲得成功——這種老生常談的經驗現在再次得到了證實。他們這次啟航完全沒有人注意;船隊周圍沒有表示祝願的舢板、小汽艇;海灘上沒有聚集的人群;沒有隆重的告別宴會;沒有人發表賀詞;也沒有神父祈禱上帝保佑。他們的船隻悄悄地、怯生生地出發了,像去進行一次海盜活動似的。可是大海卻非常友好地在等候他們。駛離昆斯敦11天以後,7月28日——正好是約定的那一天,「阿伽門農」號和「尼亞加拉」號在大西洋中部約定的地點開始了這項偉大的工作。

一幅奇特的場面——兩艘船的船尾對著船尾。現在正在這兩艘船之間把電纜的兩端銜接起來。沒有任何的儀式,甚至連船上的人也沒有對這一過程表現出濃厚的興趣——由於幾次試驗的失敗,他們已變得十分厭倦,那一根由鐵和銅製成的粗電纜在兩船中間徐徐沉入深海,一直落到尚未被測深錘勘探過的大西洋海底。然後,這艘船上的人和那艘船上的人互相揮手,同時打出旗語告別,英國船駛向英國、美國船駛向美國。當兩艘船越離越遠,在一望無際的大西洋上變成兩個移動的黑點時,電纜卻始終把它們聯繫在一起。有史以來,兩艘船能越過風浪、空間和距離,通過無形的電流互相進行聯繫這還是第一次。每隔若干小時,這一艘船就用電流訊號從大西洋深處向另一艘船通報它已經鋪完了多少海裡的電纜,而每一次都能得到另一艘船這樣回答:由於天氣非常好,他們也鋪了同樣的距離。第一天是這樣,第二、第三、第四天還是這樣。到了8月5日,「尼亞加拉」號終於能夠報告說,它在鋪完了不少於1030海里的電纜之後,現在已到達紐芬蘭的特裡尼蒂海灣[26],並已望見美洲的海岸。「阿伽門農」號也同樣能夠報告勝利的喜訊:它也一樣,順利地在深海鋪完了一千多海裡,也看到了愛爾蘭的海岸。現在,人類已經能夠第一次把聲音從這個大陸傳到那個大陸——從美洲傳到歐洲。不過,關於這一偉大業績已經完成的消息,此刻還只有這兩艘船、只有這幾百個在自己的木頭船艙裡工作的人知道,而世界上的人並不知道——他們早已把這件冒險的事忘卻了。無論是在紐芬蘭還是在愛爾蘭,都沒有人在海灘上等候他們。但是當新的海底電纜和陸地上的電纜接通的那一秒鐘,全人類將肯定會知道他們已取得了共同的重大勝利。

一片歡呼

正因為這歡樂的閃電猶如晴天霹靂,所以它燃起了熊熊烈火。在8月的最初幾天,舊大陸和新大陸幾乎在同一個小時獲悉這一事業成功的消息;它所產生的反響是難以形容的。在英國,平時十分謹慎的《泰晤士報》發表社論說:「自從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來,還從未發生過這種以無可比擬的方式大大擴大了人類活動範圍的事件。」市中心洋溢著一片歡樂的氣氛。但是,英國的這種自豪的喜悅和美國的狂熱的歡呼相比,就不免顯得矜持和含蓄。在美國,消息剛剛傳到那裡,就陷入狂熱的歡呼之中。商店的營業隨即停頓,大街小巷擠滿人群,他們在打聽、喧嘩、談論。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一夜之間成了國家的英雄,把他同富蘭克林和哥倫布相提並論。紐約全城以及隨它之後上百座其他城市在震撼、在吼叫,人們盼望著要一睹這位人物的風采,是他「通過自己的決斷果敢使年輕的美洲和古老的世界結成了良緣」。不過,此時的熱情還沒有達到最高潮,因為眼下傳來的無非只是一個簡單扼要的消息:電纜已經鋪好。這一根電纜果真能通話嗎?這件事真的算是成功了嗎?於是出現了令人激動的場面:全城的人、全國的人都在等待和悉心傾聽從大洋彼岸傳來的第一句話——只要一句話。他們知道,英國女王將率先發來賀電,他們每時每刻都在等待著她的賀電,心情越來越焦急。然而,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地過去,因為從紐約通往紐芬蘭的電纜恰恰在此時不幸地發生了意外故障,一直到8月16日晚上,維多利亞女王[27]的賀電才傳到紐約。

這條盼望已久的消息到得太晚了,以致報紙無法進行正式報道,消息只能直接發到各電報局和各編輯部,頃刻之間,人潮如湧。報童們不得不費勁地從喧鬧的人群中擠過去,撕破了衣服,擦破了皮膚。賀電在劇場、在餐廳宣讀開了。有成千上萬的人還不能理解電報怎麼會比那艘最快的船早到好幾天,他們紛紛擁到布魯克林[28]的港口,去迎接那艘在和平時期取得勝利的英雄船「尼亞加拉」號。第二天,即8月17日,報紙用特大號字的醒目標題歡呼這次勝利:「電纜傳送成功」、「人人欣喜若狂」、「全城轟動」、「普天同慶的時刻」。這確是史無前例的勝利,因為自從地球上開始有種種思想以來,還從未有過這種情況:一個想法能在同一時間內以自己同樣的速度飛越過大洋。為了宣告美國總統[29]已向英國女王回電,禮炮鳴了100響。現在再也沒有人敢懷疑了;到了晚上,紐約和其他所有的城市都被萬盞燈火和火炬照得通明,每扇窗戶都是亮的。此時此刻,即便是市政大廳的屋頂著了火,也幾乎不能妨礙他們的歡樂,因為第二天又有新的慶祝活動。「尼亞加拉」號到達了,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這位偉大的英雄出現了!在勝利的歡呼聲中,剩下的電纜被拖著穿過城市,全體船員受到了款待。現在,從太平洋到墨西哥灣的每一座城市,每天每日都在重複著這種歡慶的情景,好像美洲在第二次慶祝它被發現的節日。

但是這還遠遠不夠!這支獨特的慶祝隊伍還應該顯得更加壯觀,要使它成為新大陸迄今見到過的最最盛大的隊伍。經過兩星期的準備,8月31日,全城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這一次只是為了一個人——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自從有帝王和統帥們的時代以來,幾乎還沒有一個勝利者被他的人民這樣慶祝過。那一天正是秋高氣爽的日子,一支長長的遊行隊伍用了六小時的時間從城市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走在前面的是軍隊,他們舉著旗幟穿過彩旗飄揚的街道,跟在後面的是軍樂團、男聲合唱團、歌詠隊、消防隊、學校師生、退役軍人——一隊望不到盡頭的行列。凡是能參加遊行的都參加了遊行,凡是能唱歌的都在唱歌,凡是能歡呼的都在歡呼。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像一位凱旋的古代統帥坐在一輛四駕馬車上,第二輛馬車上坐著「尼亞加拉」號的指揮官,第三輛馬車上坐著美國總統;後面是市長們、官員們、教授們。然後是接連不斷的講話、宴會、火炬遊行,教堂的鐘聲在敲響,禮炮在轟鳴。一次又一次的歡呼把這個新的哥倫布、兩個世界的統一者、空間的戰勝者——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弄得心醉神迷,此時此刻他成了美國最光榮、最受崇拜的人物。

沉重的十字架

那一天,有幾百萬聲音在喧嘩、在歡呼。但是就在這一片歡慶之中,只有一個聲音、而且也是最最重要的聲音卻令人注目地沉默了,它就是海底傳來的電報。說不定就在這一片歡呼聲中,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已經知道這個可怕的事實:恰恰就在這一天大西洋的電纜停止了工作;而前幾天傳來的訊號也已經混亂不清、幾乎不能辨認,好像一個臨死的人的最後喘息,現在電報終於徹底斷了氣。他是唯一知道這一底細的人,想必他內心非常驚恐。不過,除了那幾個在紐芬蘭監視接收信號的人以外,在全美國還沒有一個人知道和預先想到電纜會漸漸失靈,即便是那幾個知情人,面對著這種日復一日的無度狂熱,也會猶豫是否要將這令人痛苦的消息告訴歡呼的人們。但是不久,從電纜傳來的消息竟是如此稀少,終於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美國原先期待著每隔一個小時就會有消息越過大洋傳來,可現在情況並非如此,只是偶爾傳來一點模模糊糊、無法核實的音信。沒有多久,謠言就不脛而走了,說有人為了急於求成,為了達到更好的傳送效果輸送了過量的電荷,反而把這條漫長的電纜徹底弄壞了。但人們還是把希望寄托在排除故障上。可是不久再也無法否認:訊號已變得愈來愈混亂、愈來愈難以明白。恰恰就在過了醉酒之後的第二天,9月1日,從大洋彼岸再也沒有傳來清晰的聲音,再也沒有傳來純正的電流振蕩。

如果說,人們僅僅從真誠的熱情中清醒過來,對他們原來寄予厚望的這個人從背後絕望地冷眼相看,那倒好辦了,但他們沒有這麼寬容。關於大肆讚美過的電報失靈的謠傳幾乎還沒有被證實,歡呼的浪潮就像反衝回來似的一齊氣勢洶洶地撲向無辜的罪人——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說他欺騙了一個城市、一個國家、一個世界;城裡的人說,他早就知道電報失靈,但是為了利己的目的而讓大家圍著他歡呼,並且利用這段時間把屬於他自己的股票以高價脫手。甚至還有更惡毒的誣蔑也紛紛傳開,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種武斷的說法:越過大西洋海底的電報從來就沒有真正傳來過,所有收到的電訊都是偽造的,都是騙局,那份英國女王發來的電報是事先起草好的,而且根本不是通過大西洋海底電纜傳過來的。此外還流傳著這樣的謠言:在整段時間內,從大洋彼岸傳來的電報沒有一條是真正清楚的,而是電報局長們根據猜測把斷斷續續的訊號拼湊而成的虛構電文。真正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恰恰是昨天歡呼得最響亮的人現在變得最慷慨激昂、怒不可遏。全城的人、全國的人都在為自己過分激烈、過分急躁的熱情而感到悔恨。毫無疑問,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成了這種憤怒的犧牲品;這個昨天還被當做民族英雄、富蘭克林的兄弟和哥倫布的後繼者的人,現在卻不得不像一個罪犯似的躲避他的昔日朋友和崇拜者。真可謂成於一朝,毀於一夕。沒有想到失敗得這麼慘,資金損失,名譽掃地;而這根沒有用的電纜卻像傳說中的一條環繞地球的巨蟒[30]躺在大洋底下見不到的深處。

六年沉寂

這條被人遺忘了的電纜在大洋底下毫無用處地躺了六年。在這六年期間,兩大洲之間又恢復了原來的冷冷清清的沉寂,而在世界歷史上曾經有過一小時長的時間兩大洲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用一個脈搏跳動。它們曾經靠在一起,美洲和歐洲同時交談過幾百句話,而現在這兩大洲重又像幾千年來一樣被那無法克服的遙遠距離所隔開。19世紀最大膽的計劃昨天幾乎就要成為現實,而現在又變成了傳奇和神話。不言而喻,沒有人會想到重新去做這件成功了一半的事業;這可怕的失敗挫傷了所有的勇氣,扼殺了全部熱情。在美國,南北戰爭吸引了所有注意力;在英國,各種委員會還偶爾舉行會議,但是為了確認一下鋪設一條海底電纜原則上是否可行這一點,就需要兩年時間。況且從學術上的認可到真正實施還有一條漫長的路,誰也不想去走這樣一條路。所以六年之內所有工作都處於完全停頓的狀態,就像那條海底下被人遺忘的電纜。

但是,儘管六年時間在巨大的歷史範圍之內只不過是匆匆的一瞬間,而在像電這樣一門如此年輕的學科裡,六年卻又好比一千年。在電這門領域裡,每年每月都有新的發現。發電機的功率愈來愈大,製造也愈來愈精緻,電的應用愈來愈廣泛,電的儀器愈來愈精密。電報網已經遍佈各大洲的內陸,並且已越過地中海把非洲和歐洲聯繫起來;然而鋪設橫越大西洋電纜的計劃卻年復一年地被人遺忘。對於長期熱衷於這項計劃的那個富有幻想的人,人們也越來越不去注意。不過,重新進行這項試驗的時刻總有一天會到來;只是缺少一個能把這項舊計劃注入新生力量的人。

突然之間這樣一個人出現了,看,他還是原來的他,仍舊是那個懷著同樣信念、充滿同樣信心的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他從默默無聞的放逐和幸災樂禍的蔑視中又站了起來,他第30次遠渡大西洋,重新出現在倫敦;他用一筆60萬英鎊的新資金獲得了舊的經營權。而現在供他使用的終於是那艘夢寐以求的巨輪——著名的「偉大的東方人」號。這艘由伊桑巴德·布魯內爾[31]建造的巨輪有四個煙囪,吃水22000噸,能負載全部海底電纜的巨大重量。真是無巧不成書:這艘巨輪在1865年這一年恰恰閒置著,因為製造這艘巨輪本身也是一項十分大膽的計劃,它的載重量遠遠超過當時的需要,所以兩天之內就買到了這艘船,並且為遠航進行了必要的裝備。

這一下子就使得以前無比困難的事變得容易多了。1865年7月23日,這艘裝載著新電纜的巨型海輪離開泰晤士河。儘管第一次試驗又失敗了——在鋪到目的地以前兩天由於電纜斷裂而告吹,那永遠填不飽的大西洋又吞下了60萬英鎊。但是現在的技術對完成這一事業是確有把握的,因而沒有使人喪失信心。1866年7月13日,「偉大的東方人」號第二次出航,終獲成功。這一次,通過電纜從美洲傳到歐洲的聲音顯得十分清晰。數天以後,那條失蹤的舊電纜又被重新找到。現在,這兩條電纜終於把歐洲的古老世界和美洲的新世界連接為一個共同的世界。在昨天看來是奇跡的事今天已變成想當然的事。從此時此刻起,地球彷彿在用一個心臟跳動;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能從地球的這一邊同時聽到、看到、瞭解到地球的另一邊。人類通過自己創造性的力量處處生活得像神仙一般。由於戰勝了空間和時間,但願人類永遠友好團結,而不是被那種想不斷去破壞這種偉大統一和用戰勝自然的同樣手段來消滅人類自己的災難性的狂想所一再迷惑。

【註釋】

[1] 華倫斯坦(Albrecht Eusebius Wenzel von Wallenstein, 1583—1634),神聖羅馬帝國統帥,出身捷克貴族,在1618至1648年以德意志為主要戰場的30年戰爭中,任德意志天主教諸侯盟軍的統帥。

[2] 愷撒(Gaius Julius Caesar, 公元前100—前44),古羅馬著名統帥。

[3] 納爾遜(Horatio Nelson, 1758—1805),18世紀英國海軍上將,屢建戰功。1805年在特拉法加之戰中擊敗拿破侖的法國西班牙聯合艦隊,他本人亦在戰鬥中陣亡。

[4] 維金人,9至10世紀居住在斯堪的納維亞的丹麥人、挪威人和瑞典人的總稱,經常越海到西歐沿海地帶進行襲擊劫掠和殖民。

[5] 腓尼基人,公元前2000年初,腓尼基人就在地中海東岸(今黎巴嫩和敘利亞一帶)建立了若干奴隸制城邦,但並未形成統一的國家。在古代,腓尼基人以航海、經商包括販運奴隸聞名。

[6] 拜倫爵士,即指英國著名詩人拜倫(George Gonlon Byron, 1788—1824),他出生於倫敦一個破落的貴族家庭,10歲繼承男爵爵位。1809年,21歲的拜倫遊歷了西班牙、葡萄牙、阿爾巴尼亞、希臘、土耳其等國,1812年發表《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記述了自己在遊歷中的見聞和異國風光。詩中的旅行者哈羅爾德是一個年輕而又多愁善感的神秘人物。

[7] 奧維德(Pubius Ovidius Naso, 公元前43—公元18),古羅馬詩人,代表作有《變形記》等。公元8年,五十多歲的奧維德突然被奧古斯都流放到黑海東岸的托彌(今羅馬尼亞的康斯坦察),據他自述,流放是由於一首詩和犯了一些錯誤,但真實原因不明,最後客死異鄉。

[8] 使徒保羅,據《聖經·新約全書》說,耶穌生活於1世紀初期,有門徒十二人;另有一個名叫保羅者,起初迫害他的十二門徒,後又信耶穌,並到小亞細亞、希臘、羅馬等地傳教,最後被羅馬皇帝尼祿所殺。因此,在耶穌的十二門徒以外,保羅亦有使徒之稱。

[9] 赫克勒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

[10] 萊頓瓶,一種舊式的電容器,因最先在荷蘭的萊頓使用,故名。其構造為貼有金屬箔和插有金屬棒的玻璃瓶,能使之帶電或放電。

[11] 伏打電堆由意大利電學家伏打(Count Alessandro Volta, 1745—1827)發明,電壓計量單位伏特即以其名命之。

[12] 此處原文是Ariel(埃裡厄爾),是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中的精靈。

[13] 古塔膠(Guttapercha),又稱馬來亞樹膠,似橡膠又無彈性,經熱處理後可製成各種電線的絕緣體。

[14] 約翰·沃特金斯·佈雷特(John Watkins Brett, 1805—1863)和他弟弟雅各布(Jacob)兩人,是英國創辦海底電報的先驅,1850年建立了英國和法國之間的海底電報,1858年和賽勒斯·菲爾德一起參與鋪設第一條橫越大西洋的海底電報電纜。

[15] 布倫(Boulogne),法國北部城市,瀕臨英吉利海峽的捕魚中心。

[16] 路易·布萊裡奧(Louis Bleriot, 1872—1936),法國工程師和飛行家,曾製造一架單翼飛機,並於1909年7月25日駕該機從法國北部的加萊飛抵英國的多佛,從而完成第一次飛越英吉利海峽的航行。

[17] 莫爾斯(Samuel Finley Breese Morse, 1791—1872),美國人,電報發明者,1837年在紐約表演他製成的電磁式電報機,經改進後,他的電報機以及所編的莫爾斯電碼被各國普遍採用。

[18] 吉斯博恩納(Gisborne),英國工程師,生平不詳。

[19] 紐芬蘭,即指今加拿大東部的紐芬蘭省。

[20] 薩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 1811—1863),英國著名小說家,代表作《名利場》。

[21] 拜倫夫人,指英國著名詩人拜倫的妻子安妮·伊莎貝拉·米爾班克(Anne Isabella Milbanke, 1792—1860),她本人是數學家,1815年1月與拜倫結婚,1816年1月忽然回到娘家,提出分居要求,從而使拜倫憤然移居意大利。米爾班克於1856年成為溫特沃思男爵夫人,其時拜倫已去世32年。

[22] 喬治·斯蒂芬森(George Stephenson, 1781—1848),英國著名工程師和發明家,火車機車發明者,此前曾發明礦山安全燈,1830年建成(利物浦至曼徹斯特)世界上第一條鐵路。

[23] 馬克·伊桑巴德·布魯內爾爵士(Sir Marc Isambard Brunel, 1769—1849),發明家和工程師,生於法國,1793年作為法國革命的難民逃到紐約,從事工程建築,1799年到英國,發明組裝造船法,1825至1843年建造泰晤士河隧道。

[24] 多佛(Dover),英格蘭東南部一城鎮,瀕多佛海峽,距倫敦108公里。

[25] 加萊(Calais),法國北部重要海港,瀕多佛海峽,與英國的多佛隔海相望。

[26] 特裡尼蒂海灣(Trinity Bay),在今加拿大紐芬蘭東南部,長101公里。

[27] 維多利亞(Alexandrina Victoria, 1819—1901),英國女王,1837年繼其叔叔威廉四世登基,在位六十餘年。

[28] 布魯克林(Brooklyn),濱海城市,在今美國紐約州長島西部。

[29] 當時的美國總統是詹姆斯·布坎南(James Buchanan, 1791—1868),民主黨人,1857至1861年任美國第15屆總統。

[30] 北歐神話中傳說有一條環繞地球的巨蟒(Midgardschlange)。

[31] 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魯內爾(Isambard Kingdom Brunel, 1806—1859),著名工程師馬克·伊桑巴德·布魯內爾的兒子,本人也是世界著名鐵路、橋樑、船舶工程師,1858年建成當時世界最大的海輪「偉大的東方人」(Great Eastern)號。

《人類群星閃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