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學校,安頓下來,打聽什麼時候可以看見校長。
李仙洲,山東長清人,一九二四年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參加第一次東征、北伐,一九三○年的中原大戰,一九三一年的國共之戰,皆有戰功。
一九三七年七月抗戰爆發。九月,日軍由河北西進,志在太原,中國調集大軍截堵,中共的第十八集團軍編入戰鬥序列,著名的平型關之戰、娘子關之戰、忻口之戰次第發生。李仙洲以二十一師師長在忻口佈防,忻口是太原北方的門戶,兩山相夾,滹沱河流經其中。漢高祖出平城之圍,還軍至此,六軍欣然,因此名叫忻口。
忻口之戰十分激烈,軍長郝夢齡、師長劉家麒、旅長鄭挺珍、姜玉貞戰死,李仙洲彈穿左肺,身負重傷。國軍此役戰果輝煌,日軍約三萬人葬身山谷。李仙洲深以此役為榮,我到阜陽時,九十二軍的代號就叫「忻口部隊」。
一九三八年,李升任九十二軍軍長,參加了武漢會戰、襄樊會戰、鄂西會戰。一九四一年駐阜陽。升任第二十八集團軍總司令,仍兼九十二軍之長。李氏不煙不酒,不嫖不賭,一向追求秩序,服從權威,處事開明公正,是我們心目中的標準軍人。
平時,李仙洲只是偶然到打蛋廠來,每次來,號兵吹立正號,聽見號音,知道他來了。機緣不巧,我們正在上課,或是正在野外種菜,或是……總之,看不見他。他也多半到老師辦公室看看談談,又策馬而去。
正式見面是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九日,青年節,全校在柴集校本部大集合。
這年中英美三國領袖在埃及開羅就處理戰後問題發表共同宣言。這年蔣中正出任國民政府主席,毛澤東出任中共政治局及中央書記處主席。這年毛澤東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國民政府頒布「國家總動員宣傳提綱」,張道藩發表「我國需要的文藝政策」。這年中日兩軍在鄂西、湘北作戰,德軍蘇軍在斯大林格勒交戰,盟軍在北非大勝,在意大利登陸,美軍在南太平洋與日軍苦戰。歲末,中日常德會戰。
這年,私立成城中學改制為國立第二十二中學。
柴集校本部的房舍,本是當地一所小學,地方政府不但遷讓了,還在校門外劃出一大片田地,供校本部修建操場。我們的大集合,接著上場的運動會,都在這片操場上舉行。
九十二軍的工兵,為校本部修建操場,還草創了一座大門,門左門右有一副對聯:培養國家元氣,拯救陷區青年。橫額四個大字:眾志成城。
這次大集合是當做慶典辦理的,除了訓話,聚餐,還有運動會,教學展覽,晚會。湯恩伯,何柱國,於學忠,幾位著名的將領都登台致辭。李仙洲不但登台訓話,還檢閱了我們隊伍。為了這次檢閱,我們受踢正步的訓練,直踢得腰疼腿酸,夜不成眠。但是,我們很興奮。
那時,他除了擔任國軍第二十八集團軍總司令,還是九十二軍軍長,兼魯西挺進軍總指揮,正準備「入魯」接替於學忠,總攬山東的軍政大權。他在阜陽創辦的中央軍校駐魯幹部訓練班,隨時可以升格為中央軍校的分校。當然,他還創辦了國立第二十二中學。這是他一生事業的巔峰。站在台上的李仙洲面露微笑,但毫無驕矜之色,忠誠剛毅的氣質比平時更明顯。
李校長的講話造成高潮。他說他創辦成城中學,用意在糾合愛國青年眾志成城,他是以武訓的精神化緣辦學。接著他宣佈成城中學已由教育部核准改為國立第二十二中學,「我感謝山東父老對我的信任,我決不辜負他們的期望,我能帶十萬大軍,也一定能帶好你們這些娃娃」。此語一出,掌聲雷動,李氏幾次舉手示意,掌聲並不停止,許多同學是一面流淚一面鼓掌的。
我們兩千人整整齊齊,站成方陣,走成長蛇,那蜿蜒的隊形一眼看不到排尾,確實像是「血肉長城」。我從未和這麼多人站在一起,從未參加這麼大的組織,未和這麼多人有密切的橫向關係,在這麼大的陣勢裡,覺得自己也大了,和這方陣同大,方陣裡每一人都是我的一部分,又覺得自己渺小,小到長城的一塊磚,大廈的一粒沙。或大或小,都使我們興奮。
這天我們軍容煥然,我們的立正姿勢不再像木偶,踢正步走分列式聲音不再像下餃子,趾高氣揚在幻想中合成一個巨人,一個行動呆板排山倒海的機器人,那時宣傳家愛說一個人是一枚螺絲釘(裝配機器),一個泡沫(凝聚海浪),其實不然,螺絲釘沒有榮譽感,我們有。
我想,那時的軍國教育、集體主義教育在我們身上成功了。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人不是機器上的螺絲釘,人是交響樂團裡的團員。團員一定服從指導,但他離開樂團仍然是音樂家。而螺絲釘,若從機器上脫落,就成了垃圾。當然,這其間世事發生了大變化。
這天的晚餐特別豐盛,仍然八人一組,菜增加為兩盆,盆裡的確有菜,一盆是豆腐燉魚,一盆豬肉蘿蔔。這天的饅頭也提升為一等白面,而且每人不限一個,盡量吃,也無妨連吃帶拿。那些流行唱羅家倫的「會師中原同一醉,待從頭收拾舊山河」。這天的晚餐還真有那麼一點兒意思。
人在群眾之中容易迷失自己,產生幻覺。(所以母親說,人多的地方不要去!)讓我實實在在記下來,那天我覺得我正是一粒沙,正在等著混合在水泥裡做成混凝土。在世界的戰場上,中國是一座沙盤,李仙洲是沙盤上的一面小旗,我是旗底下一粒沙。即使是一粒沙,飛起來也瞇人眼,落下去也孕一顆珠。每一粒沙都能支撐百丈高樓,千尺長橋。那情懷既自卑又自負,既偉大又渺小。
我仔細看了老校長的臉。傳說他的校長受曾國藩影響,常以相法和統馭學配合,看他貌似關羽,可以重用。多少年來我讀有關的書刊,很注意他的照片,常常翻看相書,兩相印證,思索人的命運怎會寫在臉上。關公是個紅臉,李仙洲是個黑臉,據說他的校長對他寵愛,有時候叫他「李黑子」。曾國藩把「好臉」分為「同、田、貫、日」四大類,老校長是「同」字臉,臉部肌肉厚實,膚色黑裡透紅,眼神莊嚴,目光威猛,忠義的天性淋漓,確有觀春秋的那一股氣。
後來到底是哪裡不對?看相的人說他眼長而清,主官;額闊而長,主壽;面方背厚,主安全。他的校長萬萬沒有想到,五年以後,一九四七年,麾下這名愛將也夜走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