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九年,居正五十七歲。酷熱的天氣,將近六十的年齡,重大的責任,在這一年夏天居正病倒了。居正有時也想退休,但是環境不容許,他只能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前面掙扎。九年夏間,他有信給王之誥說起:
賤日猥辱垂念,貺以厚儀,不敢例辭,輒用登領,謝謝。年來賤體,日就衰憊,望六之齡,理固宜爾。兼之力微任重,譬馬力已竭,強策鞭於修途,誠不知其所終矣。緬懷高蹈逸蹤,豈勝歎羨。老母仗庇粗安,雖時有小疾,療攝旋愈,但日夜念歸,每談及太老夫人,福履遐齡,庭闈樂聚,嘖嘖欣慕,恨僕不如公之孝養深篤也。賤眷小兒,四月抵都,小孫重潤,近覺稍壯,但力弱,尚未能行立耳。遠辱垂念,深荷雅情,使旋,附謝。(1)
重潤是居正四子簡修之子,王之誥的外孫,所以居正特別提出。
居正記得當初的大政方針吧!他昌言不諱地承認他的目標只是富國強兵。為什麼要富國?富國就是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給強兵建立一個良好的經濟基礎。為什麼要強兵?強兵才可以抵抗外侮。居正成長在嘉靖年間,他親眼看見北京幾度戒嚴,四圍的韃靼武士,和洶湧的怒濤一樣,正在併力吞噬這一座孤島。居正掌握政權以後,他期望為國家解除威脅,這是居正一生的大事因緣。經過十年以來的努力,整個的局勢轉變了。領導韃靼向北邊進攻的俺答,現在領導他們向朝廷投誠。青台吉的弟弟滿五大向北邊進犯,青台吉自認處罰,但是居正利用俺答的領導地位,要和他商量,這是九年上半年的事。居正屢次在信中說起:
辱示夷情,具悉。青酋既自認罰處,因而收之,甚善。但順義亦宜與之會議,蓋彼為諸部之長,雖老,而眾心歸之。若彼以我為外之,從而陰陽其間,或至差池。但密許青酋以收其心,而仍令歸結,則兩得之矣。(2)
馬王大二酋橫索事,(3)前偶有聞,即以奉詢,茲承示,始知其詳。中言自甘處罰云云,此不服順義、青酋鈐束也。然青酋乃一枝之長,順義又諸部之長;青酋則兄弟,順義親則叔也,尊則王也,可不受命乎?朝廷馭下,以大制小,以尊臨卑,若與其卑小者交關行事,則尊大者無權,不能領眾,天下日益多事,而朝廷體統,亦甚褻矣。華、夷一體,寧可亂乎?願公熟計之。(4)
承詢各酋貢馬,既陸續俱至,即宜照節年事例進貢。□□(5)一枝,須候順義罰處明白,請旨赦宥,然後許其補貢,庶不失中國之體。番僧原無貢馬事例,貢市既完,量行賞賚,以示羈縻,出自特恩,未可遂為年例也。擺酋另敕,事理亦可從者。上谷夷情,與雲中稍異。蓋虜款之初,西部求貢甚懇,惟老把都陰持兩端,其妻哈屯主事,其子青把都為長,當事者不免委曲遷就,以成貢事,偏手之說,信有之也。時□酋(6)尚幼,不與其事,今見其兄獨專厚利,故比例橫索耳。然今昔異時,我所以應之,亦當隨機觀變。昔貢市未定,虜情叵測,用間投餌,有不得不然者。今勢已大定,又當謹守韜鈐,為長久計,不宜苟幸目前而已。承示謂訓練鎮兵,振揚聲勢,最為自治長策。昔環洲(7)在鎮時,僕即以此告之,不意至今尚未成軍也。願公乘暇留神,疆場幸甚。(8)
居正對於俺答,只是一味羈縻,但是決不曲從。萬曆九年,俺答築城,請求朝廷給與人夫、車輛、物料。本來韃靼的威力,全在遷徙無常,追蹤不易,所以隨時採取攻勢,沒有被圍的可能,因此常處有利的局勢。現在俺答築城,便是一個失著。居正說起:「在稱虜之難制者,以其遷徙鳥舉,居處飲食,不與人同也。今乃服吾服,食吾食,城郭以居,是自敝之道也。」(9)這裡透露居正的高興;對於俺答的請求,他斷然地說道:「夫、車決不可從,或量助以物料,以稍慰其意可也。」事實上他對於俺答,有時不免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境。在居正的眼光裡,俺答只是他對付韃靼的一項工具。
居正對於遼東,還是不斷地籌劃邊防。九年三月,遼陽副總兵曹簠在長安堡打了一個敗仗,部下死亡三百十七人。敗報奏聞以後,曹簠獄。四月吳兌由兵部左侍郎改薊遼總督,居正和他說:
辱示虜情,一一領悉。遼左黠夷橫索,法不可縱,須熟計而審圖之。昔年王杲事,動出萬全,故至今虜眾帖服。昨得周巡撫(10)書,其言迂緩而無當,幸密投李帥計處。前遼陽事,損吾士馬甚眾,今亟宜措畫以備秋防,若曹簠之輕躁寡謀,免死為幸,亦宜重懲,勿事姑息也。(11)
王杲被殺是萬曆二年的事。萬曆元年建州都指揮王杲寇邊,一個韃靼的羈縻官,反覆無常,本來不是意外。遼東總兵李成梁隨即出兵討伐,經過一年有餘的戰爭,王杲失敗,逃匿阿哈納寨,恰巧曹簠時為參將,勒兵追擊,最後王杲被執斬首。居正提起這件事,觸動了吳兌的心事。他正在佈置局面相同的一幕。
中樞方面,萬曆八年以後,沒有什麼更動。內閣除了居正以外,還是張四維、申時行。六部一概照舊,只有禮部尚書潘晟在八年十二月致仕,由刑部侍郎徐學謨繼任,禮部尚書久已成為翰林官進身之階,學謨偏偏不是翰林,當時不免引起一些驚訝,不久也平息下去。九年四月兵部尚書方逢時致仕,由薊遼總督梁夢龍繼任,遵守本兵、邊鎮互調的原則。
不幸在各方協調的中間,居正病了。這是萬曆九年九月的事。神宗聽到,特遣御醫診視。居正上疏謝恩,並請給假調理。他說:
臣自入夏以來,因體弱過勞,內傷氣血,外冒盛暑,以致積熱伏於腸胃,流為下部熱症,又多服涼藥,反令脾胃受傷,飲食減少,四肢無力,立秋以後,轉更增劇。自以身當重任,一向勉強支持,又恐驚動聖心,未敢具奏調理,乃蒙宸衷曲軫,特遣御醫診視,傳奉溫綸,飲以良劑。念臣狗馬微軀,不自愛慎,以上貽君父之憂,沐此鴻恩,捐糜難報。但臣自察病原,似非藥餌能療,惟澄心息慮,謝事靜攝,庶或可痊,仍乞聖慈垂憫,特賜旬月假限,暫解閣務,俾得專意調理。倘獲就痊,臣即勉赴供職,不敢久曠,臣不勝感激懇祈之至。(12)
神宗得疏以後,一面派文書官太監孫斌,到居正私宅視疾,並賜鮮豬一口,鮮羊一腔,甜醬瓜、茄、白米二石,酒十瓶:一面又下聖旨:「宜慎加調攝,不妨兼理閣務,痊可即出,副朕眷懷。」所謂「不妨兼理閣務」,指在宅辦公而言,居正這一次小病,固是如此,後來大病的時候,還是如此。直到居正昏沉的當中,他始終沒有放棄政權。
居正病勢稍退,皇上的手諭到了:
諭張少師:朕數日不見先生,聞調理將痊可,茲賜銀八十兩、蟒衣一襲,用示眷念,先生其欽承之。月初新涼,可進閣矣。(13)
居正復疏自言:「仰惟天光薦被,宸眷郅隆,非臣捐軀隕首,所能報答,亦非敝楮殫毫,所能宣謝,唯有鏤之肺腑,傳之子孫,期世為犬馬,圖效驅馳而已。」經過幾天調攝以後,居正還沒有銷假,神宗再派文書官邱得用視疾,促其進見,又賜銀八寶四十兩,甜食、幹點心各一盒。居正續假五六日,又說:「臣養痾旅邸,倏已再旬,雖違遠天顏,曠離官守,而犬馬依戀之心,無時無刻,不在皇上左右。」(14)
居正對於神宗,固然在奏疏中,充滿依戀的感情,但是居正委實願意退休,五十七歲的人了,體力逐日衰耗,國事已經到了可以放手的階段,為什麼要戀位?居正也曾論到趙廣漢、蓋寬饒、韓延壽、楊惲這一群人的命運:
趙、蓋、韓、楊之死,史以為漢宣寡恩,然四子實有取禍之道。蓋坤道貴順,文王有庇民之大德,有事君之小心,故曰:「為人臣,止於敬也。」四臣者,論其行能,可為絕異,而皆剛傲無禮,好氣凌上,使人主積不能堪,殺身之禍,實其自取。以伯鯀之才,惟傲狠方命,雖舜之至德,亦不能容,況漢宣乎?易曰:「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畢志竭力,以濟公家之事,而不敢有一毫矜己德上之心,順也。險夷閒劇,惟上之命,而不敢有一毫揀擇趨避之意,順也。內有轉移之巧,而外無匡救之名,順也。怨任之於己,美名歸之於上,順也。功蓋宇宙,而下節愈恭,順也。身都寵極,而執卑自牧,順也。然是道也,事明主易,事中主難;事長君易,事幼君難。(15)
居正《雜著》隱指時事的不止一篇,這是指的什麼?是指他自己麼?居正事君當然不是趙、蓋、韓、楊的剛狠,但是居正威權震主,也不是趙、蓋、韓、楊可以同日而語。趙、蓋、韓、楊不過是態度的不遜,居正便是權勢的衝突。坤道其順,居正列舉六端,相信自己已經做到,但是「事中主難」,「事幼君難」,居正對於自己的困難,又何嘗不清楚?從萬曆八年起,他決定致仕,但是當時的環境,不容致仕。最痛心的,是造成這個環境的,只是居正自己。「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16)這才是人生的悲劇。
在書牘中,居正也留下幾封信,透露他的心境:
賤體入夏即病,荏苒數月,殊覺委頓。今雖眠食稍復,然病根未除,緣弱質譾才,久負重任,筋力既竭,而鞭策不已,遂致顛蹶耳。頃欲借此乞骸,而主上先覺此意,頻遣中使,薦賜寵問,又促令早出視事,使僕無所啟齒。不得已,黽勉趨朝,擬俟來年皇儲誕慶,當果此願耳。(17)
賤體以勞致病,入夏至今,尚未全愈,乞歸不得,益覺委頓,擬來歲皇儲誕後,當決計乞骸,或得與公相從於衡湘煙水間也。(18)
賤體近日,始覺稍愈。十年之間,晝作夜思,從少至今,所為食聚貯積者,日張施於外,遂成貧子。要欲及今齒發尚健,早棄人間事,從吾初服,非自愛幻軀,蓋盈虛消息,天道固宜爾也。(19)
萬曆九年十月,居正歷官一品,除去在京守制的日期,已經十二年,考滿,照例自陳,請求解職。神宗詔令復職,隨遣司禮監太監張誠恭頒手敕,賜銀二百兩,坐蟒、蟒衣各一襲,歲加祿米二百石。除此以外,神宗又著吏部、禮部,議擬恩例,在兩部復疏以後,神宗傳旨:
卿等說的是。元輔受先帝遺命,輔朕十年,精忠大功,冠於先後,茲實歷一品,已及十五年,恩數委當優異,著支伯爵祿,加上柱國、太傅,兼官照舊,給與應得誥命,還寫敕獎勵,賜宴禮部,蔭一子,與做尚寶司司丞,用見朕崇獎元勳至意。(20)
居正奉命以後,上疏再辭,第二疏詞更痛切,他說:
臣閭巷韋布之士耳,非有碩德鴻才,可以庶幾古人之萬一。幸逢英主在上,臣得以譾劣,佐下風,效啟沃,十年之間,志同道合,言聽計從,主德昭宣,聖化旁洽,伊尹之所願見者,臣親見之,其所愧恥者,臣幸無之,即千萬世而下,頌我皇上聖德神功為堯舜之主,臣亦得以竊附於堯舜之佐矣。此之榮遇,雖萬鍾之享,百朋之錫,豈足以擬之哉!故臣向者每被恩命,輒控辭而不已者,良以所慶幸者大,而爵祿非其所計也。乃若詔祿、詔爵,雖朝廷所以馭臣之典,亦宜稍加節制,而不至橫溢,乃足為勸。三公穹階,五等厚祿,上柱崇勳,在先朝名德,鹹不敢當,乃一朝悉舉而畀之於臣,所謂溢恩濫賞也。至於符節世賞,部宴大烹,臣前九年考滿,皆已冒叨,茲又豈可重領?反覆思惟,如墜淵谷,故不避煩瀆,再控於君父之前。伏望聖慈,諒臣之衷,素無矯飾,矜其愚而俞允焉。碎首隕軀,不敢忘報。(21)
神宗得疏,特准辭免伯祿、上柱國、部宴。居正晉太傅。明朝太師、太傅、太保皆為死後贈官,文臣生加三公的,自居正始,以前是沒有的。
萬曆十年的春天,寒風尚在塞外逗留的時候,這一位從嘉靖初年即向大同進攻,其後屢困北京而終於投降朝廷,接受封爵的順義王俺答死了。俺答一死,對於居正是一個憂慮。西部韃靼的領導權,屬於哪一個?會不會因為俺答之死,全部重新接受土蠻的領導,和朝廷作戰?會不會再起一次分裂?分裂也許對於朝廷有利,但是一經分裂,更易促成土蠻擴展的成功,便對於朝廷有害。居正想起俺答的後妻三娘子。十二年以前的事了,因為俺答對於三娘子的迷戀,才有把漢那吉的投降,以後引起封貢的成功,北邊的安定;飲水思源,當居正想起國家的堅強和自己的事業,他能忘去三娘子麼?三娘子是一根繩索,有了三娘子便可以約束俺答,約束韃靼。在吳兌總督宣大的時候,三娘子入關進貢,吳兌贈她八寶冠,百鳳雲衣,紅骨朵雲裙。真好看!這一套繡花的衣裙,把三娘子迷戀了;究竟還是吳太師好!以後,在朝廷和韃靼交涉的當中,朝廷的第一個友人便是三娘子。
居正在俺答身死的前後,幾次和邊鎮督、撫談起:
承示,虜王病篤,今番恐不能起矣。頃報套虜西搶者,知虜王病,亦皆洶洶;況板升之人,素依老酋為主,老酋死,把吉弱,不能撫其眾,加以荒旱,諸夷思亂,虜中自此多事矣。那吉忿老酋之分其眾,即欲西牧,其智略可知矣。此虜初降,吾撫之甚厚,今當急收之,使與哈酋同心協力,一應貢市事宜,悉如老酋在時行。黃酋病不死,必且譸張為患,公宜乘時厲兵秣馬,厚撫戰士,為自固之計。老酋若死,虜中有變,隨機應策,在我自有餘力矣。(22)
奉翰示,料度虜情,一一中的,敬服。今日之事,惟當鎮靜處之,隨機應之,勿過為張皇,輕意舉動,致令惶惑,興起事端也。昨督撫欲條議,僕即力止之。俺酋未死數年之前,僕已逆慮及此。諸公但審偵虜情,亟以見教,聖明在上,自有主斷也。虜中無主,方畏我之閉關拒絕,而敢有他變!但爭王爭印,必有一番擾亂,在我惟當沉機處靜,以俟其自定。有來控者,悉撫以好語,使人人皆以孟嘗君為親己,然後視其勝者,因而與之,不宜強自主持,致滋仇怨也。(23)
哈酋與諸部,議論不合,虜中亦須有此情狀,乃可施吾操縱之術,今且不可合解之。至於虜婦守孝三年之說,此必不能行者,俟諸酋既集,議論已定,彼一婦人,終當為強者所得耳,何能為乎?順義恤典,下部議復,仍當從旨中加厚,以示天恩。(24)
襲王之事,大都屬之黃酋,但須將今年貢市事,早早料理,以見表誠悃,而後可為之請封。諺雲,「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閒看。」務令大柄在我,使之覬望懇切,而後得之,乃可經久。然虜情多變,亦難預設。聞近日哈酋與虜婦及諸酋議論不合,頗為失歡,若果有此,且任其參差變態,乃可施吾操縱之術也。(25)
安兔吉無知,戕我旗牌,掠我頭畜,此等事在亦常有,但此虜王新歿,在我當申嚴舊約之時,而彼酋乃敢咆哮如此,不一懲之,釁端起矣。既黃酋之子,宜即責黃酋處之。彼方覬承封爵,若其子不能制,他日安能統大眾乎?此亦制馭之一端也,幸惟審圖之。(26)
居正對於韃靼方面,全是因應。俺答初死,他似有支持把漢那吉的意念。看見那吉的威望不夠,他便吩咐沿邊督撫靜以待動,對於各個候補者,分別給予應得的好感。最後黃台吉繼立的形勢已成,他不妨支持黃台吉,但是他要黃台吉對於朝廷表示恭順。冊封的權力在朝廷,要服從朝廷,才得到順義王的尊號。三娘子要守孝三年,也許是穿著百鳳雲衣的日子多了,漢化的程度加強,所以有這個主張。但是居正所期望於三娘子的,不是她的漢化,而是她的再嫁韃靼領袖,繼續替朝廷做一個控制韃靼的工具。黃台吉襲封以後,三娘子帶著部眾走了。黃台吉認定這是父親的遺產,自己當然有繼承的權利,帶著部隊向西跟逐。宣大總督認定三娘子是一個得力的工具,假如她和黃台吉脫離,失去應有的作用,對於朝廷,便是一種損害,連忙派人和三娘子說:「夫人能和順義王同居,朝廷的恩賜當然繼續不絕,否則只是塞上一個韃靼婦人,說不上恩賞了。」三娘子這才停下來,重新回到順義王的懷抱;在明朝人看來,究竟有一些詫異,但是三娘子生活在另外一個環境裡,遠談不上這些。
北邊的問題解決,東北的問題又來了。萬曆九年,土蠻和朝廷打過幾次仗,但是現在又求和了。居正只要韃靼繼續在分裂的狀態裡,決不輕易言和,所以和遼東巡撫周流說起:
承示,土酋求貢,諒無詐偽。彼蓋艷於西虜貢市之利,乘俺酋死,故申前請耳。但遼左地形、事勢,錢糧、虜情,俱與宣大不同。且俺酋自嘉靖中季,連年求貢,彼時廟謨靡定,迄未之許,至隆慶間,會有那吉來降之事,而彼又執我叛人,遵我約束,因而許之。彼既愜其素志,又啖我厚利,故奉命惟謹。今以土酋之事揆之,其情異矣,遽爾許之,和必不久,徒弛我邊備。俟一二年後,觀其事機何如,乃可處之。(27)
萬曆十年二月,居正疏請蠲除宿逋,完成一件宿願。自萬曆之初,考成法實行以來,賦稅方面,經過切實的整頓,國家財政,有了良好的基礎,現在已是休養生息的時候了。事先,應天巡撫孫光祜上疏請求蠲除,居正覆信說:「蠲除宿逋,責完新賦,僕久有此意,擬俟皇儲大慶,罩恩海內,今皇女生,則事不果矣。大疏即屬所司議處,亦可推之各省也。」(28)這時居正只準備從各省推行,還沒有整個的計劃。十年之初,陝西巡撫蕭廩具函居正,再請豁免帶徵,居正覆信說:「承示,帶徵逋賦,苦累有司,僕亦久知之,目下方欲面奏,請恩蠲豁,不必具疏矣。」(29)二月間,居正疏稱:
竊聞致理之要,惟在於安民,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而已。邇年以來,仰荷聖慈,軫念元元,加意周恤,查驛傳,減徭編,省冗員,懲貪墨:頃又特下明詔,清丈田畝,查革冒免,海內欣欣,如獲更生矣。然尚有一事為民病者,帶徵錢糧是也。所謂帶徵者,將累年拖欠,搭配分數,與同見年錢糧,一併催征也。夫百姓財力有限,即一歲豐收,一年之所入,僅足以供當年之數,不幸遇荒歉之歲,父母凍餓,妻子流離,見年錢糧尚不能辦,豈復有餘力完累歲之積逋哉!有司規避罪責,往往將見年所征,那作帶徵之數,名為完舊欠,實則減新收也。今歲之所減,即為明年之拖欠,見在之所欠,又是將來之帶徵。如此連年,誅求無已,杼軸空而民不堪命矣。況頭緒繁多,年分混雜,征票四出,呼役沓至,愚民竭脂膏以供輸,未知結新舊之課,里胥指交納以欺瞞,適足增溪壑之欲;甚至不才官吏,因而獵取侵漁者,亦往往有之。夫與其敲扑窮民,朘其膏血,以實奸貪之囊橐,孰若施曠蕩之恩,蠲與小民,而使其皆戴上之仁哉?昨查戶部,自隆慶元年起,至萬曆七年止,各直省未完帶徵錢糧一百餘萬,兵、工二部,馬價、料價等項不與焉。而蘇、松兩府,拖欠至七十餘萬,蓋以彼處稅糧原重,故逋負獨多,其間固有豪右奸猾,恃頑不納者,然窮民小戶,不能辦者亦有之,而有司之令但能行於小民,不能行於豪右,故催科之苦,小民獨當之。昨該應天巡撫孫光祜具奏請用,戶部以干係國計,未敢擅便議復。臣等竊謂布德施惠,當出自朝廷,若令地方官請而得之,則恩歸於下,怨歸於上矣。臣等愚見,合無特諭戶部,會同兵、工二部,查萬曆七年以前,節年逋負幾何,除金花銀兩,系供上用,例不議免外,其餘悉行蠲免:止將見年正供之數,責令盡數完納,有仍前拖欠者,將管糧官員,比舊例倍加降罰。夫以當年之所入,完當年之所供,在百姓易於辦納,在有司易於催征,閭閻免誅求之煩,貪吏省侵漁之弊,是官民兩利也。況今考成法行,公私積貯,頗有盈餘,即蠲此積逋,於國賦初無所損,而令膏澤洽乎黎庶,頌聲溢於寰宇,民心固結,邦本輯寧,久安長治之道,計無便於此者,伏乞聖裁施行。(30)
居正《蠲除積逋疏》,使人悠悠地想起萬曆初年的情勢。萬曆四五年間戶科都給事中蕭彥疏稱:「察吏之道,不宜視催科為殿最。昨隆慶五年,詔徵賦不及八分者,停有司俸;至萬曆四年,則又以九分為及格,仍令帶徵宿負二分,是民歲輸十分以上也。有司憚考成,必重以敲扑,民力不勝,則流亡隨之。」(31)主張歲輸十分以上的是居正,疏請蠲除積逋的也是居正。是自相矛盾,還是心理變化?其實居正只是一貫的居正,在國家財政基礎尚未穩定以前,當然嚴追舊欠;到了已經穩定以後,不妨蠲除積逋。量出為入,正是居正在財政方面的作風。這裡還得看到支出的情形。在整頓國防,安定民生的項下,國家增加支出,人民增加負擔,本來無可逃避。及至韃靼的威脅已經解除,黃河、運河的工程已經完成,乃至驛遞已經整頓,冗官已經廢除,人民的負擔便應當減輕,所以居正隨即疏請減輕。這是萬曆十年的一件好事。不久以後,居正死了,國庫逐漸空虛,商稅、礦稅,加征、加派,從此財政擾亂,成為明朝覆亡的主因。
萬曆十年二月間,浙江發生兵變。事情是這樣的:浙江巡撫吳善言奉詔裁減東、西二營兵士月餉,兵士鬧起來了,馬文英、劉廷用為首,捉住巡撫痛打一頓。居正看定只有張佳胤可以平定這次的變故,佳胤已經內調兵部右侍郎,隨即奏請改調浙江巡撫。匆匆中佳胤到浙江去了,在路上又聽到杭州「民變」的消滅。佳胤和來人說:
「變兵和變民已經聯合嗎?」
「還沒有。」來人說。
「趕快走,」佳胤欣然說,「也許還來得及把他們分開。」
匆忙的當中,新任巡撫不動聲色地到了杭州。「亂民」正在城中放火搶掠,入夜以後,火光照滿全城。佳胤吩咐游擊將軍徐景星和東、西二營說:「要贖罪,便先把『亂民』平下來。」兵士們痛打吳巡撫以後,心緒惶惶的,不曉得張巡撫來怎樣處治。得到這個消息,他們高興極了,營門一開,刀槍齊舉,烏合的群眾,哪裡是他們的對手,一共捉了一百五十人,送到巡撫衙門。佳胤下令殺去三分之一,一面召馬文英、劉廷用等領賞。他們來了一共九個,都是上次「事變」的首領,這次「平亂」的功臣。文英們高興地來了,不提防徐景星把他們捉住,一刀一個,頃刻之間,「民變」「兵變」完全解決,張佳胤不動聲色地把浙江鎮壓下來。這是佳胤的辣手,也是統治者居正的要求。
遼東方面的關係更大了。三月間泰寧部長速把亥和兄弟炒花、兒子卜言免,率領部下進攻義州。二十年來,速把亥是遼東的禍魁,有時單獨進攻,有時糾合土蠻進攻,在朝廷軍隊進討的時候,他跑走了,但是朝廷軍隊回營以後,他又不斷地犯邊。這次遼東總兵李成梁率領軍隊在鎮夷堡伺候他。速把亥領導部下殺上來了,參將李平胡伏兵半途,一枝箭射過去,恰巧射中速把亥。撲答一聲,速把亥掉在地下,護著脅間的創傷。李平胡的家奴李有名搶步上前,舉刀一砍,進犯遼東的首領割下。韃靼武士退卻了。朝廷一共殺去一百餘人,連帶一個速把亥。炒花慟哭一場,結束這一次的戰局。
萬曆十年二月中,居正病了,最初只覺得委頓,但是斷不定是什麼病,後來才認定是痔,從割治方面著手。居正在書牘和奏疏中都有記載:
賤恙實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近得貴府醫官趙裕治之,果拔其根。但衰老之人,痔根雖去,元氣大損,脾胃虛弱,不能飲食,幾於不起。日來漸次平復,今秋定為乞骸計矣。門牆夙愛,敢告嚮往。(32)
臣自去秋,患下部熱病,仰荷聖慈垂憫,賜假調理,雖標症少減,而病根未除,纏綿至今,醫藥罔效。近訪得一醫人,自家鄉來,自言能療此疾,屢經試驗,其術頗精,但須靜養半月、二十日,乃得除根。臣伏自念,年迫衰遲,久嬰疾患,比者恭侍講讀,皇上見臣肌體羸瘦,詢問左右,察臣所苦,是犬馬賤軀,蓋未嘗不仰廑聖念也。今幸得此醫人,專意療治,竊冀痊復有日,足以仰慰君父眷念之懷,故敢不避煩瀆,仰祈聖慈,俯賜寬假二旬、一月,暫免朝參、侍講,至於閣中事務、票擬、題奏等項,容臣於私寓辦理,免其出入趨走之勞,庶幾醫藥靜專,奏效可覬。痊可之日,即趨走闕庭供事,不敢久曠也。臣誠怙恃恩眷,仰瀆宸嚴,不勝惶驚戰慄之至。(33)
在家居養病的當中,居正想起徐階來了。隆慶六年秋間徐階七十歲,居正曾有一篇《少師存齋徐相公壽序》(34),作文的時候,高拱已經去位,居正當國,序中曾經說起:「後來者遵公約束,庶幾畫一之治,竊比於宋元祐耆碩者,公何啻君實,顧余於呂晦叔何如耳。」元祐時代,司馬光以國事交付呂公著;隆慶時代,徐階以國事交付自己。居正在十年前,原有很大的抱負,現在他知道抱負不但已經一一實現,而且在許多方面,超過當日的預期。「這總算對得起老師了。」居正想。他知道老師的生日在九月二十日,時期還早,但是準備總得早一點。居正上疏請求優禮耆碩,派遣行人存問,量加賞賚,他稱述徐階的功勞道:
臣等看得原任少師大學士徐階,當世宗時,承嚴氏亂政之後,能矯枉以正,澄濁為清,懲貪墨以安民生,定經制以核邊費,扶植公論,獎引才賢,一時朝政修明,官常振肅,海宇稱為治平,皆其力也。(35)
神宗得疏以後,隨即派行人存問,仍賜銀五十兩、大紅紵絲蟒衣一襲、綵緞四表裡,繼去敕諭一道,略言:
卿才優王佐,學擅儒宗,早馳譽於清華,歷試功於盤錯。簡知皇祖,晉院台司,履忠順以事一人,持廉靖而先百辟。當檢壬之既黜,更治化以維新,懲貪墨而仕路肅清,獎忠直而真才匯進。申明典制,多安邊裕國之籌,默運樞機,有尊主庇民之略。定邦本於危疑之際,宣上德於彌留之中。翼我先皇,嗣基圖而撫方夏,保予沖子,升儲貳以奉宗祧。方倚重於黃扉,遂乞閒於綠野。後先多績,朝廷資其典刑,終始完名,寰宇想其風采。(36)
定邦本兩句,上聯指徐階擁立裕王,下聯指世宗遺詔,說得非常得體。郭璞、高拱認為徐階擅傳遺詔,現在由神宗給他們一個具體的答覆。這道敕諭,大致唯有居正,才能擬得如此真切。
徐階的生日近了,居正吩咐懋修請吏部侍郎許國代擬壽序。序成以後,居正不滿意,在病中掙扎著自己做一篇。他說:
居正嘗謂士君子所為尊主庇民,定經制,安社稷,有自以其身致之者,有不必身親為之,而其道自行於天下,其澤自被於蒼生者。竊以為此兩者,唯吾師兼焉。當嘉靖季年,墨臣柄國,吾師所為矯枉以正,激濁而清者,幸及耳目,其概載在國史,志在搢紳,里巷耇長,尚能道焉,此以身致治者也。比成功而歸老也,則摯其生平所為經綸蓄積者,盡以屬之居正。居正讀書中秘時,既熟吾師教指,茲受成畫,服行惟謹。萬曆以來,主聖時清,吏治廉勤,民生康阜,紀綱振肅,風俗樸淳,粒陳於庾,貫朽於府,煙火萬里,露積相望,嶺海之間,氛廓波恬,漠北驕虜,來享來王,鹹願保塞,永為外臣,一時海內,號稱熙洽。人鹹謂居正能,而不知蓋有所受之也。此不必身親為之者也。故此兩者,唯吾師兼焉。(37)
徐階做壽的時候,讀到這篇壽序,應當慶幸當日認識正確,付託得人吧,但是當他想起這個學生,他知道已經沒有見面的可能了。短短的幾個月,在人生的道途上,劃下不可逾越的界限!
十年三月以後,居正請假在宅票擬。痔根割去了,但是精神還是委頓。長子敬修不在面前,隨侍的只有嗣修、懋修、簡修。允修已回江陵,準備鄉試,靜修還小。居正病勢不算嚴重,但是用藥敷治,不能行動。神宗屢次派太監慰問;一次是司禮太監張鯨,一次是文書官吳忠;賞賜也不斷地頒下,白銀、銀八寶、蟒衣、甜食、幹點心、燒割,一切都有。據說有一次神宗因為居正久病,甚至掉下眼淚,飯都不想吃。居正只有申述病況,再請給假。他說:
緣臣宿患雖除,而血氣大損,數日以來,脾胃虛弱,不思飲食,四肢無力,寸步難移,須再假二十餘日,息靜休攝,庶可望痊,蓋文書官所親見,非敢托故也。(38)
從血氣虧損,轉到脾胃衰弱,居正病狀,日漸沉重。神宗正在盼望他從速銷假;居正何嘗不願入閣辦事?可是期望愈急,病勢愈重。矇矓中,居正夢見神宗派遣自己往祀女神。女神是誰啊?他連忙派兒子往泰山祀神,一面和山東巡撫說起:
賤恙一向不以痔治,遷延十有餘年,故病日深。近訪得一明醫,仰蒙聖恩,賜假治療,乃得拔去病根。今病雖除,而血氣虧損已甚,脾胃虛弱,不思飲食,四肢無力,寸步難移,按之生理,尚屬艱難。前夢皇上使僕持雙節往祀一女神,蓋欲吁神以祈祐雲。竊思女神之貴者,莫如泰安之仙妃,今遣小兒繼香帛往祀焉。恐執事不知其由,敢敬以聞。(39)
三四月的天氣漸漸回暖,陽光照滿北京的郊野,前去泰安的人回來了,但是居正的病勢日見沉重。仙妃的保祐,只是一個幻夢,剩給居正的是重大的負擔和纏綿的病軀。內閣中還有張四維、申時行,但是稍為重要的公事,四維不敢專擬,一切送到居正病榻面前,聽候處分。
六月初一日食,初四以後,彗星在天空出現,蒼白的光芒,像一匹練,由西北直指五車星座。居正本來準備秋間退休,現在決定退休了,疏稱:
臣自思病以來,靜攝調治,日望平復,乃今三月,元氣愈覺虛弱,臥起皆賴人扶,肌體羸疲,僅存皮骨,傍人見之,亦皆為臣悲悼,及今若不早求休退,必然不得生還!且古有災異,則策免三公,今廷臣之中,無居三公之位者,獨臣叨竊此官。頃者蒼彗出於西方,日食午陽之旦。(40)伏思厥咎,惟在於臣,正宜罷免以應天變。伏望慈聖垂憫,諒臣素無矯飾,知臣情非獲已,早賜骸骨,生還鄉里,倘不即填溝壑,猶可效用於將來。臣不勝哀鳴懇切,戰慄隕越之至。(41)
神宗見疏,下詔慰留:
朕久不見卿,朝夕殊念,方計日待出,如何遽有此奏!朕覽之,惕然不寧,仍准給假調理。卿宜安心靜攝,痊可即出輔理,用慰朕懷。(42)
在上諭慰留中,居正病勢毫無起色,他只是一意請求退休。十二日,遼東鎮夷堡大捷,勘實復奏,上諭分別論功,進居正太師,加歲祿二百石,一子由錦衣衛指揮僉事進為世襲同知。以前遇到恩賜,居正照例三辭、四辭,認定人臣有先功後祿之義,同時也因為位高身危,究竟是一個可以戒懼驚惕的情勢。現在他已經昏沉了,他說不敢接受,但是他也沒有堅辭,不久以後,神宗的手敕來了,恭捧聖諭的司禮太監帶來許多賞賜:銀八寶四十兩、甜食二盒、幹點心二盒、燒割一分。手敕說:
諭太師張太岳,朕自沖齡登極,賴先生啟沃佐理,心無所不盡,迄今十載,四海昇平,朕垂拱受成,先生真足以光先帝遺命,朕方切倚賴,先生乃屢以疾辭,忍離朕耶!朕知先生竭力國事,致此勞瘁,然不妨在京調理,閣務且總大綱,著次輔等辦理。先生專養精神,省思慮,自然康復,庶慰朕朝夕惓惓之意。(43)
居正復疏只稱:「臣病困之餘,不能措辭,感謝之悰,言不能悉。」
十二日以後,居正病勢更重,他勉強作一次掙扎,上疏再懇生還,說起:
縷縷之哀,未回天聽,憂愁抑鬱,病勢轉增。竊謂人之欲有為於世,全賴精神鼓舞,今日精力已竭,強留於此,不過行屍走肉耳,將焉用之!有如一旦溘先朝露,將令臣有客死之痛,而皇上亦虧保終之仁,此臣之所以局蹐哀鳴而不能已於言也。伏望皇上憐臣十年拮据盡瘁之苦,早賜骸骨,生還鄉里,如不即死,將來效用尚有日也。(44)
垂死的哀鳴,沒有打動神宗的心坎。上諭只說:
卿受皇考顧命,夙夜勤勞,朕方虛己仰承,眷倚甚切。卿何忍遽欲捨朕而去,又有此奏,覽之動心。宜遵前旨,專心靜攝,以俟痊日輔理,慎勿再有所陳。(45)
從此以後,居正說不到退休,說不到生還,更說不到效用有日。六月十八日,神宗派司禮太監責手敕慰問居正。敕言「聞先生糜飲不進,朕心憂慮,國家大事,當為朕一一言之。」昏沉的當中,居正疏薦前禮部尚書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神宗隨即令潘晟為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余有丁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以後,居正再薦戶部尚書張學顏、兵部尚書梁夢龍、禮部尚書徐學謨、工部尚書曾省吾,及侍郎許國、陳經邦、王篆,才可大用。人才太多了,內閣一時容不下,神宗把人名粘在御屏上,以備召用。居正昏迷了,大家眼見得這是唯一的機會,不肯放手。潘晟是馮保的老師,馮保勉強居正推薦;梁夢龍、曾省吾是居正的門生;王篆是居正長子敬修的親家;徐學謨在居正歸葬的時候,是撫治鄖襄都御史,以後居正再三提拔,現在也名列御屏了。有能力的固當推舉以備國家棟樑之選,有關係的也在這個庇蔭之下,同時列名。居正昏迷之中,只得由他們去了。
六月十九日,居正病勢已經非常嚴重。神宗再派太監慰問,便中詢問身後的措置。在昏瞶迷惑的當中,居正說了幾句不明不白的話。
第二天,六月二十日,居正捨棄十六年始終不放的政權、十年以來竭誠擁戴的皇帝,和六千餘萬中國的人民,(46)死在北京的寓所,遺下七十餘歲的母親、三十餘年的伴侶,和六個兒子、六個孫子。神宗不曾和他說過嗎?「先生功大,朕無可為酬,只是看顧先生的子孫便了。」居正已經把他的生命貢獻國家,在臨死的時候,他用不到顧慮自己的子孫。
神宗得到居正病歿的消息,下詔罷朝數日。兩宮皇太后、皇上,和皇弟潞王,賜賻銀一千餘兩,司禮太監張誠監護喪事。一切飾終的典禮都完備了:贈上柱國、賜謚文忠、予一子尚寶司丞、賜祭十六壇。居正靈樞將發的時候,內閣張四維、申時行、余有丁疏請派員護送,隨即派定太僕少卿於鯨,錦衣衛指揮僉事曹應奎護送回南。趙太夫人也在同時南回江陵,護送的是司禮太監陳政。江陵的山水無恙吧!三十六年以前,看到一位少年入京會試,成為新科的進士;三十六年以後,又看到這位進士回來,成為功業彪炳的張文忠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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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書牘十三《答王西石》。
(2) 書牘十三《答宣府張巡撫》。
(3) 馬王大即滿五大之訛。
(4) 書牘十三《答總督張崌崍計虜酋鈐束其支屬》。按題銜誤。
(5) 應作滿酋。
(6) 應作滿酋。清時傳刻《張文忠公全集》諱滿字,故滿五大或作馬王大,或作□□其實與滿洲無涉,不必諱也。
(7) 吳兌。
(8) 書牘十三《答宣大巡撫鄭范溪》。按題銜誤。
(9) 書牘十三《答宣大巡撫》。
(10) 遼東巡撫周詠。
(11) 書牘十三《答薊遼吳環洲》。
(12) 奏疏十《患病謝遣醫並乞假調理疏》。
(13) 奏疏十《謝聖諭存問並賜銀兩等物疏》。
(14) 奏疏十《謝遣中使趣召並賜銀八寶等物》。
(15) 文集十一《雜著》。
(16) 《莊子·齊物論》。
(17) 書牘十三《答司馬王鑒川言抱恙勉留》。
(18) 書牘十三《答耿楚侗》。
(19) 書牘十三《答廣西憲副吳道南》。
(20) 奏疏十一《考滿謝恩命疏》。
(21) 奏疏十一《再辭恩命疏》。
(22) 書牘十三《答三邊總督鄭范溪》。按鄭洛時為宣大總督,題銜誤。
(23) 書牘十三《答大同巡撫賈春宇計俺酋死言邊事》。
(24) 書牘十三《答大同巡撫賈春宇》。
(25) 書牘十三《答三邊總督鄭范溪計順義襲封事》。
(26) 書牘十三《答巡撫蕭雲峰》。按即陝西巡撫蕭廩。
(27) 書牘十三《答遼東巡撫周樂軒》。
(28) 書牘十三《答應天巡撫孫小溪》。
(29) 書牘十三《答諫議蕭公廩》。
(30) 奏疏十一《請蠲積逋以安民生疏》。
(31) 《明史》卷二二七《蕭彥傳》。
(32) 書牘十四《答上師相徐存齋三十四》。
(33) 奏疏十一《給假治疾疏》。
(34) 文集七。
(35) 奏疏十一《乞優禮耆碩以光聖治疏》。
(36) 奏疏十一《乞優禮耆碩以光聖治疏》。
(37) 文集七《少師存齋徐相公八十壽序》。
(38) 奏疏十一《恭謝賜問疏》。
(39) 書牘十三《寄山東巡撫楊本庵》。按楊俊民九年三月為山東巡撫,十月去位,繼任者為陸樹德題名誤。
(40) 按《明史·神宗本紀》言十年六月丁亥朔日食,《天文志》言「四月丙辰彗星見西北」,敬修《文忠公行實》言六月丁亥朔,日又食之。朔三日,彗出五車口柱星以南。敬修之作值居正初歿,不應有誤,與居正此疏亦合。《天文志》之言不盡足信。
(41) 奏疏十一《乞骸歸里疏》。
(42) 奏疏十一《乞骸歸里疏》。
(43) 奏疏十一《恭謝手敕疏》。
(44) 奏疏十一《再懇生還疏》。
(45) 奏疏十一《再懇生還疏》。
(46) 萬曆六年,人口總計六千六十九萬二千八百五十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