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戴春風母子雙雙借宿關帝廟。敘別後離情,半夜時分,廟門一聲巨響,嚇得母子倆相擁互慰。接著一道火光在黑暗中亮起,照見幾個面目全非的人來。
幸好母子倆在暗處,只要不動,不吭聲,就不會惹人注意。屏聲靜氣一聽,母子倆總算鬆了一口氣。
原來,是幾個小偷在鄰村偷了兩隻母雞,來廟裡煮著吃。廟裡沒有鍋灶炊具,如何煮?賊們自有妙法。
只見他們把手裡的兩隻雞,雞毛也不拔,用泥塗了,在關王爺像前架起兩塊磚,燒起火來,一邊烤火,一邊烤雞,不時說幾句笑話。約一個鐘頭後,那兩隻雞上的泥燒成了乾土,提出火,只一撕,雞毛全挑去了,剩下一隻白生生、乾乾淨淨冒著熱氣的雞來。
這就是「叫化雞」,味道賽過所有名廚炮製的各類蒸、炒、煮、炸出來的雞肉。
戴春風母子倆聞得香氣,口水直淌。一會兒,賊們吃完雞肉,又出門去「掃蕩」。戴春風母子見留下一堆火,便出來取暖。
不覺肚子餓起來,戴春風記起破袋裡有一碗肥肉,拿出來就要和母親分吃。
藍月喜忙制止道:「冷肥肉吃了拉肚子,放在火裡烤烤再吃。」
第二天早起,藍月喜領著戴春風拜別關王爺,開始啟程,一路風餐露宿,逕取保安鄉。
戴春風隨母親從寧波回來,脫掉破爛衣,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換了乾淨衣褲,理了頭髮,刮了鬍子,恢復了常態。
此時,兒子藏宜已四歲,也長著一副馬臉,極像戴春風,會叫「爹爹」了。
戴春風記住在關王爺像前的起誓,在家中煙酒不沾,戒嫖戒賭,循規蹈矩。一段時間下來,身體也恢復了,一邊開始去看守祖上傳下來的二十畝山地,一邊博覽群書。
有嬌妻相擁,嬌兒繞膝,盡享人情天倫,日子也算舒坦。
話說「飽暖思淫慾,饑寒起盜心」,戴春風在保安鄉老實了兩年,養得膘肥體壯,精力過剩,又恢復了他的天性。
這是1920年春天,戴春風的山上長滿了春筍,為了防止被人偷盜或野獸破壞,戴春風每天上山看守。
仙霞嶺本來就是綠樹成蔭,鬱鬱蔥蔥,在這萬象更新的季節裡,更是添了幾分清新。
一邊是漫山遍野竹筍競發,春意盎然,一邊是野花點點,嵌鑲路邊,連空氣中都瀰漫了淡淡花香、草味。
在這景色宜人的氛圍裡,突然一個穿紅著花的身影映入眼簾。好色成性的戴春風對衣服最是敏感,心裡一熱,便跟了上去。
見是一位提籃少女,長得眉清目秀,身材苗條,戴春風不覺怦然心動,淫念頓生,暗忖道:我若上去勾引,這還不曾動過的少女對成年男人都畏之如虎,斷然不成。不如用條惡計,賴她偷筍,然後再逼其就範,豈不是好?
戴春風運足氣力,橫擺面孔,大聲叫道:「偷筍的別跑,快把籃子放下!」
少女吃了一驚,回頭看清是戴春風,紅著臉辯道:「我在扯豬草,不曾偷你的筍!」
戴春風道:「你在抵賴,我分明見你扯了幾條!」
少女把籃子一推,道:「不信你看,裡頭真的沒有,想必是你看錯了。」
戴春風道:「放屁,我的眼睛這麼厲害,連你衣服裡的奶子都看得清,怎麼會看錯?想必你把筍藏了!」
少女聽戴春風說下流話,一臉緋紅,轉身就跑。
戴春風哪裡容得,衝上前去一把抓了少女的手,少女情急中把籃子掉在地上,央求道:「放了我,我真的沒有偷筍!」
戴春風惡狠狠地壓低聲道:「你老實依了,我就放你,否則我說你偷筍,是個十足的賊女子,名聲一出去,這輩子誰也不敢娶你!」
說著,戴春風動手動腳起來。少女急了,拚命掙扎,見不遠處走過一個人,放聲叫道:「救命呀!」
過路的是一位身穿竹布長衫、手執文明棍的鄉紳,三十來歲。此人聞得呼救聲,抬眼看見了這一幕,不禁火冒三丈,執棍衝了過來。
戴春風認得此人,姓華,名春榮,家住化龍溪,是文渡鄉鄉長,一向見義勇為,好打抱不平。華春榮也認得戴春風,並知道他是保安鄉有名的小流氓,十分好色。
戴春風見對方來勢很凶,放了少女,耍無賴道:「你幹嗎亂打人?人家偷我筍子,我捉賊還不可以嗎?」
華春榮手指少女身邊的籃子,籃子裡倒出的是滿地的野豬草,厲聲喝道:「混賬東西,她哪裡偷你的竹筍?我分明見你起心不良,欺侮良家少女,看打!」說著,又是一棍劈去。
戴春風本就是個無賴,生性霸道,加之這些年在外面見風見浪,容不得別人壞了他的好事,何況還動手打人!當下就與華春榮扭打起來。
華春榮見戴春風出招狠毒,不由火起,仗著自身偉岸高大,又年長戴春風幾歲,揪住他腰身,摁倒在地,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打。
戴春風無法招架,很快被打得鼻青臉腫,見對方還沒有罷手之意,只得認輸,跪在地上哀求道:「華哥住手,華哥住手,春風以後再也不敢了!」
恰在這時,戴春風的一位熟人毛宜叔路過,上前勸道:「華先生住手,有話好說!」
華春榮看在毛宜叔的面子上,放了戴春風,道了事情原委。毛宜叔便罵道:「天誅地滅的,盡做傷天害理之事!」說著便安慰那位還在哭泣的無辜少女。
戴春風挨了打,羞得無地自容,趁人不備,溜下山去,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裡。藍月喜見他這副模樣,明白他是舊病復發,在外頭惹了禍,不禁暗暗傷心。當她詢問為何挨打時,戴春風只是緊咬牙關,守口如瓶,藍月喜無奈,只是落淚。
按戴春風以往的習慣,挨了打是要思謀報復的,這一回卻例外,痛定思痛後,反倒覺得華春榮的確為人正直,頗具俠義風骨,加之又知他不僅是文渡鄉鄉長,還經營一家紙坊,算得上有錢有勢,便萌生了結識他的念頭。
主意一定,戴春風很快知道了戴氏長房侄子戴善謀與化龍溪華家之女華自興結親,華戴兩家也可以算是姻親關係,於是順籐摸瓜,找到了華春榮的紙坊。
華春榮正在與工人聊天,見戴春風來了,背過臉去不理。戴春風也不管,反而有意走到華春榮面前,誠懇道:「那天是小弟的不是,今天,我是特地來向華哥道謝的。」
華春榮本來就是坦蕩之人,見戴春風登門認錯,也不再計較,伸出一隻手來,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不打不相識,傷疤還痛嗎?」
戴春風也伸過一隻手去,紅臉道:「華哥就不要再取笑了,小弟以後再也不會了。」
自此,戴春風便和華春榮成了好朋友,戴春風有的是空閒時間,便隔三差五去化龍溪紙坊找華春榮談天說地。
華春榮在江山縣是有名的鄉紳,信用十分好,紙坊生意做得非常紅火。
一日,戴春風又從保安鄉竄到化龍溪,見華春榮不在,便來到他的住房,搬一張太師椅坐下來,然後胡思亂想起來,心想:自己哪天也會有這麼間闊氣的住房,八仙桌、雕花床、紅漆傢俱一應俱全……
無意間,他看見八仙桌上有張信箋,拿來一看,上面竟蓋有「華春榮」的印章,想起華春榮在附近的信譽,不禁心生一計:發財的機會來了!
他把這張信箋藏好,哼著小調回到家中,把信箋上邊原來的文字裁去,留下原有的印章,然後在這張信箋上面寫道:今支取銀洋一百元,民國九年×月×日,華春榮。
戴春風拿著這張便函來到經銷草紙的清湖鎮鼎豐錢莊,果然取得一百塊白花花的現洋。
頭本有了,要看自己的運氣和本事了。時值夏季,大麥新收,家家戶戶的草堂上堆滿了麥稈,戴春風暗想:我何不先販賣麥稈,等賺了錢連本帶息一起還給華春榮,自此也堂堂正正做個人,再不要像當年騙徐老闆一樣—為這事,岳父至今還罵我沒出息呢!
按以往的行情,這批麥稈一旦脫手,他馬上可以淨賺一百塊大洋。戴春風暗自高興,心想:只要找準了機會,錢還是很好掙的。船在上海碼頭靠岸,馬上來了很多造紙廠採辦,圍著他問價錢,這時,戴春風才看清楚:販賣麥稈的可真多!
戴春風按去年的行情報價,採辦一個個搖頭離去。一開始戴春風還信心十足,可到了第二天,就開始急起來,原來有個採辦告訴他:「小伙子,今年不比往年啦,價格一天比一天跌得厲害,還不快出手,虧得更多!」
戴春風終於熬不住了,馬上拋售,除了頭本、船租等開銷,只剩了五十塊大洋—也就是說,還虧了一半!
發財夢破滅了,戴春風心涼了,也不敢回去。這時候,他一咬牙,索性把剩下的50塊去賭場押寶,贏了就回去,輸了就在上海流浪。反正自己這輩子在外頭生活慣了,怨只能怨命!
打定主意,他來到上海碼頭的十六鋪賭場,心下又犯嘀咕:不,我不能就這樣冒冒失失把錢投進去,得先看看行情。初來乍到,做什麼都是茫然的,既然已決心在上海闖蕩,先找個安身去處再說,免得流落街頭。
當初從省立一中出來,有個徐記柴店棲身,他搜索枯腸,記起上海也有親戚。算起來這門親也算是族親,戴春風的母親藍月喜有一位同胞妹妹,嫁到江山縣三卿口鄉王家。這位姨媽生有一女,比戴春風小一歲,名叫王秋英,她嫁了一個丈夫,據說就在上海一個什麼印書館當職員,叫張冠夫。
有了這條線索,戴春風馬上順籐摸瓜,只要是印書館都去打探,在上海商務印書館還當真找到了張冠夫。張冠夫雖是表妹夫,但比戴春風大幾歲,原名張裕榮,江山縣保定人,早年畢業於杭州商業專科學校,在印書館謀得一個校對工作,收入不是很高,夫妻倆只租了一間八平方米的亭子間,安了一張床後,就沒有多少地方了。
張冠夫為人厚道、隨和、重親,把戴春風領到亭子間,讓他與王秋英見了面。戴春風見表妹住房很窄,擔心妹夫不予收留,說謊道:「我從江山販運了大批貨物在上海碼頭,因一時沒出手,在這裡人生地疏,無處安身,想在表妹處借宿幾天。」
王秋英不吭聲,抬眼看丈夫。戴春風擔心被拒絕,馬上搶過話頭道:「我知道你們也很擠的,心裡過意不去,這床下還有一點空地,我就睡這裡好了。最多只需張破席。」
張冠夫聽了,面露喜色,高興道:「表哥既然不嫌棄這裡破舊,別說住幾天,住幾年也只要表哥願意。」
戴春風聽了,滿心歡喜,把東西帶了進來,記住路線,自此白天一早出門,夜晚才歸。
戴春風有了棲身處,膽子大了,底氣也足了,開始在上海浦東黃金榮開辦的「大世界」大賭場遊蕩,因此識得一些小流氓。
一天,戴春風跟一名小流氓談起想去大世界搏一把,又恐不瞭解內情,怕吃暗虧,因此想結識一些有用的人。
小流氓聽了,馬上告訴他道:「要想在賭場混,你只需認識一個人,此人姓杜,名月笙,對你絕對有用。」
戴春風問道:「杜月笙是什麼人,他是什麼來頭?」
小流氓道:「杜月笙就是大世界遊樂場管事的,黃金榮手下的紅人,他的手段甚是了得。」
戴春風來了興趣,繼而從小流氓嘴裡瞭解到,杜月笙,又名杜鏞,光緒十四年(1888年)農曆七月十五生於上海浦東高橋。幼年時父母先後去世,家境十分貧困。杜月笙從小就好賭博,十多歲時便私自跑到上海,跟小流氓馬世奇等人結識,坑蒙拐騙,專做無本生意。他很愛睡懶覺,肚子餓得咕咕叫的時候,才爬起來央求馬世奇叫一群人去街上「拋頂宮」(即混亂中搶別人的帽子)賣點錢來填肚子。
混了幾年,等到有點本,人也熟了,就來黃金榮開的「大世界遊樂場」門口擺水果攤,因以販賣萊陽梨出了名,許多人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萊陽梨」。
杜月笙以善出主意而出名,大家都叫他「軍師爺」或「諸葛亮」。他販水果時,許多小流氓經常找他出主意去敲詐勒索。比如,許多商店在開張時怕流氓搗亂,便請巡捕房派人保護,他就出主意要小流氓在夜間去偷招牌,第二天再去勒索。比如有些生意很紅火的商店不肯給錢,杜月笙又出主意要流氓們去這些商店門口相互毆打,拋糞便、吐口水,弄得顧客紛紛逃避,店主不得不出錢給這些流氓。
不久,杜月笙的名聲漸漸傳到黃金榮耳朵裡,他叫人找了杜月笙去談話,發現他果然有不少名堂,便把他收到黃家去了。
杜月笙果然身手不凡,到了黃家,他獻計要黃金榮唆使一幫小流氓向當地商店、居民和殷實富戶去尋釁鬧事,他則悄悄跟在後面出面做好人,氣勢洶洶地毒打了小流氓,而那個被打的流氓對黃金榮猶如老鼠見了貓似的,使旁人覺得黃金榮「威震四方」。
當時,黃金榮在法租界當捕快,為了取得法國主子的信任,杜月笙又獻計要小流氓去法捕房對街的興記威貨店搗亂,一面又指使人對店主說:「這件事只要黃老闆出面壓一壓,才能太平無事,全上海的流氓沒有不服黃老闆的。」店主請出黃金榮,黃金榮出現後,小流氓一個個裝成嚇得發抖的樣子,有的還作揖磕頭。黃金榮趁勢喝道:「瞎了你們的狗眼,這興記老闆是我兄弟,以後再來搗亂,小心打折你們的腿!」小流氓一個個唯唯諾諾,以後果然沒有人去店堂搗亂了,於是,黃金榮聲名鵲起,法國人對他更是信任有加。自然,黃金榮也非常賞識杜月笙。
聽小流氓訴說杜月笙有如此能耐,戴春風也動了結識他的念頭。戴春風佩服的就是這號人,並以此為榜樣。戴春風轉悠到「大世界遊樂場」門口,猛記起還不曾問得杜月笙長啥樣,他搔著頭,見了遠處的牆腳下蹲了一個「小癟三」,便決計上前去問。
但見這小癟三矮矮的個子,一張誇張的扁臉,一雙外星人的奇大眼睛,再長一對奇大無比的招風耳。「癟三」貌醜雖,卻有絕活,只見他左手拿一隻梨,右手捏一把小刀,眼瞧別處,左手的梨如轉盤轉動,一會兒,一隻梨削好了,一拈,整只梨只一刀,一塊果皮有兩尺多長……
戴春風走過去,向「癟三」討了果皮,細看,絕了:此皮粗細均勻,厚薄一致,中間幾乎沒有一絲拖泥帶水的痕跡!
戴春風還了果皮,擊掌讚道:「絕,絕,真乃天下一絕!」
「癟三」受了讚揚,也不表現出得意之色,只是把削好的水果遞了過來,道:「交個朋友!」
戴春風欲接,又見對方那副尊容,實在不敢。想自己儀表堂堂,交這麼個「朋友」未免失面子,但自己正要探問杜月笙,只好伸手接過,一口咬了,果汁滿嘴,讚道:「好梨!請問先生認識一位名叫杜月笙的嗎?」
「癟三」瞪著戴春風,問道:「請問先生尊姓大名,何方人士,找杜先生有何貴幹?」
戴春風見「癟三」相貌醜雖,卻口齒清楚,言語機智,更兼一手絕活,立時有了一份好感,於是答道:「小人姓戴,名春風,浙江江山人士。本人在家喜愛賭博,今欲在上海撈世界,因初來乍到,恐吃虧,想結識一幫朋友。聽人說,在上海混必須認識一個叫杜月笙的先生才有用,此人能耐非凡,現在替黃金榮老闆管理新世界遊樂場,所以找了來,可我從未見過杜先生,只得來向先生探問。」
「癟三」道:「唉,真是不巧,杜先生剛出去。」
戴春風急問道:「他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癟三」搖頭道:「不巧呢,杜先生這回出去運鴉片,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五天。」
戴春風聽說,心一下涼了半截,沒有了半點興趣。
沒想「癟三」卻興致高漲,站起來拉著戴春風的手道:「我叫阿生,上海人。喜歡賭錢,也愛結交朋友。既然春風只想在賭場混,這裡的情況我很熟,不用找杜月笙了。」
戴春風無奈,只好隨阿生進入賭場。
賭場裡人聲鼎沸,吆喝四起,煙霧繚繞,烏煙瘴氣。阿生在此處果然很熟,領著戴春風這裡走走,那裡瞧瞧,不時瞅準機會,押上一寶,居然也贏了些銀子。然後,兩個人喝酒吃肉,玩玩女人,幾天下來,把新世界遊樂場玩了個遍。
一日,阿生來找戴春風,愁著臉道:「春風兄,我有位朋友開了家店子,邀我去幫點忙,這些天你自個兒玩。反正也熟了,不會有人欺負你的。」
戴春風雖然戀戀不捨,但也無奈,只好答應。
阿生走後,戴春風賭運大跌,把所贏的錢及販賣麥稈的錢輸得精光。雖然沒錢,可他又捨不得離開這種場所,每天仍然照來不誤,無非是跟著起哄,看看熱鬧至很晚,才回表妹的亭子間打地鋪。
這段時間,戴春風極想念阿生,盼望他盡快回來,也盼望盡快見到杜月笙。
一日,戴春風來到新世界遊樂場,仍像以前一樣,東逛逛,西看看。在賭局裡,戴春風突然聽得有人叫道:「杜老闆發財,杜老闆好氣色!」
杜老闆就是杜月笙,戴春風來勁了,四處張望,問道:「杜老闆在哪裡?杜老闆在哪裡?」
有個人用手一指,戴春風一眼看到阿生,忙作揖道:「阿生兄,你可回來了!」
兩個人攜手,說了一通話。戴春風問道:「阿生兄,剛才有人在這裡叫喊杜老闆,想必是杜月笙回來了,你且引我去見見?」
旁邊有人聽了,大笑不止。戴春風不悅道:「笑什麼?」
有人笑夠了,手指阿生道:「你和他說得那麼投機,想必早已認識,既然認識,卻為何不知他就是杜老闆杜月笙,這難道不好笑嗎?」
戴春風窘得一臉通紅,傻傻地看著杜月笙。杜月笙走過來,手搭戴春風肩道:「我見你對杜月笙那麼感興趣,心存感激,所以教了你第一招,就叫:在這世界上,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
戴春風恍然大悟,咬著嘴唇點點頭。他想這話太對了,江湖上人人都是騙子,人人都是老謀深算想吃人的野獸,若不多長幾個心眼,輕易相信人,隨時都有被吃掉的可能。
原來,此時的杜月笙,雖然名義上是在黃金榮手下,但骨子裡卻是野心勃勃要在上海灘開創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因此,對社會上的三教九流、流氓地痞廣為結交。雖然知道戴春風此時無錢無名分,但見他生得一張馬臉,且氣宇不凡,杜月笙便有意結識,故意玩了個小花樣。
戴春風發足了呆,高興地一拍杜月笙的肩,道:「月笙兄,走,我們去找個廟燒香結拜兄弟去!」
杜月笙欣然隨往,在就近處找了一座廟,焚了香,對天起誓:今生雖不能同日生,但求往後相互提攜,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兩人換了帖子,杜月笙比戴春風大八歲,戴春風就稱杜月笙為「三哥」,然後兩人一起去街上喝酒。
戴春風舉杯問道:「三哥前幾天去幫朋友忙,不知是什麼朋友?開的什麼店?」
杜月笙擦一把嘴道:「這位朋友叫虞洽卿,在金園路開了一家規模很大的證券物品交易所,因怕有人從中搗亂,特邀我去壓壓場面。」
戴春風道:「交易所很賺錢吧?」
杜月笙道:「那當然。凡是去買股票、證券的股東,大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對了,你如果有空,不妨去那裡走動,多認識幾個有身份地位的人,說不定將來會對你的前途有幫助。」
戴春風道:「有時間我肯定會去的,只是這段時間我的生意很忙,抽不出空來。我正要告訴你呢,明天我不來玩了,要處理生意業務。」
杜月笙道:「春風兄做的是何種生意?應該很賺錢吧?」問罷,狡黠地看著對方。
戴春風擺擺手,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生意太小,小弟只是把江山所有的麥稈販到上海來,到目前為止,辛辛苦苦,才賺了五千塊大洋。」
杜月笙道:「恭喜恭喜。」
戴春風此時才吃得半飽,望著這一桌飯菜要不少錢,而自己身上連一個銅板也沒有,趁機立起身道:「三哥對不住,今天我還約了客戶,告辭了。」
杜月笙望著戴春風的背,只見他的褲子後面破了一個小洞,一走動,露出一小塊屁股,白生生的扎眼。
杜月笙衝著戴春風的背影啐道:「呸,小癟三,在老子面前還玩這一套!」
且說戴春風從新世界遊樂場回到亭子間,因比往常早了點時間,表妹出外未歸,等了一會兒,表妹才回來把門開了。
進得門來,王秋英開口道:「表哥,今天又去哪裡了?」
戴春風道:「老地方。」
王秋英道:「老地方在哪裡呀?」
戴春風感到表妹的臉色有點不對,答道:「老地方就是碼頭,我在那裡停了貨,怎麼?有什麼問題了?」
王秋英冷笑道:「表哥的生意真是太好了,每天都跑來跑去。」
戴春風聽出表妹的話不對頭,估計可能自己是妨礙了他們夫妻的正常生活,心中有了嫌棄。但如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好忍了,由她說。
王秋英見戴春風很久不回話,歎道:「按理,你是表哥,我沒權利說你。可你既然是住在我家,我就得向姨媽負責。我們是內親,只要你走正道,在我這裡想住多久我都沒意見。一開始,你來說是做麥稈生意,我也信你。可幾天後,鄰居都看到你和杜月笙來往,揚言丟了東西要找我。我不信,和他們理論,說你是正道的生意人,不會和杜月笙來往。你知道和杜月笙來往的都是些什麼人嗎?癟三、小偷、扒手!後來鄰居又不斷告訴我,我只好暗地跟著你,見你根本就沒有去碼頭,而是直接去了新世界遊樂場,今天你還和杜月笙焚香結拜異姓兄弟。表哥,我們都是清清白白的規矩人家,遊樂場那種地方是去不得的,杜月笙是不能結交的!」
戴春風聽了,心裡不舒服極了,若不是在別人家裡,早就發作了,心想:臭女人,我一個男子漢要幹什麼、想認識什麼人用得著你來說三道四?幸虧當初沒要了你,不然倒一輩子霉。
王秋英見戴春風不吭聲,一副不願聽的樣子,也就不再說話。天黑後,張冠夫回來,三個人吃了飯,又是老一套的功課—睡覺。
張冠夫夫妻倆睡床上,戴春風用一張涼席鋪在下面睡,門一關,亭子間便密不透風,隔音十分不好。動一下手,屈一下腿,甚至搔搔癢,彼此都聽得一清二楚。張冠夫與王秋英的正常夫妻生活也受到了影響。
戴春風感到長此下去也不是辦法,因此,今天聽杜月笙說金園路新開了一家證券交易所,那裡經常有富人出入,想著如結識幾個,扶他一把,說不定從此有了好處。
三人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戴春風隨張冠夫一家吃完早飯,說是去找份事做,逕去了金園路。
戴春風抱著趨炎附勢的念頭進入交易大廳。這裡果然氣派,大理石的牆壁,漢白玉地板,走路都得當心跌倒。在大門口探頭探腦了一陣,見四處都有包廂,便讀著牌子,進了「股東休息室」。
股東休息的包廂很寬敞,像大廳一樣,不同的是,地上鋪了猩紅色地毯,草綠色牆壁,排得整齊的玻璃茶几,氣派的真皮沙發。那些西裝革履或長袍馬褂的股東們一個個紅光滿面、氣宇軒昂,或品茗、或搓麻將,氣氛跟新世界遊樂場截然不同。
戴春風雖然是個十足的流氓,但在此種場所不得不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看人搓麻將。包廂裡穿梭著幾名小夥計,專為股東提供服務,沏茶,點煙,遞熱毛巾。他們也和戴春風一樣,一身短裝打扮,不同的是,都戴了有統一標誌的帽子。
看完一圈麻將,戴春風的腿有點發酸,想換個站姿,前面一位身著絲綢長衫的中年人順手從桌上拿起一張鈔票,反過身對戴春風道:「幫我買兩盒駱駝牌香煙。」
戴春風一下聽出對方的江山口音,不禁竊喜。很顯然,這位先生把他當成跑堂的夥計了,這正是結識的最好機會,接過錢,他飛也似的去了。
要是在其他場所碰上這種喜事,戴春風早就溜之大吉了,可他想:真是三生有幸,今天在這裡碰著了一位有錢的同鄉,很快就要時來運轉了。
戴春風買了煙回來,畢恭畢敬地連同剩餘的錢一同遞過去。中年人這才看出他不是夥計,感動不已,道:「如今這麼誠實的年輕人已很少了,今天總算在這裡碰見一個。」說著,把剩餘的零錢遞過去,「小伙子,賞你路費!」
戴春風連忙推卸,用純正的江山話說道:「先生若要如此,那就太小瞧我了!」
對方一聽戴春風說江山話,喜道:「哦,小伙子,你哪鄉的,尊姓大名?」
戴春風道:「我姓戴,名春風,江山縣硤口鎮保安鄉人。」
中年人更興奮了,道:「巧呢,我們不僅同鄉,而且同姓!」說著,轉身對身邊的高個漢子道,「你看,我的小同鄉還不錯吧?」
高個漢子沖戴春風一笑,表示讚賞。這一笑映入戴春風眼裡,冥冥中,覺得這高個漢子與自己有一種說不出的因緣……雖然這種冥冥之中的預感只是一閃而過,但已給戴春風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