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餘年以前,讀到鮑斯威爾的《約翰遜博士傳》,我開始對於傳記文學感覺很大的興趣,但是對於文學的這個部門作切實的研討,只是一九三九年以來的事。在那一年,我看到一般人對於傳記文學的觀念還是非常模糊,更談不到對於這類文學有什麼進展,於是決定替中國文學界做一番斬伐荊棘的工作。
宗旨既經決定,開始研讀。除了中國作品以外,對於西方文學,在傳記作品方面,我從勃路泰格的《名人傳》讀到現代作家的著作;在傳記理論方面,我從提阿梵特斯的《人格論》讀到莫洛亞的《傳記綜論》。當然,我的能力有限,所在地的書籍也有限,我只有盡我的力量在可能範圍以內前進。
在這幾年以內,陸續寫成《中國傳記文學之進展》《傳記文學之前途》《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述論》《傳記文學與人格》和其他幾篇文字發表了,沒有發表的也有幾篇。除了散篇以外,本擬敘述中國傳記文學之趨勢,但是因為參考書籍缺乏,只能寫定一些綱領,未能完成;完成的只有《八代傳記文學述論》一本十餘萬字的著作。
對於中國傳記文學的進展,總算勉強有些認識,但是認識過去,當然不是開導將來。佛家所謂「閱盡他寶,終非己分」,是一句顛撲不破的名言。要想為中國文學努力,專靠稱揚古人,敘述故籍,其結果只落得「閱盡他寶」,談不上繼往開來的工作。一般文學如此,傳記文學也是如此。所以決定實地寫一本傳記。這是一個嘗試,成功固然很好,失敗也可以給自己和別人一些警戒,實際也是一種成功。自己對於失敗,本來不感覺很大的威脅,何況現在無論如何都有相當的成就呢!
寫作的目標決定,其次便是形式的問題。自己認定世界是整個的,文學是整個的,在近代的中國,傳記文學的意識,也許不免落後,但是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有把我們的意識激盪向前、不容落伍的一日。史漢列傳的時代過去了,漢魏別傳的時代過去了,六代唐宋墓銘的時代過去了,宋代以後年譜的時代過去了,乃至比較好的作品,如朱熹《張魏公行狀》、黃幹《朱子行狀》的時代也過去了。橫在我們面前的,是西方三百年以來傳記文學的進展。我們對於古人的著作,要認識,要瞭解,要欣賞。但是我們決不承認由古人支配我們的前途。古人支配今人,縱使有人主張,其實是一個不能忍受、不能想像的謬論。
西方三百年來傳記文學經過不斷的進展,在形式和內容方面,起了不少的變化,假如我們採取這一條路線,我們究竟採取哪一個方式呢?
最有名的著作當然是鮑斯威爾的作品。一部《約翰遜博士傳》成為家傳戶誦的文章。這裡我們看到一位不修邊幅的博士,和他的許多朋友,我們聽到他們討論文學,討論政治,乃至於討論栽樹鬻果一切零碎的小事。有時約翰遜來一次惡謔,捧腹大笑,剩得被嘲的鮑斯威爾抱怨自己的不幸。約翰遜笑也有,罵也有,但是他的學生葛立克趁先生不在的時候,描寫先生夫婦間的愛戀,躡手躡腳,更引起哄堂的狂歡。這是生活,因此這部著作成為不朽的作品。但是要寫成這樣一部作品,至少要作者和傳主在生活上有密切的關係,而後才有敘述的機會。至於作者文學上的修養和鮑斯威爾那種特有的精神,都是這類著作的必要條件。
另外一種是斯特拉哲的《維多利亞女王傳》。這是一部近代的著作,打開了「現代傳記文學」的局面。在薄薄的二百幾十頁裡面,作者描寫女王的生平。我們看到她的父母和伯父,看到她的保姆,看到她的丈夫和子女。我們看到英國的幾位首相,從梅爾朋到格蘭斯頓和狄士萊裡。這裡有英國的政局,也有世界的大勢。但是一切只在這一部薄薄的小書裡面。作者沒有冗長的引證,沒有繁瑣的考訂。假如我們甘冒比擬不倫的危險,我們不妨說《維多利亞女王傳》很有《史記》那幾篇名著的丰神。這一部書打開一個新的局面,其實不是偶然的事。但是一九四三年的中國,似乎還不是提倡這一類著作的時期。英國人有那種所謂實事求是的精神,他們近世以來那種繁重的作品,一部《格蘭斯頓傳》便是數十萬字,一部《狄士萊裡傳》便是一百幾十萬字,他們的基礎堅固,任何的記載都要有來歷,任何的推論都要有根據。在這個情形之下,斯特拉哲脫去一切繁重的論證,探賾鉤玄,當然立刻使人耳目一新,奪取特有的地位。但是斯特拉哲的著作正築在那個堅固的基礎上面。儘管有許多人稱道這個寫法,但是我的愚見,倘使斯特拉哲在中國,絕對不能寫成那樣的名著。中國人模仿他的寫法,只會寫成那種含譏帶諷、似小說不是小說、似史實不是史實的作品。二三十年以來的中國文壇,轉變的次數不在少處,但是還沒有養成謹嚴的風氣。稱道斯特拉哲的人雖多,誰能記得這薄薄的一冊曾經參考過七十幾種的史料?仲弓說過:「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太簡乎?」朱熹《集注》:「言自處以敬,則中有主而自治嚴,如是而行簡以臨民,則事不煩而民不擾,所以為可;若先自處以簡,則中無主而自治疏矣,而所行又簡,豈不失之太簡而無法度之可守乎?」這是說的政治,但是同樣也適用於文學,沒有經過謹嚴的階段,不能談到簡易;本來已經簡易了,再提倡簡易,豈不失之太簡而無法度之可守乎?所以斯特拉哲儘管寫成一部名著,但是一九四三年的中國,不是提倡這個做法的時代和地點。
那麼唯有談到第三個做法了。十九世紀中期以來的作品,常常是那樣地繁瑣和冗長,但是一切都有來歷,有證據。笨重確是有些笨重,然而這是磐石,我們要求磐石堅固可靠,便不能不承認磐石的笨重。十九世紀以來的作品使人厭棄的,不是它的笨重,而是取材的不知抉擇和持論的不能中肯。這兩點,從斯特拉哲的著作裡,我們可以得到啟示,可以學會許多的方法。莫洛亞攻擊這派的著作,認為他們抱定頌揚傳主的宗旨,因此他們所寫的作品,只是一種諛墓的文字,徒然博得遺族的歡心,而喪失文學的價值。這個議論,確然獲得我們的同情,傳記成為頌揚的文字,便喪失本身的價值,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
中國所需要的傳記文學,看來只是一種有來歷、有證據、不忌繁瑣、不事頌揚的作品。至於取材有抉擇,持論能中肯,這是有關作者修養的事。在作者著手的時候,沒有一個不抱如此的期望,但是能否達到這個目標,一切只能付之讀者的評判。孟子說過:「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由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力的方面,我們應當努力;巧的方面,不一定是單憑努力可以辦到的事。
做法既經採取這一種,便得確定一個傳主。我曾經說過:「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一生。這一生的記載,在優良的傳記文學家的手裡,都可以成為優良的著作。所以在下州小邑、窮鄉僻壤中,田夫野老、癡兒怨女的生活,都是傳記文學的題目。」這是一個理想的說法,事實上還有許多必要的限制。一個平常的人物,不能引起讀者的注意,所以作者對於這樣的傳主,唯有運用細膩的文學技巧,從人格分析方面著手,使讀者對於傳主的性格,感到深切的同情,然後始能瞭解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有獨特的價值。不過我們所能細密認識的,只有最有限的幾個人,假如眼前不是替他們作傳的時候,在這方面,實際便無從著手。在西方文學裡面,平常人物的傳記,還是非常地寥落,這是一個理由。
因此,只能從偉大人物著手。一九四一年的秋天,正是我徬徨不定的時候。中國歷史上的偉大人物不在少數,但是在著手的時候,許多困難來了。有的人偉大了,但是他的偉大的場所不一定為我所瞭解。有的人的偉大是我所瞭解的,但是資料方面,不是少到無從探取,便是多到無從收拾。抗戰期間的圖書館,內部的損失和空虛,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抗戰期間的書生,生活的艱苦和困乏,也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所以在擇取傳主的時候,更有許多顧慮。其次,在下筆的時候,還得考慮寫作中的困難。傳主的時代太遠了,我們對於他的生活,永遠感覺到一層隔膜;太近了,我們又常常因為生長在他的影響下面,對於他的一生,不能得到全面的認識。那一個秋天,我因為傳主的選擇,經過不少的痛苦。
最後才決定了張居正。中國歷史上的偉大人物雖多,但是像居正那樣劃時代的人物,實在數不上幾個。從隆慶六年到萬曆十年之中,這整整的十年,居正佔有政局的全面,再沒有第二個和他比擬的人物。這個時期以前數十年,整個的政局是混亂,以後數十年,還是混亂;只有在這十年之中,比較清明的時代,中國在安定的狀態中,獲得一定程度的進展,一切都是居正的大功。他所以成為劃時代的人物者,其故在此。但是居正的一生,始終沒有得到世人的瞭解。「譽之者或過其實,毀之者或失其真」,是一句切實的批評。最善意的評論,比居正為伊、周,最惡意的評論,比居正為溫、莽。有的推為聖人,有的甚至斥為禽獸。其實居正既非伊、周,亦非溫、莽:他固然不是禽獸,但是他也並不志在聖人。他只是張居正,一個受時代陶鎔而同時又想陶鎔時代的人物。
但是,許多困難的問題來了。
第一,居正是幾乎沒有私生活的人物。現代傳記文學,常常注意傳主的私生活。在私生活方面的描寫,可以使文字生動,同時更可以使讀者對於傳主發生一種親切的感想,因此更能瞭解傳主的人格。但是關於居正的私生活,我們所知道的太少了;明代人筆記裡面,也許有一些記載,我們為慎重起見,不敢輕易採用,這一個缺憾,幾於無法彌補。
第二,居正入閣以後的生活中心,只有政治;因為他佔有政局的全面,所以對於當時的政局,不能不加以敘述。繁重、瑣屑,都是必然的結果,但是不如此便不能瞭解居正。也許有人以為史傳中的人物,寥寥數百字,可以挈舉當時政局的大概,為什麼要這樣地浪費筆墨?不過,任何一篇史傳,只是全部正史的一篇,在史家運用互見之例,盡可言在於此而意喻於彼,這是傳記文學作品享受不到的便利。
最困難的是一般人對於明代大局的認識。大家知道居正綜核名實,但是要他們舉出名實是怎樣地綜核,他們便有些茫然。一個研究中國文學的大學生不知道明朝內閣的制度;一個研究政治的專家不知道明朝實際政治的運用,不是一件罕見的事。尤其不幸的是人們那番「好古」的精神。因為好古,所以不知現代,乃至不知和現代接近的時代。一般人知道秦始皇築長城,而不知現在的長城是楊一清、余子俊、翁萬達、楊博等所築的邊牆;他們知道隋煬帝開運河,而不知現在的運河是宋禮、萬恭、李化龍、曹時聘等所鑿的水道。知識界這種知古而不用今的習氣,使得他們對於近代的事態,發生一種隔閡。說少了,他們不會明白;說多了,他們會嫌煩瀆:這是一個兩難的境地。
這許多困難的後面,還有一個難題,便是材料的缺乏。《明史》《明史紀事本末》《明紀》《明史稿》《明會典》這一類常見的書籍,固然可以到手;但是重要的材料如《明實錄》,就正是一部不能輕易看到的書,除了間見徵引以外,竟無從利用,不能不算是一件遺憾的事。
主要的史料仍是《張文忠公全集》四十六卷。以本人的著作,為本人的史料,正是西方傳記文學的通例。一個人的作品,除了有意作偽一望即知者以外,對於自己的記載,其可信的程度常在其他諸人的作品以上。關於這一點,當然還有一些限制:年齡高大,對於早年的回憶,印象不免模糊;事業完成,對於最初的動機,解釋不免遷就。對於事的認識,不免看到局部而不見全體;對於人的評判,不免全憑主觀而不能分析。人類只是平凡的,我們不能有過大的期待,但是只要我們細心推考,常常能從作者的一切踳駁矛盾之中,發現事態的真相。西方傳記文學以傳主的作品為主要的材料,其故在此。
《張文忠公全集》四十六卷的母本,是明刻《太岳集》,卷數同。在這四十六卷之中,共奏疏十三卷,書牘十五卷,文集十一卷,詩六卷,《女誡直解》一卷。除《女誡直解》以外,一切都和居正生活有關,當然是最好的史料。但是事實上這並不是居正全集的原貌。居正進白蓮、白燕頌,見《明史》,今集中有《白燕曲》而無《白蓮頌》。居正為高拱墓銘,見書牘卷十四《答司馬曹傅川書》,今不見文集。居正有《請令天下度田疏》,略見《明史紀事本末》,今不見奏疏。張嗣修《編次先公文集凡例》言:「先公文集,在舊記室所者,自嗣修等逢難,十餘年後,始得完歸,存者十八,逸者十二;如少年所作諸賦,全逸;應制詩,敕撰文,逸十之二;僅據存者編次之,凡為詩六卷,為文十四卷(1),為書牘十五卷,為奏對十一卷,合之則為全集,離之亦可四種。」所謂「存者十八,逸者十二」,大致是一句遁詞。余懋學曾為居正進《白蓮頌》,提出彈劾(2);神宗曾斥居正「假以丈量遮飾,騷動海內」(3);《白蓮頌》和《請令天下度田疏》未經收入,大致是有意的刪除,不是無意的逸失。至於高拱墓銘的被刪,當然只是嗣修、懋修的偏見。韓愈論張巡、許遠的後裔,斥為「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大致嗣修、懋修恰是「不能通知二父志」的一類。
這四種著作的編次,也不一律。假如全體都用編年的次序,對於後人當然是一種便利,偏偏嗣修等要分類,尤其是詩集、文集,非經過一番研讀參證的工夫,不能推定某篇是某年的作品,而推定的結果,只是一種假定,不是確定,所以史料的價值,不免受到影響。
幸虧奏疏、書牘的篇次,大體是編年的,所以勉強可以尋得一些端緒,但是編年之中,還不免有些分類的意味。奏疏十三卷之中,前十一卷為居正入閣以後的作品,而後二卷為入閣以前的作品。書牘十五卷,前十三卷為居正入閣以後的作品;第十四卷為居正與徐階書三十一篇,與高拱書四篇以及其他與徐、高二人有關的書牘;第十五卷為報知己書,與王世貞、世懋兄弟書,以及入閣以前的作品,而以示季子懋修書附後。一切都看出那種編次無法的形態。
最詫異的是書牘諸篇的標題。嗣修自言:「先公書牘,自舊記室所攜來,蓋嗣修等遭家難十餘年所,而手澤完歸,考其年月,似裁答俱無恙也。或有舉其官,缺其號,或有舉其號,缺其官,或官號俱備,或直舉其諱,凡例不定。嗣修等不敢以己意追補,仍其舊日授書記語耳。」(4)嗣修認為書牘標題,出於居正口授。其實這是一句遁辭。書牘十三有《答宣大巡撫鄭范溪書》,其時鄭洛為宣大總督而非巡撫;有《答薊遼總督張崌崍書》,其時張佳胤為宣府巡撫而非薊遼總督,及居正歿後,佳胤始有薊遼總督之命。諸如此類,可舉者尚多。一切看出書牘前十三卷縱使大體保存編年的形態,但是標題方面,還是非常凌亂;有一部分出於居正口授,還有一部分則出於事後的追題,至其或出於書記之手,或出於嗣修、懋修之手,則不可考。
即就編年的奏疏及書牘而論,所謂「編年」,其實只給一個先後的順序,並沒有註明某疏、某書作於某年某月,也沒有指實某卷是某年某月之作,編年的作用,實際還不能充分,一切待從史實方面推比證驗,始能得到一個大概的情形。不過比詩集、文集要每卷、每篇單獨推求的,已經便利了許多。
要為居正作傳,眼前所有的材料,只有這一點點。倘使看到《明實錄》,對於居正入閣十六年中的政績,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認識;倘使看到同時諸人的文集,對於居正一生的史實,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參證。但是沒有辦法,一切的空論,掩飾不了材料的空虛。我感到徬徨了,幾番想把這個主題擱下,但是還有一些眷戀,終於竟把這本傳記寫成。這是為的什麼?我認定傳記文學的寫成,不完全是材料的問題,同時還有寫法的問題。蒙尼辨耐的《狄士萊裡傳》寫成六大厚冊,一百五十萬言,在材料方面,可稱毫髮無憾,但是莫洛亞的《狄士萊裡傳》繼此出版,不妨為一本有名的著作。華盛頓早年的日記,直到最近方始發現,關於他早年的戀人,還無從確定名姓,但是華盛頓的傳記,已經出到五百種以上,並沒有因為材料的不完備而停止。「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大家知道有一個「至善」,也知道這個「至善」是無法完成的,但是人類並沒有因此而停止對於「至善」的努力。也許我們對於居正的估計,未免朦朧一點,其實從他對於國家的關係講,人物不能不算偉大,只要傳記文學的風氣一開,以後再有十種乃至百種張居正傳,並不是不能想像的事。那麼這一本材料不甚完密的著作,替大家做一個前驅,未嘗不是盡了一份必要的責任。
其次關於文字的方面。我寫《讀詩四論》和其他幾本書的時候,用的是文言,因為這許多書中,充滿文言的引證,為求本文和引證的配合起見,當然以用文言為妥適。但是在寫的時候,時常感覺到一種新的意境,必須運用新的筆調,才沒有辭不達意的遺憾。後來寫《八代傳記文學述論》,用的語體,便是這個理由。用語體寫的時候,也有兩種困難。第一,本文和引證顯然用兩種文體,讀者最易感覺文字的不諧和,這是無可避免的困難。其次,語體的語彙比較貧乏,因此在敘述的時候,時常有借用文言語彙或另行創造的必要。這個困難也是同樣無可避免,不過最近數年以來,這樣的寫法,已經成為風氣,文字語言都在不斷地蛻變,大家在這個風氣之中,也就覺得無可非議。「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也許二十年以後,又有一種變化,一切留給將來的人批評吧。
這樣便引到對話的問題。對話是傳記文學的精神,有了對話,讀者便會感覺書中的人物一一如在目前。一篇《項羽本紀》是一個很好的例證。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項羽和項梁往觀,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也。」項梁掩其口曰:「無妄言,族矣!」這是兩個人的對話。項羽要殺宋義,他說:「將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歲饑民貧,士卒食芋菽,軍無見糧,乃飲酒高會,不引兵渡河,因趙食,與趙併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強,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強,何敝之承!且國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掃境內而專屬於將軍,國家安危,在此一舉,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這是項羽誓眾的宣言。其後鴻門之宴,項羽、范增、項莊、沛公、張良、樊噲,都有說話,文字非常生動,尤其是樊噲入見的一段,項羽按劍說:「客何為者?」這是問樊噲的,偏偏樊噲不答,張良說道:「沛公之驂乘樊噲者也。」項王才說「壯士,賜之卮酒」,這又是吩咐侍從了。一切都寫得錯綜變化,使人感覺異常地活躍。
這個寫法,在小說家手裡,成為最好的工具。現代傳記文學家也時常採用這個寫法。但是傳記文學是文學,同時也是史。因為傳記文學是史,所以在記載方面,應當追求真相,和小說家那一番憑空結構的作風,絕不相同。這一點沒有看清,便會把傳記文學引入一個令人不能置信的境地;文字也許生動一些,但是付的代價太大,究竟是不甚合算的事。
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只要是有根據的對話,我是充分利用的,但是我擔保沒有一句憑空想像的話。這裡另外也有一些困難。從前人記對話,往往不用活的言語,而用死的文字。例如谷應泰記嚴世蕃下獄以後,徐階和刑部尚書黃光升等計議的一節:
階固已豫知,姑問稿安在,吏出懷中以進,閱畢曰:「法家斷案良佳。」延入內庭,屏左右語曰:「諸君子謂嚴公子當死乎,生乎?」曰:「死不足贖。」「然則,此案將殺之乎,生之乎?」曰:「用楊、沈正欲抵死。」徐階曰:「別自有說。楊、沈事誠犯天下公惡,然楊以計中上所諱,取特旨,沈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豈肯自引為過?一入覽,疑法司借嚴氏歸過於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嚴公子騎款段出都門矣。」(5)
這不會使人相信徐階和黃光升等是這樣說法的。明白一點說,從前人把白話翻成文言,現在我們必須把文言仍舊翻回白話。這一類翻譯的方法,在經史方面有相當的根據。堯典:「帝曰:『疇咨若時登庸?』兜曰:『胤子朱,啟明。』帝曰:『吁,囂訟,可乎?』帝曰:『疇咨若予采?』兜曰:『都,共工方鳩僝工。』帝曰:『吁,靜言庸違,像恭滔天。』」這是一段佶屈聱牙的文章。太史公五帝本紀便完全改過了,我們看到「堯曰:『誰可順此事?』兜曰:『嗣子丹朱開明。』堯曰:『吁,頑凶,不用。』堯又曰:『誰可者?』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堯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太史公做過一番翻譯工夫,文字便非常地通暢。假如太史公生在今日,那麼看到我們把谷應泰的文言,翻回白話,一定不會感到詫異。
在把文言翻回白話的時候,我們應當注意這是翻回明代人常用的語言,而不是翻成現代人常用的語言。我們對於明代人的說話,未必有很清楚的概念,但是不妨認為明代人不會用現代特有的語彙,不會用現代變質的文法,不會用現代稗販的幽默。在這幾方面加以注意,也許可以得到明代人說話的大概。稍為困難的是明代帝后的說話。封建帝后早已隨著時代而消失了,我們沒有機會和他們接觸。他們是和普通人一樣地說話嗎?還是同劇本所寫的一樣,平時也是稱「孤」道「寡」嗎?從我所見到的,大致他們還是和普通人一樣。神宗生母孝定太后說過:「說與皇帝知道,爾婚禮將成,我當還本宮,凡爾動靜食息,俱不得如前時聞見訓教,為此憂思。」(6)神宗自己也說過:「我一時昏迷,以致有錯,爾等就該力諫乃可。爾等圖我一時歡喜不言,我今奉聖母聖諭教誨我,我今改過,奸邪已去。」(7)這都是極普通的說話,我們可以從此看到帝后說話的大概,在敘述對話的時候,也有一個根據。
最可喜的是居正奏疏中間留下許多對話的記載,如《謝召見疏》(8)《召辭紀事》(9)《召見紀事》(10)《召見平台紀事》(11)《送起居館講〈大寶箴〉記事》,《送起居館論邊情記事》(12)。在記載的當中,居正偶然也有把對話寫成文言的時候,但是大多數都能保存當日的語氣,即如《謝召見疏》記隆慶六年六月間居正奉召入朝以後,神宗說:「先生為父皇陵寢,辛苦受熱。」又說:「凡事要先生盡心輔佐。」其後居正奏請遵守祖宗舊制,講學親賢,愛民節用,神宗答稱:「先生說的是。」居正再請神宗慎起居、節飲食,神宗說:「知道了。與先生酒飯吃。」在這許多地方,我們看到當日的語調,正是最有價值的記載。
同時我們還得知道即使居正所記的說話,有時雖寫成文言,其實文言和語體本來沒有絕對的界限,而在說話之中,為求語言的簡練,時常有由語體轉成文言的傾向。授課的時候,教師有時採取近乎文言的語句,以便學生筆記,正是平常習見的事,何況奏對之時,更覺「天顏」咫尺,不許冗長煩瑣呢?
這本書的大體計劃,是在一九四一年決定的。次年春間,寫成《八代傳紀文學述論》。今年春間,重行寫定《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是為師友琅琊館撰述第四種、第五種。在這幾年之中,一切剩餘的時間,都消耗在這本書上,實際著筆是從今年一月三日開始,八月六日終了,是為師友琅琊館撰述第六種。
也許有人看到大傳的名稱,感覺一點詫異。傳記文學裡用這兩個字,委實是一個創舉。「大傳」本來是經學中的一個名稱;尚書有《尚書大傳》,禮記也有大傳;但是在史傳裡從來沒有這樣用過。不過我們應當知道中國的史學,發源於經學,一百三十篇的《史記》,只是模仿《春秋》的作品:十二本紀模仿十二公,七十列傳模仿公羊、谷梁。「傳」的原義,有注的意思,所以《釋名·釋典藝》云:「傳、傳也,以傳示後人也。」七十列傳只是七十篇註解,把本紀或其他諸篇的人物,加以應有的註釋。既然列傳之傳是一個援經入史的名稱,那麼在傳記文學裡再來一個援經入史的「大傳」,似乎也不算是破例。
幾年以來的心力,所成就的只是這本很平常的著作,自己的學力,僅僅達到這個階段,原是無可如何的事。我的希望,本來只是供給一般人一個參考,知道西方的傳記文學是怎樣寫法,怎樣可以介紹到中國。我只打開園門,使大眾認識裡面是怎樣的園地,以後遊覽的人多了,栽培花木的也有,修拾園亭的也有,只要園地逐日繁榮,即是打開園門的人被忘去了,他也應當慶幸這一番工作不是沒有意義。《法顯行傳》記法顯經過沙河的一節:「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惟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在一個漫無邊際的境界,我們唯有踏著前人的足跡,作為自己前進的路線。前人對於我們所盡的責任,正是我們對於後人所有的義務。無論成功或失敗,現在的努力,對於後人都是一個重要的參考。
我應當趁這個機會,對於遠方的兩個人,表示衷心的感謝。二十餘年的生活,養成我不事家人生產的習慣。我獨自漂流異地,難得在寒暑假中回去一次。對日作戰以後,我從越南入國,繞到抗戰的大後方,從此沒有看到故里。家事的處分,兒女的教養,以及環境的應付,一向我不過問,現在更落在一個人的肩上。我沒有聽到抱怨,也沒有聽到居功。尤其在故鄉淪陷以後,地方的情形更壞,斗大的一個縣城,充滿最複雜的事態,天涯遊子的家屬,剩得舉目無親的境地,但是我始終沒有聽到怨恨和愁訴。正因為有人把整個的心力對付家庭,我才能把整個的心力對付工作。我自己的成就只有這一點點,但是在我歷數這幾種撰述的時候,不能忘懷數千里以外的深閨。我認為在我的一切成就之中,這是和我共同工作的伴侶。
還有一個更遠在萬里之外,現正在作一次國外的旅行。我們的認識遠在三十餘年以前。我們曾經共同受過小學教師的訓導,共同聽過泰晤士河的波聲;之後,在同事十餘年之中,又共同欣賞過東湖的初月、樂山的暮鐘。在我們同事的中間,他的著作,我都曾經看過;我的作品,也沒有一本不曾經過他的商訂。這本書寫成的時候,他不及看到,但是最初的計劃,曾經和他討論。從他那裡,我得到不少的鼓勵,不少的協助;但是以前因為時常見面的關係,沒有感覺致謝的必要。現在我得告訴他,萬里波濤的重洋,遮斷不了平生許與的友誼。
努力啊,我願有更好的成就,報答一般友好的關切。
朱東潤自序於重慶柏溪寓齋
一九四三年八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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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合《女誡直解》計之,故言此。
(2) 《明史》卷二三五《余懋學傳》。
(3) 《明史紀事本末》卷六十一。
(4) 《書牘凡例敬題》。
(5) 《明史紀事本末》卷五十四。
(6) 《張文忠公全集》奏疏六《乞遵守慈諭疏》。
(7) 奏疏九《處治邪佞內臣疏》。
(8) 奏疏二。
(9) 奏疏七。
(10) 奏疏八。
(11) 奏疏九。
(12) 奏疏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