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賒旗鎮轉西,到南陽,正巧和二分校的大隊會合。這一路上人人曬紅了臉,甩粗了臂膀,頗有兵強馬壯的樣子。在南陽只停留一天,有些同學還是忙裡偷閒到城西南去看臥龍崗,任你說這個臥龍崗是假的,也止不住。
南陽位於伏牛山和桐柏山之間,漢水和漢水的支流白河流經此地,古時稱「宛」,因此南陽以西直到鎮平、內鄉稱為宛西。內鄉是西行最重要的一站,全校師生在此集中。
我對宛西慕名已久,從小就知道別廷芳的名字。我讀小學的時候,課文講到地方自治,列舉全國實行地方自治的三個模範區,一個在山西,一個在廣西,還有一個就是河南的宛西。我們對地方自治的概念是,別廷芳說話算話,中央管不了他。
宛西彷彿是另一個世界,我第一眼就愛上那裡的公路。那時的修路技術是路面中間高、兩側低,有個小小的弧度,形狀像魚背。以我所見,只有宛西的公路符合這個標準,汽車晝夜往來、路面沒有軋痕,兩行大樹成蔭、路面沒有落葉。他們護路用心,公路分區分段,由沿路各村的居民負責,平時天天掃路,大雨之後立刻補好坑洞,撒上細砂。至於說鐵輪的牛車在公路上行走,那種事絕對不會發生。
這一帶有幾條河,都從伏牛山發源,自北而南流去,我們看見河裡的石壩,兩岸的草灘,田間的溝渠,他們興修水利,治河增田。我們也看見河岸兩行柳樹,這些樹並不垂直挺立,每一棵都微微向外傾斜,放眼望去,河床如同鳥背,柳枝如同鳥翅,這就是有名的雁翅柳。
看那些村莊!每一個村莊都是一團濃綠,家家種桑,不留空隙。有桑而後有蠶,有蠶而後有絲,他們聘請專家來指導養蠶產絲,有絲也就有錢。所以宛西的農家都很殷實。
宛西的民團馳名全國。以內鄉來說,每個村莊都納入軍隊的編制,每個服役年齡的男子都有武器,平時各安本業,定期訓練,一旦有事鳴槍為號,半天之內可以出現成千上萬的武裝部隊。在這個小社會裡,不但土匪無法存在,即使是過境的國軍,如果滋事擾民,也馬上被民團包圍。隨便拉伕,隨便抓丁,隨便攤派,根本行不通。
二十二中西遷,宛西是必經之地。我們老早就奉到警告,到了宛西必須謹言慎行,不可隨意進入民家,不可與小販爭吵。二十一中遷校經過宛西時,曾經受到宛西民眾抵制,買不到食物,也沒有房子住。我們住在內鄉的大王營,村頭有大片柿林,金紅色的柿子在日光下生輝耀眼,非常漂亮。常說道「兵多無瓜果」,可是我們遠遠躲開以避「李下」之嫌。我對宛西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這些柿子,它代表農民的尊嚴,老百姓財產的保障,國泰民安的夢。
全校在內鄉停留,軍語叫「休整」,雖說照常上課,實際上非常散漫,我們這些逃課的學生,喜歡去聽父老聊天。宛西人愛談別司令,猶如東北人愛談張大帥。
由南陽到內鄉是一片丘陵地。內鄉背後是林木蒼蒼的高山,統治宛西的別廷芳,就出生在那深山之中一個叫「別營」的地方。
等我來到內鄉,別廷芳雖然死了,治績仍在,他的掌故逸聞依然說得他栩栩如生。追慕別氏,想瞭解這個人,我搜求內鄉的地方志書和文史資料。別廷芳本是一名獵戶,他打獵練就百發百中的槍法,結交了一些強健勇猛的獵人。有一天,他外出為老母買藥,途中遇見土匪,僅有的一點錢全被搶去。別廷芳痛思如何除匪,當年一同打獵的人,都成了出山創業的夥伴。
我這次深入河南農村,沿途沒看見派出所,沒看見郵政代辦所,沒看見衛生所,沒看見小學,甚至沒看見佈告和標語,更沒有經過規劃的公共建設。「天生赤壁,不過周郎一戰,蘇子兩游!」一九四三年飛蝗成災,政府事先沒有防治,事後沒有賑濟,還給老百姓開了個小玩笑:為了鼓勵滅蝗,宣稱每十斤蝗屍可以換兩斤糧食。事後才知道這是模仿曹孟德的「望梅止渴」。政府幾乎忘記了農村!遂令別廷芳成名。
別廷芳是我少年時期的英雄傳奇,現在我想多寫一些他的事跡。找資料容易,網上有陳景濤的《別廷芳傳》,文史資料,百度百科,都有專篇,連姜剋夫的《民國軍事史》這樣的大書也有他一章。《李宗仁回憶錄》也提了他一筆。大概是由於意識形態的關係吧,負面的材料都冒出來了。
有關別廷芳的故事很多,他在亂世成長,有英雄思想,自律甚嚴,嫉惡如仇,立志造福家鄉,但是沒有政治手腕。當他初露頭角時,他的岳父批評他,聲言有一天要除掉他,他就先下手為強。在那個時候那個環境裡,岳父殺死女婿是可能的,那麼女婿殺死岳父也是可能的,大家都是「無毒不丈夫」的信徒。由這個例子可以知道別廷芳有一個什麼樣的成長歷程。他從刀山血海走過來,歸結到服務桑梓修成「正果」。
別廷芳殺人立威。他曾倣傚龐統清理積案,一日之間使擁擠的監獄成為空屋,他把大部分囚犯處決了。那時司法程序並不健全,可是別廷芳仍然認為迂闊,他指責法律為保護土匪而設,制定法律的人都是土匪的「徒子徒孫」。這種思想是當時的流行病,執掌生殺大權的人都有這種症狀,別氏有政績支持,更是振振有詞。
別廷芳是一頭嗜血的猛虎,但深受宛西民眾擁戴,因為他「無苛政」。我在內鄉深深體味「孔子過泰山側」的那個小故事,恍如置身其中。
二十二中各路人馬在內鄉大團圓,軍語叫做「休整」。消息串通,這才全校都知道韓莊慘案。我遲到一步,老校長李仙洲集合全校師生講話的時候,我還在宛西漂亮的公路上東張西望。事後聽說,老校長對全校師生宣稱,遷校成功,他費了多少心血。他指名道姓地說,鄭仲平沒這個本事。……鄭校長就站在他旁邊!我大吃一驚,他怎麼可以這樣說,這是對鄭校長的公然侮辱。他忘了自己說過:我們辦的是文學校,不是武學校。他忘了他說過:我是校長、不是總司令。你對鄭仲平縱然有心結,也不可以把武將訓斥部下的那一套拿來對付知識分子,那一瞬,李仙洲終於按捺不住,失去修養。
我相信鄭校長受了傷害,他心中不能無恨。我以今日之心度當年鄭校長之腹,他用作官的心態對學生,或者是對李仙洲的報復。李太關心這批青年了,鄭不能去愛李仙洲所愛的人。
我們在內鄉住了一個多月,據說是漢陰的校舍費安排,地方人士有意見,李仙洲軟硬兼施,好不容易擺平,鄭仲平倒也確實沒這個本事。停留的時間那麼長,我在內鄉是怎麼生活的,事後一點也想不起來。全校不再維持大一統的集體作息,我住在什麼地方,每天怎麼開伙吃飯,學校停課還是繼續上課,跟哪些同學有交往,有沒有寫過家信,對未來有什麼樣的想像,竟然都是一片空白。
內鄉一個多月,正是秋高氣爽,奈何回憶中沒有晴朗的陽光,一片灰濛濛的天地,彷彿柿林中掛著成熟了的柿子,彷彿有過中秋節,彷彿野外跳著秋後的螞蚱,彷彿有一口水井,井口用黃土墊得很高。彷彿內鄉的光陰是一個漫長的月夜。
今天回想,那時候,我的精神出了毛病,疲乏,貪睡,長期頭痛,肌肉酸軟,胸口脹悶,食慾減退了,以前吃不飽,現在吃不完。心情充滿悲憤和絕望,愛孤獨,常發呆,思想很遲鈍。我們哪有心理輔導,哪有健康檢查,治感冒只能喝開水的日子,拔牙沒有止痛藥的日子,誰管什麼憂鬱症。如果說壓力,壓力是奮鬥的理由,不是生病的理由,誰出現了這般症狀,旁觀者只會論斷他不長進,沒出息。
回想離家遠走的幕前幕後,回想我在《昨天的雲》一書之末記下的因果,我怎麼可以不長進!不長進,為什麼要離家流亡!不長進,怎樣負起命運交下來的責任!很不幸,這般症狀忽輕忽重,纏繞我很多年。以後,漢陰、瀋陽、天津、上海,一直到台灣,幾十年後才走出它的煎熬,它沒能壓垮我,我也沒能消滅它,漫長的散步演變出漫長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