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已經將愛情和婚姻從自己的生活計劃中排除掉了。
這事並不特別令人吃驚。一個出身貧寒的姑娘,初次戀愛便以失戀和屈辱告終,很容易發誓永遠不再戀愛。另外,一個斯拉夫女學生若心懷知識方面的抱負,也很容易放棄一般女子的追求的婚姻、幸福、情感,以便全身心投入自己的事業。縱觀所有時代,凡渴望在音樂或美術等方面有所建樹的女子,都藐視談情說愛、生育子女之類俗套。她們往往在追求榮耀的美夢破滅後,才可能轉而重視家庭生活。如果她們的事業真能成功,那也是以犧牲自己的感情生活為代價的。
在熱愛科學的情結支配下,瑪麗在內心中建立起一個不能改變的精確宇宙模型。在這個模型中,她對家人的熱愛以及對多災多難的祖國衷心的熱愛自然也佔有一席之地。她的感情僅此而已。其餘感情皆無足輕重,皆不存在。這便是這位二十六歲的漂亮女子心中對自己做出的規定。儘管她獨自住在巴黎,儘管她天天能在巴黎大學和實驗室中遇到年輕男子,但她毫不動心。
瑪麗心中懷著自己的夢想,不顧貧窮折磨,不畏緊張學習的過度勞累。她不懂得休閒,不知道什麼是危險。自尊心和膽怯就是她的保護傘。此外,她心裡還有一種不信任感:自從佐家拒絕接受她當兒媳以後,她便產生一種朦朧的觀念,認為窮女子不可能得到男子的忠誠和愛情。這些微妙的理論加上痛心的回憶,使她決心恪守自己的獨立生活。
一位與世隔絕的波蘭才女過著枯燥的生活,一心只想著學習,這一點兒也不令人吃驚。但是,一位法國科學奇才卻在不自覺地一心等待著這位波蘭姑娘,這就讓人感到奇怪,甚至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了。更神奇的是,當瑪麗還是個小女孩,在諾佛立普基路上那所狹小的房子裡夢想來巴黎大學求學的時候,皮埃爾·居裡已經在巴黎大學做出幾項物理學上的重要發現,可他竟然回到家裡在日記上寫下如此憂鬱的話:
……在為了享受生活而熱愛生活方面,婦女遠遠勝過我們,因此天才女子十分罕見。當我們受到神秘的熱情驅使,希望步入某種反自然的途徑,當我們全身心投入某種工作而疏遠身邊最親近的人,我們就不得不與女人對抗。母親最希望佔有兒子對自己的愛,哪怕兒子是個白癡也不在乎。情婦也希望佔有情人的愛,為了得到哪怕一個鐘頭的愛,就是犧牲世界上最罕有的天才也不管不顧。在這種對抗中,我們永遠不是她們的對手,因為女人站在非常有利的一邊:為了生活和天性,她們要把我們爭取過去……
許多年過去了,皮埃爾·居裡把自己的身心完全獻給了科學事業,卻並沒有結婚,遇到過的小姑娘有的不屑一顧,有的十分漂亮,可他一概不理睬。如今他已經三十五歲,但沒有愛過一個姑娘。
他漫不經心翻動自己擱置已久的日記,重讀墨跡已經褪色的筆記,幾個遺憾的字眼跳進他的眼簾:
……天才女子十分罕見……
後來,瑪麗描繪他們一八九四年第一次會面的情形,用了如下單純而略帶羞澀的詞語:
我進屋的時候,皮埃爾·居裡正站在通往陽台的落地窗前。雖然他當時已經三十五歲了,可我覺得他還很年輕。他那外表稍帶不經意的莊重姿態和清澈的目光打動了我。他說話緩慢謹慎,舉止態度質樸,微笑既莊重又活潑,讓人產生信任感。我們開始交談,很快就十分投機。談話題目是一些科學方面的問題,我喜歡就這些問題詢問他的看法。
他們是通過一位波蘭人科瓦爾斯基先生相互認識的,這位先生是瑞士弗裡堡大學的物理教授,當時正同他年輕的妻子一道在巴黎訪問。瑪麗以前在斯茨組基見過他妻子。這是他們的蜜月旅行,同時也進行科學工作。科瓦爾斯基先生在巴黎舉行了幾次講座,並且參加物理協會的研討會。他一到巴黎就打聽瑪麗,詢問她的近況。瑪麗向他訴說了當時的憂慮:波蘭全國工業促進會請她研究不同種類鋼產品的磁性特徵,她已經在李普曼教授的實驗室著手研究,不過她還要做礦物質分析,並為金屬樣品分類,要用到比較笨重的設備,目前的實驗室已經太擠,容不下那麼笨重的設備。瑪麗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搞實驗。
約瑟夫·科瓦爾斯基先生略加思索後對她說:「我有個主意。我認識一位極有才幹的科學家,他在拉赫芒德路的理化學校工作。也許他那裡有個工作間。他肯定能給你出點主意。明天晚飯後到我那兒去陪我和妻子喝茶。我把那位年輕人也請來。也許你知道他的名字,他叫皮埃爾·居裡。」
那個平靜的夜晚,這對年輕夫婦的寄宿公寓房間裡氣氛平靜,這位法國物理學家與那位波蘭女學生立刻產生了好感,彼此開始接近。
皮埃爾·居裡有一種非常獨特的魅力,莊重裡透著瀟灑。他身材高大,肥大的衣服不合時尚,穿在身上顯得有點鬆鬆垮垮,不過看上去符合他天性中的優雅風度。他的雙手頎長,手指敏感。他的面孔普通,幾乎沒什麼表情,不修邊幅的鬍鬚使他的臉看上去有點長,但是,在溫和的眼睛陪襯下,這張臉顯得十分好看。他的眼神簡直無法比擬:深沉、平靜,不為任何事物著迷。
雖然這個人總是沉默寡言,從不提高嗓音,但他掩蓋不住自己罕有的智慧和獨特的個性。在這個優越的智慧難得與道德價值觀保持一致的國家裡,皮埃爾·居裡在人性方面幾乎稱得上是個獨特的典範:他既有才能,人品又高尚。
從一開始,他就被這位很少開口的外國姑娘吸引住了,他強烈的好奇心更增強了她的吸引力。這位斯科洛多斯卡小姐真是個頗令人驚奇的人……她是個波蘭人,從華沙來巴黎大學學習,去年以第一名的成績通過物理學考試,幾個月後還要通過數學考試……她灰色的眼睛周圍出現一點細小的皺紋,顯得有些心事重重,難道這是因為她不知道在哪兒安置自己的鋼鐵磁性測試儀器?
一開始,大家泛泛而談,不久就變成了皮埃爾·居裡與瑪麗·斯科洛多斯卡之間的科學對話。瑪麗帶著一絲膽怯和敬意,提出一些問題,傾聽皮埃爾的建議。他轉而描繪讓自己著迷的結晶學現象,說自己正在從事結晶規律的研究,並講述了自己的計劃。這位物理學家自忖道,使用科技術語與一位女子談起自己喜愛的工作,涉及許多複雜的公式,而這個年輕迷人的女子不但能理解,而且感到興致勃勃,甚至能正確而敏銳地與他討論某些細節……這多麼奇怪,又多麼有趣啊!
他看著瑪麗的頭髮,看著她高高隆起的前額,看著她那雙讓實驗室的酸類和家務勞動弄得粗糲的雙手。她的嫻雅態度讓他感到心慌意亂,她絲毫也不做作更讓他感到驚奇。他開始在記憶中挖掘,男主人邀請他來見面時,曾介紹過這位姑娘的情況:她一連工作了好幾年,這才積攢起足夠的錢,登上前來巴黎的火車,她因缺少錢,所以獨自住在一間閣樓裡……
「你打算永遠住在巴黎嗎?」他問斯科洛多斯卡小姐。話一出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麼問。
瑪麗臉上浮出一絲陰影,接著用歌唱般的語音回答道:
「當然不。如果我能順利通過學士學位考試,今年夏天我就回華沙。我願意秋天返回來,可我不知道有沒有這個能力。以後我要在波蘭當個教師。我會設法發揮自己的才幹。波蘭人沒有權利拋棄自己的祖國。」
科瓦爾斯基夫婦加入他們的談話,轉向俄國人欺凌波蘭的痛苦話題。三個背井離鄉的人回憶起故鄉,談起家人朋友的消息。皮埃爾聽著瑪麗談起她的愛國熱忱與社會責任,他既感到驚奇,又隱約感到一絲鬱悶。
他是個物理學家,心裡只有物理學,無法想像天賦如此驚人的姑娘,怎麼會把思想用在科學之外的事情上,也想像不出她對未來的計劃竟然是調動自己的力量去抵抗沙皇。
他想再次與她見面。
皮埃爾·居裡是個什麼人物?
他是個天才的法國科學家,在本國幾乎默默無聞,但是在外國同行之間卻已經享有盛譽。
皮埃爾·居裡在家裡排行老二,一八五九年五月十五日出生在巴黎居維埃路上一所房子裡,父親歐仁·居裡是位醫生,祖父也是醫生。他們家祖籍在阿爾薩西亞,世代信奉基督教,原來屬於小資產階級,幾代人之後,改變門風鑽研學問,成為知識分子和科學家。皮埃爾的父親靠行醫維生,但熱心科學研究。他一度在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工作過,發表過有關肺結核傳染方面的著作。
他的兩個兒子雅克和皮埃爾自幼喜愛科學。皮埃爾性格獨立喜愛幻想,不能適應學校紀律和有系統的學習。他從來沒上過學。居裡大夫瞭解自己的兒子,知道他個性太強,不可能成為出色的學生,起初自己指導他學習,後來把他托付給一位非凡的教師巴茲爾先生指導。巴茲爾先生的自由教育結出了碩果,皮埃爾·居裡在十六歲時便獲得了科學學士學位,十八歲獲得物理學碩士學位。十九歲那年,他被任命為理學院德山教授的實驗助教,在這個職位上工作了五年。他與哥哥雅克一道從事研究。雅克也有學位,在巴黎大學實驗室工作。二位年輕的物理學家不久便宣佈,發現了一種重要的物理現象:「壓電效應」。他們在實驗工作中發明了一種具有廣泛實用價值的新儀器:石英晶體壓電計,可精確測量出微小的電量。
一八八三年,兄弟二人不得不分手。雅克受聘蒙彼利埃大學任教授,皮埃爾擔任了巴黎市立理化學校實驗室主任。雖然他在實驗教學中引導學生要花費很多時間,但他繼續從事自己在結晶物理學上的理論研究。這一研究的成果是對稱性原理,該原理成為現代科學的基礎之一。
皮埃爾重操舊業,繼續從事實驗研究,發明了超靈敏科學天平「居裡天平」。後來他從事磁性方面的研究,得到一項具有極其重要意義的成果:發現了磁性的一個基本定律:「居裡定律」。
儘管做出如此大的貢獻,也獲得了輝煌的成就,還必須在學校裡隨時指導三十位學生,可是到了一八九四年,他工作十五年後獲得的代價,僅僅是從國家工資中得到每個月三百法郎的報酬,這與工廠裡技工的工資不相上下。
英國著名科學家凱爾文勳爵來巴黎,在物理學會聽了皮埃爾·居裡的報告,感到極大的興趣。儘管他年事已高,享有崇高的地位,但他寫信給年輕的物理學家,談及他的研究,要求與他會面。
一八九三年八月,凱爾文勳爵寫信給皮埃爾·居裡。信中有如下內容:
尊敬的居裡先生:
感謝您費心為我提供儀器,使我能夠方便地觀察你和令兄在實驗發明中的重大成果:石英晶體壓電計。
我已然向《哲學雜誌》發函,明確聲明你的研究成果在我之前。這個函件應該能趕上在十月號上發表,如果時間來不及,那麼肯定會在十一月號上登載……
他在一八九三年十月三日的信中說:
尊敬的居裡先生:
我希望明晚抵達巴黎。如蒙通報本週末之前何時方便前往你的實驗室與你會見,我將不勝感謝。
在這幾次拜訪中,兩位物理學家長時間討論科學方面的問題。這位英國科學家一定感到十分驚奇,他沒想到皮埃爾·居裡不但沒有助手,而且工作環境很差,大部分時間都花費在報酬很少的苦差事上。凱爾文勳爵把他看做著名物理學家,而這個人的名字在巴黎竟然幾乎無人知曉。
皮埃爾·居裡不僅是個非凡的物理學家,而且是個不計較名利的人。有人建議他去競選某一位置,以便改善自己的物質條件,他回答道:
有人告訴我說,某位教授有可能辭職,建議我提交繼任申請,我以為,提出任何職位申請都是不名譽的,我不做這種極為不道德的事情。我很抱歉對你說這番話。我相信,最有害心靈健康的事情莫過於為這類事情勞神。
物理學院校長提請為他頒授一種勳章(學院棕櫚勳章),他寫了下面這封函件表示拒絕:
校長先生:
穆塞先生告訴我,您有意再次提請校行政當局為我授勳。
謹呈此函請您不必提請。如果您為我申請到這枚勳章,將使我不得不當面拒絕,因為我決意永不接受任何種類的勳章。敬請免卻我當眾拒絕的麻煩,以免難堪。
若您的初衷是對我表示關切,您的心意我已經領受,並衷心感謝。您為我提供種種幫助,使我工作方便,我十分感動。
他還具有作家的氣質,至少能夠勝任當一名作家。這個人受過奇特的教育,他的寫作風格具有獨創性,優雅而有力:
「擾亂渴望思考的心緒。」(1)
既然我孱弱無力,為了不讓我的思緒隨風飄零,不為人們呼出的最輕微氣息所左右,我要麼需要讓周圍的一切完全保持靜止,要麼像個嗡嗡作響的陀螺飛速旋轉,讓運動本身阻擋外界事物侵入。
我在緩緩旋轉時嘗試加快速度,這時,任何無足輕重的事物都可能阻礙我,不論是一個字眼、一個緋聞、一篇報紙上的文章或是一次專訪,這些都可能讓我停轉,阻礙我成為陀螺儀或陀螺,延緩我的速度,或讓我永遠得不到足夠的速度,只有得到這種速度,我才能不顧周圍事物,集中注意於自身。
人無法避免飲食、睡眠、怠惰和戀情,不得不接觸生活中最溫情的東西,然而人不能屈服。在不得不做各種事情的時候,必須保持不隨波逐流的思維,使之處於支配地位,使之在卑微的頭腦中不受干擾。人必須使生活變成一個夢想,並且使這個夢想變為現實。
總之,他有著詩人和藝術家的敏感和想像力,也體會到詩人和藝術家的失意和悲哀。
一八八一年,他在一篇日記中寫道:
我將來會成為怎樣的人?我很少有完全支配自己的時候,平常,我的生命總有一部分在昏睡。我彷彿覺得,我的頭腦一天比一天更愚鈍。以前,我還可以在科學領域或其他領域漫遊,如今,我幾乎不接觸任何學科,也不再能潛心鑽研。可許許多多事情在等著我去做!難道我的頭腦虛弱得不能響應身體的要求?難道思想本身都不能調動起我可憐的頭腦?那這只頭腦便沒什麼價值了!難道驕傲和雄心都不能給我一點點激勵?難道要讓我就這麼活著?想像中,我覺得能找到足夠的信心,把我從這成規中拉出去。想像力或許能激勵我的頭腦,把它帶出去。可我恐怕這想像力也已經死去了……
這位詩人兼物理學家立刻被瑪麗·斯科洛多斯卡迷住了。他清楚這是位獨特的姑娘。皮埃爾·居裡以溫和而堅韌的態度努力與這位姑娘建立友誼。他在物理學會的兩三次會議上再次見到她,她當時列席旁聽科學家們就新研究所作的報告。他為了表示敬意,將自己新發表的一本專著贈給她,題目是:《論物理現象中的對稱性原理:電場與磁場的對稱性》。他在扉頁上題詞:「贈給斯科洛多斯卡小姐,著者謹致敬意,您的朋友,P.居裡。」在李普曼教授的實驗室裡,他也看見她身穿肥大的工作服,默默彎腰操作儀器。
後來,他請求拜訪她。瑪麗把自己的地址給他:弗揚替納路十一號。她態度友好而拘謹,在自己的小屋裡接待了他。皮埃爾見她生活在如此極度的貧窮中,心裡非常難過,不過他內心中又不禁讚歎,這位女子的性格與她周圍的環境畢竟十分協調。在這間幾乎空蕩蕩的閣樓裡,瑪麗身穿破舊服裝,神態卻熱情而執著,在他眼裡無比美麗。她年輕的面龐因苦行僧般的學習生活而消瘦憔悴,在這間樸實無華的閣樓裡真是最合適不過了。
幾個月過去了。相互尊敬與相互崇拜加強了兩人的友誼,親密感和信任感日漸增加。皮埃爾·居裡為這位波蘭姑娘的智慧與敏銳而折服。他服從她,聽從她的忠告,不久便在激勵下擺脫慵懶狀態,寫出一篇關於磁性實驗的著作,並交出一篇富有才氣的博士論文。
瑪麗仍然相信自己是自由的。她似乎不願聽他說出那幾個決定性的字眼,而這位科學家也不敢貿然開口。
這天傍晚,他們又一次聚在弗揚替納路上那間小屋裡,這也許是他們第十次在這裡相聚了。這是個六月末的一個黃昏,屋子裡相當溫暖。桌子上,在瑪麗為即將舉行的考試而學習的數學書籍旁邊,擺著一瓶白色雛菊,這是皮埃爾和瑪麗外出散步時一道採摘的。姑娘用可靠的酒精爐燒水沏茶。
這位物理學家一直在仔細敘述讓他放心不下的工作。接著,他突然改變話題:
「我希望你能認識一下我的父母。我與他們一道住在西奧克斯的一所小房子裡。他們人緣很好。」
他對她描述了自己的父親:個頭高大,舉止笨拙,一雙藍眼睛十分活潑,頭腦聰明脾氣卻十分暴躁,像滾燙冒泡的湯,不過待人極為友善。他又談起自己的母親,她身體病弱,不過操持家務仍然是把好手,她不畏艱難,神情愉快,勇氣十足。他回憶起自己有趣的童年時光,與哥哥雅克在樹林裡無休無止地漫遊……
瑪麗聽著聽著不禁感到驚訝。這是多麼神秘的相似與巧合啊!只要把細節稍加修改,把地點從西奧克斯的小房子移到華沙,說的就不再是居裡家,而變成斯科洛多斯基家了。他們的宗教信仰不同,居裡大夫是個無神論自由思想者,兩個兒子都沒有在教堂受過洗禮,但是兩家人的生活完全一樣,同樣聰明高尚,同樣崇尚文化,同樣熱愛科學,同樣熱愛自然,父母與子女同樣親密無間。瑪麗臉上浮出微笑,覺得隨便多了,她也講述了自己在波蘭鄉間度假時的故事,而且,幾個星期後,她就要再次返回故鄉了。
「可你十月份要回來的,對吧?向我保證你要回來!你留在波蘭不可能繼續你的研究。你現在無權拋棄科學……」
這幾句表示關切的話聽起來十分平常,卻表達出皮埃爾心中的深切憂慮。瑪麗體會到,皮埃爾口頭上說:「你現在無權拋棄科學,」其實他心裡想的是:「你無權拋棄我。」
兩人間一時沉默下來。接著,瑪麗抬起那雙灰色的眼睛望著皮埃爾,回答的聲音十分溫和,卻仍然帶著遲疑:
「我看你說得對。我也想回來——非常想回來。」
又有幾次,皮埃爾談到了未來。他請求瑪麗嫁給他,但是回答卻不令人愉快。嫁給一個法國人,永遠離開自己家,放棄愛國活動,拋棄波蘭!斯科洛多斯卡小姐認為,這等於是可怕的背叛行為。她不能,絕對不能。她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考試,現在一定要返回華沙,至少要在故鄉度暑假,也有可能再也不離開家。她向這位沮喪的年輕科學家許諾,願意保持兩人間的友誼,可這對他已經不夠了。可她沒做任何保證便登上了火車。
他的心隨她而去了。她父親到了瑞士,要在車站接她,他也願意去那裡見她,或者去讓他嫉妒的波蘭。但這是辦不到的……
於是,他就在遙遠的地方繼續寫信向她求婚。在整個夏天的幾個月裡,不論瑪麗走到哪裡,都會收到筆跡潦草到近乎仿童體的信件,在克裡塔茲、倫伯格、克拉科夫、華沙,她都會收到寫在廉價紙張上的信,發信地址是物理學校,內容是竭力說服她回巴黎,提醒她說,皮埃爾·居裡在等待著她。
一八九四年八月十日,皮埃爾·居裡在寫給瑪麗·斯科洛多斯卡的信上這麼說:
聽到你的消息是我最大的喜悅。要有兩個月得不到你的消息,這是我最大的不幸。你隨便寫來幾個字都會受到極大的歡迎。
我希望你好好休養,十月份回到我們身邊時變成個精力旺盛、氣色美好的姑娘。我自己並不打算去任何地方,我要留在這個國家,整天待在敞開的窗前,或待在園子裡。
我們已經相互保證過,要做最要好的朋友,對不對?只希望你不改變主意!當然,沒有一種諾言有約束力,這種事情不能強求。但如果我們能在生活中彼此接近,那仍舊是件好事,我們繼續沉醉在自己的夢想中,你的愛國夢,我們的人道主義夢,還有我們的科學夢。我幾乎不敢相信這些夢想能成真了。
在這些夢想中,我相信只有最後一種夢想是合理的。我的意思是說,要想改變社會結構,我們是沒有力量的。即使有這種力量,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若採取行動,不論朝哪個方向努力,在延緩某種無法避免的演變方面,我們永遠無法確定自己的行動是好是壞。然而,從科學的角度上,我們或許有希望做出某些成就。這裡的基礎是堅實的,我們做出的任何發現,不論多麼渺小,都會成為知識的一部分。
想想吧,我們都同意做好朋友,但是,如果你離開法國,不出一年,這種友誼就變成柏拉圖式的純精神友誼了,兩個人再也見不著面。難道你與我在一起不是更好些嗎?我知道這個問題惹你生氣,你不願再聽。另外,我也覺得從各個方面看,我都配不上你。
我想請求你允許我在弗裡堡與你「偶然相遇」。不過,要是我沒弄錯,你在那裡只待一天,當然要陪伴我們的朋友科瓦爾斯基先生。
請相信我的絕對忠誠
皮埃爾·居裡
如果你能寫信給我,向我保證十月份回來,我會非常快樂。來信請直接寄到:塞納區,西奧克斯,薩伯隆路十三號,在這個地址我能盡快收到信。
一八九四年八月十四日,皮埃爾·居裡給瑪麗·斯科洛多斯卡的信中說:
我無法打定主意去見你。我猶豫了一整天,最後做出了這個決定。讀了你的信,我的第一印象是你不願讓我去。我的第二印象是,你還是友好地答應讓我陪你待三天,我幾乎要準備動身了。接著,我感到羞愧,覺得這樣追求你違背了你的意願。最後,我打消了念頭,因為我幾乎能肯定,我去了那裡會讓你父親感到不悅,而且會破壞他與你在一起感到的喜悅。
現在時間太遲了,我又後悔沒動身。如果我們有三天能在一起,讓我們不會因為兩個月分離而相互淡忘,難道不是能加強我們之間的友誼嗎?
你是個宿命論者嗎?還記得四旬齋狂歡日的情景吧?那天我在人群中忽然找不到你了,我便感到,我們的友誼關係也會那樣,在雙方不情願的情況下突然中斷。我不是個宿命論者,不過我們各自的性格有可能造成這種結果。我從來不知道在關鍵時刻該採取什麼行動。
從這一方面講,對你應該是有利的,因為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你留在法國,要你背井離鄉,離開家人,而我卻拿不出什麼來補償你做出的這種犧牲。
你說自己完全是自由的,說這話的時候是不是稍有點自命不凡?我們起碼是雙方感情的奴隸,是我們熱愛的人所抱偏見的奴隸。我們必須謀生,因此都是一部大機器中的一個零件……
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被迫向我們周圍的社會偏見讓步。但是人常常需要做出這種讓步,根據自己的力量強弱情況決定讓步程度之多寡。如果讓步不夠,會被碾碎,讓步太多,又會失去自我,我們會因此憎惡自己。我現在的主張與十年前大不相同了。當時,我相信人應該在各方面有稜有角,不向環境低頭。我覺得應該不但突出優點,而且突出缺點,我當時只穿工人才穿的藍襯衫……
你看,我已經衰老軟弱,覺得自己大不如前了。希望你過得非常愉快。
你忠實的朋友
皮埃爾·居裡
一八九四年九月七日,皮埃爾·居裡寫給瑪麗·斯科洛多斯卡的信中說:
……你可以想像出,你的信讓我非常不安。我熱切地建議你十月份回到巴黎。如果你今年不能回來,我會感到極為痛苦。不過,我要你回來並非出於朋友間的私心,只是我相信你在這裡可以更好地工作,而且可以做更加實在有益的工作。
如果有人以頭撞牆期望把牆推倒,你會怎麼想?也許這主意源於美好的願望,但這個主意本身卻十分可笑,而且是愚蠢的。我相信某些問題需要從全局角度解決,目前不能通過當地手段來處理;如果從事一項沒有出路的工作,可能會極為有害。我還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但最強大的政治體制,或者說是最強大的經濟實體最終必將佔上風。工作累得筋疲力盡,同時卻過著悲慘的生活,這是一種令人反感的事情,然而,心中的反感並不能使這種現象消失。這種現象是有可能消失掉的,從經濟角度觀察,人就像某種機器,只有各種機器不受外力影響而正常運轉,才能發揮其優勢。
你理解自私的方式令人驚異!我二十歲那年遭遇過一樁可怕的不幸。在一種可怕的情形下,我失去了熱愛的童年朋友。我一直鼓不起勇氣對你談這件事。在許多個日日夜夜中,我死死想著一個念頭,而且從折磨自己中獲得某種喜悅。後來我誠心發誓,要過一個苦行僧般的生活,心裡向自己保證,以後只對物質發生興趣,從此永遠不考慮自己,也不考慮人類。自從那時以來,我常常捫心自問,如此放棄生活難道不僅僅是個為了忘卻過去而搞的惡作劇?
在你的國家通信是否自由?為此我有疑慮,覺得未來最好不要高談闊論,雖說都是純哲學性質的內容,但可能被嚴重曲解,給你帶來麻煩。
你願意給我寫信的話,仍寄到薩伯隆路十三號來。
你忠實的朋友
P.居裡
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七日,皮埃爾·居裡在寫給瑪麗·斯科洛多斯卡的信中說:
你的信讓我大為不安。我覺得你心中煩惱,拿不定主意。收到你從華沙寄來的信,我稍感放心,覺得你心中恢復了平靜。看到你寄來的照片我高興極了。衷心感謝你寄照片給我。
你終於要回巴黎了。這給了我極大的喜悅。我非常希望我們至少能成為不分離的朋友。不知你是否同意?
假如你成為法國人,可以輕而易舉在高中或女子師範擔任教師。你喜歡做這種工作嗎?
你非常忠實的朋友
P.居裡
我把你的照片拿給我哥哥看過了。不知道你是否反對?他很欣賞你的照片,還說:「她的容貌就算不是倔強,也是非常堅定。」
能激發一個男人寫出如此動人的信函,難道這本身不是在享受一種了不起的盛譽嗎?
十月份到了。皮埃爾心中洋溢著幸福。瑪麗如約返回了巴黎。他又能在巴黎大學的演講廳見到她,又能在李普曼教授的實驗室見到她了。但是,這一年她沒有住在拉丁區,她以為這是自己在巴黎生活的最後一年。布羅妮婭在沙頭敦路三十七號開了間診所,把一間與診室相連的屋子給瑪麗住。由於德盧斯基夫婦仍然住在拉維裡特路,布羅妮婭只有白天才來這裡,因此瑪麗晚上在這裡學習很安靜。
在這所不但陰暗而且頗為陰鬱的住房裡,皮埃爾·居裡再次向她求婚。他胸中有著與未來妻子相同的忠誠,由於沒有摻雜其他成分,他的忠誠更加全心全意。科學是皮埃爾唯一的目標。他的目標不但奇特,而且幾乎令人無法置信,他把心靈的追求與感情活動融合在了一起。他感到自己受到瑪麗的吸引,可這既是受到愛情的激勵,同時也出於最急迫的學術需要。
他甚至願意犧牲一般人所說的幸福,去追求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另一種幸福。他向瑪麗提出一個建議,乍一聽彷彿荒誕不經,容易讓人看做接近這位女子的伎倆,但這個建議卻獨具他的個性。他詢問道,即使瑪麗不愛他,是否起碼能同意一種純粹朋友間的安排,與他一道工作?為此住進「莫費塔路的一套住房,那裡的窗戶正對著花園,套房可分隔成獨立的兩部分」。
如果不同意這一建議,(既然一切需求都得付出代價)如果他皮埃爾·居裡去波蘭謀個職業,她是否願意與他結婚?他可以在那裡教法語課,然後利用可能得到的設施,繼續與她一道從事科學研究……
在這位從前受到波蘭鄉紳一家藐視的姑娘面前,這位天才苦苦懇求著。
瑪麗把皮埃爾願意移居國外的建議傾訴給布羅妮婭,表示了自己的困惑與焦慮。她覺得自己沒有權利接受這種犧牲,可皮埃爾竟然如此愛她,竟然提出這種想法,這讓她感動,也讓她不安。
皮埃爾得知這位姑娘在德盧斯基夫婦面前提到自己,便從這一側翼發起了新攻勢。他以前見過布羅妮婭幾次,便前去拜訪她,結果得到了布羅妮婭的全力支持。他請布羅妮婭陪瑪麗一道去西奧克斯見他父母。居裡大夫的妻子把布羅妮婭拉到一旁,用溫和動人的聲音請求她勸說妹妹。
「全世界的人誰也比不上我家皮埃爾,」居裡老夫人一口咬定說,「叫你妹妹別猶豫。她嫁了咱兒子比跟了別人幸福得多。」
必須再過十個月,這位執拗的波蘭姑娘才肯考慮結婚。瑪麗就像斯拉夫「知識分子」那樣,受到生活與責任的大道理制約。她的一些道理高尚而細緻,另一些道理則顯得十分幼稚。皮埃爾早已明白,其實瑪麗的過人之處並不在於她那些道理。瑪麗與成千上萬受過教育的同胞共同遵循某些原則,這位科學家對那些原則並不關心。讓他感到著迷的只有她全身心投入學習研究的精神。他賞識的只有她的天才,她的勇氣和高尚品質。這個嫻雅的女子擁有偉人的性格與天賦。
至於原則,他自己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也有自己的生活原則,但生活卻證明他自己的原則是荒謬的。他也曾發誓永不結婚。他不需要像她那樣保衛波蘭,可他原來始終認為,婚姻與獻身科學的生活如同水火一樣不能相容。他青年時期熱戀失敗,那個悲劇性的結果使他本能地躲避女人。他不想再戀愛。獨身原則拯救了他,讓他避免了平庸的婚姻,最終等到了瑪麗這個無與倫比的女子,一個為他「量身訂製」的女子。如今,他不能犯傻,不能為了什麼「原則」讓無比幸福的機會從身邊溜走,不能放走這絕妙的合作伴侶。他要贏得這位姑娘,贏得這位波蘭人,贏得這位物理學家,這三種屬性對他都是不可或缺的……
於是,他與斯科洛多斯卡小姐不斷地交流著,話語溫和纏綿,他保證給她以保護,他天天出現在她的生活中,以深沉而無法抵禦的魅力影響她。最終,皮埃爾·居裡漸漸將那位年輕的苦行僧重新變成個正常的姑娘了。
一八九五年七月十四日,瑪麗的哥哥約瑟夫親切寫信給她,代表斯科洛多斯基一家表示了對她的諒解:
……你現在已經是居裡先生的未婚妻子,我要首先對你致以最誠摯的祝賀和美好的祝願,願你與他在一起生活幸福美滿,我和認識你的所有人都相信,你有高尚的心靈和優秀的品格,理應享受這樣的幸福與歡樂。
……我認為你有權按照自己的心願生活,任何一個公正的人都不能為此責備你。我瞭解你,相信你靈魂深處永遠是個波蘭人,而且你內心中永遠都屬於我們這個家庭。我們也會永遠愛你,永遠把你看做我們家的一員。
我願意看到你永遠住在巴黎,生活幸福美滿,而不願你回祖國為承擔概念過於渺茫的職責而犧牲終生。我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排除各種障礙,盡量常常見面。
親愛的瑪妮婭,請接受我的一千個吻,並再次祝你幸福、美滿、成功。請代我向你的未婚丈夫致以親切問候,告訴他,我歡迎他成為我們家庭的未來成員,我願意毫無保留地向他奉上友好情誼,也希望他同樣以友誼和尊重對待我。
幾天之後,瑪麗寫信給她少年時期的朋友卡齊婭,宣佈了自己做出的決定: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的瑪妮婭已經改用丈夫的姓氏了。我正要與去年在華沙對你說過的那個男人結婚。我不得不永遠住在巴黎,這讓我感到傷心,但是我還有什麼辦法呢?命運讓我們兩人深深相愛,分開的想法讓我們無法忍受。
我沒有提前寫信給你,那是因為這一切都是不久前決定的,十分突然。整整一年,我都拿不定主意。最後我才接受了在這裡定居的想法。你收到這封信之後,請給我寫信,地址是:拉赫芒德路四十二號,理化學校,居里夫人收。
從今以後,這就是我要使用的姓氏。我丈夫是這所學校的教師。明年我要帶他回波蘭,讓他瞭解我的國家,我肯定會介紹他見我最親愛的乾姐姐,希望你喜歡他……
七月二十六日早晨,瑪麗最後一次從她沙頭敦路上的住房裡醒來。這天的天氣好極了。姑娘的面龐十分美麗,臉上露出她的同學從來沒見過的熠熠神采。今天,斯科洛多斯卡小姐要結婚,要成為皮埃爾·居里夫人了。
她梳理好一頭漂亮頭髮,穿上結婚禮服。這套服裝是卡什米爾·德盧斯基的老母親贈送的禮物,這位老人現住在德意志路的房子裡。當時瑪麗說:「我只有每天穿的這身衣服,如果您好心送我衣服,最好是每天都能穿的深顏色,好讓我日後進實驗室也能穿。」
在布羅妮婭的指導下,丹古赫路上的一個小裁縫為瑪麗做了一套海軍藍色毛料服裝,還有一件有淡藍色條紋的襯衫,瑪麗穿上顯得既年輕又漂亮。
瑪麗喜歡自己的婚禮,在這個重大的日子裡,一切細節都與其他婚禮不同。婚禮上沒穿白色婚紗,沒有交換金戒指,沒有舉行婚宴。他們也沒有舉行宗教儀式。皮埃爾是個不相信宗教的自由思想者,瑪麗也早已不遵教規了。他們沒有請律師來公證財產,這對新婚夫婦的財物,只有兩輛閃閃發亮的自行車,是前一天用一個表親寄來的禮金買的,除此之外他們一無所有。這年夏天,兩個年輕人要騎著這兩輛自行車在鄉間漫遊。
這的確將是一場美好的婚禮,參加婚禮的人沒有一個對新娘新郎漠不關心,也沒有出於好奇或嫉妒的人。一小群人陪同前往西奧克斯的市政廳,然後去皮埃爾父母在薩伯隆路的那個小花園,其中有布羅妮婭和卡什米爾,有幾位大學裡關係密切的朋友,還有從華沙來的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和陪他一道來的海拉……這位教師認為,要用最正確最謹慎的法語跟居裡大夫交談,因為這關係到他的榮譽。首先,他壓低聲音,以動情的音調對居裡大夫說了幾句發自肺腑的話:「瑪麗是個值得你疼愛的兒媳。自從她降生那天起,她從來沒給我惹過麻煩。」
早上,皮埃爾去接瑪麗。他們需要上盧森堡車站乘火車去西奧克斯,雙方的父母則在西奧克斯等他們。明媚的陽光下,他們坐在公共馬車頂層穿過聖米歇爾大道,從這輛「凱旋戰車」頂上,兩人憑高視下,望著周圍熟悉的環境。
到了巴黎大學理學院門口,瑪麗搭在伴侶胳膊上的手抓緊了一點,望著他的眼睛,只見他的目光明亮而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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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自維克多·雨果的劇作《國王取樂》。